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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審問上帝 第四節

第十章 審問上帝

第四節

西甲說:「你盡說笑話,桑竹姑娘又不是傻子,怎麼會往熊嘴裏撞?你想看我會不會淌眼淚是不是?我是戰場指揮官,我沒有悲傷。」他不耐煩地驅趕著,「去吧去吧,小心桑竹姑娘從後面摟住你的腰,那你還不如讓洋魔打死呢。」
達思牧師覺得沒有被陀陀喇嘛立刻打死,穿藏裝的目的就已經達到,接下來就該大胆進取了。他說:「不要以為穿藏裝的人都信佛,我是上帝……」突然他打出一個噴嚏來,把「我是上帝的僕人」這句話打折了。
陀陀喇嘛們沒意思了,打著打著就不打了。
儀式很簡單,金匠大頭領巴傑布帶領所有大頭領和工匠向天神地母祈禱,再由俄爾總管向天空拋撒祝福吉祥的青稞,完了就是掛哈達。俄爾總管把哈達一條條掛在了所有大頭領的脖子上,然後就可以開挖了。開挖地基的不是工匠,是從朗瑟代本團抽調上來的藏兵。俄爾總管發現,朗瑟代本派來的都是最沒有力氣的老弱病殘孕。他心說朗瑟把修廟當兒戲了,如此對佛不敬,這還得了。
他這些話可以唬住別人,卻唬不住仁增。仁增說:「我給攝政王迪牧佛爺燒洗澡水燒了十年,光他身上的垢痂我就積攢了半口袋,都送給朝佛的人了。你說我跟迪牧佛爺近,還是你跟迪牧佛爺近?迪牧佛爺昨天晚上也給我說了,殺不死西甲喇嘛你們不要回來。」
仁增拔出刀卻沒有遞過去。他不懷疑西甲喇嘛會自殺,懷疑的倒是自己:萬一攝政王的意思真的是打完了洋魔再殺他呢?
「現在敢了。」西甲既驚慌又高興:上帝都叫我抓住了,洋魔還有不敗的?可是我真的抓住了上帝嗎?上帝的法力大著呢,靠我和我的陀陀喇嘛就能抓住?他低頭看看自己,又審視著達思,深沉地想了想,read.99csw.com覺得和上帝比,還是佛的法力大,而他是丹吉林的喇嘛,是攝政王迪牧活佛和沱美活佛的弟子,高超的佛法就應該在他身上。他對陀陀喇嘛們說:「不要殺,把他們抓起來,我要審問上帝。」
西甲吃驚道:「什麼?你就是上帝?再說一遍。」
西甲臉上明顯露出失望來:「你怎麼知道?她去哪裡了?」
西甲喇嘛對這麼快就在朗熱高地前見到洋魔非常吃驚:來了,鏖戰的這一天已經來了。他怒吼一聲,陀陀喇嘛便炸了天似的喊叫著,奔撲過去。
西甲說:「昨天晚上我聽到攝政王給白熱管家說,是誰讓你們追殺西甲喇嘛的?是我嗎?我是西甲喇嘛的上師,殺他就等於殺我自己,我怎麼會發布這樣的命令呢?他現在正在前線指揮打洋魔,你們不知道嗎?加巴索!丹吉林陀陀一個個都是西藏的叛徒洋魔的走狗。都給我罷手,誰再追殺西甲喇嘛我就追殺誰。」
仁增真以為西甲喇嘛是個沒有悲傷的人,不再啰嗦,走了。
西甲回過神來,望著前面的上帝,琢磨如何審問,突然一個警醒,問道:「上帝來了,上帝的軍隊在哪裡,怎麼沒看見?不會是聲東擊西吧?」不等對方回答,他就意識到,既然來到朗熱高地的是不用武力的上帝和一幫上帝的隨從,很可能英國人把進攻的重點放在了別處。他當然希望放在乃堆拉,這樣戰爭就會按照他的設計順利進行。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果不徹底打消走近路抵達春丕的希望,洋魔是不會選擇乃堆拉的。既不是朗熱又不是乃堆拉,那就只能是亞東。亞東吃緊了。
西甲看對方在猶豫,又說:「你不動手殺我,也不讓我自殺,那你說我怎麼辦?攝政王,你趕快告訴我九*九*藏*書,我應該怎麼辦?我實在是不想活了。」他面朝蒼天,幾欲抽泣,突然起身,撲通跪下,「攝政王,我聽到了,你在說話,你說什麼,再說一遍,攝政王。好啊好啊,我知道了,我不會讓洋魔去拉薩的,放心吧,攝政王。」說罷又坐下,擦掉眼淚,半晌無語。
仁增勉強同意了,但還是不放心:「是不是應該找個證人?」
西甲喇嘛看到幾個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樣閃進了樹林,知道他們的存在會幹擾自己的審問,便指派一些人悄悄過去,把丹吉林陀陀頭目仁增抓了過來。
巴傑布感激地說:「大人,你把修廟看得最要緊,這就對了。廟在佛在,佛在西藏在,洋魔滾回去是遲早的事。」
西甲說:「證人就是桑竹姑娘,桑竹姑娘不見了。她來了我給她說,你不要再追攆丹吉林陀陀了,他們是來打洋魔的,他們要是沒有了怒狠狠的法威,洋魔就死不了。」揮揮手又說,「快去吧,找個地方打洋魔去。」
對上帝的審問剛剛開始,就又停下了。
來犯的人立刻卧倒,舉槍瞄準。達思牧師喊一聲:「不要開槍。」話音剛落,陀陀們就已經到了跟前。速度是超人的,就是開槍也來不及。轉眼好幾個來犯者都被陀陀們摁住了。
俄爾總管說:「回來回來,我還沒讓你走呢。」又慢條斯理地說,「亞東吃緊了,西甲喇嘛真的這樣說了?那這個命令就不能由一個陀陀去傳達,我身邊有的是傳令的人。」他當即讓陀陀喇嘛回去,自己派了兩個衛兵前往,但命令已不是讓朗瑟代本「立刻開赴亞東,增援果果代本」,而成了「讓朗瑟代本親自帶人來挖地基,看看他都派了些什麼人」。
西甲說:「誰叫你們投降了,你們的拳頭裡沒有骨頭嗎?你們的力氣都九九藏書跑到屁股上拉屎去了嗎?你們長了牙齒為什麼不咬我們?洋魔,洋魔,原來你們不是魔。」
俄爾正在生氣,突然看到一個陀陀喇嘛走來,見了他也不迴避也不彎腰致敬,急急忙忙朝亞東方向走去。他喊住那陀陀問道:「你要去哪裡,沒看見我嗎?」
西甲突然昂起頭:「攝政王讓我們立個咒約,洋魔哪一天消滅,你們哪一天殺我。要是不信,你們就去問攝政王。攝政王的命令我不敢違背,我現在就要賭咒了:洋魔死我就死,洋魔不死我不死。對,還有上帝。上帝死我就死,上帝不死我不死。洋魔上帝一旦死盡了,就是丹吉林陀陀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們的。」
派去傳令的陀陀喇嘛匆匆上路,經過修建寺廟的地方時,正好碰到那裡舉行開挖地基的儀式。
西甲說:「噢呀,早知道你就是上帝,在日納山我就打死你了。」
陀陀喇嘛停下,急急忙忙把西甲喇嘛的想法說了。說罷就走。
陀陀們摁住對方又放開,怨怒地說:「為什麼不開槍?打我們呀。」然後就是張嘴齜牙,拳打腳踢。
仁增似信非信:西甲喇嘛果真有和攝政王遠途說話的法力?
俄爾說:「我就是這麼想的,佛要緊,還是洋魔要緊?」
達思神經質地啊一聲,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啊一聲。但在西甲喇嘛看來這就是答應。我叫了你,你答應了我,這一點在西藏非常重要。因為活佛們修法時都說:你最初無意識的應答,就是你最本真的身份。
達思舉起雙手,用藏語說:「我們投降,我們投降。」
他立刻派一個陀陀喇嘛前往朗熱和亞東之間的山林,告訴朗瑟代本:立刻開赴亞東,增援果果代本。
仁增告訴西甲喇嘛:桑竹姑娘死了,是他親眼看見的,一隻母熊和一隻小熊咬死read.99csw•com並吃掉了她。不然,丹吉林陀陀怎麼敢明目張胆來這裏殺害西甲呢?
達思說:「我是說,我是上帝……」又一個噴嚏,還是把話打折了。
仁增呆愣著,他沒料到西甲喇嘛會這麼說。
西甲發愁地撓撓頭:這怎麼辦?仁增居然不吃這一套。只好又說:「你這個糊塗蛋,攝政王讓我打洋魔,又讓你殺了我,意思就是打完了洋魔再殺我。你現在提前殺掉,洋魔靠誰去打?上帝靠誰去審問?這麼多的洋魔、這麼大的戰場,西藏人從來沒有經見過,除了我,我的前世就是一場一場地打仗打到死的。西藏和佛教現在離不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殺了我,洋魔明天就會進攻到拉薩。不信我跟你打賭,你敢不敢跟我打賭?過來呀,殺了我,你瞪大眼睛看著洋魔會不會高興得跳舞?看來我打洋魔打錯了,拉薩已經做好準備,要歡迎上帝洋魔英國人了。攝政王,迪牧佛爺,我走了,請祈禱諸佛保佑我來世還做你的弟子。」
說不清了,歷史自己首先說不清了,還能讓後世有什麼真實的判斷呢?
陀陀喇嘛守衛的朗熱高地上,西甲喇嘛把達思牧師和容鶴中尉的人抓進樹林,一個個綁在了樹上。他派了一些陀陀看守,自己去一邊撒了一脬尿,鎮定了一番,鼓了鼓勁,然後回來,讓陀陀們用土石樹枝墊起一個高台,自己擺譜地坐上去,喝了一碗酥油茶,擦擦嘴,傲對著達思牧師,大喊一聲:「上帝。」
西甲又說:「你為什麼不過來?不敢殺我了是不是?那就麻煩你把你的刀給我,我自殺,也等於是你殺的。」說著伸出了手。
仁增說:「好吧,那就等你殺盡洋魔、消滅上帝吧,我們等著,就在戰場上等著你來就死。」他離開了,心裏若有所失:就這樣暫時罷休了?服從西甲喇嘛的命令要去打read.99csw.com洋魔了?攝政王,攝政王……他也想跟攝政王說話,但怎麼呼喚都聽不到攝政王的迴音。心說還是西甲喇嘛有法力,不然怎麼能代表西藏指揮打仗,還能說出一大堆戰略戰術呢?仁增想著,突然又拐回來說:「西甲喇嘛,你心裏的桑竹姑娘回不來了。」
達思說:「不,不是來投降,是來借路的。」
西甲喇嘛這才發現來犯者都穿著藏族人的衣服。他知道藏裝的來犯者不是司恩巴人,就是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仇恨自動消了一半,以老子對兒子的口氣訓斥道:「你們為什麼要幫著洋魔打西藏?西藏的佛對你們的保佑還少嗎?忘恩負義的傢伙們,你們打西藏就是小佛打大佛,羅漢打佛祖,小鬼打閻王,兒子打老子,牛犢子頂母牛,知道哩?」
達思牧師讓所有人都放下槍舉起了雙手,做出投降的樣子。
達思說:「那時候你不敢,你還不是指揮官。」
但是《聖史》上說,在這個事關西藏戰局的時刻,俄爾總管並沒有想到神佛,而是想到了遠在江孜的頗阿勒夫人,想到了頗阿勒夫人告訴他的那些事情:甘丹寺的活佛當周、果果代本娶了日囊旺欽的妹妹、馬崗武裝深藏若虛的主力等等,他似乎不想讓守衛亞東的果果代本得到任何增援。《聖史》上還說,當西甲喇嘛在前線的實際作用和威望遠遠超過俄爾總管時,俄爾總管在大度和嫉妒之間選擇了嫉妒。他很可能並不希望西甲喇嘛的戰略戰術獲得成功。但是《聖史》上又說,俄爾總管讓朗瑟代本親自來挖地基的舉動,說明他很重視功德的積累和寺廟地基對戰鬥部隊殊勝的加持,後來朗瑟代本團之所以殺敵最多,就是因為這種加持起了作用。
西甲也有點有力沒處使的沮喪,說:「我們在日納山比試過法力,你的法力很高嘛,怎麼會來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