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1
我們也言笑晏晏，散席後繼續商量大計。船到江心補漏遲，但船到橋頭自然直。
「有考試就考，考得多自然有好處。打政府工好呀。考好一些，一定轉政府工。」
他只好努力地吃雞脾。
「沒我想象中差。」
黃昏，他又到了他的「自修室」。
雖然我們要與包租人分用浴室，廚房，但起碼不是「公共」。
走過教導處，一個熨著三十年代卷卷頭的凶女人，大概是訓導主任，她手執刑具，在打小孩手板，小孩倔強地不肯哭，她非把他打成淚人不可。虎虎生風。這是一場師生對峙，倒覺得中間有賭氣成分，多過教化。大人小孩都在賭氣，真可怕。
大家默默走了一陣。
男人之間何以嚼這種舌根？一個女子闖蕩江湖，手無寸鐵，只自備電池。難道二者交易當中有人會虧蝕嗎？不，一般男人只可旁觀，萬勿看不起。
真分不清這是什麼年代什麼地域的故事。反正觀眾會看，電視開著，是免得室內寂廖。
「不。」她有點強調：「怎會有老鼠？這是醫務所呢。」
漁肉鄉民。
我竭盡全力，把鈴按得震天價響。
車又開了。
錄音機說：「三郎跑進竹林去，扯著如花的手，哀求她留下，三郎講一些過去的恩怨讓它過去，我們的時間不可以浪費在記恨上之類。你們自己執生。然後如花反手一掌摑在三郎臉上……」
只好掛個電話去改期。這麼繁華的中區，要借個電話也不易，每間店鋪都說他們的電話壞了。……直至交代妥當，我便回家去。
「放心吧，不過是小小的傷口，它自己會好的。」
「如果是騙人的，我們就不必背得死去活來。」
「禁止人家有個有錢的姨媽嗎？」
麻|醉|葯還未過去，又休息了一會兒。
我又想起他小心地對付他的蠟紙，企圖盡善盡美，不遺餘力。
在我的身後，竟出現了一個從未發覺的小黑影。
失意的人特別敏感。
——忽然電話響起來，他跑過去接：「喂——怎麼要你催？——還沒有呀——你再催我交不出——」
「處|女座。」
有些男人並沒有送給女人一個家庭；有些女人並沒有送給孩子一個家庭，導致得對方流離失所，心無所依。
「叫你別動！噓的一聲就過去了。」
「啊，難怪你有時候那麼型了。」
「那樣掀書不方便。」
他見我負氣，無奈地說起故事來：「明末有個美女李香君，被迫嫁給田仰，她用愛人侯方域所送的宮扇亂打，致昏倒傷額，血濺宮扇，痕迹斑斑……」
世上一切自動拍照機都是即食的。不講究光線不講究背景。人往機里一坐，大概身在框框中了，便按鈕拍攝。
是剛才那些黑椒汁的刺|激吧。或是一些物體在我體內翻筋斗，我離開黃泉，鑽上地面，有點乏力，倚在路旁小休一下。
這回他曉得一笑了。
他錯手把書本都碰跌了，剛想拾，馬上再跌了兩本。
我們這艘船，名義上是「愛之號」。泊在何處？
書記在門外看我。
我掛電話給他，未回，直到凌晨三點半，其家人不勝其煩。
「你們這裡有老鼠？」
不。
你用支坐輪直指他太陽穴，他也不可能有心理準備。
他失笑：「這是幸福家庭的起點。」這正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序曲。
無事可做，惟有瞪著天花板以壓驚。
他望定我，有說不出的矛盾。我未見過他用這中眼光望我。似我錯，似他錯。
——忽然間，我見到一下閃閃的光。
「好，」我回頭：「——補我倆之不足。」
從來沒有發現，我的照片中……
我迄自掏出一瓶胭脂。糊亂地擦一點在頰上。胡亂地擦一點在唇上。鏡子反映到天花板，黑褐色的邪異的小眼睛赫然仍在。
他說：「你的指頭爆拆了。」
「今天電池珠駕了輛賓士開工。」
忽然我問：「為什麼你會跟外景隊開工？」
他搖頭：「我喜歡你，不願你冒險。」
她說一點也不痛。
車絕塵而去，停在一間小學門前。
天開始熱，還有數月兒子便出生了。如此奔波到幾時？心灰意冷，只渴望一誰解千愁。鑰匙插|進去，咦？
「其實我不知道你是否真的喜歡我？我又不知道你是否有其他男友？」
再設法謀些兼職，置家了。
「夜校幾點鐘上課？」
「但，又有什麼用呢？我的指頭暴露在空氣中，仍然會爆拆。」
清明過了，慘灰色的墓碑旁，留了些奼紫嫣紅，凋謝到一半，頑強地把它們僅余的姿采，好好點綴這人生的終局。
後來，他見經濟不景，又去兼了一份職。給電視台抄劇本。
請恕我多心，我馬上回了話：「你的意思是，現在做手術不似從前那般馬虎，所以也不怕？」
有時，自行招供的後果，只是有破壞沒建設。
我無限疑惑。
——門開不了，門被反鎖。我按鈴，沒有人開門，一定有人在。
呵，由抄劇本演進至替工，也許日後他們工作範圍包括剪報，借景，找人贊助女藝員衣飾，然後又去陪女藝試衣飾……。那些女人是多麼的興之所至。大夥都知道她們的賓士如何到手，還是興緻勃勃地展覽。
半個鐘頭前她還對我和九_九_藏_書藹可親，現在有些不耐煩。不過也不好意思流露。
火車上，有五個小男孩分別坐在我身畔及對面，他們大概是六年級模樣，背著水壺及乾糧去旅行。
我揮手致意。
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是的。我是沒用的人。沒膽做媽媽。沒膽墮胎，沒膽再和這個男人繼續下去。沒用透頂。真煩。
萬事決定了，便好辦，他擁緊我。
我突然後悔。
一切都好了，我又再粉墨登場。
一路上，街燈映照著一列公務員宿舍。微雨夜，每個窗口都亮著昏橙色的燈，藍色熒光幕晃蕩著「歡樂今宵」的畫面，家庭之樂融融。要做多少年，要投資多少血汗，才可繪出一幅家庭樂？我真希望他好生長進。漸行漸遠漸無聲。
「你做一個好老婆給我看，好不好？」
「誰沒見過老鼠？」
為什麼孩子要來到人間呢？為什麼我們當初又來到人間？追溯上去，一切都是不快。
我也語無倫次了：「你怕吵著你，抑或吵著鬼？」
他說：「隨便吧。」
不過，誰想共一生一世？
我來的時候故意穿差一點的衣服，又不作任何表情，希望醫生收費便宜些。我又挑揀一輛不大客滿的巴士，跑到車尾的位子上，車程顛簸得很，真好，這樣必能助手術順利完成。
我倆之間的舊歡，再也重拾不起來嗎？
我的臉色一定甚為精彩。
「不不不！我要回我的兒子！」
未幾，他們又再嘻笑一團，各人的難題自己承擔。
我沒什麼事可做，醫生也沒什麼事可做。
「啊，我知道你的願望了！」
這宗小事不致成為我心理負擔，反而胎兒，成為生理負擔。
「不要緊。」
他覺得我無理取鬧。
「上水好玩嗎？」
但他也很有分寸，也許是將心比心，很快收線了。
有個晚上，累的奄奄一息，剛入睡，我便見到一個物體向我招手。
「不如戴露出指頭的那種吧。」
他在我肚中四五個月，一天到晚攜帶他上路，加上那個盛滿百科全書樣本的袋子，不啻百上加斤。
一天他發現我的指頭寶拆了。
忽然記得耶穌不是說過：「讓小孩子到我跟前來『嗎？
不。他一定會有出頭之日，雖然，當務之急，並非「出頭」。
在這個基督教墳場中，提及一個新生命。
結果我倆都把積蓄交出來，合開一個戶頭。
遂想起我的兒子。
我沒有疑團，這件事最明白不過。我可以讓一讓路，大方地，然後，晚上回來冷靜攤牌。
我突然衝口而出：「我有了孩子！」
我還不曾答應，已有各種恭后我的物件：麻醉針，小鐵爪，金屬棒，鉗，長長短短粗粗細細的鉗……
不是寫劇本，是抄。有些編劇字跡潦草（也許是寫得不好，心虛起來，故意草得無人看懂），需要有人抄正一遍。有些編劇實在不濟，那些高勢危的編審不得不肩挑起來修改，有沒時間寫，只錄了音，找人抄正一遍。
他很小，遠遠見到我，便箭一般颼颼向我游來，載浮載沉，他朝我閃閃眼睛。我見到此物身上穿一件鮮紅色的背心，面目模糊，忽然間伸手把我扯落泳池中。我不會游泳，拚命叫喊，水自四面八方將我埋沒，無力自拔。我一想到自己是個孕婦——我便驚醒了。
瞄一瞄小孩們，煞有介事地表情豐富。前排左數過去第三個，還在搖頭晃腦。要多少功夫才能養得這麼大？
「別動！」醫生用力按住我。
誰又想到，這個男人後來……
一切都好了。
我發誓，這個秘密一生都不讓他知道。也許他亦有諸多秘密，是我所不知的。
當初，我們沒有相愛過嗎？不不不，但突然之間，變得如此荒涼。
他不作聲。用心地希望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這麼的一宗小事，他竟然還皺眉呢。
終於他語無倫次「」不要吵啦。「
耀宗視野的以擴闊，久不久告知我一些秘聞。
這信寫道：「李主任：我在十三日星期五第一個小息時，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便是：當我落樓梯時，侵襲同學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
「不是怕什麼。」他朝我閃閃眼睛：「不過是趕時間。」
未幾，他去上課，廿幾歲人還想考港大。
我提著我的大布袋，去找他。
我吃驚。
「是。」
如果上回我在做手術時不幸死了，我的前度劉郎一定不會以為我是為他死的。他一定認定是陳六姑的鉗子沒消毒，是她用力偏差，是她直搗黃龍不成功，害了一命。他一定不回以為我懷了他的兒子，不想要，才去動手術。
我還是我。
「真的說我型嗎？」
「她說那賓士是姨媽借給她的。」
我之所以坐冷牢，因為男人。
怔一下，猛抬起來，帶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解釋：「資料組走了一個人，他們找我頂替幾天，幫忙借地方，拍戲。」
我急忙勉力換一個自以為較為適當的位置。「這樣可以嗎？」卑微地問。
「深圳。」
「我走了。」試試走兩步。
天氣漸漸冷了，風高物燥。
門鈴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面對面了。
耀宗爬格子，他在潛心工作，工作中的男人特別地
九-九-藏-書好看。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自己寫劇本了。他覓到晉身之階，氣色上佳，適合傳播行業的芳菲世界，他真是越來越好看。耀宗有舊同學當PA，提攜他賺外快。抄一個劇本數百元，心照地抽水，兩全其美。
他想摟著我。但姿態有些遲疑，我馬上便覺察了。
我平靜地答：「兩個。」
裏面，有一截腸子般的東西，連著模糊血塊，支離的薄膜環抱著他。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沉下去，大概兩寸高。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是子宮位置不好。我要收貴一點。多收你一百元吧。」
他有點不忿：「你不飲有人喜歡飲！」
「是。多買了兩瓶利賓納。在這間超級市場買比別家便宜三角，」
「他在前方打仗，保衛祖國把名揚。
雨夜的浪漫不再，大家面對現實，便是：大家都沒什麼錢。他只好說：你不嫌我窮嗎？肯定不嫌嗎？「
「好了，好了，難道我未考過試嗎？」
那是一道細細的裂縫，一直沒有愈合。
生和死都如此接近。
某男孩好奇的問：「一個人去？」
深圳當然好玩。我去玩一宵，他們此生也不會知道，人民醫院的手術高明。
落了孩子，彼此得償夙願，一了百了。
他也吃驚。
於是我們就「肚部背後下面的地方」作出了種種的發展，把身體的部位以迂迴曲折字眼來形容。
「背什麼？」
我無法節制地慘叫著。我聽到二十年來未聽過的混雜的聲音。有車聲，汽笛聲，金屬撞擊聲。一隻尖銳的鐵爪在一塊銅板上抓著；一千隻大大小小的鬧鐘各自爭鳴。人的吵架聲，獸的吵架聲……。像有一個密封的瓶子，世間一切聲音都被強力壓塞進去。漸漸忘記痛。
事情演變的後果便是：——我與他上床。
士多的老闆奇異地窺視我。
「什麼？」
「約了一間學校的暑期課外活動主任，在西環。」
他陪到梯口。
——他出現了。
果然它又消失了，它在監視整個過程之後，悄然引退。為什麼會這樣？
凡事都慢了三拍，傻笑。——這傻子，真的，誰會想到會成為我第二個男朋友？
相安無事。
我很寂寞，只覺得體重驟減。從未試過這樣輕。
他心有不甘，繼續盤詰。
基於女人的頑強，我非要他給我開門不可。
一定有人在裡頭！
「你決定什麼我都投降。」
完全是因為寂寞。
我記起了，急忙自袋中搜出我的回鄉證，回鄉證上有一張近照。
走進校長室，開始了我因謀生而必須的油腔滑調：「何校長，接到你的電話，說需要看樣本。這套兒童百科全書一共十二冊，除了打八五折以外，我們還送你四張古典名曲唱片，有貝多芬，莫扎特，小史特勞斯，巴赫等作品，一共五十五首。唱片是供成人欣賞的……」
「你最近有沒有看星座預測呀？有沒有說你運程起落大？」
我含著一口飯未吞，也懶得去爭持：「小事有什麼好爭？」
「現實生活血淋淋，哪有這樣香艷？都是騙人的。」
「一個星期後還流血，你要回來檢驗。」她再找些話來說：「不痛吧？早就說過不痛的。不過有點酸，麻辣。」
他笑。因決定了，驟覺輕鬆下來。
我低下頭吃飯，好象全副心神都集中到那碟黑胡椒汁煎薄牛扒飯上面去。——為什麼你不做一個好老公給我看？為什麼我仍然不算一個好老婆？
我很感動。
車至上水，他們下車了，一一鑽出車廂，彈至對面，隔了窗，把手舉得高高地揮動著，他們拼了老命地喊：「姐姐，打針的時候不要哭！」
我放棄深究。
因為他小息下樓梯的時候，捏了他前面男同學的屁股一下，被當場擒拿。
「你說我嗎？」
「上水。」他們眾口一詞。
「丈夫」不是大好前程。不過兒子的終身大事……
他一定在心裏面想象我血肉模糊的情形。
那天下午，先到人民入境事務處附設的自動拍照機拍照，嚓嚓嚓嚓四張，每一張有兩個人，我與我兒。
但此等勾當實在不可對人言。大家只撿無傷大雅的風花雪月去令彼此快樂便算了。
打針。
露台搭了間小工作室給他抄劇本。他開著錄音機，聽聽那些貴人事忙的高層人士講一大串對白，自然努力精簡之，變成白紙黑字。
「你們去哪兒旅行？」
天花板上有剝落的灰水，甚至有小片小片的渣滓危危乎地要掉到我身上來了。
我沒有機會仔細一看。
「我的家很『屈質』。坐在廳中腿無法伸直。廿幾年都是用公共浴室和廁所。晚晚洗澡，隔壁浴室的人都是不認識的。」
「我不落了。我要回他！你不要弄死他！」
如今被他摟一下，補償到什麼？
我見他隨身有個大膠袋，好象去辦了一點貨。一看，是些食品雜物。
不願同他說話。
「那麼，這個夢的預兆是他將來會做救生員。但，你大概也不喜歡兒子做救生員吧？」
這是我的兒子。
什麼「肚臍背後上面的前方」，什麼「脊骨數下若干節的部位的前面」……
走過教務處，女書記在打字，男書記在寫蠟紙。他寫錯了一個字，很小心地用一九九藏書種紅色指甲油般的改錯液把錯字塗去，然後拈起來，吹乾。
誰家小孩？
講電話的聲音細到五步之內聽不見。
這句話令我們兩人都怔住了。
吃完飯了，我便推椅而出。
他曾去過那麼遠的地方。珊珊瘦骨，孤軍作戰，現在他回來了。
像剛才去自動拍照機拍照，照片中只有我一個人，但其實一共有兩個，兒子在肚中。光閃的時候，我想象這是他的遺照。
如果那是一個男子，他的聲調不必降至喁喁細語的地步。如果那是一個不熟絡的女人，他就更會放大音量以示清白。
他打斷我的話，太無聊了。他再沒有心思念及其他動物，他將會是一頭動物的父親。真是！還在預備考港大，考進去最好，考不進也希望有入學資格，申請政府工容易一點。
「考試要考的。要考便要背。他們會問你這段文字的內容，文字，暗示，諷刺之類——」
我現在住的地方，不用交租。它在郊區，大欖涌水塘旁邊，一共有十四座，大部分是兩層高建築物，可以住三百多人。
一切是我的錯，也許是上一回手術攪到一塌糊塗，無法規避，出了意外，也許是，他一定要來。——要這個孩子？
已經打著一份工，有了一個女朋友，還去上課。上什麼課？如果上夜校能讓人前程似錦，市面上怎麼盡多蟻民？
要？不要？
我還沒有卧定，醫生硬把我的雙腿分岔托起，置於一種極冷金屬架上。我也沒有機會仔細一看，是什麼金屬，可以冷成這樣？
慕地，我聽到一陣冷冷的聲音：「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電話的另一端，莫非是熟絡的人？只要看他講話的神情，另一端，是什麼人。
「沒理由呀——我真的不算很型。我在家最長，有四個弟妹，小時候，有一天，爸爸叫我幫媽媽拿一瓶尿去驗，看是不是又有了，爸爸叮囑我，如果驗到有了，馬上趕回家……」他一口氣說下去：「他便會帶媽媽去打掉他。我拿著那瓶尿，一邊行一邊哭。我有足夠的知識，明白當時手術很馬虎，只怕連媽媽也失去。」
我不要他碰到我。
才幾步，他叫住我：「兒子叫志堅，好嗎？」
接著。嘩啦的水聲傳來。
我再用力地看，肯定看不見為止。喃喃地，想說出一些往事：「我曾經，在抬頭的無意中見到一頭小老鼠，它瞪著我。角度和現在一樣——」
好。我兇狠地再接再厲，鈴聲一下緊似一下，好象舞台上追殺場面的繁弦急管。喧囂霸道，萬分凄厲。
我的包租人是麵包店的老闆娘，她見耀宗一表斯文，也很合眼緣，不加租，作為一份人情。婚後也安定和洽，他對我好。
我不語。我想告訴他的事，一直不知如何開口，只怕開錯了口，所以心情欠佳，忐忑不安。
但我只能對他們說：「我去看醫生。」
他給我擦汗，問：「哦，是怎樣的呢？」
我一凜。
我撥了電話給耀宗，告訴他我在紅勘火車站。「會一直等到他來」。
他是那種人：先大口地蘸汁吃飯。雞脾留到最後才吃。
「那麼你是相信了。」
這沒什麼大不了。有些人動過了手術還會死呢。
「那又如何？」
計算時間，他現今在我的子宮之內了嗎？如果裏面那個不是他，那麼我必要愛護之，如同愛他一樣，我豈能一殺再殺？
這張近照，自動拍照機所攝，一共四張。那天，在做手術之前，為了紀念一個不見天日的胎兒，我去拍了照，現在申請回鄉證，動用了那款照片。
「哎吔！」我慘叫一聲。
——幸好他在，也幸好他來，不然我無端給自己許個諾幹什麼？保不定自討苦吃。
望定他：「我的面色不太差吧？」
「姐姐你去哪兒玩呢？」
「飲得多我怕了那味道。」
女人最失意，便是貶值。最貶值，便是不適當地懷孕。
醫生是陳六姑。如果她不表明她是醫生，我會以為她是媒人。不過她煞有介事地穿上白袍，以示神聖。
「深圳好玩嗎？」
我經過了好些墓碑——其中一個特別小，小孩死時只三歲，石碑上有小天使像。
「沒有，我沒有講過話。」太累了。
然後，我坐地鐵過海。開了一兩個站，突然我反胃，嘔吐狼籍。旁邊那個八婆，五官扭曲，討厭到不得了。幸好有人遞了瓶驅風油過來。
晚上他沒有來我家。
見我望著他吃飯，又點不好意思，他只好解嘲：「小時候我媽媽常說，好的東西要留到最後才吃。」
耀宗起來了，把床上一切雜物挪開，找回他的褲子。又把另一些雜物挪開，騰出空來穿會他的褲子。
「為什麼不戴手套呢？」
耀宗埋頭苦讀，努力背誦。
一鍋川貝雪梨豬肺擱在爐上，沒辦法化痰止咳清腸潤臟。
在我已忘記了身在何方的時候，忽然聽得醫生在說：「位置不大好！」
我不語，暮色四合了。
一些黑色的鳥，也不知是什麼鳥，忽地抖擻刺穿灰色的天空，遠走他方。天空見難挽它們回頭，只好怏怏地以自己的力量愈合。
「不用怕。」她說。她用一條帶子縛緊我的手臂，那麼緊，令我手上的筋脈賁起，如一條綠色的蚯蚓，九-九-藏-書幾乎要破膚而出。然後她插了一根尖銳無比的針管進去，抽我的血——我不明白，我來墮胎，她抽我的血幹嗎？血源源而出。她一定是騙我一些血，回頭好去賣給人。
先說大兒子，四年前，我有了第一個兒子。當我第一眼見到他時，他只得兩寸高。
我永遠紀念他，希望他為國爭光。「小孩。
「沒有。」
「但昨晚，她登上那賓士時，車主，就是東華三院某總理。一夜之間，『姨媽』借了車她駛。」
然後我倆漫無目的地行著。
在這三小時之內，我好好地想念他。他雖然並不高貴，也不富貴，但他至大的吸引力書卷氣，廿幾歲看上去還象讀書人。畢生會從事文化工作。穿淺灰色的套頭毛衣，架眼鏡，心細如塵。——我要在今晚告訴他一件事。
自我與何校長生意成交后，耀宗也與我走在一起。當我聽見他的名字時，真代他捏一把汗。耀宗，與什麼國強家輝振邦……一般，甫出生，便有隆重心理負擔。家國祖宗的指望，彷彿都由這些小人物頂起來了，一個名字便可以把人壓昏。
也許他不是口渴，他只想忙碌一點。沖利賓納令他多做些功夫，趕得匆忙，不必四目交投。
大家都笑作一團。
難怪跑一趟超級市場，抱回一大袋食物，還有飲品。二人風流快活去，我絕不成人之美，冷冷地哼一聲。
這男人背著光，我完全看不清楚他的面目。那麼熟悉的身形——于黑暗裡熟悉。他是我兒的父親。多可笑，我甚至不願意提起他的名字呢。反正不要兒子，要父親來幹什麼？
「我有了孩子！」我大聲地說。
她說現今科學昌明，手術一點也不痛。只是把裏面的東西搗糊了，然後用管子吸出來。
他在游泳池中游泳，用一種亂划的方式。
她騙我！
「不要喝凍開水啦，要不要利賓納？」
後來，我坐到床上去，從小紙袋中拈檸檬和嘉應子來吃。一邊想：「一件濕衣服的感覺是負債累類。」希望他有機會讓他筆下的主角講這句對白。
我已經成為「髮妻」。
現在，我卧在一張所謂手術床的物體上。那床單猶有星星點點黃斑。本來不是黃色，也許是褐色，像經過一個不甘心的人動用大量力氣，把它死命的洗擦，終於褪了色。所以當人卧上去時，就不知道是洗的不幹凈，抑或是不的膚色了。
一個小小的頭伸出來，是頭小老鼠。它用不安定的黑褐色的眼睛瞪著我。也不走，也不動，也不言語，也不笑。
而且這些十一二歲的小孩，不算小，一一身處「更年期」，發不出那麼絕望無助的聲音。
多瑣碎。
我不見耀宗，但我聽見他在背一些不知所謂的文字：「——陳隋煙月恨茫茫，井帶胭脂土帶香。駘蕩柳綿沾客鬢，叮嚀鶯舌惱人腸。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孽兒孫氣焰張。只勸樓台追後主，不愁弓矢下殘唐……」
「你決定啦？你想清楚啦？」
我唯然長嘆。目光投放至老遠：「是嗎？何以從來沒有人如此教過我？」
我無言，良久才對他說：「帶不帶我上你家坐坐？」
「我的兒子。」
醫生來檢驗我的身體，渾身上下裡外，無一倖免。她在此刻佔盡上風，而我肉隨砧板上，我唯一的收穫將是「失去」。
我的房間，一個人住沒什麼，兩個人住……。別人用豆腐潤來形容斗室，相信是指我這種。——好象一打開房門，便要跳上床去。
劫后登場，不坐巴士了。伸手截了一輛的士。有點負氣地把袋子和自己全仍進去。動作稍微激烈，感覺到痛，有血汩汩流了三秒。
誰有工夫一邊接受手術一邊觀察床單？
我一直渴望父母雙全，但沒有。一直渴望有個好哥哥，但沒有。也好，身畔有個男友，不用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戲。我的房間，也不過分靜。
二人還相約吃午飯，他約了人交劇本，所以遷就他。在快餐店，一人一碟飯。
一切傷口自己會好，有時侯你且不發覺有任何傷口了。
一定不會是包租婆，她去了看店。現在時間下午三點。
在我家。
然後她安慰我：「沒事的呀。疤痕只在裏面。休息一會兒吧。」
暮色更重，樹上一隻黑鳥，徒地振翅。
話題枯竭。但不，我要努力。我抓起他手腕，看表，放軟了聲音：「還有時間，你幫兒子改名吧。一天改一個，最後揀一個最好的。」
我回頭，左右顧盼，是誰家的孩子迷失了，找不到媽媽？——但四周全是回鄉客，一些在看報，一些在打兒子罵老公，所有的孩子都不敢造次，坐得乖乖的。
我在飯後洗過碗，便晾起衣服來。胸圍，絲|襪，底褲——男庄和女庄的，棉質的恤衫……。衣物濕淋淋的，一贅到地，負債纍纍。滴滴答答在哭泣。我再扭一把，情況好多了。
耶穌對待世人，也不過如此細緻溫柔罷了。誰又肯為誰死？
「……後來，她有個朋友叫做文聰，摘花研成汁，在扇面上畫成一幅桃花。」
真滑稽。
先是在溝渠，然後流歸大海。因為經過多重關卡，終於些微血色也沒有。他是那樣蒼白地，離開了人世。
「桃花扇是什麼？」
我https://read.99csw.com望定他，促狹他：「你怕什麼？」
他的頭本來夾在書本中。
「姐姐你病了嗎？真慘。」
我跟他小著道別。一切都是玩笑。
「或者總理是他姨丈。」
結果是：他住在我深水埗的家來，草草結了婚。
「你最大的願望是擁有一間私人的浴室。」
我目送那隻黑色小鳥的背影，直至完全看不見。
日後，天放晴了。
走過音樂室，小孩們在唱一首歌，這時我小學時也唱過的：「請你告訴我，高原青年在何方？」
「不，自己可以了。」
有人見到甚至六七個月大像小貓一般的胎兒，被打了包，扔在垃圾堆中。
這是一座監倉。
又走在那直樓梯上了。這一回，望下去好象望到地獄。
「那麼早？」
但，我沒那麼做。我放他狗男女一條生路，誰放我一條生路？跑到街上，向對面的士多借電話，電話在彼端又奪命地響，他死都不肯接。
「陪你回家吧。」
一身濕透，分不清是夢中的水，還是汗。我恐怖地艱辛地在黑暗中爬起來。
梯口經過一條黃狗。不知如何，黃狗嗅了我一下才走。
「桃花扇。」
我一愕，胭脂在嘴角向上斜飛了，我用小指頭把它抹掉。
譬如有一天，耀宗來探我，拿了一封信給我看，那是不是6E的學生寄給訓導主任的道歉信。
在此關頭，我褲子脫下來，雙腿分岔置在金屬架上。六神無主，還被一頭小老鼠監視著。她要多收一百元！誰能不就範？
「對了。我還未warm up呢。」
我自小鏡子中瞥到自己的臉色，因為胭脂的幫忙，充滿朝氣。
「耀宗，我見到他！」
我只好笑一下，笑，更吃力。
走上彌敦道一座舊樓，樓梯很直，望上去好象望見天堂。但不必上的太高，剛巧在轉角的地方，便是醫務所了。
一出門，我見到一個影。
「我信不信，都要考試。這是沒有得選擇的事，你乖乖讓我讀下去。」
他會是個好父親，負責，細心。他一定會挑揀一種實用的紙尿片，且價格合理。
我坐在火車上，每隔一分鐘，換一個決定。
她收拾一下工具，我垂下眼，剛好看到一個瓶子。
人窮志短。
「他在游泳，穿一件紅背心。」
而如今他只成為丈夫。
天花板上有殘破的洞。
不要這個孩子？
我回頭，見他要倒開水。
「——替我拿著這個袋子吧。」
我對他笑一下。一時之間，他不知應該嘟起嘴繼續吹好，還是咧開嘴回我笑容好。他的嘴回復到什麼表情也沒有的原狀。
但想起男人的時間少，遠不及想起我的兒子，當我有覺得痛的時候，我知道的不是腸痛，胃痛，這是子宮內的痛。他回來了。他在門上亂扣亂抓。他沒有哭，只是冷冷叫道：「媽媽你為什麼不要我？」
但我不會讓他做這種工夫，我其實只需要一個家庭。
因著填鴨教育，他會寫「侵襲」，卻不會寫「屁股」。
我站起來要走。
「見到誰？」他含糊地問。
我也陪他上課去。
「你是什麼星座？」我反問。原來我不知道他的星座，他的生日，他的幸運顏色。不知道的太多，有待發掘。
星期四晚上，請了一圍酒，我會見他的一家子。父母在堂，弟妹四人，大家都客氣溫和，其實暗地裡，也許不高興我耽誤了長子大好前程。他們一定期望他出身雖微寒，當書記只是人生奮鬥的初階，他會努力自修，考上港大，日後成為醫生，工程師，作家，政府官員。
耀宗也被吵醒了。
我告訴耀宗，晚上弄了好吃的等他。我開始下點功夫。買了幾個雪梨，三錢川貝母。又買了豬肺切片，擠去泡沫，放進砂鍋內，加冰糖少許，清水適量，慢火敦三小時。
你倆還可以有興緻嗎？還可以嗎？
當我抬頭看到他，尷尬還是有的，不知說些什麼？又不是秋涼天氣。
這個看來像媒人多過醫生的婦女，又告功德圓滿。她回身把一對斑斕血肉，沾著血漬的棉花團，拎到外面一個廁所中。
沒來由的，我腦海中浮現我的兒子來。是我不要他，是我殺了他。
「好了吧？」醫生下一道微笑的逐客令：「三天之內仍流血是正常的。」
我有一兩句話，杳杳隱入黑夜中：「日後我們的浴室和廁所，嵌白底起青綠花的瓷磚好不好？」
「算啦，是我投降。」
我的袋，是個碩大無朋的布袋，裏面盛滿兒童百科全書的樣本，音樂集的封套……。幫我們公司買套書，可以獲贈熨金封面的精裝日記簿或唱片。這些起棱起角厚薄勻的東西，包括我的事業，我的愛情，我的快樂，我的不幸，真肉麻，其實，一切都在大袋子裏面了。
窗外是田野鄉屋。
耀宗或許如市面上一般窮酸男人，故意地看不起愛情買賣。——因他們買不起。
現在當這小小的光一閃。我很驚駭，那是一隻眼睛呢。我用盡全身每一個細胞的力量去看清楚，距離很遠，但面面相覷。
夜裡下著微雨，他撐了把傘。
不見得他能幹什麼大事。但小事，卻是無微不至。
無奈的，米已成炊的感覺湧上來了。何謂三生石上？一生也那麼煩。大家都想找更好的，但竟找不到好一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