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克停下來笨拙地表示致哀和感謝，瓦拉卻用他冰冷的藍眼睛盯著他，「我的父親，今年才三十九歲。他本來能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繼龍王伊耿之後最偉大的國王。為何諸神竟然忍心帶走他而留下你？」他搖搖頭，「走開！鄧肯爵士，離開這兒！」

「為我效力」，黑騎士伸手扶住瑞蒙的肩頭以穩住身子，「我需要出色的人，鄧肯爵士。這個國家……」，下面的話語變得含混不清，似乎他咬著舌頭了。

「我的天，這個鐵環被槍尖頂入了血肉之中，」一個聲音喃喃地說，「如果不取出來會爛掉的。」

「搞定了」，佩特終於將傷痕纍纍的頭盔摘了下來，「我的老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哪！」

梅卡王子轉過頭，「人們都說我存心殺死哥哥。諸神知道那是訛言，可我知道我耳邊的流言蜚語將致死方休。並且，確實是我的釘頭錘造成了致命的一擊。他在決鬥中遇見的其他對手都是御林鐵衛，這些恪守誓言的騎士面對他所作的唯有自衛。所以承擔罪責的終究是我。說來奇怪，我始終回憶不起來那致命的一擊，這算是仁慈還是詛咒？也許兩者都有。」

突然間伊利昂猛撲出去，意圖搶地上的流星錘，立刻被鄧克一腳踹在背上，撲了個嘴坑泥，接著被扯著一條腿拖過賽場。他們來到楊灘堡主的面前，熾焰王子已渾身污泥。鄧克將他拉起來，晃得他咯咯直響，也不管是否濺到楊灘堡主和美麗淑女身上，然後命令說，「告訴他。」

「哪個王子？」鄧克警惕地問。

鄧克慢慢地立起身。這回他又想要我幹什麼？

「我？」鄧克張口又合上，最後還是開口說，「伊戈……伊耿，我的意思是，他是個很好的孩子，我知道您賜我榮譽，但是……我不過是一個雇傭騎士」「身份可以更改」，梅卡說，「伊耿即將隨我一起返回盛夏廳城堡，那裡將會有你的一席之地。你可以成為我麾下的一名騎士。你矢誓為我效力，伊耿則成為你的侍從。當你訓練他的時候，我的武器師傅也會教會你一些該學的東西」，王子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知道艾蘭爵士傾盡所學的教你，但你還需學習很多。」

鄧克記不起來後來是自己一人還是別人幫助下走出賽場的。他遍體鱗傷，不少地方甚至比其他人傷得更重。我現在是個真正的九_九_藏_書騎士？他疑惑地想。我成為了冠軍？

梅卡王子簡直難以置信，「決鬥讓你的腦子壞掉了？伊戈是王國的嗣子。龍王血脈怎可以參天露宿，以干硬麵包為食」，他注意到鄧克欲言又止，「不要害怕，有什麼要說的就開口吧」「我敢打賭，戴倫從未露宿過。」鄧克輕聲說，「並且伊戈以前吃的牛肉都是又厚又肥又新鮮。」

鄧克身心俱疲，再無力睜著眼睛。「為您效力」，他只能喃喃重複著。

學士用沸酒療好了他的傷勢，除了左胳膊和乳|頭上長長的傷疤外，再無大礙。而一見到這傷疤，他便立刻想起貝勒，他兩次從死神手裡救回我的命，一次用劍，一次用話語，而當時他站在那兒其實已經死了。一個偉大的國王死去卻留下一個雇傭騎士，諸神真是作弄人。鄧克獃獃地坐在他的榆樹下，遲滯地看著他的雙腿。

胡弗雷·哈丁昨晚亦因傷勢惡化而被死神帶走。

「我知道，大人」，鄧克看向四處，綠草，蘆葦，榆樹，波紋蕩漾的水面。又一隻龍蠅輕輕的點過，也許還是原來那隻。該怎麼辦？鄧克。他問自己，做一隻龍蠅還是龍。數天前他會立刻給出答案，而現在答案近在咫尺他卻突然有種恐懼。

「多半是我弟弟的釘頭錘」，貝勒王子吃力地說，「他很強壯」。他蜷了一下身子，「該死的……感覺好奇怪，我……」

鄧克凝神想了會兒，「我至今還未去過紅山，何不一起去看看東恩？」

「他說這個國家需要優秀的人。」

「酒」，一個如金屬般空洞的聲音插了進來，「沸油只會讓他送命，用沸酒。等約威爾學士照料完我的弟弟后，我會讓他來看看。」

伊利昂·熾焰吐出嘴裏的沙草，「我收回指控。」

斯提利·佩特拉過一條板凳墊著，「後面完全被砸扁了，殿下，到左側為止。被砸到護喉里了。只有這樣優良的鋼才能擋住如此一擊。」

「那確實沒錯，然後？」

「王子殿下希望能夠和你私下一聊。」

「你這個死腦筋」，梅卡王子不耐煩地說，「那麼他說過什麼？」

鄧克明白他的話，「若我當初不參加決鬥，你也就砍下我的手腳。有時候我就坐在這棵樹下看著我的腳，想著要是我捨棄這一條腿又怎麼樣呢。這一條腿值得上一個王子的性命么？並且還要加上另外九*九*藏*書兩人。胡弗雷兄弟，他們也都是好人。」

「這絕不可能」，他粗暴地回答，「王國里雇傭騎士如樹籬一樣數之不盡，每個都有一雙腿。」

他可以擊潰高個鄧肯爵士，但是贏不了跳蚤窩的鄧克。老人教會了他比武的劍術和槍藝，但很早以前他已經學會另外的功夫，這是來自街角巷落，酒肆茶坊的功夫。鄧克一把扔掉盾牌，猛地掰開伊利昂的面罩。

「比斯伯利」，瑞蒙回答他，「在面對暮谷城的冬內爾爵士的第一輪衝鋒時就倒下了。胡弗雷爵士受了重傷。別的人雖然渾身是血，卻還不如你嚴重」「他們呢？指控方。」

「我認輸」，王子發白的嘴唇嚅動了幾下，吐出幾個字。鄧克還壓在他上面，眨了眨眼睛，反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都結束了？他緩緩地轉過頭想看清發生的一切，左臉上挨的那重重一下擋住了部分視線。他只看到梅卡王子揮舞著釘頭錘，想向他的兒子這邊過來，但卻被貝勒·碎矛緊緊纏住。

「遵命，殿下」，瑞蒙伸出雙手去摘他的頭盔，咕噥著說，「好心的佩特，來幫一下忙。」

梅卡·坦格利安 ，盛夏廳堡的王子，注視跳蚤窩的鄧克許久，銀色鬍子蓋著的下巴表明他內心的鬥爭。最終他無聲地轉身走了，鄧克聽到他和手下們的馬蹄聲漸漸遠去。許久之後，便只剩下那隻龍蠅掠過水麵發出的嗡嗡聲。

「把他灌醉，然後朝裏面倒沸油」，有人提議，「我見學士們就是這麼做的。」

「瑞蒙？」鄧克焦急地抓住他朋友的手臂，「其他人怎麼樣？」他焦急地想知道，「還有別人戰死么？」

「為您效力，爵士」鄧克提醒他，「你可以先從照顧馬匹開始。老栗子現在是你的了，好好對待她。除非我的命令，不然別讓我看見你在雷鳴的背上」伊戈跑過去拿馬鞍，「我們去哪兒，爵士」

「這個王子」，隊長尚未開口，就有一個粗魯的聲音說道，梅卡·坦格利安從榆樹後面走了出來。

梅卡緊鎖眉頭，「也許諸神天性喜歡殘忍的玩笑，或者根本沒有神，更有可能這件事本身就毫無意義。我曾經問過主教士，他最後一次的答案是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神的用意。我想他也許該到這棵樹下睡一覺」。他皺起臉，「我的小兒子似乎對你很感興趣，他也到了該當侍從的年齡，可他告訴htｔｐｓ://rｅad•９９ｃｓw.ｃoｍ我除你之外他不會跟隨任何人。他是個難以管束的孩子，你應該已經注意到了，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帶上他。」

面罩會帶來大破綻，他記的斯提利·佩特這樣說過。王子此時只能死命掙扎，絳紫色的眸子滿是恐懼。鄧克突然有種衝動，挖出一顆紫葡萄夾在指中。但那有違騎士精神。「認輸！」，他吼道。

「毫無回應。不過我記得老人，艾蘭爵士，每當夜幕來臨，他總會說，『明日晨風又將給帶來什麼？』他如我們一樣不知道答案。然而，難道不會有一天晨風來臨時，我必須要用上這雙腿。難道就沒有這樣一天，這一雙腿甚至比一個王子的性命還重要？」

他沉默了一會兒，心頭滿是哀傷，「那麼他錯了。那條死去的巨龍。除非伊利昂死了，但他沒死，不是么？」

「那麼戴倫王子呢，」鄧克脫口而出，「他活下來了嗎？」

「當洛賓爵士將他挑落後，他便倒地不動了。也許斷了一條腿，他的馬在亂竄時在他身上踏過一次。」

王子遲滯地搖擺著頭，「瑞蒙爵士……我的頭盔，幫一下忙。面罩……面罩裂了，而我的手指……我的手指毫無知覺。」

伊戈和瑞蒙一起幫他脫下護腕和手套，甚至斯提利·佩特也來幫忙。鄧克精神渙散，甚至分不清誰是誰。他們摸這摸那，嘴裏嘮叨不停，尤其是斯提利·佩特了，「看，他對我的盔甲都幹什麼了，」他嚷嚷著，「這邊凹了一塊，那邊又劃了道口子。天哪，你知道我現在發什麼愁么？我想我得把這盔甲從他身上割下來才行。」

鄧克一把抓住他，「起來」，後來別人都說他當時就如在賽場上命令「雷鳴」一般，「起來！起來」，他不記得了之後的事，而王子也終未起來。

他望著鄧克，彷彿要從他這裏找到答案，「我不這樣認為，殿下」，他對梅卡王子深含恨意，但突然間卻只感到一種憐憫，「興許確實是你揮起了釘頭錘，但貝勒王子是因我而死。如果你算是兇手的話，那麼我也同樣。」

梅卡示意之下，侍衛們便如出現一般神秘地消失了。王子上下打量了他許久，一言不發地走開到池塘邊，注視著自己水中的倒影。「我把伊利昂送到里斯去了」，他突然開口，「在自由都市呆幾年也許會對他有好處」鄧克從未去過自由都市，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九*九*藏*書他只是很高興伊利昂離開了七大王國，不由得暗暗祈禱他永遠不要回來，但這種話如何能對他的父親講。他只好一言不發。

「我答應接受您的兒子作為侍從，不過不是在盛夏廳，也不是一年兩年。我知道他對城堡生活早已厭倦。除非他能和我一起上路我才答應帶上他」，他指向老栗子，「他可以騎我的馬，穿我的斗篷，為我擦拭劍刃磨光盔甲。我們可以住旅店，也可以住馬廄，或者住在某位受封騎士或者小領主的家裡，不得已時，甚至可以露天睡在樹下。」

瓦拉，年少的王子，佇立在他父親的棺木邊守夜。若非身材略微瘦小，看上去更年輕英俊外，他和他父親如出一模，儘管曾經兩次斷裂的鼻子讓他父親更像個平民。瓦拉一頭棕發，但中間有一縷金銀相間，就如伊利昂一般，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這是個偏見。伊戈的頭髮也正逐漸長回他哥哥的模樣，而作為一個王子，他亦是個好人。

「我想也是」戰鬥時的情景早已變得紛亂模糊。「剛剛還只是覺得頭暈像是喝醉酒般，現在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他拖著伊利昂爬起身來，摸索著系帶摘掉頭盔。瞬時間，他眼前耳邊一片哄亂：呼叫咒罵混成一片，人群在喝彩，一匹坐騎在嘶叫，而另一匹沒有了騎手，正在場地上奔跑。到處都是兵器的奏鳴。瑞蒙和他的堂兄，都已失落坐騎，在觀看席前你來我往，他們的盾牌早已劈爛，曾經的青蘋果紅蘋果，眼下都只是一個爛蘋果。一個白甲騎士馱著另一個受傷的同伴走出賽場，同樣的裝束下，看不清誰拖著誰，最後一個白甲騎士已經倒地，狂笑風暴亦過來加入貝勒王子這邊對付梅卡王子。釘頭錘，長劍和戰斧鏗鏘相交，梅卡王子已經連續挨了三下，沒多久戰鬥就會結束。我必須在更多人無謂死亡前結束比賽。

次日，有四個皇家侍衛打扮的人出現在他面前，鄧克相信他們是來殺自己的。可他甚至無力去拿長劍，索性靠在樹榦上瞑目等死。

他們讓他仰面躺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灰色的天空。好像還是早晨，這場戰鬥才用去多少時間？

伊利昂很快就放棄了無用武之地的流星錘，轉而摸向臀邊的匕首，可匕尖剛剛出鞘，便被鄧克用盾牌砸飛到了泥地。

神情恍惚中，鄧克看到有鮮紅而粘稠的液體從頭盔中滴下，旁邊有人充滿恐懼的驚叫起來。黯九_九_藏_書淡的天色下一個高大的黑騎士搖晃著，帶著半邊頭顱，他看到了鮮血，看到了裏面的森然白骨，還有別的，一些灰白而軟軟的事物。貝勒·碎矛臉上掠過一絲難受的神情，宛如一時間陰雲遮住太陽般。他伸出手，用兩根手指觸了一下後腦，無比地輕柔。然後，他砰然倒下。

次日初陽甫升時分，伊戈穿戴著舊靴，褐色長褲，褐色羊毛上衣，還有一襲舊旅行斗篷來見他，「我的父親讓我來為你效力。」

他是那個時代最高超的戰士，有人說他該身著鐵甲，掌中持劍去面對黑暗。然而最終是他那生性平和的父親下了決定。鄧克走過他的棺木邊，看到他一身黑衣，當中用鮮紅的絲線綉有三頭龍，他胸口掛著一條金鎖鏈，而長劍入鞘置於身邊。

「那你的樹如何回答你」

「御林鐵衛的威廉·威爾德爵士被抬出了賽場。我想我打斷了堂兄的幾根肋骨，希望我記得沒錯。」

伊戈高興的裂開嘴，「我聽說那裡有不錯的木偶戲呢」，他回答說。

坦格利安家族的貝勒，龍石島王子，御前首相，全境守護者，維斯特洛大陸，七大王國鐵王座的繼承人，靜靜地被運往舟徙河畔楊灘堡碼頭的火堆上。其他的大家族也許會將他們的族人葬于陰土之下，或沉于深海之底，但源自龍王血脈的坦格利安家人，火焚之下方能安息。

他的確戴著頭盔，一個金色的薄頭盔，敞開著面罩，每個人都可以看見他的臉。

「如果殿下有更好的答案，我願洗耳恭聽。」

「貝勒王子死前，我答應過為他效力。」

「他沒死，」伊戈回答他，「你不記得是你放過他了么？」

面對瓦拉的質問，鄧克無言以對，只得一瘸一拐離開了城堡，回到池塘邊的帳篷。

眼前出現一位高大的騎士，黑色的盔甲儘是重擊留下的坑坑窪窪。貝勒王子頭盔上的龍已經失去了龍頭和兩翼，大部分的尾巴也已不在。「殿下」，鄧克掙扎著說，「請讓我為您效力。我懇求能為您效力。」

「是的」，王子承認，「流言也會在你耳邊縈繞。國王年歲已大，不久之後，瓦拉將會頂替他父親爬上鐵王座的位子。每當戰爭失利或者莊稼歉收，愚蠢的人們就會說，『貝勒王子在的話，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可那個雇傭騎士害死了他呀』」

梅卡王子咀嚼著他的話，扎滿銀白須髯的下巴隨著他抿緊嘴巴而顯得格外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