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鶴中尉命令部下：「不要開槍，不要開槍。」他篡改戈藍上校的命令，直到西藏人靠近到二十米以內，才由自己打響了第一槍。

朗瑟代本的人一出現在隆吐山，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戈藍上校有些興奮，目不轉睛地掃描著青蒼蒼的山上山下：終於來了，西藏正規軍。

達思牧師說：「是的上校，你看到的是一支上等的正規軍，他們有統一的服裝，紫色氆氌長袍、青布馬褂、黑絨罩裙、蒙古帽、皮長靴。而下等的正規軍是有什麼穿什麼的，就跟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樣。」

很快就能看清彼此的眉眼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奴馬代本嘲笑著喊道：「你們怎麼光瞄準不開槍？開槍啊，哈哈，害怕了我們的刀槍不入是吧？」

奴馬代本哭著責問果果代本：「你怎麼才來？」

不管對誰，這都是一個不該到來的早晨。按照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請求神諭的結果，這個早晨便是西藏軍隊和吉祥的陽光一起推進到隆吐山下，包圍洋魔、趕走洋魔的時刻。但是上天似乎有意要阻攔西藏人的進攻，也讓多吉活佛丟臉，這個早晨是陰鬱的，陽光灑滿了整個西九-九-藏-書藏，唯獨沒有灑向隆吐山。

怎麼辦？眼看洋魔就要衝到隆吐山口了。

只有處在隆吐山口右翼的果果代本服從了太陽的指揮。他把腦袋從賬房裡探出來，一看滿天陰霾，不禁一陣慶幸，打著哈欠對身邊的人說：「接著睡吧，今天和昨天一樣。」他知道自己和部下都不是刀槍不入的，便沒有赴湯蹈火、奮勇當先的衝動。再說了，軍事會議上已經說好，奴馬和朗瑟快快衝，他可以慢慢走，至於慢到什麼程度，沒說，沒說就是可以慢到下午，也可以慢到明天，慢到將來，慢到洋魔死光走盡。這就是說，就算太陽出現，他們很可能也會睡到不想再睡的時候。但在後來的申辯中，果果代本一日咬定，自己是完全按照神諭照辦的。既然我們必須跟吉祥的陽光一起下山驅魔。陽光沒出來，我們就應該繼續睡覺。

奴馬說：「你盯著陽光，沒有盯著敵人，頂屁用啊。」

接著就是疾風暴雨般的槍聲、天塌地陷的炮聲。

果果內疚地說：「我現在開始盯著敵人了。我要開槍了。」

果果指著天上，結結巴巴說：「陽光，陽光，神諭的陽光ｒeaｄ•９9ｃｓｗ•coｍ呢？我一直盯著。」

前線總管俄爾噶倫遠在春丕寺，看到綠森森的春丕山原陽光燦爛，以為隆吐山也會如此，信心十足地對多吉活佛說：「今天一過，邊境就安定了。」

神佛保佑，森巴軍的奴馬代本和正規軍的朗瑟代本沒有中彈死亡，當他們丟棄受傷的人，帶著殘餘人馬跑回隆吐山口時，發現那兒已是彈坑的世界，山炮把歐珠甲本挖好的兩道戰壕全部炸平了。

才從夢中驚醒的果果代本嚇得臉色蒼白，帶人跌跌撞撞衝過來。緊張地指揮部下立刻投入戰鬥：「把槍端好，準備彈藥，快啊。」

《聖史》記載了這個場景，說它驚裂了天地，嚇得太陽都黑了。西藏軍隊有史以來少有的慘劇，就在這個太陽變色的瞬間定格為生命狂死的一頁、屍體在血泊中漂浮的一頁。當死人摞死人的時候，有的靈魂找不到離去的出路，有的靈魂被血液浸泡而無法飛升，殭屍之上，氤氳起濃厚的皓白之氣。

但是槍沒有打響。三個代本突然想起來，不約而同地悲嘆一聲：不能開槍，朝廷的旨命還沒到。「這關係到西藏的未來，關係到在座諸位的身家性hｔtpｓ://ｒeaｄ.９9csw.ｃom命和許多人的死活。」俄爾總管的話還在耳畔繚繞。真的不能開槍嗎？不能，不能。「違抗者，就是攝政王的敵人，佛的敵人，我會讓他立刻下地獄。」

多吉活佛說：「攝政王的法力、總管的指揮，就是西藏的福氣。」

戈藍上校以上帝的細緻，部署好了十字精兵。他讓士兵們排成了首尾不見的長龍，形成半圓包圍了隆吐山向三面鋪開的山腳。士兵們壘起依託，用最舒服的姿勢卧倒著。每隔十步就有一挺麥格沁機槍，稍後是隱蔽的機動部隊，再后是山炮。炮兵們已經把炮彈裝進炮膛，跪在地上就等著開炮。容鶴中尉和另外幾個中尉分段指揮，哪裡的敵人進入射程就往哪裡開槍。

奴馬代本團和朗瑟代本團大踏步靠近著十字精兵，不時傳出說笑聲』，坦然鎮定得讓十字精兵心驚。十字精兵中有人抖抖索索往後退去，被容鶴中尉一腳踢趴在陣地上。

「架炮，架炮。」奴馬代本喊了幾聲，才想起他們忘了帶炮彈，而早先架起的炮也已經被炸得七零八落，成了幾堆廢鐵。他跪著扭轉身子，舉槍瞄準。所有森巴軍的戰士都像他一樣，跪著ｈtｔps://rｅａd•99ｃsw.cｏm瞄準。他們是在給山下死去的兄弟下跪，他們哭著喊著，用淚水打濕的眼睛，仇恨地瞄準著。

沒有人提醒他們洋魔有多陰險可怕。那些老戰士——已經有了鮮l血洗禮的歐珠甲本和他的人死的死、抓的抓、走的走了。

西藏是紫紅色的。原來血染了大地，讓它赭石遍地；原來血染了所有的袈裟，讓它飄紅至今。

夜晚過去了，然後是早晨。

「旨命，旨命，朝廷的旨命？」所有西藏人都喊著，問著。

天空依舊炫耀著一望無際的蒼藍。黑森林的鋪排在蒼藍之下就像一頭奔跑的巨牛。安靜了。遠處的雪山永遠是安靜的。藍的，紅的，白的，綠的，加上陽光的金黃，經幡的顏色不就是這樣的嗎？念佛的心情不就是這樣的嗎？

「別跑了，誰跑我就打死誰。」朗瑟代本想到作為一支正規軍，他們必須堅守隆吐山。他的人紛紛趴下，躲避著子彈。

一切都交給未來去解釋，現在不是追問和悲痛的時候。他們看到英國十字精兵踩著西藏人的鮮血從山下蜂擁而上。子彈嗖嗖地在頭頂飛翔。

俄爾謙虛地說：「那也得靠你打卦問神吧。」

隆吐山口的陣地上，森巴軍的奴馬read.99csw.com代本居然沒有在乎消失的太陽，甚至都沒有往天上看一眼，也沒有讓喜歡湊熱鬧的姑娘們留下。他催逼部下快快吃了早飯，然後就帶人率先朝山下前進。他左翼的朗瑟代本本來是在乎太陽的，朝天看了又看，突然發現森巴軍已經開始進攻。趕緊吆喝部下往山下走。

戈藍上校命令部下：「要沉著，冷靜，把敵人打死在三十米以內。」他相信無知的西藏人一定會不斷靠近，只要不開槍，他們甚至會在你面前進餐睡覺，然後挑逗，或者像達思牧師預言的那樣發動進攻。又說，「瞄準西藏人的心臟，不要把子彈浪費在空氣里，耶穌來到地上並不是叫地上太平的，因為異教的存在，他叫地上動起了刀兵。用西藏人的鮮血拯救西藏的時候到了，英勇無敵的士兵們，上帝與我們同在。」

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似乎是商量好的，同時跪下，朝著拉薩的方向，放聲大哭：「佛寶，達賴，至尊的神，我們怎麼不是刀槍不入呢？」

奴馬代本和朗瑟代本都沒有忘記叮囑部下：「朝廷的旨命還沒到，千萬不要開槍，但可以拳打腳踢、奮力驅趕。我們戰勝洋魔靠的是達賴喇嘛賜予的法力，我們是刀槍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