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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雲際會

第一章 風雲際會

「近來要求入會之人如潮水一般,實可喜可賀。」梁啟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看其中不乏窺測方向、心懷二意之徒,此等人如牆頭野草,遇風便倒——」
「是嗎?」
夕陽不知什麼時候已悄悄地隱了地平線下,昏沉沉的天穹上,幾顆星星耐不住寂寞價鑽了出來,一眨一眨凝視著大地。康有為靜靜地看著,那是希望,那是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希望!它顯出來了,然而,它能升得更高,閃得更亮嗎?
「英美傳教士成立的廣學會,也出報名曰《萬國公報》,報名相同,卑職怕會招來麻煩的。」康有為將垂在胸前的長辮拋于腦後,說道。
「嗻。」奕遲疑了下,方嘴唇翕動著輕應了聲。
「籌款一事你多費點心神,此事老佛爺既已定議,再生枝節恐——」
「張大人客氣——」兀自說著,眼瞅著管事王平在屋門口探頭探腦,康有為遂收口問道,「有事嗎?探頭探腦的,還有沒有點規矩?!」「小的——」王平陀螺似繞圈打千兒請了安,說道,「外邊有個姓袁的老爺要見大人,小人看眾位老爺正說著事,故——」「姓袁的?」翁同龢喃喃自吟了句,掃眼康有為,道,「莫非是袁世凱?去,叫他進來吧。」
「諸夷間鉤心鬥角,即使真能聯合起來,這根基亦不會穩的。」
「發行股票,臣意可行。」康有為深深吸了口氣,「而整頓關稅、厘金諸項及折廉俸、增加煙酒糖茶鹽稅,臣以為尚待詳議。此舉看似無意加取於民,實則不然。我朝——」
「就那裡吧。」翁同龢擺手止住康有為,上下審視著梁啟超足有移時,說道,「外邊形勢喜人,只裡邊你們卻不曉得。恭親王于變法維新一直模稜兩可,他主腦兒多年,放出去的外官有多少?朝中得他好處的人又有多少?李季雲三朝老臣,門生又何其多?再加上剛毅、榮祿、徐桐這些人,切不可大意的。」他頓了下,長吁了口氣接著道,「便張孝謙,你以為他真心想著變法?此人為人反覆,他之所以想入會,不外是想藉機邀寵。我引他過來,為的便是能藉此減少些李季雲處的壓力。你們日後要多留點心眼才是。」見梁啟超嘴唇翕動著似欲言語,只猶豫著卻又止住,翁同龢遂問道,「想說什麼?」
「國事至此,已到非變不可之地步。」沈曾植起身背手來回踱了兩圈,拈鬚沉吟道。「老佛爺心中便千般不樂萬般不願,想阻擋這股洪流亦是不能的。朝局變革之日絕不會太遠,南海老弟。」他頓了下,又道,「至於灌輸變革維新思想,眼下靠著書立說,太慢了。近日我思量許久,不如合我輩之力辦一份報紙,向世人介紹西洋知識,宣揚我輩主張,此來得快些。不知南海老弟以為如何?」
「南海兄言重了。孝謙腹中空空,恐怕要讓諸位見笑的。」
「嗯。」梁啟超點了點頭,兩手擺弄著油光水滑的長辮,邊走邊道,「老師,我這心裏總覺著不甚踏實,您看是不是暫緩一緩好些?」康有為漆黑的眉毛抖了下,放緩了腳步望著並肩而行的梁啟超:「怎的了?」
奕淡淡一笑,不冷不熱道,「你的作品本王早已拜讀,今日有幸一睹容顏,真是三生有幸。」康有為略一拱手便欲開口,只翁同龢眉棱骨不易察覺地抖落了下,已然插口說道:「六爺還有事兒要做的。日後相處日子多著呢,你就莫再討擾了。」說罷,將手一讓,「六爺請。」
「袁兄想得周到,如此有為便不客氣了。袁兄厚情,有為這裏——」
為政之要,首在得人。前諭中外臣工保薦人才,業經次第擢用。當茲時事多艱,尤應遴拔真才,藉資幹濟。著各部院堂官及各直省將軍督撫等,于平日真知灼見、器識閎通、才猷卓越、究心時務、體用兼備者,臚列事實,專折保奏。其有奇才異能,精於天文、地輿、演算法、格致、製造諸學,必試有明效,不涉空談,各舉所長,俾資節取。該大臣等當念以人事君之義,一秉大公,詳加考核。倘或苟且塞責,謬採虛聲,甚至援引私人,贍徇情面,濫保之咎,例有專條,定惟原保之人是問。欽此。
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片刻,終於開口說道:「如此……長素便勉為其難吧,不周處還請諸位仁兄不吝賜教。」說著便索紙筆。王平忙不迭捧硯過來,和梁啟超一頭一個撫平了紙。康有為攢眉沉吟片刻,飽蘸濃墨,凝神落筆揮將起來。眾人移步看時,卻見紙上寫道:
一篇《論天下大勢》,宛若於平靜的湖面上投下塊千斤巨石,泛起陣陣漣漪。人們爭相傳誦著、議論著……
康有為邊抬腳進了月洞門,邊擺手說道:「形勢至此,已沒有緩和的餘地了。總不能因著這幾人便傷了大伙兒的心吧?如今局面來之不易,須當好好珍惜才是。」「卓如也是這般想的。」梁啟超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遲疑了下說道,「設若日後——」
似乎再也提不起精神,光緒輕輕揮了下手不再言語,奕、翁同龢對望一眼,躬身打千兒默然出了屋。在二人身後亦步亦趨隨著,直出了隆宗門,康有為猶自思潮翻湧,一時惆悵無奈,一時凄涼悲酸,一時又覺會心溫馨……
「要李鴻章轉告他們,朕已應允向英夷籌借了。」光緒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說道。
「小的在。老爺——」
「有這話便好,朕這就怕你想不開呢。現下許多事兒做起來還很難。工部主事是屈了你的才,只日後有的時日,不愁沒有升遷日子。」見康有為起身欲謝恩,光緒虛抬了下手,長吁口氣說道,「現下四鄰交逼,竟議瓜分我華夏。唯有吐故納新,方可亡羊補牢。朕今日宣你進來,為的便是這事。你心裏怎生想,都說來朕聽聽。」康有為正自聆聽著感慨,聽光緒言語,忙乾咳兩聲收了心思,沉吟片刻,躬身道:「方才翁相喚臣時,臣等正議這事。目下群情激憤,然與維新變法主張卻知之不深,故臣等以為,當務之急在於向世人介紹西洋知識,灌輸變革維新思想,以喚醒人心。眾人皆醒了,那些頑固守舊之人便孤掌難鳴,如此推行新政,便可減少許多阻力。」他咽了口口水,語氣已是更加舒暢,「而要喚醒人心,首在辦報,其次則在開會——」
「不不不,這……這實在太突然了……」康有為興奮、惶恐……萬般滋味齊涌心頭,便一句完整話兒也說不出來,「南海一點准……準備都沒有……」「那現下可要好生準備著。莫要待會兒見著聖駕,卻還這般語不成句才是吶。」翁同龢說著望眼眾人,「記著,文章一定要說理透徹,通俗易懂,艱深古奧的話兒莫要說。印出來后可委託遞送京報的販子,附在朝廷邸報後面,送到朝中士大夫手中。這樣一來可免去你們許多麻煩,二來影響也會更大些。」
「此萬不妥的。卓如意思還應想個萬全之策,以免日後我輩希望不為朝中頑固勢力毀壞,反被這些勢利小人踐踏。」
「怎樣?但說無妨。」
王照四下里掃了眼:「翁相過來了?」
「皇上也是這個意思——」
「奴才……奴才這方接著……」
「南海先生不早就指望有這一日嗎?怎的這真來了,卻又——」壽富眉棱骨抖落了下。
「次亮此言差矣。」
「如今該說『臣,光緒二十一年殿試二甲第四十六名、工部主事康有為恭請皇上聖安』了。好了,都在那邊杌子上坐著吧。」光緒說著挪了下身子,要了扇子在手中搖著,沉吟了下向著翁同龢道,「李鴻章來電,迫於俄法德三國壓力,日夷應允歸還我遼東半島,只索銀三千萬兩。加上條約賠款銀兩,計在兩億三千萬。」他長長透了口氣,「現下咱一年收入總計不過六七千萬兩,而日夷要求三年償付,無論如何籌劃都不可能辦到。先時奕進來,說英法德諸夷都應允借款——」
翁同龢輕輕點了點頭:「如今上至王公貴戚,下至村野小民,莫不以維新變革議論的最多。正式成立強學會,似已是時勢所趨。學會舉足輕重,左右輿論較之報紙勝過多多。但卻比之更扎眼,更亦引起頑固守舊勢力的注意。」他吁了一口氣,深不可測的眸子凝視著二人,接著道,「那是一股不可小視的力量,切切大意不得。方才我自後門進來,發現外邊形跡可疑之人少說也有一打——」
「草民——」
「那又怎的,我不信現下咱便弱了他們。」王照輕哂了聲,道,「要我意思,該是明刀明槍與他們斗的時候了!」「小航兄此言差矣。」陳熾將毛巾遞給汪大燮,回座輕咳了聲道,「離著那時候還遠著呢。」他長長吁了口氣,「不說別的,皇上手中有一兵一卒嗎?但老佛爺惱羞成怒,武力彈壓,如何應對?」
「朕何時說過不為之了?」光緒淡淡一笑,說道,「你滔滔不絕一氣說了那麼多,難不成也不容朕些時間思量嗎?你的心思朕再清楚不過的了。好了,起——」見亮窗外人影一閃,光緒戛然收了口,冷冷問道,「何人在外邊?!」「是奴才。」奕朝冠上東珠顫巍巍地晃著,進了暖閣,于炕前跪下行禮道,「奴才奕給皇上請——」
「康有為。」
梁啟超瞅眼康有為,猶豫下起身迎了出去:「二位差官辛苦。康老爺在外邊尚未回來——」「你騙誰呢?屋裡那是誰?」一個街痞子眼尖,一眼瞅著屋內康有為,張嘴嚷道,「差官大人,那位便是康有為老read.99csw.com爺!」
光緒這方舉筷子點著菜笑道:「放開了用,不要拘束。」康有為在胡思亂想間忙不迭起身答應了,拿捏著坐了小心用餐。「這鴨燉得最好,朕師傅最愛用的。你嘗嘗看做得怎樣?」光緒見他只在身前碟中搛菜小口嚼著,遂舉箸搛塊鴨肉放他碗中,復搛塊豆腐嘴裏嚼著,說道,「看了覺著怎樣,嗯?」「皇上聖明。」康有為躬身答道,「此乃三百年之特詔,可去拘牽之見,光大維新之命。實社稷之福、蒼生之福。」
「嗻。」陳寶箴起身答應一聲,向著翁同龢躬身請安,款款說道,「開源籌款,其一,在於整頓關稅、厘金;其二,扣廉俸,增厘金,折漕米,增加煙、糖、酒、茶、鹽各稅;其三,發行『昭信股票』一萬萬兩,年利五厘,二十年內償還。」
「你今日這怎的了?畏手畏腳的。往日豪情都跑哪兒去了?」康有為臉上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不快,眼角餘光掃了下樑啟超,道。
袋煙工夫,光緒放筆複審視了下,開口道:「師傅,你們且看看有甚不妥的。」翁同龢默然望著光緒,上前雙手接了:
「知道了。」康有為淡淡道了句,接過帖子甩袖便欲回屋。那差官卻已一個箭步搶了歸路,哈腰道:「老爺既知道了就快些發賞錢吧,小人們這還要去別處報喜呢。」
「昨夜受著些風寒,不妨事的。陳寶箴,你與老師說說。」
陳熾接毛巾仔細揩著手,望眼壽富,說道:「此雖大快人心,只於我輩事業怕弊大於利的。《萬國公報》掀起滾滾熱浪,已然引起剛毅、徐桐之流仇恨,便前日恭王爺還約見英國公使,要求李提摩太不得再刊登鼓動人心之文。但將此事登出,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自露形跡與他們?」
「皇上要袁世凱去督辦軍務處做差?他——」
「長素兄雖滿腹經綸,只怕亦未想到似李鴻章這等人見人棄之輩也會有維新思想吧?」內閣中書汪大燮清癯臉頰上一對眼窩深深下陷,峭峻的面孔上素日里極少表情,只卻是個喜天哈地的性子,笑道,「您瞧瞧他那些話兒,甚『稍有良知者,誰欲賣國?同為炎黃子孫,相煎何急?』還真有些感人吶,是吧?」
「莫說對你們,便對我又何嘗不是如此?」翁同龢笑笑,說道,「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但只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處使,還愁辦不成?我那也沒多少,不過二三百兩卻還拿得出來,回頭你們拿了去。」
聽康有為言語,翁同龢淡淡一笑:「中外有別,同名又有何妨?況你樹大招風,若要那些頑固守舊的大人們曉得是你辦的報紙,能不群起攻之?說不定便報販也不敢代勞了。如此含含糊糊的,要他們皆以為是洋人創辦的,豈不於我們更有利?」
「奴才不敢欺瞞皇上。但皇上變革諭旨一下,奴才願以頂戴花翎擔保,早則三年,遲則五年,奴才定將湖南治理得民富庫殷!」
「是嗎?」
「嗻。」
「和約大局已定,實令人痛心疾首。」刑部郎中沈曾植大熱天兒衣冠修潔齊整、一絲不苟,手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凝視著康有為徐徐說道,「然公車上書已然震撼人心,舉國上下莫不思除舊布新,重振我大清國威。便皇上每念及此,亦常憤憤不已,誓欲中興雪恥。值此之機,南海老弟若不圖施展抱負,尚待何時?」
天已蒼黑。送走了最後一批要求入會的官員,康有為佇立在門前台階上,久久地一動不動,只嘴角掛著一絲甜甜的微笑。
彼此寒暄著進屋落座,恰管事沽酒回來,見康有為探手懷中欲付銀子,王照摸塊銀錠丟過去,邊提壺為眾人斟酒,邊說道:「今兒這怎能要先生破費?便這桌飯菜也該我等出的。」說著,他看了看桌上,一盤脆皮糖醋黃瓜,一盤粉絲拌豆芽,兩個熱的,卻是炒雞炒肉燉酸菜、木耳清拌裡脊,中間一道菜,上面漉著椒油,陽光下看去鮮明清爽,卻不識得是何物,遂道,「這是——」
「好了,你道乏吧。到你六爺那看看他還有什麼交代的。另外,告訴他不必再遞牌子進來了。」因見太監們抬著御膳桌進來,便道,「來,我們邊用膳邊談。」康有為斜簽身子坐了光緒身側看時,燕窩雞糕酒燉鴨砂鍋擺在膳桌中間,四周四碟子小菜,兩葷兩素,另有幾盤子細巧宮點。他一向以為皇帝吃飯,必定珍饈佳肴,此時不禁一愣。寇連材待飯食擺好,哈著腰正要退出去,光緒卻叫住了他:「你去暖閣將桌上那書取了過來。」
十月下旬,藉著《萬國公報》的濃濃春意,康有為、梁啟超眾人又開始了強學會的籌辦工作。一時間,南通會館門前更是車水馬龍、人頭攢動,開鍋稀粥價熱鬧。
「不算方才那撥,已有一百零七人——」
「奴才謹記聖訓。」
「皇上——」
「莫要謙虛了。師傅將你那《新學偽經考》呈進來,朕一直沒得閑時看,昨夜細細閱了,確是立意不俗。祖宗之法,適時則用,違時則棄,實不可墨守成規、一成不變。」光緒咽了口唾沫,「不過,其中言詞亦有不恰之處,朕與書中都作了注,下去你再好生看看。對了,朕授你工部主事,你怎生想的?」
「富國、養民、教民。」康有為接杯啜口冰水,侃侃道,「富國,臣請開制度局,詳定憲法。養民,臣請准許民辦各種機器工業、民辦輪船、鐵路運輸業……鼓勵商會……」
「台灣方面可有甚消息?」
「罷了,別給朕戴高帽子了。」光緒淡淡一笑虛抬下手,望眼康有為,「你也看看,若有不妥處提了出來,朕重重有賞。」許是困了,說話間,他張嘴打了個哈欠。
光緒心情極好,漫步踱著,似乎自言自語地說道:「有些人百伶百俐,參不透今日天下事,實寬縱得過了。《左傳》裡頭有句話『小惠未遍,民弗從也』。對於庶子,要多行善舉。但對於這些冥頑不化之徒,絕不能開了枉法徇情的例。不然,要不了幾年,這事兒便沒法挽回了。還有句話,你要好生記著——」他輕咳了聲,雙眸直直凝視著陳寶箴,一字一句似從齒縫中蹦出,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持定見,勿為浮言所動!」
「老師,您這——」
經過一陣緊鑼密鼓的籌措,八月十七日,第一期《萬國公報》附在朝廷邸報後面,送到了京城各個角落。一篇《論天下大勢》,宛若於平靜的湖面上投下塊千斤巨石,泛起陣陣漣漪。人們爭相傳誦著、議論著……
「但有利可圖,他們是會鐵了心合起來的。」翁同龢搖了搖頭,回首望眼康有為,「另外,皇上雖銳意進取,然阻力已然不小。倘再節外生枝,只怕更難上加難。且忍下這口氣,變法維新,國富民強、兵精糧足之時,光復我華夏疆土還不易如反掌?你說呢?」康有為低頭亦步亦趨隨著,似乎在沉吟,半晌抬眼掃了下翁同龢,不無憂慮道:「翁相所言不無道理。但望朝廷就切實可行的條陳,逐一付諸實施,使我朝轉弱為強,以慰眾生之望。」「你——」翁同龢愣怔下收了腳,審視著康有為,道,「你擔心皇上——」
「師傅所言不無道理。此事那就先緩些日子,等慮得縝密了再說吧。」光緒陰鬱的目光彷彿要穿透重重厚重的宮牆價久久凝視著遠方,良晌,不勝感慨價長嘆了口氣,似言語,又似喃喃自吟,道,「人才,說到頭還是缺少堪用的人才呀。倘都能體諒朕的苦心,那該有多好。」說著,他沉吟著提筆飽蘸濃墨,揮將起來。
外殿大自鳴鐘沙沙一陣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了進來,已是申正時分。光緒默不作聲,目光望著窗外緩緩西移的日頭,久久地一動不動。皇權旁落的滋味他體會太深了!
康有為臉上毫無表情,長長舒了口氣,望眼眾人說道:「這也值得嗎?實不相瞞,南海生性疏野,這坐衙門的事兒實在做不來,更況公車上書一事無成。南海尋思,還是回南邊著書立說——」
「照這等形勢,卓如以為——」梁啟超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立會之事似不宜過早。倘有不測,怕要再拾人心,極難的了。」翁同龢手托腮點了點頭,輕輕吁了口氣,說道:「皇上意思,但有了這個團體為臂助,就可以迫使那些故步自封的守舊之士感到孤立,改變態度,使新政得以順利進行。今日我來,便為了宣達皇上這個意思的。」他咽了口唾沫,沉吟了下又道,「現下立會風聲已出,久無動靜,人心亦會渙散。所以正式立會不能拖的。至於你說的——確值得一慮。」
「皇上——」奕眉頭皺紋折起老高,丟眼色給翁同龢,方咬嘴唇開了口,「此事……此事老佛爺已要李鴻章與俄法簽訂了《四厘借款合同》,總額四億法郎,折銀約一億兩,年息四厘,以海關收入為擔保,分三十六年還清。」光緒聽著,一句話也不說,只黑眸盯著奕,待他話音落地,冷冷道:「就這些,嗯?!」
「只卑職觀皇上先時神情,恐——」
「皇上,台灣孤島,便再接濟軍械糧餉,終有一日要落入日夷手中。」見一邊康有為嘴唇翕動著欲言語,翁同龢忙不迭丟眼色止住。「要讓台民少流血,只有一條路,那便是——」他沒有說下去,只內心深處長長地嘆了口氣。「你是說——」光緒深邃的眸子凝視著翁同龢,少頃回過神來,淚水禁不住順眼角無聲地淌了下來。屋九*九*藏*書內一片死寂,便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唯聞晚風吹拂下檐下鐵馬叮叮作響。
四下里一片靜謐,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眾人屏神靜心地望著光緒,一顆心直提了嗓子眼上,他們在等待著,等待著一場狂風暴雨的洗禮!然而,光緒並沒有像他們想象中的那般龍顏大怒,只緩緩踱著步子。半晌,奕咽了口唾沫,遲疑了下開口說道:「皇上,台灣既已割與日本,台民再怎生抵禦也與我朝廷無關——」光緒清癯的面孔上毫無表情。一雙劍眉下鷹一樣的眼盯著奕良久,彷彿按捺著胸中的怒氣,臉頰微微抽|動一下,舒口氣從齒縫中蹦出一句話來:「台民皆我華夏兒女,皆我大清子民,豈可言無關?」
「雖則如此,只老師中西古今天文地理無所不精,無所不有精闢獨到之見解。此事還望老師莫再推辭了才是。」
「是嗎?」王照伸箸搛了幾根送入口中品味,「嗯——不錯,真不錯!次亮兄,你們也嘗嘗,這真做的——」見眾人目光齊刷刷聚了康有為身上,王照戛然收了口,輕咳兩聲笑道,「瞧我這倒把正事給忘了。南海兄,旨意下來了,您授的正六品工部主事。日後上章奏事再也不必犯難了。來,諸位,咱敬南海兄一杯!」
「諸位,」康有為褪掉外邊褂子,取塊冰塊含了口中呷著,邊悠然踱步,邊說道,「李鴻章喪權賣國,實千古不赦之罪人。要我意思,索性明日里報上將這事給登了出去,也讓世人看看他這嘴臉。」「妙!簡直太妙了!如此一來,只怕他李鴻章便再沒有出頭的日子了!」王照口中西瓜塞得滿滿的,聞聽也不吐子兒咕咚一聲咽下,道,「此不正是我輩希望?次亮兄,你在軍機處,他那條陳見得多,這評論的文章可要多費心吶。」
「對,強學會專為中國自強而立,豈能與他這等無恥賣國賊同流合污?!」
「豈止感人,簡直便是醉人!將我等一個個都醉了,他好渾水摸魚。哼,他做夢!」壽富邊吃邊冷聲道。
「報喜儘管報你的喜去,賞錢沒有!」
「陳撫台謬讚,奴才——」
……
「康老爺!康老爺!」
「翁相思慮深遠,卑職不及。如此卑職回去便立馬籌辦,爭取下月一準發行。」
「商會者何?」光緒身子仰著,挪腿下炕。
袋煙工夫,康有為方自收了筆。接著又談了草擬學會章程、辦報、辦圖書館、辦科學儀器館以及聯絡各地維新志士廣播維新思想諸多事兒。越說越高興,康有為索性掏錢做東,命王平去飯館叫了一桌酒菜,在屋中開懷暢飲,直天交亥時,方意猶未盡地散了去。
「不錯。只你不宜拋頭露面。」
「但說無妨。」
「南海縱有雄心壯志,又豈有用武之地?」康有為長嘆口氣,舉杯仰脖一飲而盡。
「不妥——」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
「還是曾植好眼力。怎的,都不識得了嗎?」翁同龢笑道著摘了墨鏡。眾人這方忙不迭躬身打千兒請安:「卑職——」
「皇上所言甚是。」翁同龢攢眉,良晌方道,「目下列強爭先恐後地向我輸出資本,其弊端種種,為害不輕。但靜心思索,此為我朝工廠發展也有很多益處。就市場來看,機織紗、布等需求量迅速上升,商品市場不斷擴大。就人力而言,有許多農民、手工業者破產,而郵電事業興辦,又奪走大批驛站人員生計。這些與日俱增的破產失業人群,為民間工廠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力。此種形勢下,允許民間設廠,實為順應潮流之明智之舉。奴才無異議。」康有為的緊張心情早已被眾人言語盪得絲毫亦無,聽翁同龢言語,忍不住插口說道:「依草民看——」
「皇上——」
幾個人舔嘴咂舌,邊嚼著西瓜邊放懷侃著,只翁同龢、梁啟超一個凝神聆聽,一個滿臉陰鬱,隻字不吐。約莫大半個時辰,二人起身告辭。翁同龢起身背手在屋中來回踱了兩圈,聽得外邊腳步聲響,沉吟下復坐了。「相爺,」康有為拱手施禮,見翁同龢抬手示意,於一邊杌子上坐了,滿臉笑色道,「風從虎,雲從龍,現下風雲際會,依卑職意思,是時候了,您看——」
「怎的?不歡迎我這不速之客?」翁同龢新剃的頭,腦後垂著粗長的辮子,直到腰際,在客廳南窗下坐著,手中湘妃竹扇輕搖,淡淡笑道。「翁相說笑了,卑職這歡喜還來不及呢。」說著,康有為一個千兒深深打將及地。見翁同龢身邊兀自坐個人兒,卻不識得何許人物,康有為望著翁同龢,道,「恕卑職眼拙,不知這位——」
「老師這是——」梁啟超方自撩袍擺坐著,聞聲怔怔地凝視著康有為,半晌,似乎會過意來,嘴角掠過一絲笑意,翕動嘴唇便欲言語,只這時間,卻聽門外一陣鑼響,幾個街混混大叫大笑:「康有為老爺就住這裏?領賞啦!」康有為好半日回過神來,似笑非笑地覷著眼瞅時,只見兩個筆帖式舉著大紅報帖,由一群討喜錢的街痞子簇擁著從垂花門一窩蜂過來。
「老師。」
……
「你所提練兵、籌款諸法朕准了,下去便著手推行。朕將湖南交了你,治理得好,你想甚朕便與你甚。不過,設若差事辦砸了,朕斷不會輕恕了你!」
「六爺放心,叔平理會得。」眼瞅著奕過了乾清門廣場,翁同龢方回首望著康有為,笑道,「六爺面冷,你莫放了心上。在他這位上,不冷些不行的。」「翁相言重,卑職豈敢。」康有為輕咳兩聲換了話題,「翁相,恕卑職失禮。台灣民情激越,而日夷力竭財衰,倘朝廷予以接濟,台灣似猶可——」「不錯,照現下形勢看,台灣是有收回的可能。我方才亦想著這事的。不過——」翁同龢一邊碎步踱著,一邊小聲道,「六爺說得不錯,朝廷但插手此事,必會復引起紛爭的。英夷為與沙俄對抗,極力拉攏日夷,這種事它斷然不會沉默再三。而諸夷之間鉤心鬥角,誰又能保法、美、德諸夷不被英夷利誘?但他們聯合起來,我朝怕損失的不僅僅是一個台灣。」
「告訴老佛爺,朕不準!」光緒盯了奕足有移時,一字一句咬牙道。
眼見西華門處人影攢動,翁同龢沉吟了下,回首望眼康有為,道:「好了,今日便說到這。」說罷,腳步橐橐踱了前去。
「嗻。」康有為點點頭,沉吟道,「我朝積弊久矣。裁革陋規、折廉俸,利於擴充財源,然各級官吏定必另立名目索取錢財,貪贓枉法之事亦將有增無減。而眾多黎民非要承擔捐稅,更要承受各色各樣的剋扣盤剝。臣恐這般下去,遲早將會——」他細碎白牙咬著嘴唇收了口,兩隻炯炯有神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光緒。
「又忘了?」光緒嘴角掛著一絲笑意。
「朕不是讓陳寶箴告訴你明兒再遞牌子嗎?」
「老爺這不曾做官呢就想仗勢欺人呀?」那差官覷了眼康有為,冷哼一聲道,「別說老爺只中了二甲四十八名,便狀元郎小人們也見多了,誰不謙謙和和?要去順天府嗎?小人們可不怕,咱這便去。」
聽他這般言語,眾人心中希望陡然騰騰升起。一時間,屋內變法維新、辦報開會聲兒此起彼伏,好不熱鬧。不知不覺,天際間隱隱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聲響,緊接著,屋角自鳴鐘不甘寂寞價沙沙一陣響連撞了一十二下,卻已是午正時分。翁同龢將手中湘妃竹扇合著放了袖中,起身笑道:「與你們一席交談,老夫這也彷彿年輕了許多。好了,我也該走了。康有為,你收拾下隨老夫進宮。」
「將你先時言語都寫了遞進來。」
「相爺放心,卑職們理會得。」
「此事還需康有為說話,老夫只是被孝謙拉來做引人的。」
「嗻。」翁同龢答應一聲,回首向康有為低語一句,「莫要緊張,記著先報履歷。」方自進了屋,躬身道,「奴才給萬歲爺——」話音尚未落地,不想身後康有為卻已開口大聲道:「草民廣州南海康有為恭請皇上聖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殿內氣氛原本死氣沉沉的,他這一言語,倒弄得光緒破顏一笑,說道:「那般緊張做甚?朕難不成是老虎?」
「是是,小人不敢了,小人不敢了。」
「那還有假?」汪大燮說著起身用盤子遞冰凍李子給眾人吃,「長素兄約我等過來,不知為的何事?」「嗯?唔──」康有為兀自沉吟著,聞聲愣怔了下淡淡一笑,開口說道,「近日要求入會之人絡繹不絕,形勢至此,正式立會已迫在眉睫。約諸位過來,想就此事商議一二的。」沈曾植與陳熾對望了眼,說道:「南海兄,此事我與次亮兄昨日商議著,依朝中這陣子動靜,正式立會似乎還太早了些——」「不早了。」康有為搖搖頭,腮邊肌肉不易察覺地抽|動了下,腳步橐橐來回踱著碎步道,「這時若再不立會,方攏了的人心會散了的。實不相瞞,方才翁相過來——」
「嗻。」
「嗻。」
康有為不防光緒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支支吾吾道:「奴才定……定竭忠儘力,做好差事,絕不負皇上——」
「快去把後院冰的西瓜取一個端上來!」
片刻光景,橐橐腳步聲響處,一個大眼、俊中生威、矮矮胖胖、身穿四品補褂的官員進了屋。眾人移目看時,卻正是袁世凱。不想著翁同龢竟在此處,袁世凱愣怔了下方滿臉堆笑道:「卑職袁世凱見過相爺。不知相爺在此https://read.99csw•com,失禮之處還乞恕罪。」說罷,「啪啪」甩馬蹄袖便欲大禮請安。「罷了。」翁同龢虛抬了下手,「一邊坐著說話吧。」「哎。」袁世凱依然單膝跪地行了禮,于窗前杌子端正坐著,點頭示意諸人算是請了安,躬身說道,「卑職整日瑣事纏身,今日方聞得強學會一事,特來為我朝中興盡一份綿薄之力。不知相爺——」
「孝謙乃李相門生,你們日後多多親近才是。」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又道,「孝謙憂國憂民,每念及眼下局勢,如骨鯁在喉,寢食難安。聽聞強學會即將成立,有意加入。只李相抽不開身,恐無人代為引薦,為你等拒之門外,故要我做了這導人。你們——」「張大人滿腔赤誠,有為豈有拒之之理?」康有為撩袍擺坐了,聞聲說道,「日後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張大人但有所想,還望快言快語,以饗卑職。」
「形勢至此,已是——」
「皇上,此事——」
彼此寒暄幾句落座,康有為吩咐王平擰熱毛巾與眾人揩臉,又要了點冰塊瓜果,方自燭光下觀望手中信札,卻見上面寫道:
「還不走?!再不走我要人送了你們去順天府!」
「老師,屋裡歇著吧?」梁啟超黑眸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愁緒,望眼康有為,說道。「唔?唔——」康有為依依不捨地復四下瞅了眼,方轉身進了會館,「照現下形勢發展,要不了幾日,人數便可逾百了。我意思過會兒陳大人他們過來,咱們便議議學會的章程,準備正式立會,你說呢?」
「孝謙兄但人來了,已勝似黃斤千兩,更況日後少不得有出力之處!」康有為說著伸手拍了拍簇青的額頭,「瞧瞧我,這一高興也忘了招呼諸位了。王平!王平!」
「翁相說笑了。」康有為喜形於色,起身向著張孝謙、袁世凱笑道,「蒼天有眼,將二位大人送臨鄙會,有為備感榮幸。但有二位大人襄助,我輩心愿何愁不遂?請二位大人受有為一禮。」「康兄這可太抬舉慰亭了。」袁世凱伸手止住康有為。「諸位皆當世俊彥,朝中精英,慰亭粗魯人兒,怎敢承此言辭?但蒙康兄恩允,列名強學會,慰亭已是誠惶誠恐了。」說著,袁世凱自靴筒中取出一張銀票,雙手遞與康有為,道,「慰亭入會,愧無貢獻,謹奉上銀票五百兩,聊應急需,還請康兄笑納。」
康有為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半晌,心中歸意稍斂了些,用手撫著剃得光溜溜的腦門兒,粗重地吐了一口氣,說道:「沈兄閱多識廣,長素深為嘆服。至於辦報一事,長素只知其影響頗大,個中細節卻不甚了了。不知諸位以為如何?」「此確不失為一良策。」陳熾點頭開了口,「只辦報的事,我等向無經驗。聽聞做這事,既要有印刷廠,又要有一批編輯、記者,還要翻譯外文書稿,少說也要四五萬兩銀子才拿得下來。咱們哪有這麼多銀兩?就是籌集到銀子,訂機器建廠房,少說也要大半年工夫。我民風氣向來散漫,欲開風氣,非合大群不可。而合大群,則是開會為要。故次亮意思,不若我等時時開會集議,宣揚維新思想,此容易些。」
光緒長吁口氣站起身來,在暖閣中散步沉思著。見小太監端上冰塊,自取一塊含了口裡,又命分賜眾人,這才開口說道:「另外,近來不少奴才奏雲實業救國,提出了自辦鐵路、開採礦山、設立工廠以抵制洋商洋廠的主張。現下朝廷無力投資新式企業,加之又允許外國在我境投資設廠開礦,朕尋思對民間設廠製造不宜限得過嚴,師傅你意下如何呢?」
康有為悠然踱著碎步:「序文關乎緊要,長素看就伯棠兄意思,由卓如執筆——」「不不不,此事非老師親筆不可的。」不待康有為話音落地,梁啟超已自急急開了口,「非是卓如推辭,實在是這等文章卓如從未寫過,萬一言語不周,豈不誤我輩大事?」
「臣不敢。皇上舉人才詔,確中國自強之基,天下臣民講求時事之本。」光緒臉上掠過一絲笑色,因見康有為用不暢快,略吃了幾口便起身要漱口茶。康有為忙要起身謝恩時,光緒一笑,說道:「朕曉得你們都沒進食,能吃便多吃些,朕在那邊看摺子,吃飽了過來說話。」說罷腳步橐橐踱了去。
「康有為,你發什麼呆呢?」翁同龢回眸望眼康有為,道,「還不快給六爺請安?」康有為哆嗦下身子自愣怔中回過神來,這才覺得臉頰顴面上略略緊結,眼角還噙著淚,忙不迭抬袖揩臉打千兒道:「卑職康有為見過六爺。」奕雙眼在康有為身上打量了良晌,方不相信價開口道:「你便是康有為?」
長素兄並維新諸君子雅鑒:時事多艱,國運日蹙,強夷虎視,百業待興。忽聞強學會事,不勝欣然,奉銀三千,資賀之餘,以略表方寸。甲午之戰,慷慨幾多?追憶少荃平生,何時不為強國?效泰西,興洋務,辦工廠,築鐵路,建立海軍,派人留學,不辭鞠躬盡瘁,唯願死而後已。孰料赴日締約,竟成千古罪人。嗚呼,稍有良知者,誰欲賣國?同為炎黃子孫,相煎何急?遍閱《萬國公報》,常于燭下獨思。茅塞頓開,唯有維新。若蒙諸君不棄,少荃願與為伍,攜手同路,共開大業!謹此李鴻章拜上
「陳華,你做甚呢?!」
「臣——」康有為愣怔下方察覺自己的唐突,不無怯意地掃眼光緒,卻見光緒臉上絲毫慍意亦無,兩隻黑眸熠熠閃光地望著自己,輕咳兩聲道,「臣初覲天顏,失禮之處還乞皇上恕罪。依臣愚見,允許民間設廠,非只可為朝廷擴充財源,更利於局面穩定。皇上立意中興,局勢平穩最最緊要。而那些破產流民,歷朝歷代便是社會動蕩之源——」「好,說得好!」話音尚未落地,光緒禁不住拍手道,「其他呢,你怎生想?」
「不該你做的差事少攪和。再叫我聽著有這種事兒,小心你吃飯傢伙!」
光緒吩咐把炕桌撤掉,見寇連材捧書近前,努嘴示意遞與康有為,這方笑道:「陳寶箴那奴才稱你『于古今治亂之原,中西政教之大,類能苦心探討,闡發詳盡,實一時奇士』——」
康有為怔怔地看著光緒,一顆心直提了嗓子眼上,「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響頭道:「皇上,設若早日更新,力圖自強,我煌煌天朝何至含詬忍恥,割地賠款于小小日夷?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倘仍是徘徊遲疑,則事變必來。到那時若思振作,然大勢既壞,雖有聖者,無以善其後矣。奴才懇請皇上萬萬三思!」光緒身子針刺價顫抖了下,回眸望著康有為:「這做的甚來,快快起來。」
「不怕相爺笑話,這三五千兩對卑職們來說,也不是筆小數目。」
「你——」
「嗯。」翁同龢點了點頭,「我不便公開露面,日後有事,可以要軍機章京陳次亮與我聯繫。嗯——但報紙發行有了成效,可以考慮創辦一個團體。現下軍機處眾大臣于維新頗有微詞,而剛子良更一提維新便咬牙切齒。所以一定要格外慎重。」
「小人……小人陳華見過大人。」那差官不想上司這光景會到這種地方,愣怔半晌方自回過神來,滿臉惶恐地打千兒道,「小人們這……這來與康老爺報喜的。大人們有事,小人這裏先告退……」
「皇上文思聰敏——」
「是嗎?」康有為興奮地站起了身。
「去吧!」
「這——」王照說著深深嘆了口氣。
「這——」
「臣在。」
「混賬東西,誰要你瞎嚷嚷?吵著老爺清靜你擔得起嗎?!」那差官斥了街痞子幾句,上前打千兒仰臉時,兩眼已笑得眯成了條縫,「老爺息怒,宰相肚裡能撐船,為這些破爛貨氣壞了您身子骨怎生了得?小人乃禮部差官,特來與老爺您賀喜的。」說著,將大紅帖子雙手呈了過去。康有為沒有伸手去接,只微瞟了眼,卻見上面紅底金粉,煞是鮮亮:
「如今京師已小有氣候,但各地亦皆這般,彼此呼應,復有何懼?相爺,卑職意思可與各地維新志士聯絡,加緊維新思想之宣傳鼓動,您看——」
「吵什麼?!」康有為滿肚子陰鬱正沒個發泄處,聞聲出屋,就階上陰沉著臉斥道,「我便是康有為,怎的?犯王法了?!」
「卑職曉得,翁相放心。」
梁啟超愣怔了下,嘴唇翕動著,只卻道聲「卓如——」便止了口。「此事莫再說了。但要皇上曉得你如此怯事,日後還能取得功名嗎?」似覺失口,康有為長時間沒再言語。梁啟超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陣寒意打心底里泛起:功名利祿,莫非在不知不覺中將他也熏染了……正思量著,耳邊響起康有為詫異的聲音:「翁相?您這——」梁啟超愣怔下大步進了屋。
「皇上,諸夷如此慷慨,實為——」
「嗯——」光緒似乎不耐,挪動了下身子,問道,「但喚醒了人心,該如何變革維新呢?」
光緒沒有言聲,微微點點頭回到座上,看了看寇連材剛剛從軍機處呈進來的奏摺,一沓子都取過來,瀏覽著奏議目錄,輕輕又丟了桌上,說道:「師傅,你心裏怎生想的?」
恭叩南海康老爺諱有為高中殿試二甲第四十八名
在都察院上書受挫,康有為心中直塞了團破棉絮價不是滋味,眾人連忙好言慰藉,方始將心思暫收了殿試上。依著他想法,憑他公車上書的領袖聲望,光緒勵精圖治,定會對他賞識有加,任那徐桐再怎般地頑固守舊,也不能隻手遮天!遂將松read.99csw.com筠庵遷回南海會館,以便一旦殿試放榜,賀客潮水般湧來,好生地慶祝一番。殊想殿試放榜,竟降至二甲第四十八名。
「朕不是這意思。」光緒望了眼康有為,手中湘妃竹扇悠悠搖著,「朕是問你這議院與英法諸夷那議院可有兩樣?可是也像他們那般君民共主?」康有為愣怔了下,這才察覺光緒臉上不知何時掠上一絲陰鬱,細碎白牙咬著下嘴唇,沉吟片刻,小心開口回道:「臣所言議院與諸夷議院無二。皇上……皇上但放寬心,設立議院,會議之士,仍取上裁,不過達聰耳目、集思廣益而已,斷不會於上權有損。」
陳寶箴見狀,沉吟了下躬身打千兒便欲道乏,只嘴唇方自翕動,卻見光緒擺了下手,問道:「湖南現下情形怎樣?」陳寶箴咽了口唾沫,道:「回皇上,湖南風氣較之兩廣、浙江、江蘇等地,閉塞守舊了些。然自去年江標、徐仁鑄及稍後到任的按察使黃遵憲大人、維新志士唐才常、熊希齡、譚嗣同等人推動,風氣已然大開,並實施了一系列新法,如設立礦務局、鑄錢局,舉辦電信、小輪船、鐵路、兵工廠,成立時務學堂,設立南學會,創辦《湘報》……」
「臣意以府縣為單位,每十萬戶中公舉一『議郎』,供皇帝諮詢和討論政令——」
「嗻。」
他一去,康有為如釋重負,因為肚餓,風捲殘雲,盞茶工夫便將御膳吃得精光,一個飽嗝打將上來,臉漲得通紅。眼瞅時,卻見翁同龢已然在炕前杌子上坐著,忙揩嘴上前謝恩。光緒一手端著冰水,一手握筆疾書,頭也不抬「嗯」了一聲,略一頓接著又寫了幾行,揉著發酸的右手笑道:「坐,坐著。」康有為躬身打千兒謝恩,正要開口說話,光緒卻已開了口,「回頭擬旨,著直隸提督聶士成總統淮軍駐津、沽,江西布政使魏光燾總統浙軍駐山海關,四川提督宋慶總統毅軍駐錦州,以上諸軍,俱聽北洋大臣調度。」
光緒陰著臉,輕咳一聲道:「夠了!」他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皇上,」翁同龢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近前躬身道,「現下朝廷已不宜再插手了,就任它自生自滅吧。」「自生自滅?」光緒濃眉壓得低低的,「那麼多的日軍,台民如何抵敵?那種場面朕實在不……不敢想象……」他深深吸了口氣,許久才透出來,「派兵,不妥,也沒甚堪用之兵可派。朕意思還是讓兩廣、閩浙接濟些軍械糧餉過去——」
「皇上放心,奴才定刻了心上。」
「正……正加緊進攻。」
「皇上心意如此,我等做臣子的不竭忠盡慮,輔佐聖上成就中興大業,何顏面對世人?又怎配得上這身上頂戴袍服?!」他神情激越,語氣中帶著絲絲金屬般的顫音!康有為眉棱骨抖落了一下,忙不迭打千兒道:「翁相諍言,卑職嘆服。皇恩浩蕩至斯,卑職若不濯心滌肝,精白其志報效朝廷,何顏苟活人世?卑職此生只在變法維新,中興我大清,赴湯蹈火亦不會退卻的。只……只……」
「嗻。」
「你可莫要逢迎朕。」
「這是攪瓜,蕙仙沒事自種的。不是卓如說大話,諸位仁兄一準都沒嘗過的。」
「奴才以為康有為所言甚是。」翁同龢暗中咬一下嘴唇,說道,「前事不忘,後世之師。明末李自成之亂,不可不引以為戒。奴才意思——」「翁相所言差矣。」陳寶箴掃眼翁同龢,在光緒面前躬身道,「皇上,時局平穩,貪贓枉法之事在所難免。恕奴才斗膽,便聖祖爺雄才大略亦何嘗不為之頭疼?人之初,性本善。條約簽訂,舉國沸騰,莫不欲振奮以血國恥。各級官吏皆蒙皇恩浩蕩方有今日,值此維艱之際,但稍有天良者,豈能不為之心動?即使真有人心喪盡者,在蒼生的怒海狂潮中,又敢不收斂?奴才以為,此實不足慮。」
「沈兄言重了。南海何德何能,敢承此言語?」康有為坐得太久,欠動了一下身子,一哂,說道,「南海細細思量,條約反響雖大,然短期內上邊絕不會有動靜的。況外邊民眾雖則憤懣,然於我等維新變法主張卻仍不甚知之,故——」
「真是恬不知恥!」
陳熾靠在椅背上沉吟道:「以先生之才學,六品工部主事的頭銜確太屈了些。只以先生聲望,次亮擔保,遲則一年,早則半年,必受重用的。」康有為被他說中心事,臉上不由掠過一絲紅暈,乾咳兩聲正欲言語,一邊沈曾植卻又開口說道:「次亮所言甚是。況工部主事雖小,然老弟究竟有了立身處世的根本。老弟一舉一動目下干係匪淺,在京,則我等即如眾星環拱北斗,一切主張皆有所依託;離京,則眾心離散,大事不可為矣。萬望老弟大局為重,三思而行。」
「皇上——」
「朕知道的。可又能怎樣呢?現下能想的只是少借點了。」光緒臉上掠過一絲苦笑,「朕方才和奕、陳寶箴他們商議了下,決定開源籌款。這具體的法子呢——」他輕咳了兩聲,臉上泛起絲絲紅暈。
「黑燈瞎火的,也不急這片刻光景。走,屋裡說去。」
「康兄這做的甚來?這不將慰亭作外人看嗎?」袁世凱掃眼張孝謙,說道,「我與孝謙兄既然入會,便當盡會員責任。孝謙兄,你說呢?」「是是,慰亭兄所言正是孝謙想說的。」張孝謙滿臉尷尬地望著康有為,「孝謙來得匆忙,這身上——」
王照腳步橐橐走在前邊,拱手還禮,笑道:「喜事談不上,只能說是笑料罷了。」說著,扭臉望眼陳熾,「次亮兄,快與南海兄看看。」
「日軍方面呢?」光緒深深吸了口氣,復徐徐吐將出來。
「是。」
「正是卑職。」
「小航兄也不必太過沮喪,聽聞皇上已有意要袁世凱在天津編練新式陸軍,但有所成,吾輩不就腰杆子硬了嗎?」
「皇上親政以來,屢屢不能遂志,于皇權自是看得重些。你所提設議院,要君民共主,他又豈能不心存顧忌?不過你大可放心,皇上心堅如鐵,絕不會令眾維新志士失望的。」翁同龢移腳前行,邊走邊道,「現下首要的還是你們須抓緊時日,但外邊造成聲勢,變法諭旨一下,方可水到渠成。對了,報紙你想取個甚名好呢?」
出南通會館起轎奔紫禁城,康有為心中猶自跳動不已,待至西華門呵腰出轎,前襟已被汗水打濕了大片。遞牌子進大內,至養心殿東暖閣,但見光緒一身米色葛紗袍坐在炕邊椅上,旁邊小杌子上還坐著個人,廣額瘦頰,身材清癯,一身灰府綢袍子,外頭套著件黑緞子馬褂,卻是湖南巡撫陳寶箴。翁同龢愣怔了下,這時間,光緒業已開口說了話:「老師來了?進來吧。」
「皇上。」翁同龢仰著臉半晌沒吱聲,此時上前一步躬身說道,「奴才以為,與英籌借不……不如與法俄借更利於我朝。英夷據我江南富庶之地,而沙俄勢力卻在北方尚稱貧瘠之地,同以海關收入作保,然細細考究,但與英夷籌借——」「東北三省如今還算貧瘠?東北乃我朝龍興之地,此事不必再說了。」不待他話音落地,光緒已然插了口,「奕,這些事兒日後都你去做。直隸的差事,朕意思後邊交與了王文韶那奴才,至於李鴻章嘛,進京侍駕。這事你下去告老佛爺聲,看她什麼意思。」
清涼的風習習吹來,康有為但覺心裏爽快了不少。緊趕幾步在翁同龢身側躬身道:「卑職路上早思量這事了。依卑職意思,既然附在朝廷公報后一起發送,不若也叫公報。」
《馬關條約》簽訂當日,割台的消息就傳到了台灣。台民聞之,「若午夜暴聞轟雷,驚駭無人色,奔走相告,聚哭於市中,夜以繼日,哭聲達於四野」。隨後多次致電清廷反對割台,只清廷全然不顧台民的呼籲。萬般無奈之下,1895年5月25日,台民宣布成立了以唐景崧為總統,劉永福為大將軍的「台灣民主國」,以求保衛家園。
「是嗎?!」光緒興奮得兩手一合,道。
「此事我看還得卓如兄不可。」汪大燮點頭插口道,「前次一篇《論天下大勢》,令多少讀者愛不釋手,便連夷人各報也相繼轉登——」兀自說著,外邊傳來梁啟超話語:「伯棠兄太抬舉卓如了。立會這等大事,序文要的是氣勢磅礴。這等事兒除了老師怕無人做得來的。」話音落地,梁啟超抬腳進了屋。
梁啟超邊招呼會管管事獻茶,邊移目打量那人:藕白色紡綢長衫,拖了一根細長辮子,長孤臉上一對眼窩微微下陷。「在下翰林院編修張孝謙。」不待翁同龢開口,那人已自起身拱手淡淡一笑開了口,「久聞南海兄大名,如雷貫耳。今日一見,真是三生有幸,日後還望南海兄不吝賜教才是。」
「你意思咱拒絕他們的要求?」
梁啟超提飯籃進屋,拱手輕呼了一聲。康有為跌坐在太師椅上,扶頭沉思,聞聲遲緩著抬起頭,掃眼梁啟超,目光定在了他身後管事身上。那管事是康有為特差了再去看榜的,見康有為望著自己,打千兒遲疑著說道:「老爺,您確是中的二甲第……第四十八名。」
《萬國公報》出乎意料的成功,猶如陣陣涼風,使得眾維新志士歡喜無限。他們渾然忘卻了炎炎盛暑,每日聚集在南通會館,或揮毫撰文,或會客晤友,縱談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如龍吟虎嘯,其樂卻也融融。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老師——」
「袁世凱也很有維新思想的。前幾日我去他府邸,書房中高掛一幅西洋瓜分中國圖九九藏書,可見憂心國事,很有頭腦的。」翁同龢說著,忽然壓低了嗓門,「皇上業已有心要他將天津小站原本按察使胡燏棻編練之約五千『定武軍』接管過來,作為改練新建陸軍、鞏固皇權的基礎。」
「坐著吧,莫要拘束。」翁同龢復細細打量了康有為番,掃眼屋角自鳴鐘,開口說道,「我在外邊聽了有一陣子了。眾位滿腔熱情,本官深為嘆服。」見梁啟超端杯遞上,他頷首接著微啜一口咽下,接著道,「你們說得不錯,現下當務之急在於喚醒民眾,要讓他們曉得國家出路究竟在哪兒?不過,要成此事,先在辦報。只有以報鼓吹輿論,宣傳主張,方可通天下耳目。但心氣相通之後,開會才會有效果。至於銀兩,你們不必犯愁。俗話說富的講排場,窮的論辦法。現下要緊的是打響這第一炮,把報紙印出來。至於辦報方式,不妨因陋就簡,委託他人印刷,版面也不要太大,這些錢省了,也許三五千兩就可以拿得下來。」
康有為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這道諭旨卑職在邸報上看到了。恐怕到了各省督撫大臣手中,終會不了了之的。」「各省督撫守舊者有之,然如張之洞、陳寶箴者亦不在少數。」翁同龢深邃的眸子凝視著康有為一動不動,「皇上決心已下,絕不會半途而廢的。今日皇上召你進宮、頒布舉人才詔,為的什麼?皇上旨命溫處道袁世凱去督辦軍務處當差,又為的什麼?這些你難道看不出來?」
「好!」光緒神情激越,雙眸熠熠閃光,「朕聞得湖南舉子贊曰:『環視中外,可與共保歲寒者絕少,惟我義寧中丞,識力兼優,名實克副。』始猶有不信,今聽你言語,果不其然。但有爾等奴才,我大清中興何愁不能實現?!」說話間,他趿鞋下了炕,「看來朕于外邊形勢估計得太低了。陳寶箴。」
「說,大胆說。」
「國事尚有可望,老師自當留在京師以觀其變、以謀其動。我們盼望的不就是這一天嗎?老師!」
「罷了,都坐著吧。」翁同龢笑著虛抬下手,撩袍角于杌子上坐了,深不可測的眸子在康有為、梁啟超身上打量了番,凝視著康有為道,「你可是康有為?」「正是。」康有為滿臉惶恐神色,深深一個千兒打將及地,「康有為給相爺請安!」
「難道就看著台民去流血、去死?朕已然對不住台省千萬生靈,怎忍心再漠然置之?」光緒說著轉過身來,眼眶中卻已盈滿了晶瑩的淚花。翁同龢移手撫著搭在懷裡的辮子,踱至窗前,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凝視著外邊的天穹。半晌,嘴唇翕動著緩緩開了口:「皇上心情,奴才們又何嘗沒有。只接濟些軍械糧餉,能阻止台民流血嗎?恕奴才斗膽,皇上如此做,只……只會要台民流更多的血、死更多的人的。」
「卑職——」
「這些人現下還只是探風聲,但正式立會,他們必會出來阻撓破壞。」翁同龢輕搖摺扇,蒼眉微皺,沉吟道。「這陣子成效顯著,實出人意料。然我輩所行之事關係匪淺,萬不可因這一點點成績便昏了頭腦。南通會館現下已然暗藏危機,我意思你們師生這陣子暫先斂著些,籌備、接待這些事兒都由次亮他們去做。另外——」他的額上蹙起一層層皺紋,沉吟片刻,方道,「炸子橋那松筠庵比較僻靜,你們過幾日索性搬了那邊去住。」
「松筠庵雖則僻靜,只自上次公車上書,也非穩妥之地。」康有為攢眉踱了兩步,說道,「辦報立會,旨在宣揚維新變法主張,僻靜處雖則安全,然於事無益。相爺,卑職意思還是留了此地。我輩立志變革,早已將生死置之腦後——」梁啟超望著跳動的火苗,品量著翁同龢言語,愈品量愈覺意味深長,忍不住開口說道:「老師,相爺所言甚是在理。我等生死事小,維新大業事大吶。松筠庵是不宜再去的,只河南會館卻不失為一好去處。那兒清靜,來往文人騷客又多聚——」
「罷了,說吧,怎樣?」光緒在窗前四下張望了眼,瞅著寇連材輕步出屋,方自轉過身凝視奕。「回皇上,」奕抬袖揩了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躬身道,「經赫德周旋,英國滙豐銀行已應允借款。只……只俄法德三國極力反對。它們以干涉還遼應有酬勞為由,向我朝提出攬借要求。」
「奴才——」他的聲音聽來十分硬挺,大熱天兒奕竟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奴才一時失言,請皇上恕罪。奴才意思是——」
「看你那樣,老師殿試中榜這等歡喜事兒垂頭喪氣地做甚來?去,沽酒過來,與老師好生熱鬧一下。」梁啟超回眸嗔了句,將籃中飯菜擺了桌上,向著康有為笑道,「老師今兒這是怎的了?公車上書原在喚起國人救亡圖存之心,雖說不曾遞與皇上,只已震動中外輿論。老師大可不必這般——」康有為虛抬下手止住梁啟超,仰臉長長透了口氣,說道:「卓如,我想過幾日便……便回南邊去。」
「嘖嘖嘖,沒看出老爺您連這點規矩都不懂,小人們這麼熱的天兒——」
「張大人言重,有為何敢當?」康有為笑著還了禮,將手一讓,道,「坐,快快坐著。」
康有為輕輕一哂,抬袖拭了把額頭上豆大的汗珠,說道:「此不足為慮。要求入會之人中確有這等見利便忘義的小人,然只區區幾人,放手讓他們攪又能翻起什麼浪兒?」
「一人之識未周,不若合眾議;一人之力有限,不若合眾股,故有商會。至於教民,臣請廢止八股文,大譯新書灌輸新識……」光緒聽得一絲不苟,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足足聽了大半個時辰,康有為方自收了口。見光緒神情亢奮、毫無倦色,康有為心中直覺著喝了蜜般地甜,正自胡思亂想,光緒說道:「對了,你方才言語設議院以通下情,此——」
「皇上諭旨宣你進宮見駕。怎的,這就想抗旨了?」翁同龢笑著打趣道。
他胸懷高遠,自視甚高,做了公車上書領袖,更是名揚華夏,結交的朋友,非六部司官便京中名流。眼界高了,更加傲然不可一世,一門心思想做個清高的翰林,一步登天,成為帝王之師。這般結果,無異於當頭一記悶棍,直氣得、羞得他茶飯不思,失魂落魄。寒窗苦讀,屢進科場,所為何來?雖說面上淡泊功名,只骨子裡數千年來榮宗耀祖的思想又何嘗從他腦中排干驅盡?!
眾人目光望著梁啟超,稍刻,又都聚了康有為身上。「這事——」康有為咽了口唾沫,「這等文章莫說你不曾寫過,在座諸位誰又——」
「相爺,這——」
「嗯——」翁同龢沉吟片刻,道,「報紙宣傳的是世界萬國的事兒,我看就取名《萬國公報》吧。」
「此事卑職早已想好了。我朝現下之所以備受外夷侵凌,只在太弱了。我等目的在於強國富民,故卑職以為取名『強學會』妥些,不知翁相以為如何?」康有為咽了口口水,說道。
「聽聞自唐景崧內渡后,台民復擁大將軍劉永福做了總統,以台南為都,設總統府于大天后宮——」
「差官息怒。在下老師因他事心情鬱悶,豈會吝惜幾個賞錢?」梁啟超忙笑著拱手開口道,「這些銀子你們拿去,買些酒吃。」說著,他自懷中摸了把碎銀出來。「爺您打發叫花子呀?!」那差官掃了眼,伸手接了,卻道,「這些銀子莫說小人們吃酒,便是買——」
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傳來,梁啟超回首看時,卻原來是新任禮部主事王照、軍機章京陳熾以及壽富等人,忙拱手迎了上去。王照拱手還禮,上前向康有為施禮道安,手摸著漂亮的唇髭冷冷地盯著那差官:「怎的,啞了?!」
「嗯。依他意思,便皇上也這般想的!」見眾人不再言語,康有為乾咳兩聲,臉上掛著一絲淡淡的笑色,接著道,「但要立會,這頭炮必須打響。序文一事——」
「撫台太抬舉他們了。皇上前番下詔徵詢各省督撫意見,除陳撫台與劉、張二制台,響應者還有何人?國事至此,實令人憂心如焚。然急往往不能成事,反會壞事的。」翁同龢起身踱著碎步。
「你大可放心,皇上乃難得之英明君主,睹此國難民怨,他是很想有一番作為的。便在前日,皇上還擬了一道諭旨,責令各直省將軍督撫就近日中外臣工條陳時務,如修鐵路、鑄鈔幣、立學堂等各就情勢籌酌辦法,上報朝廷,以便逐一推行。」
話音落地,一個六十左右的老者已然腳步橐橐進了屋:頭上一頂亮紗嵌玉瓜皮帽,身上竹布漂白褂子,鼻樑上一副水晶墨鏡,活脫脫師爺裝束。眾人愣怔著,半晌,沈曾植喃喃開口道:「您是翁……翁相?」
「奴才在。」
「嗯,不錯。回頭你們便與他們聯繫,我再與道希他們幾個去信……」兀自說著,外邊傳來一陣紛沓腳步聲響,還夾雜著朗朗笑聲。翁同龢攢眉沉吟了下,與二人低語幾句,梁啟超導著出屋徑趨後門而去。康有為目視著二人消逝在夜色中,半晌方下階迎聲過去,至月洞門時,卻見陳熾、沈曾植眾人循抄手游廊過來,於是緊趕兩步上前,拱手笑道:「諸位仁兄這般高興,不知有甚喜事?」
「皇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這份兒上,再不能忍也得忍的。」奕「啪啪」甩馬蹄袖跪倒在地,叩頭急道,「現下日艦在台灣附近水域晝夜巡弋,軍械糧餉非只極難運抵,但日夷發覺,必又將重燃戰火,奴才懇請皇上萬萬慎重。咱如今已無力再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