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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審問上帝 第五節

第十章 審問上帝

第五節

果果跑回陣地,端起槍來就打。他最後放了一槍,最後打死了一個英國人,然後把槍一扔,跳出藏身的地方,喊道:「弟兄們,要死還是要活?要活就把槍扔掉,跟我走。」
口子總算堵住了。果果代本和他的人,包括死人和活人,列成了一道城牆。
果果代本帶著藏兵死命抵抗。他的辦法就是提高命中率。他一再叮囑自己的部下,雖然火繩槍裝彈速度慢,一槍只能打一發,但只要打出去,就必須打到人身上,不能像洋魔的子彈噗噗嗤嗤盡往土裡鑽。防線被洋魔撕開后,果果第一個衝過去,把來不及裝彈的火繩槍高高舉起,槍頭上挑著他的紅腰帶,紅腰帶展開來就像旗幟高高飄揚。藏兵們大受鼓舞,一個接一個跳過去跟十字精兵肉搏。
「他們把我逼上了絕路。」
這是誘惑,誘惑果果代本說出實話,併為英國人賣命。果果想到了,立刻顯得很高興,不無垂涎地說:「先活下來再說,我這些士兵都想活下來。莊園、財寶、高高的地位,西藏人誰不想得到啊。我們求佛求了一輩子,現在卻要由上帝賜給我們了。這上帝一定是佛的兒子。」本能的幽默使他沒忘了隨時讓佛占些便宜。
果果指著亞東深處說:「往前打,一定要往前打,打過朗瑟防線、扎西防線、尼瑪防線、多吉防線。不不,不是多吉防線,是達娃防線。不過這樣打到最後,恐怕就沒有我們的地位、財寶、莊園了。」
戈藍上校又問:「所有的路線都這麼難打嗎?九-九-藏-書
果果說:「有,還有朗瑟代本團,還有扎西代本團、尼瑪代本團、達娃代本團。」他在撒謊。骨血深處西藏人的立場不知不覺又冒了出來,他心說就是打不贏洋魔,也要嚇洋魔一跳。「他們都在我後面,我是第一道防線,他們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
其實連果果代本自己也沒想到,他投降後會真真假假說出這些話來,這比不投降的威力大多了。更沒想到,他始終沒有說出西甲喇嘛要在乃堆拉到春丕的漫長戰線上消耗十字精兵,並在春丕西山谷圍殲他們的戰略戰術,儘管他那麼仇恨西甲喇嘛和所有跟自己並肩戰鬥的同胞。他在關鍵時刻靠了自己向佛親祖的本能,保守了一個最大的秘密,那秘密里隱藏著他作為一個西藏人的良知。
果然火炮沒有停十字精兵就沖了上來。上次試探性的進攻后,戈藍上校已經察知,這裏不過是一個早已殘缺不全的代本團,拿下來是不成問題的。他派了司恩巴人、廓爾喀人、印度人和南麓藏人組成的四支雇傭軍從兩翼進攻,自己帶領英國人組成的精銳部隊正面突破。
恰在這時,西藏人的陣地上,出現了槍聲和人影。
戈藍上校叫來尕薩喇嘛翻譯,問道:「你們為什麼投降?」
十字精兵的機槍和步槍火力一起壓過來,傷亡每一秒鐘都在增加。
果果看了看所剩不多的部下,又望了望遠方,悲憤地說:「藏在山林里的朗瑟代本團呢,我九-九-藏-書們就要打光了,他們怎麼還不來?朗瑟代本死了嗎?」他突然想到還有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便貓腰跑向看押俘虜的山壑。
有人喊:「代本大人,沒子彈了。」
果果代本也用喊聲回答:「在死人身上找。」
來勢洶洶的十字精兵沒有紮好營盤就來了一次試探性的進攻。雖然是試探性的,但幾乎攻破對方的陣地。戈藍上校親自掌握了一挺機槍,他端起來掃射的時候,有三個士兵在給他準備子彈。他掃向哪裡,前鋒部隊的所有槍就掃向哪裡。結果很快撕開了一道口子。
果果代本眼睛里放射著凶光,咬咬牙,轉身往回跑。跑著跑著就意識到,他現在仇恨的已不是洋魔,而是放跑了俘虜后自己逃跑的霞瑪汝本,是遲遲不來增援的朗瑟代本,還有刻意把他們安排在亞東想讓洋魔吃掉的西甲喇嘛,有讓人用靴子跺死了他的人的俄爾總管。而發生這一切的原因,就是他們牢牢記住了他的背景:他果果是當周活佛的人、日囊莊園的親戚、馬崗武裝的一員。是就是了,這些事情他無法改變,但他可以改變目前的狀況、以後的命運。
果果搖搖頭:「西甲喇嘛把兵力都壓到離春丕近的朗熱和亞東一線了。乃堆拉離春丕最遠,他估計洋魔,不,英國人不可能選擇那條路,就安排了最不能打仗的森巴軍,就是那支只會跳舞和逃跑的部隊。」
遍地都是十字精兵,一眼望不到邊。
果果一個耳光扇得汝本踉蹌而去,喊道:「我就沒打九_九_藏_書算跑,你沒看見後面的山陡得上不去嗎?聽我的,打。」
戈藍上校點點頭。他不是一個輕信的人,但邏輯告訴他:一個舉手投降、以求活命的人,並不希望自己的投降變得毫無用處。如果他的投降能讓十字精兵長驅直入,他就有了彰顯的功勞,何樂而不為?如果不能長驅直入,他至少應該做到讓十字精兵免受損失,以便讓接受他投降的人明白他的重要。所以戈藍上校的腦子裡立刻有了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防線的激戰,一戰比一戰更瘋狂更殘酷。他不懼怕殘酷,但不希望殘酷。畢竟十字精兵的傷亡已經很重很重了。
戈藍上校一掌拍到自己腦袋上:「這個西甲喇嘛居然猜到了我的想法,可我並沒有猜到他的想法。我難道不如他?我把時間耽誤了,乃堆拉,乃堆拉……」
果果哭喪著臉說:「因為你們都死了,上帝也死了,誰賜給我呀?」
火炮很快打過來了,猛烈到這一炮和那一炮沒有斷裂。果果代本沒有向部下發出退向安全地帶的命令,他已經領教過火炮和步兵一起到來的洋魔戰法,挺起身子,站在陣地前沿,瞪著滾滾硝煙,好像他也是一股煙塵,是炮彈炸響后的一部分。不斷有人倒下,轟響掩蓋著慘叫,死了,死了,西藏人神聖的肉體,一個個爛開了,血飛肉濺,死活難分。生命轉瞬即逝,連喊一聲「佛祖」都來不及。
「為什麼要打死他們?」
果果代本投降了。他和他的人舉著雙手,走向了英國十字精九九藏書兵。
槍炮聲立刻終止。一臉戰灰的戈藍上校似乎有點不相信,命令部隊端槍警惕,密密匝匝圍住了這伙來投降的西藏人。
果果代本回頭一看,禁不住喊起來:「看啊,朗瑟代本團,第二道防線的人衝到前面來了。」
戈藍上校大度地不計較上帝和佛誰是誰的兒子的問題,繼續問道:「你認為去春丕哪條路線最合算,我是說傷亡最少?」
戈藍上校還想問得更仔細,又覺得沒有必要。據他粗淺的了解,西藏人的互相仇恨是由來已久的,可以說是傳統。不然也不會有尕薩喇嘛的逃亡和對英國人的幫助。戈藍上校審視著對方,問了一個最關鍵的問題:「亞東陣地上,除了你們,還有沒有別的守軍?」
戈藍上校說:「你想從我們這裏得到什麼?如果僅僅是活命,我也許不會給你,對投降者我們也可以殺掉。七百年前十字軍東征時,我們英勇無畏的基督徒就是這樣做的。但如果你想得到地位、財寶和莊園,我倒是可以考慮給你一個保證,在我們英國人佔領西藏之後,上帝會賜給你想要的一切。」
火繩槍按照仇恨的規律吼叫著,很快就零零星星了。
果果咬牙切齒地說:「我想打死霞瑪汝本,打死朗瑟代本,打死西甲喇嘛,打死俄爾總管。」
尕薩喇嘛附和道:「忠於上校,你就能得到一切。我們雖然信佛,但不能拒絕上帝的幫助,是佛讓上帝來幫助我們的。」
「殺了俘虜,你們跟我來。」果果本來打算對霞瑪汝本這樣說。但是他最終什麼也九*九*藏*書沒說,只是痛悔得揮拳跺腳。
已經沒有了,俘獲的馬翁牧師和他的衛隊、看押俘虜的霞瑪汝本和他的部下,都不在山壑里了。果果開始以為霞瑪汝本把俘虜轉移到離戰場稍遠的地方去了,但丟在地上的散亂的繩子立刻糾正了他的想法。
朗瑟代本團終於趕到了。他們的射擊果斷而有效,首先打在了戈藍上校的心理防線上。
《聖史》的評價是公允的,說果果代本的投降並不是因為他怯懦。他把隊伍安排在一座無路可退的陡山前,本想是破釜沉舟的。最後子彈打沒了,增援也不來,心裏又湧出許許多多對同胞的瞋恨,所以就不想死了,更不想讓部下全部死光。跟他一起投降的還有四十多個人。一個原本人員整齊並且拖帶妻小的代本團,最後只剩下四十多個人了。舉手投降的果果代本眼淚汪汪的。
儘管果果代本意識到自己將面對一場苦戰,但還是沒料到,來進攻亞東的洋魔幾乎是十字精兵的全部。
果果中尉暗淡冷漠的表情上,閃過一絲迷惘。
有個汝本跑來說:「守不住了,跑吧。」
戈藍上校慌忙指揮十字精兵撤了下來,緊急中,沒忘了裹挾上投降的果果代本和四十多個西藏士兵。他說:「按照你的職位,你現在已經是我們十字精兵的中尉了。果果中尉,為我們打仗就是為你自己的前程打仗,尕薩喇嘛就是你的榜樣。」
十字精兵退了下去。戈藍上校遺憾不已,衝著自己的陣地大叫:「火炮,火炮。」
戈藍上校緊問:「為什麼?說呀,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