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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第十章 德音莫違

下卷 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第十章 德音莫違

三層圓台的北面正中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層東西兩側分別是日月星辰雲雨風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著玉、帛、牛、羊、豬、酒、果、菜肴等祭品及各禮器。圜丘的台階下,東西兩側設有編罄、編鐘、鎛鼓、篪、簫、塤、笛、琴、笙、瑟等樂器,此刻樂手整齊排列,顯得肅穆莊重。
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經顯貴的五大家族,頃刻間便倒了梁、鳳兩家,並管宣、朱禮、周栗三位大臣革職斬首,馬准、秦高、劉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職抄家。
而梁鐸等人卻是冷笑一聲:陛下您不來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於是那些摺子一本本由內廷送往景辰殿,皇帝雖不早朝,但他還是要批閱摺子的。
「叮叮叮……叮叮叮……」
身為他們的師父,他怎麼會不知道東始修為何那麼急切的尋他。他再不來,大東皇帝便要陷入癲狂之中,或是擄著他最重要的人棄位而去,更可能會成為大開殺戮的暴君。
杜康領玉言天到了後院,推開東邊廂房,「玉先生請。」自己卻並不進去。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移過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如火般濃艷熱情,亦如血般凄艷冰涼。默默的注視片刻,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那血禍是應驗在久羅山上。」他的聲音里含著深切的哀傷與難以名狀的悲情,還隱隱流露出自責與無奈,那樣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身上實屬罕見,令東始修微微一驚。
金殿早朝,「英侯」鳳荏苒跪奏皇帝:「臣為國戚,身受皇恩,本應盡忠圖報,然貪性未束,為梁氏重金所引,與其結交行私,犯欺罔貪黷之罪。今臣悔恨難當,願受死罪以正朝綱。」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的神色,顯得極為平靜,「你們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這天下最了解你們的自然是為師。」
看來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動了,卻不知這次到底抓著了什麼把柄,真這麼有把握?她慢慢想著,唇邊浮著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開棋子,目光掃見宮女正捧著那瓶梅花在暖閣里轉著,似乎想找一個最合適的地方擺著。
那時刻,這府富麗奢華的府邸的主人梁鐸剛剛洗漱過,正由著婢女們侍候著穿上朝服,準備去上早朝。
對面轎中人顯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會忘了我承諾,事後定舉薦梁大人為帝城都統。」
陸續跨入大殿的幾人莫不恭敬而歡喜的喚著恩師。
「姑母就和平常一樣,沒有特別交待的。」鳳無衣答道。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殿中群臣無不忐忑自危。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面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東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樂多半是假裝用來糊弄人的,只有東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舉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動如山,可見這幾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收斂些狂縱的稟性,可是……他還是東始修,是重情重義到桀驁癲狂的東始修。
鳳無衣拭淚點頭。
「是。」杜康領著僕人們退下。
於是那一日,東始修在景辰殿里看到了大把的彈劾風獨影「私通久羅山匪」瀆職不忠「、」窩藏久羅遺匪,居心叵測「的摺子。可是他既無不快更未動怒,冷靜的閱著所有彈劾的摺子。
北璇璣抬了抬手,「免禮。」
「是。」石衍心底輕輕嘆息一聲。
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
他自後門入府回到書房,房裡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見他進來忙起身相迎,「父親。」
梁鐸微微一愣,然後明白了,於是低笑出聲,「確實,先扳倒一個風獨影,我當帝城都統,便可掌握兵權:爾後扳倒豐極,你當太宰,主掌國政。如此一來,這帝都這大東還不盡在你我掌中,那時……哈哈哈!」
他是他們的師,亦是他們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玉言天不語,靜靜看著東始修。
階下百官聞言無不疑惑,怔愣間,便見階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兩手,各捧一道詔書。
當年一統天下后,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卻在江山已定富貴在握之時,不取財帛,不告行蹤,布衣老馬,攜著妻兒瀟洒而去。無論八人怎麼想盡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只得千里送別,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後玉言天無奈的留一句「好吧,萬一……你們有事,可找重淵尋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淵是江湖遊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這一條線索,既是拗不過八人的執著,也是他捨不得徹底的丟下弟子。
在東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個方位環立於祈、雲二州,七州面積相加也還要稍遜於祈、雲兩州的面積,只是在後世變遷里,七國的方位、面積也有了變化。
大殿的左側有一扇丈高丈寬的落地圓窗,窗前地上鋪著厚實的軟毯,上面置著小小一方矮几,平日他們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談。此刻東始修抬步過去,脫掉鞋,踩著軟毯走到窗前。
對面轎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確認了,那後面的事便請梁大人費心了。」
圜丘之上,早已準備妥當。
「玉師,天下臣民拜朕時總呼」萬歲「,可朕知道一百歲也活不到,世上沒有什麼千秋萬世,同樣也沒有永遠的一家天下,更沒有哪一個王朝能萬世不崩,自然也沒有萬世的太平。」東始修望著存著詔書的白玉盒,神情間有著一種超然的平靜,「若幾十年、幾百年後,東氏有不肖子孫荼毒天下,又或子孫無能駕馭七王,那他們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時,我寧願是我們八人中的後代來改朝換代,至少我們辛苦打下的天下依舊是在我們的子孫手中。」
「叮叮叮……叮叮叮……」
東始修微微一笑,抬頭,沐著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陽,看著窗前矗立的身影緩緩開口:「玉師,我們八人情誼依舊如昔。」
「我自己就是大夫。」豐極淡淡道一聲,然後走回帳中長案前坐下。
眼見著燔柴已畢,可東始修卻沒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轉身面向階下百官,朗聲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面對這樣的目光,東始修只覺得自己里裡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隱晦的心思亦無所遁形。思及此,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卻又湧出莫名的更為激烈的情緒,他不由握緊了雙拳。
「自然,我並不後悔當這皇帝。」東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里顯得格外清晰,眉目間舒展著帝王的雍容與自信。「當年,在我應承與梁家聯姻之時便已有心理準備,無論成事與否,無論功過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應承擔。」
東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際劃過,撫過她柔嫩的臉頰,然後落在她鼻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御花園看看,去其他宮裡找人說說話,總比一直悶在屋子裡好。」
同一日,一道聖旨送到了「蔚秀宮」,詔曰:「梁妃陰交外臣,謀權圖位,罪無可恕,廢黜為民,幽禁永巷。皇長子天珺年少,交『馨寧宮』鳳妃撫育。」
玉言天抬手接過風獨影遞過的酒,先聞了聞,道:「梨花釀。」
自然前些天,那些氣勢洶洶彈劾鳳影將軍的摺子再也不曾出現過,而先前遞過摺子的無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
那些理智之下決不會傾吐的話語與憤恨,在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賴的恩師面前,頓如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的東始修不再是威嚴的大東皇帝,只不過是一個悲傷、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著,朦朧的暮色里依稀可見面上肌肉扭曲,顯得猙獰可怕,如同籠中負傷的野獸。
對於東始修的選擇,玉言天一點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許不會知道,大東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過是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人欺負,只是為了給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我的人已確認,那馬車駛到風府,從車裡抬進府中的男子便是風將軍從久羅山上救下的人。」梁鐸開口道。
豐極卻沒有再說話,只是垂眸揮筆,從石衍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半張側面,如玉無瑕,如玉冰涼。
半晌,北璇璣嘆了口氣,「還是解不了。」
「放心,為師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陣微風拂過,東始修闔目卧倒。
「是。」
玉言天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飲一口放下,才抬眸看著他,道:「這些年,與你師母在一小村莊里住著,養了些雞鴨,又養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著師曠讀書之餘也一道耕種、採茶、釀酒…倒算是應了少時之願」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聞言東始修倒無驚訝,那麼多年相處,他自知恩師之習性。「師母身體如何?小師弟如今也該是長成大人了。」
她筆下一頓,手一抖,一滴墨便墜落紙上。擱下筆,移步門前拉開門,便見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後的院子里,玉言天負手立於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潔若雪。
不一會兒,梁鐸聞訊趕來,見到如此陣仗亦面現驚色,可還不待他開口相詢,前來傳旨的禁中都尉宋堯高舉聖旨喚道:「梁鐸接旨!」
殿中忽然響起一串跪響,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鶯鳴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開,卻是玉言天以碎瓷相擊而成,雖只是簡單的叩擊,卻極有韻律,彷彿每一響都敲在心弦上,一聲一聲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憤恨……
「鳳凰兒,你若不如此倔強驕傲,或許活得要輕鬆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鳳凰兒了。」
聽著這話,東始修不由微微動容,伸手攬她入懷,輕輕嘆息:「璇璣。」
風獨影心口一窒,無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襲來,一時只獃獃站著,不能移動半步。自從久羅山下來,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她不曾與大哥、四哥單獨相處過,亦不曾說過一句私話,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那件事。
「鳳凰兒,這天下最了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著風獨影。
玉言天腳下一頓,片刻才道:「你還可以有恨,而我不能。只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減一分。」
「梁大人,你可來了。」堂里眾人一見梁鐸到來紛紛起身。
「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鳳凰兒要嫁人了……」東始修喃喃不斷,然後猛然抬手一拳擊下,「砰!」的一聲,矮几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壺茶杯摔落軟毯滾落大殿,茶水飛濺開來,落在兩人衣上、面上。
風獨影頷首,然後轉頭示意杜康去準備。
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面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風獨影怔怔看著玉言天,張口,卻又閉上。
一番見禮寒暄后,各自坐定。
與幾個子女雖不能朝夕相處,但自問待他們是一視同仁,兒女們待他亦是敬愛有加,卻只這五皇兒天珵格外親近依戀於他,而且也只他一貫的敬愛七個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還是裝的,一眼就可看出來,所以對於教養出這麼重情重義的孩子的鳳妃,他心底里也是另眼相看的。
東始修浮起一臉的意外,「這話怎麼講?」
「傻孩子。」鳳荏苒輕輕搖頭,「只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
不一會兒,宮女與內侍回來,蒲莘喝過一口九-九-藏-書茶便離去,轉往其他宮送梅花。
北璇璣淡淡道:「臣妾只愛白的或紅的梅花,不愛那混色的,所以讓擺在別處。」
他們八人終要四散分離!
那日她穿著一件白緞夾襖,漆黑的長發披瀉肩背,額上戴一指寬的白玉質地的發箍,發箍上還嵌一朵約莫寸許大的金色芍藥,斜斜壓在左鬢角,襯得羊脂似的臉平添艷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樣冷冷的流露一絲傲氣的神情極是熟悉,東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後攬過她道:「這東西本就是耍著玩的,你跟它較什麼真。」
「陛下。」北璇璣收起了笑,扯著東始修衣袖的手也靜靜伏著不動,神色黯然憂傷,「臣妾在這裡是個孤魂,臣妾只有陛下一個親人,臣妾也只要陛下一個親人。」
「嗯。」東始修踏入暖閣,目光隨意一瞥,便見案上擺著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這顏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宮中的玉蝶梅,便道:「這梅花倒是不錯。」
鳳無衣未曾想到他的請求會如此容易就得到答覆,頓時呆在當場。
風獨影聽著,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
風獨影神色未變,只是眼眸里閃過一抹光芒,看著那名十夫長,微作沉吟,然後平靜的道:「你想知道這馬車裡是何人?」
石衍忙將筆墨紙硯取過來。
「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
「父親。」鳳無衣抬頭看著父親,「那梁鐸不過臨死一語,無憑無證,您為何要認罪領死?」
行軍數日後,大軍隊伍里的一輛馬車引起了士兵們的注意。
對面轎中的人顯然不似梁鐸忘形,冷靜的提醒道:「梁大人,雖一切皆如計劃,但還是小心謹慎為上,畢竟要妥當了眼前的,才能有後面的。」
午時,斬令下。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他微微一頓,然後無奈嘆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該說是天意如此,還是造化弄人。」
玉言天聞言移眸看她。
眾人聞言無不頷首。
「多謝娘娘。」蒲莘起身。
久遙聽著,瞳孔驀然放大。
半路經過「翠樾宮」時,想著回來后還沒去看過北妃,於是便折進了「翠樾宮」。
「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長子,該當立為皇后。」
那一句若平地驚雷,傳入在場所有人耳中,頓時滿城嘩然。
「前幾日梁妃娘娘著人送來的。」鳳妃答道,見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幾個宮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來都是這般細緻周到。」
「梁鐸接旨!」
聽著眾人的附和,梁鐸心頭得意,面上卻竭力擺出正容,道:「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為的是大東的天下,為的是萬千百姓,豈敢有私。況且梁某一介庸才,豈敢擔此重任。」
「我先告辭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對面轎中的人道。
大殿里最後響起這麼一句嘆息,而後沉入靜寂。
東始修一震,平靜的眼眸里頓波瀾驟起。
在那雙明鏡無塵的眼眸之前,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所隱遁。
拂曉時分,齋宮裡鳴太和鍾。
玉言天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
群臣們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幾日梁、鳳等臣子的下場,一時竟是鴉雀無聲。有幾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勸諫,卻見嚴玄向他們微微搖頭。
他慢慢的走著,靜靜的沉思,隨侍的內侍、宮女也只悄步跟著,不敢打擾。
久遙睜目,眼中空空的。
玉言天輕輕搖頭,「無論是百年前還是百年後,我們都不願有今日,可是……」
不一會兒,杜康便領著幾名僕人搬來了桌椅、屏風,椅上都鋪著厚厚的墊子,屏風圍在樹下擋著風口,然後又一名婢女端來了溫好的酒。
當某些人早早趕到金殿,準備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個措手不及時,內廷總管卻傳來了皇帝的旨意:大戰歸來,龍體勞累,免早朝。
鳳荏苒看著兒子亦是滿心悲痛,可他強忍酸楚,道:「無衣,今後之路必然艱辛,你要好自扶養弟妹,孝敬你的母親。梁氏已覆,你三姑與表妹你也要照顧好。」
鳳無衣卻仰頭望著白意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寬待。
「喔。」鳳荏苒微作沉吟。
鳳無衣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提過一旁的竹籃,「父親,這是兒帶來的酒,兒便在此拜別父親,願父親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其實當年的我們又何嘗不也是這樣想的。」東始修漆黑的眉頭一揚,眼中帶出一抹輕淺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后才知道,這肩膀上,一邊確實枕著無上的權威與榮華,一邊卻壓著重逾千山的負擔與責任。」
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
一時滿城風雨,人人噤若寒蟬。
風府的書房裡,風獨影坐在書桌前,手中捧著一巷書,可目光卻怔怔望著窗外出神。
那十夫長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是垂頭站著。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
八荒塔前,凌霄殿里,玉言天親自將封王詔書封存於大殿,自此凌霄殿成為皇宮禁地。
玉言天抬步離去,走到門口,身後傳來一聲干啞無力的輕語:「久羅亡族……於你已是……他人之事?」
話音落下之際,「砰!」的殿門被推開,南片月跳著跑了進來,「玉師!我好想你啊!」
樂聲里,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階下百官亦跟隨跪拜行禮,一樣一樣隨著太常卿的唱誦步步做來,如此兩個時辰后才算是完成了儀式。
玉言天依舊沉默著。
「是。」石衍應著,並將手中取來的披風披在豐極肩頭。
「你為天下之君,自擔天下興亡。」玉言天轉過身來。
那刻北璇璣正獨自琢摸著一局玲瓏,沒發現他進來,等到宮女提醒,她抬頭瞅見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顧自低頭思考著棋局。
風獨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頭驚愕又茫然。
穿過小院,走到正堂,便見屋裡已坐著十餘人,這會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宮員來此,定都能認出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面孔。
「呃?」宮女怔愣,回頭看著北璇璣神色不似假話,忙屈身道,「是,娘娘。」
酉時,東始修獨坐景辰殿中,龍荼來報:「陛下,玉先生到了。」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著,看著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
石衍道:「陛下說就照大人與寧大人安排的就好。」
「天啦,這可怎麼辦啦!」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飲一口后贊道。
片刻,又一乘小轎抬來,在梁府轎前停下,轎里的人同樣也沒有下轎,小巷裡只兩盞燈籠照幾尺微光,一片幽靜。
一陣大風自營前刮過,吹得帳門嘟嘟作響,半空上遠去的風聲嗚嗚著,彷彿人的泣鳴之聲。
「嗯。」梁鐸點頭,「已探聽請楚了,風將軍確實帶了個久羅匪人回府。」
梁鐸陰陰一笑,「風將軍」私通匪人「並」窩藏遺匪「,居心叵測,辜負皇恩,枉為大東棟樑!」
「砰砰砰!」一陣急劇的拍門聲響起。
玉言天靜靜看著他,半晌后他道:「這幾年閑暇,為師寫了兩本書《玉言仁世》、《玉言兵書》,謄寫了八套,便贈你們一人一套。」他緩步踱至殿前,「為師把師曠也帶來了,就讓他與你的皇子們一起讀書吧。」
相較於上一次北征的凱旋,此次久羅剿匪雖取得了勝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顯得格外的冷靜。
鳳無衣回過神來,忙向白意馬叩首,「多謝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
「大人?」石衍微有猶疑。這「紫芝雪參丸」乃是豐極自配的靈藥,總共也只得三瓶,一瓶當年給了風將軍,一瓶這些年來幾兄弟受傷時用得也差不多了,這餘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羅遺人用?
「梁大人有沒有冤,到了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堯一聲令下,身後士兵頓上前捉余梁鐸。
玉言天嘆一口氣,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來論是非功過,也不想過問你心中的仇恨,我來只想跟你說,久羅只余你一個,何妨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延續久羅的血脈。」
「嗯。」風獨影端起另一杯。
久遙呆望了玉言天許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聽聞大東的皇帝和七位將軍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見你,果然你就是當年的玉家人。」
不一會兒,一名年約二十齣頭面貌妍麗眉眼間帶著伶俐的宮女進來,懷中抱著數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見北妃娘娘。」
「你們都下去吧。」風獨影吩咐。
東始修也不怪她無禮,只是坐過去看那棋盤。
起身之際,一片梅瓣自窗外飛入,飄飄蕩蕩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靜靜看了片刻,然後放在桌上潔白的玉帛紙上,提過筆,蘸上墨,便在紙上寫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艷。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東始修一震,然後驀然醒悟,誠摯的躬身行禮,「多謝玉師。」
而同時梁鐸諸人則是有些焦灼,這摺子已連日連番的遞上去了,而陛下卻沒一點動靜,跟以往行徑大不相同,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樣大發雷霆而後府護風將軍,那他們更有說辭,更能煽動百官,到時陛下再是護短也不能堵悠悠眾口。於是他想找鳳荏苒再行商議,但送出消息后鳳荏苒避不會面,暗罵一聲奸滑后,梁鐸亦只能暫時按住不動。
北璇璣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隨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將門口窗前掃視了一遍,然後回身看著蒲莘,「可是有什麼事?」
自聖旨降到鳳府,府中已是亂作一團,他本是想入宮去求姑母鳳妃相救,可往日通暢無阻的宮門前得到的是橫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鳳家已非昨日鳳家。他冷靜下來后,已知鳳家無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見父親最後一面,可牢前的牢卒稱無陛下旨意不能相見。如今要求聖旨那是比登天還難,走投無路之下他聽從三姑鳳兼蔭的指點,等在解廌府侯著白意馬出府。今日一天,已讓這個侯門公子嘗盡人間冷暖,此刻白意馬一件披風,讓他幾近凍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來。他雖是少年老成,可畢竟只十六歲。
「玉師。」
這一戰,皇帝親率大軍掃除了久羅山頂住著的妖匪,頡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們的陛下,紛紛自發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數里遠。
「玉師,我已做下決定。」東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堅定。
「我們五大家族雖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鐸臨死一招雖無憑據,可陛下必然記在心上,便是一時不動,他朝對付起來,梁家便是鳳家的寫照。
草民身為人子,只想給父親送一頓飯一壺酒,已盡人子之情,還望大人仁慈,許草民之請。「白意馬看著寒風裡少年的身子凍得發抖,卻跪得直直的,烏青的面孔上一雙清湛堅定的眸子,不由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少年的身上,轉頭對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領他去見他父親吧。」回首之際,眼角餘光瞟見數丈外的巷角立著一道人影,目光一頓,緩緩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蒼白,已非昔日的綺顏玉貌,只眉梢眼角依帶著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關切的看著地上的少年,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她九*九*藏*書抬眸向他望來,兩人隔著數丈之距,隔著十余年時光,默默相視,彼此都已面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頷首一禮,纖瘦的須脖彎出一道溫婉的弧線,彷彿一個祈求,又彷彿是道別。他微微點頭回禮,然後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著的少年。
鳳無衣起身,再抬袖把面上淚涕擦拭乾凈,再看一眼父親的背影,然後轉身疾步出牢。
一壺酒飲完后,玉言天道:「為師想看看久羅的遺人。」
「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
自她入宮數月以來,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數宿在她宮中,一時皇宮裡盛傳其有專房之寵,獻殷勤的巴結的頗多。換個人或許尾巴要翹上天去了,但北璇璣卻不恃寵而驕,待人接物禮數周全,與其他宮的妃嬪相處亦是謙恭和煦,既不與人太過親熱,亦不與人太過疏遠,就那樣不溫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氣度。
「草民乃罪人鳳荏苒長子鳳無衣。」跪著的人抬頭,是一張凍得烏青的少年面孔。
「這些年我雖居於山野,可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靜靜道,「當年離開之時你們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負,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卻也並不意外。」
「轉過身來。」身後的聲音顯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種不容人反抗的威嚴。
「玉師,有時候細細想想便覺得世事真是可笑。」東始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歷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鳥盡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卻是任人唯親,人人讒害。」
不一會兒,豐極寫完信遞給石衍,「以星火令傳回帝都。」
可玉言天說了那一句后卻沒有再開口,只是目光定定望著窗外,看著天光一點一點黯淡,看著紅梅漸斂艷色。
《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載: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于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國,自此天下劃分九州。冀州皇王,閩州寧王,雍州豐王,北州白王,幽州華王,青州風王,商州南王。帝御祈、雲二州。
很久后,殿中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
「父親。」鳳無衣看著鳳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裝扮,自是知其去了哪裡。「那梁鐸志大才疏,為人驕橫自滿,豈是成大事者。」
「有的人一生歡樂多於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於歡樂。」玉言天轉過身,聲音沉沉的,「我那個傻徒兒還只過了半生,可我已知她這一生必然苦痛多於歡樂。」
風獨影面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容,「本將告訴你,這車裡的是久羅遺人。」
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長子東天珺,梁妃所出:次子東天琨與長女東天琇,謝妃所出:三子東天琿,王妃所出:四子東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東天珵及二女東天瑤,鳳妃所出:六子東天珝,陳妃所出:三女東天琬,羅昭儀所出。
「太宰豐極。」對面轎中人的回答幾乎是立刻的。
過了許久后,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東始修。
東始修一行抵達帝都,百官出迎。
一首詞還未寫完,窗外便響起杜康的聲音:「將軍,玉先生來了。」
窗前是一株梅襯,生得極其高大,開著滿枝丫的梅花,從他們站著的窗下往上看去,只見殷紅的梅花簇簇綻放,就彷彿是開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風裡,亭亭搖曳,如同叢叢焰火熱烈的在天空燃燒跳躍,艷光四射,灼人雙目。
見此景象,東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一時屋裡恭迎奉承不止。
「哦。」東始修淡淡應一聲,調開目光,然後問起東天珵最近習字如何,練武如何,有沒有認真聽太傅授課等等。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裡如此人家卻不單隻是梁府。
聽著這樣的話,玉言天靜默著,神情平淡,水鏡似的眼眸里甚至不曾起一絲波淵,只是在心底輕嘆:果然,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這天下能讓東始修動搖的只有鳳凰兒。
「可不是,風將軍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擔帝城都統一職,梁大人才是最合適不過了的。」
「籜兮籜兮,風漂其女。叔兮伯兮!倡于要女。」
「玉師…」東始修心頭一窒。
休整了幾日後,東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
聞言東始修微征,然後斷然搖頭,「玉師,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嚴,豈會有怨言。」
他一動也不動的擁著懷中的妃子,面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測高深。
爾後皇帝下旨:「鳳荏苒欺罔貪黷,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賜自盡。鳳府家財沒入國庫,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父親……」鳳無衣哽咽難語。
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北璇璣目光掃一眼她懷中的梅花,口中卻道:「聽說梁妃娘娘得了風寒,可有好些了?」
這時,一隻青鳥忽然喳喳飛來,繞著梅樹飛翔,在花枝間清脆鳴叫,瞬間啼破庭院里的清寂,令人剎那間以為是到了春天。
東天珵一一作答,並將寫的字取過來給父親看,又將背熟的書背給父親聽,一時又童言稚語的問父親下回出征能不能帶他一塊兒去…
虔侯「梁鐸,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盡忠圖報,反貪財納賄,結黨營私,謀亂奪政,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其妾梁張氏,以色賄官,暴斂財物,依勢凌弱,著解廌府監押候斬!梁府家財沒入國庫,梁氏一族男丁幾十五以上皆成極邊!欽此!」
隨意的一問一答,令東始修覺得肩頭鬆緩,心神慢慢變得沉靜,端起茶杯啜一口,頓一股暖流灌入腸肚。一時漸趨暗淡的暮色里,大殿中只茶香裊裊,偶爾一點飲茶的微響,安靜得如深潭古寺。
「你或許覺得生無可戀,只是……」玉言天輕輕一頓,然後目光柔和澄澈的看著久遙,「我那個傻徒兒為了你,已舍了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
卻說另一乘小轎在夜色里匆匆而行,然後在鳳府後門停下,落轎後走出一名四旬出頭的男子,正是「英侯」鳳荏苒。
「什麼人啊?這麼早。」梁府的門人提著燈籠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了門栓,剛將大門拉開一道縫兒,門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開,然後一大幫士兵迅速湧入。
玉言天微笑,隱約讚許之意。
窗邊的玉言天微微點頭,並沒有轉過身來。
「讓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鐸抱拳道。
然後,殿前侍衛入內將他抑送至解廳府。
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盡,彷彿是一口吞盡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
「父皇,您是來看兒臣的嗎?」
皇逖兄妹幾人也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我姓玉。」玉言天看著久遙道。
「是。」
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灑滿了歡暢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了眼睛,略有些不適應光線,眯了眯眼睛后再次睜開,移過頭,茫然的目光望見床前麻衣如雪的人,一時恍如夢中。
「始修自然也有缺點,他狂放不羈,霸道任性,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情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著風獨影,神容平淡裡帶著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待宮女與內侍出門,暖閣里便只剩兩人。
一直到未時四刻,他才將所有摺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著台階而下,順著長廊而行,轉過一道一道宮門,沒無目的只是隨意的走著。
東始修沒有說話,可是擁入懷中的嬌軀是這般的溫暖,聽入耳中的話是這般貼心慰意。
玉言天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風獨影。
立冬后,百花謝盡,枯葉盡落,少了那些紅花綠葉的陪襯,便是富麗庄穆的皇宮也顯得有些蕭條,只是靠北的「翠樾宮」里卻依舊綠蔭蔭的松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顯得生機勃勃。如今這宮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國公主北璇璣,在皇帝封她為妃后,便將此宮賜給了她。
「父親!」鳳無衣心頭大痛,終是忍不住慟哭。
「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
就這麼和和樂樂的說了會兒話,便到了申時,陪著母子倆一塊兒用了晚膳后,便以還有摺子未批為由,起身迴轉景辰殿。走出好遠,偶一回頭,卻見東天珵小小的身影還立在宮門前,腳下微微一頓,不由沖兒子揮了揮手,示意其回去,然後才轉身離去。
「什麼人?」府前衙役當即拔刀相護。
蒲莘本還要再推託一下,可抬眸瞥見北璇璣神色,便接過了珠子,並跪下行禮:「那奴婢多謝娘娘賞賜。」
「把這梅花放你屋裡去。」北璇璣吩咐那宮女道。
「正因梁大人為國為民,我等才要舉薦大人。」
玉言天微微頷首,卻既非認同亦非反駁。
刀揮之際,梁鐸大喊:「吾所為,皆與『英侯』鳳荏苒相商也!」
有腳步聲傳來,卻是杜康端著米湯與葯過來,這時候該喂久遙進食了。那日雖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灌些春湯米汁。
窗邊的背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齡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發,樸素如山野村人。大殿里未曾點燈,光線暗淡,只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著他山水一般淡遠的眉目,有著超脫俗世的澄明寧靜。
「你師母很好,師曠個子倒確實長高了許多。」玉言天面上一直掛著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與神態卻有如春風拂過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鳳凰兒,只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說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著低頭把玩著酒杯的愛徒,搖頭輕嘆一聲,沒再說了。
眼見梁鐸被拿,梁府里諸人頓時凄惶大喊,個個六神無主哭作一團。
對面轎子抬起,很快便消失於茫茫夜色里。
等那人走遠了,風獨影移眸看著安靜如無人的馬車許久,抬步離開。
玉言天報以嘆息。
「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動,而且……」北璇璣說到這頓住不說了。
「才十月風已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來要難過了。」豐極喃喃。
可東始修起身,將手中詔書往燎壇上一放,頓時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燼。然後他轉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過另一道詔書,左手高舉,道:「此封王詔書存於凌霄殿內,凡東氏子孫不可違逆,天地神明共鑒!」
「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情義。」玉言天面上依舊有著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說他們六個無情,而是到了這個局面時,他們會更重江山。」
「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璇璣笑了笑,「這梅花倒讓梁妃娘娘費心了,回頭替本宮謝謝你家娘娘。」然後轉頭吩咐一旁侍候著的宮女,「你去取個花瓶來養著。」又對一旁侍候著的內侍道,「你去為蒲莘姑娘倒杯茶來。」
完全沒有考慮的,東始修端起左杯,一飲而盡九-九-藏-書
滿殿大臣聞之無不驚愕呆怔。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沒有想到今日還能喝上她釀的酒。」
那衙役點點頭,走開了。
他言罷再將詔書轉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雙手接過詔書,然後莊嚴的步下圜丘,交給等候一旁的內廷總管申歷。
聞言,東始修心頭一軟,伸手颳了刮兒子的紅鼻頭,「父皇這不是來了么,快領父皇進去,看你臉都要凍壞了。」
那十夫長目光不敢與她相對,只垂著頭嚅嚅道:「屬下…屬下只是有些好奇……」
當年的誓言說得那般的輕鬆,當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他們八人做不到了,只要他們八人齊心,便是天也要聽他們的!
驀然一聲清亮的叫喚傳來,隨著這一聲叫喚而來的是撲在腰間的力道,東始修回神,便見東天珵抱著他的腰。
蒲莘點頭,輕聲道:「今日午時梁大人入宮,梁妃娘娘與他單獨相談,奴婢雖借送茶的機會近得門前,可也只隱隱約約聽梁大人說」…籌劃好了……萬無一失…定叫陛下亦無法可施…「這幾句。」
鳳荏苒聽得喚聲,坐起身,見到兒子眼中閃過驚喜,面上卻皺著眉頭道:「無衣,你不該來。」
「這是本宮以前的舊物,不曾入冊,宮中也無人見過,你放心收著就是。」北璇璣淡淡道。
「不要哭,無衣。」隔著牢柵,鳳荏苒伸手撫了撫兒子的頭頂,「你今後便是我鳳家之主,要堅強些。」
朕做了大東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蒼賜了一點補償嗎?
聞言,久遙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湧起一絲酸酸的痛意。
影遠遠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馬車,然後吩咐:「石衍,備筆墨。」
東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過一道詔書,雙手平舉,然後轉身跪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天地為證,神明為墨。予東始修,本為布衣,寒微之時與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義結金蘭,誓同福禍共生死。自此十余年征戰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東基業。今予為天子,當諾昔日誓言:封皇逖為皇王,封地冀州;封寧靜遠為寧王,封地閩州;封豐極為豐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馬為白王,封地北州;封華荊台為華王,封地幽州;封風獨影為風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為南王,封地商州。爾後七王佐朕,治理天下,願上蒼庇佑,大東昌盛,太平安康!」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
梁、管、朱、周四人頓癱軟在地,面若死灰。
豐極的信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寧靜遠的手中,而同時也有一側消息很快的傳入帝都。
翌日。
階下百官見之,有知曉那人身份的驀然驚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誰。
「都不願有今日?可是久羅山上……」久遙閉上眼睛,咬牙不語,只因憤怒與仇恨已在胸間翻湧。
而大喊冤枉的梁鐸,在解廌府里,面對著那些與他一同押來的管宣、朱禮、周栗等諸位朝官,面對著一疊疊詳詳儘儘的賄賂明目,面對著尹蔓箐及聆風閣管事等人證,面對著那些記錄著何時何地他與那些朝官們的談話內容的證詞,頓啞口無言。
連鐵骨錚錚的嚴玄都如此,群臣還能說什麼,圜丘之前靜肅如淵。
「父親。」鳳無衣一直強忍著的淚終是流出。
鳳荏苒目光望向牢門前,見無人影,才壓低了聲音道:「無衣,為父此刻所說的話你要謹記在心。」
凌霄殿里,那一日迎來了許久不曾有過的開懷笑語,和著暖暖冬陽,一掃近來籠于帝都上下的陰霾。
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舊以龍體不適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時紛紛猜測,皇帝這是真病了還是裝病?
「鳳凰兒要嫁人!鳳凰兒怎麼可以嫁給別人!」東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几頓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呆了那人!」
「是,兒記著。」鳳無衣點頭,死死抓住父親的手。
東始修語畢,階下靜無人聲,群臣個個呆若木雞,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亦是震驚失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樹,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就彷彿是雪花於半空飛舞。
「慢走不送。」
久遙閉著眼不說話,儘管心中憤恨難禁,卻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過勉強,可是……他本是久羅人,最終卻是他教出的徒弟滅了久羅一族,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
玉言天定住目光。
當日傍暮,白意馬自解廌府出來,正待回府,不想剛步下台階,一道人影迅速撲出跪倒他身前。
祭天大典結束后,東始修起駕回宮。
帝都皇宮。
轎簾打起,梁鐸彎腰下轎,看著院門裡透出的一線燈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門而入。
師徒兩人在梅下相對而坐。
一杯茶飲完,兩人擱下茶杯,相對而視,一個是山水之悠遠,一個是淵岳之沉穩。
殷紅的鮮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几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里清晰可聞,然後順著矮几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梁鐸滿意的笑了,「今日找你來也不是為這事,只是你我難得相會,所以想問問,下一步該是誰?」
「鳳凰兒,你真不愧這個名號,羽翅扇動,必風起雲湧。」
「大人就別站在門口吹風,你沒聽大夫說你要好好調養啊。」石衍嘴裏說著,手也就順手把撩起的帳簾放下,一時阻了冷風灌進,營帳里便顯得暖和了些。
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趕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自不應說,便是奉旨養病的豐極、閉門不出的風獨影亦都與百官一樣正裝朝服,靜候于圜丘。
東始修連著幾日不曾上朝,豐極又在府中養病,風獨影自回帝都后即閉門不出,所以忙壞了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幾人。不但要處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見著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為祭天做著各方準備,所以幾人日入宮庭內宿官堂,已是數日不曾回府了。
「好有靈性的小東西。」玉言天看著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鳥,輕輕贊一聲,然後抬手,「去吧。」青鳥乖乖飛起,在半空中繞飛一圈后落在梅樹上。
他已許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時,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沒有的平靜,令得耳目格外的靈通。窗外紅梅嫩黃的花蕊清晰可見,遠處隱隱傳來南片月的叫嚷聲「玉師回來了為什麼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應該最疼我,所以也該先看我!」
聽明來人身份,府衙衝到嘴邊的喝斥咽了下去,只道:「此非你來之地,速速離去。」
所以東始修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如同最深長的最隱秘的嘆息,「有時候亦有過」要是當年沒有娶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平靜,卻含著濃濃的苦澀,「我坐擁江山帝位,可對我心中殷殷切切念著的卻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
當日幾個弟妹都還住在皇宮裡時,無論是春夏秋冬,無論有多少爭吵,總覺得這皇宮裡填得滿滿的,特別的熱鬧歡欣。如今,他們一個個搬離皇宮,只留他一個住在這空曠的宮殿里,留他一人站在這至高之處。
「她們愛嚼就嚼去。」北璇璣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不想為討好誰而勉強自己,也不想刻意親近誰。」
「哦?」東始修應得意味深長。
可才轉身,便見數丈外營帳前豐極悄然而立,顯然方才一幕盡收眼中,可他靜靜的站著,暮色里如畫上一抹孤寂單薄的影子。
翌日。
北璇璣倚在榻上慢慢把玩著棋子,想著蒲莘方才的話。
「哦?」東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來,你這般若給傳出去,豈不讓人嚼舌根。」
那是一支簡單得如童謠的曲子,自由自在的彷彿是天邊浮雲,有著不染塵埃的純凈,輕鬆歡快又如是桃樹下嬉笑稚子,帶著不解世事的明澈,讓人聽著便忘卻了煩惱。
「玉師。」東始修輕輕喚一聲,卻又不語了,轉過頭目光望著窗外,刀刻似的面孔上平靜無波,只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遠,似乎落在了天的盡頭,又似乎看到了歲月之外。
十夫長一震,還不及反應,風獨影已冷聲叱道:「還不退下!」
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然後握著小小的瓷杯,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鳳荏苒點點頭,「今日入宮,你姑母可有什麼話?」
爾後幾日,天一直沉沉的難見陽光,顯得格外的陰冷而壓抑,也在如此的氣氛下,光陰寸寸的溜,一個轉身抬首間,便發現已到了冬至。
風獨影默默聽著。
「是。」衙役應聲。
看著東始修冷靜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玉言天讚許之餘亦心生憐憫。
半晌,久遙開口:「你……」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他的嗓子已乾澀難言,緩了片刻,才再次出聲,「你為何會這支曲子?」
「才不會。」東天珵抓著父親溫熱的大手心頭歡快,「父皇你冷嗎?快隨兒臣來,兒臣去給您端滾熱的薑湯去寒。」說著扯了他便往「馨寧宮」走,一邊還叫道,「母親,父皇來了!」
進了「馨寧宮」,鳳妃自是滿臉歡喜,「這幾日臣妾老聽著說陛下龍體不適,正滿心不安的。」
龍荼悄悄的將殿門合上,然後走出三丈,靜靜守候。
玉言天沒有動,沒有說話。
玉言天抬頭,看著滿村雪梅里那輕盈翹飛的一抹青翠,唇邊露出一抹淡如浮雲的微笑,看那青鳥飛落在風獨影的肩頭亦沒有驚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鳥歪頭望了他一眼,然後展翅飛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鳴之餘還輕輕扇動羽翅,那姿態顯得極是愉悅。
「陛下一去這麼久,臣妾無聊嘛,只好擺著玲瓏自個兒解悶了。」北璇璣杏眼睨著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
到了陰暗森冷的死牢里,便見昔日雍容清舉的英侯一身囚衣卧于亂草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玉言天望著床上即算閉著眼睛亦掩不了滿身恨意的久遙,心頭升起深深的憐惜,這孩子雖是救回一條命,可這一生只怕都難消悔痛與仇恨,可是……這一生不得安樂的又豈只是他。
「可是,這卻令朝臣視他們為眼中釘。」東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這天下本是他們打下來的,他們有安邦定國之才能,可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們重用他們?我還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兒孫繼位,那時的他們會如何對待我的弟妹?削官貶爵?抄家屠族?玉師,我不敢想象以後。」
他讓自己的兒子輔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說教化七王之後,為的不過是讓這大東王朝能延續長久太平。
士兵們猜來猜去沒個結論,也無人敢去求證,於是片刻便散了。
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慄著,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說的話我時時記著,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情盪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
玉言天靜靜的看著東始修,那澄靜的眼眸如同明鏡無塵。
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九*九*藏*書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
當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夢鄉,有的精心籌劃著。
漆漆的暮色里,東始修的五官神態顯得模糊,只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風平浪靜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卻看得到他內心深處藏著的暗潮,他拚命壓制著浪濤。他暗暗嘆息一聲,以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在那片靜海上投下一顆巨重石:「你雖已做下抉擇,可心底還隱隱的掛著一絲希望,總是有一點不甘心,不是嗎?」
「嗯,父親您也早些安歇。」鳳無衣行禮後退出書房。
只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性命。「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說的是實情。
「當年我們乞討流浪時,又怎想到有朝一日會坐擁江山。」風獨影垂眸看著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著頭頂如雪的梅花,手輕輕一晃,杯中頓生花漣雪漪,一圈圈,一層層,彷彿無窮無盡。「玉師,天支山下相逢之時,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語畢即跨步離去,身後東始修依舊矗立殿中,靜靜的,許久后,他的輕語在殿中悠悠迴響:「是善因還是惡果,千秋之後自有定論。然縱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
「朕在宮裡隨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這了。」東始修道,目光在屋裡一轉,「不是說梁妃給每宮都送了梅花嗎,你這怎的不見?」
沉默了半晌后,東始修開口:「玉師,百姓想到皇帝,總只想到至高的皇權至尊的富貴。」他依舊側首望著窗外。
「為著天下安危,為著朝綱清正,我等捨命亦要彈劾風將軍。」
夜幕降臨,窗外朦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靜靜坐在一片黑暗裡。
兩刻之後,當玉言天停下叩擊,對面的東始修已恢復常態,只是眉眼之間籠著深深的疲倦。「玉師,你可知我為何尋你?」
東始修盤坐不動,如一座靜默的山嶽。
「你看。」玉言天指著窗外道。
一聲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寧靜,府中早起的僕人看到那些腰懸刀劍氣勢洶洶的士兵,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膽顫心驚。
然後又一人問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彈劾為好?」
「梁大人,可有確切的消息了?」一人問道。
而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卻是心情複雜異常。封王授國,何等尊榮之事,可他們此刻杳無喜色,仰首望著圜丘之上的東始修,心底里升起憂傷與苦澀。
東始修步上圜丘,樂手們奏起「始平之章」,然後在悠揚的樂聲里,祭天大典開始。
他取過茶杯再次倒滿,道:「左邊是你和鳳凰兒隱遁山林逍遙度日卻天下動亂眾生凄若,右邊是你與鳳凰兒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選哪一杯?」
久遙昏迷著不能進食,一直靠著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參湯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內,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面頰四陷形銷骨立的一個軀殼,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
玉言天微微頷首。
「而且什麼?」東始修一挑眉頭。
「始修,你可怨玉師當年讓你娶梁家女?」
白意馬搖搖頭,然後轉身目不斜視的步下台階,乘轎回府。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當初為著你們兄妹的情義,為著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嘆息,「鳳凰兒,最重八人情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
「我們八人共征天下,我們八人同坐江山,我們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宮……」
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里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著上方,那裡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
天還只蒙蒙亮,清晨的寒氣如冰刀刺骨,許多的人都還睡在熱被窩裡做著甜夢,而帝城長街上,一到士兵踩著齊扎的步伐快速奔過,刀劍碰觸盔甲發著「叮噹」脆響,在冬晨里如同冰洞里的水滴聲,讓人聞聲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將之團團圍住,朦朧的晨光里,依稀可見府前匾額上龍飛鳳舞的題著「梁府」二字。
「是。」
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了。
「你已昏迷近一個月了,若再不醒來,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著久遙溫和的笑道,「所以我試著吹這曲童謠,果然久羅族的人便是魂游黃泉亦不會忘了這支歌的。」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夢中醒來,聞得此消息時,只覺一夜間已天地變色。
「走!」鳳荏苒閉上眼。
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後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錦被裡抬過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靜靜號脈。過得一會,他將久遙的手腕放回原處,搬過一張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後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發黃的笛子,湊近唇邊,頓時清暢的笛音在房裡響起。
風獨影鳳目冷冷掃一眼那人,看其模樣可知是一名十夫長,「回答本將!」
「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里,她一聲輕嘆隨風而逝。
當殿中所有侍從退下,玉言天回首望著殿中矗立的東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國,日後恐遺禍後世。」
東始修看著他。
梁鐸、管宣、朱禮、周栗、梁張氏押赴刑場處斬,帝城百姓空巷圍觀。
東始修伸手,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慄,他的眼睛望著左杯,可他的手卻只能伸向右杯,端起來,仰頭閉目,一口飲盡,卻如吞荊刺,如飲黃連,痛徹腸肚,苦徹心膽。
「那是自然。」梁鐸收笑。
玉言天聽著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人所爭奪的無外乎名利權勢。」玉言天轉頭,目光空濛而悠遠的穿過屏風落向遠方,「有你們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無出頭之日,為著自身的權與利,你們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皇帝疏遠冷待你們,群臣或不會逼得如此緊,可皇帝絕不肯這樣做,若他真這麼做了,你們八人情誼定然生變,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能兩全其美,所以當年離開之際你們相詢時為師緘口不提。」
「梁大人太過謙虛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
「陛下。」北璇璣倚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聲音輕渺如煙,「璇璣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璇璣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璇璣在,陛下不在,璇璣自也不在。」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他。
一時殿中沉在一片彷彿凝固了的靜寂里。
這少年是鳳荏苒十六歲的長子鳳無衣。
「自然,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鐸道,「只不過…」說到這他頓住,等著對面之人接話。
於是小轎又抬起,沿著巷子往前走,然後轉過彎又走了片刻,在一處小院前停轎。
發獃了好一會兒,風獨影收回目光落在書上,卻看不進一字,無奈放下。
「數年不見,玉師可好?」東始修望著對面的恩師。看其容貌神志,與分別之時並無兩樣,其實從他們少時與之相遇起,恩師就一直是這個模樣,他們如今都為人父,可恩師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老。
「玉師。」風獨影跨出書房。
玉言天仰頭看著一樹梅花,道:「鳳凰兒,陪為師在這樹下賞梅飲酒如何?」
嚴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個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師玉言天,我等所慮他豈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卻依有今日之詔,可見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諫亦不可撼也。」
這日,東始修照舊不上早朝,然後他在景辰殿里,等來了寧靜遠,兩人閉門商議了一個時辰,寧靜遠才出宮離去。
至此,已無挽回。
玉言天沒有答,只是輕聲道:「你累了,睡吧。」
在恢宏悠揚的鐘聲里,身著祭服的東始修跨步而來,步履之間自有一種仰吞天地的氣勢,在他身後,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遠,蕭蕭肅肅,卓然若仙。
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了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著斬了。
那人慢慢轉過身,忐忑不安的看著風獨影。
當日,暮色朦朧里,士兵們都圍著篝火用膳時,卻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馬車,可是他才到達車窗前,正要拉開車窗看一眼時,身後傳來問話聲:「你在此幹麼?」
風獨影心頭又是巨跳,獃獃看著玉言天,「玉師早已料到了?」
鳳荏苒白綾自盡。
「你知道我是誰是嗎?」玉言天柔聲道。
眼見床上的人醒來,玉言天沒有任何驚異之舉,將一曲吹完后才放下竹笛,然後平靜的與床榻上的人對視。
「走。」梁鐸吩咐。
「悔嗎?」玉言天再問。
玉言天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過矮几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隨著裊裊白氣,一股茶香在殿中瀰漫開來,清香沁鼻。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撤饌、送帝神、望燎九道儀式。
「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面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著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咽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
圜丘上天燈高懸,照得壇內通明,卻又燔香繚繞,顯得縹緲朦朧。
「你們八個自然都是憂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裏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只是也各有缺點。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性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於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小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性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強。」
「大人!大人!」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時六刻。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
北璇璣輕笑一聲,「陛下別故意裝不知,臣妾雖是才入宮卻也是聽聞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個死裡逃生之人,所以什麼也不摻和,就想安安寧寧的過日子。」
「沒什麼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須憂心。」東始修道。茈蘘乃是鳳妃閨名。
「父親。」鳳無衣心頭悲慟。
一陣寒風吹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
「是!」十夫長如釋重負快步離開。
當夜戌時,梁鐸換上一身便服,坐一乘兩人小轎出門。轎子盡量自人少的街巷穿過,行了約莫兩刻鐘,到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行進幽暗無人的巷子,然後轎子停下,但梁鐸並沒有下轎,而是坐在轎里等著。
「皇長子敦厚溫良,該當立為太子。」
當宋堯聖旨念完,梁府里所有的人都從頭涼到腳,梁鐸更是當場軟倒在地。
帶著這樣的疑惑,這日大軍紮營休息時,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塊,猜測著車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誰也不知道,偏偏每次紮營林息時也不見車中之人下來,讓人好一窺真貌。
那一句落入東始修耳中,頓聞「咔嚓!」一聲,握在東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久遙自受傷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許多靈藥,請了許多大夫,都是束手無策。風獨影只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卻不曾https://read.99csw.com去看過久遙一次,雖然不肯承認,但她心裏明白,久遙至今不醒許就是因為他並不願活著,更不會願意見到她這個仇人。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
東始修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而祈、雲兩州日後又合稱為祈雲王城。
東始修奔出去的腳步一收,然後迅速轉身往凌霄殿方向去,等到了凌霄殿,推開殿門,便見一人憑窗而立,背影欣長而清瘦。
這日,北璇璣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閣里讓一名懂棋的宮女陪她對弈,忽有內侍來報,說梁妃娘娘宮中有人求見娘娘。她微微一頓,放下棋子,「讓她進來。」
十一月初六。
風獨影見之訝然,這是第一次見到青鳥親近別人。
「因為說了也沒用是嗎?」風獨影鳳目微凝,漾一絲苦笑,「玉師讓我們自己選,讓我們自己走,然後今日的局面也是我們一手造就。」
那人頓時僵在那,一動也不敢動了。
今日我鳳氏雖倒,可除為父一條命與些身外之財,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與五皇子安然,只要他們在,我鳳氏不絕。「鳳荏苒握住兒子之手細細叮囑,」為父死後,你帶領族人移居效野,閉門讀書,韜光養晦,只待時機一到,自有我鳳氏崛起之日。「「兒記住了。」鳳無衣思及父親死期在即,頓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只是,父親……您……」哽咽數聲,卻是無法成語。
「為父知道。」鳳荏苒聞言淡淡一笑,「所以為父只隱身其後,且與梁鐸合作只是一時之策,你勿須擔心,為父心中自有升量。」
「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去睡吧。」鳳荏苒道。
「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捨不得。久羅的血禍艷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跡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
「玉師,我今日已為皇帝,萬事當有抉擇。」東始修迴轉頭,目光望向恩師,平靜而從容。「我尋玉師來,只因玉師於我們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師才有我們八人的今日,才有這個大東王朝,所以我雖做下了決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師一聲。」
片刻,他提過茶壺,再取過茶杯,倒滿兩杯茶水,然後一左一右置於几上,「左邊是鳳凰兒,右邊是江山帝位萬千美人,你選哪一杯?」
聽到答案在座之人無不是含義相同的「噢」了一聲。
久遙獃獃看著他,埋在被子里的手不由自主握起。
「同心同德,永不分離。」風獨影輕輕念著,「可我們到底沒能守住。人發誓許諾本是想永遠不變,可往往這些不想變的到最後都變了,倒好似這誓言承諾就是要讓人用來背棄一樣。」
東始修笑笑,「愛妃這麼聰慧的人也解不了?」
東始修抬頭,這才發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春暉園」,前邊便是鳳妃的「馨寧宮」。
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後輕輕的和著方才的曲調唱道:「籜兮籜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于和女。」
「父皇!」
風獨影命杜康領他前去。
「始修,你過來。」窗邊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東皇帝名諱的只有那傳奇帝師——玉言天。
清吟聲里,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里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裡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面前,她也不肯泄露半點脆弱與悲痛。
那日後來師徒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飲酒。
「臣梁鐸接旨。」梁鐸心頭忐忑的跪下,然後一府的人嘩啦啦跟著跪倒。
「哪裡哪裡,只是梁大人不來我們沒個主心骨。」眾人道。
當玉言天唱完,久遙已呼吸急促,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你會唱這個?」
風獨影也飲了一口,才道:「這是今年春蕭艾姐釀了送過來的。」
東始修胸膛里奔涌著的憤怒、凶暴隨著這清脆輕柔得如同音樂般的叩擊聲慢慢鬆緩,慢慢淡去,漸漸消散…
「鳳凰兒怎麼能嫁給別人!鳳凰兒是朕的!鳳凰兒是朕的!」又一拳擊下,碎木成沫。「朕要殺了那人!朕要殺了那些臣子!他們怎敢那樣對朕的鳳凰兒!朕要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選哪一杯?」玉言天的聲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斷玉。
東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動,卻依舊道:「不悔。」
「有很多事,都是當年想不到的。」風獨影靜靜的道,微垂的眉眼間籠著淡淡的疲倦。
神遊天外的東始修在聞知的剎那有些怔然,然後他回過神來,霍然起身,疾聲問道:「玉師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凌霄殿。」龍荼答道。
「梁鐸、管宣、朱禮、周栗罪證確鑿,押入死牢,明日午時處斬!」解璃府尹白意馬當堂宣令。
東始修心頭一震,腦中依稀有什麼閃過,目光自窗外的紅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對面坐下,「多謝玉師教誨。」
「父親!」鳳無衣急步上前,卻只能隔著牢柵相喚。
「嗯。」鳳無衣點點頭。
鳳荏苒眼角滲出淚水,可身子卻紋絲不動。
身後,衙役領著鳳無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離去。
久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於是眾人都望向梁鐸。
「梁大人說得有理,風將軍如此行徑實與謀逆無二!」
玉言天拉開殿門,殿外的冬陽與寒風同時湧入,明光里伴著冷峻。他輕輕嘆息一聲,「今日種因,他日結果。」
這支曲子太熟了,這是他們久羅族的曲,也只有他們久羅族會將這首《籜兮》當作童謠,他們久羅族的人自兒時起便學會唱這曲歌,可是…眼前這人並不是他的族人,他為何會唱?
「人本是世間最複雜的。」玉言天淡淡道。
豐極看著她的背
「梁大人,還不領旨謝恩。」宋堯冷聲喚道。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驅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後你的弟子滅了我們久羅……」久遙胸口一窒,再也說不出話來。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嘆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
「傻孩子。」玉言天嘆息的看著東始修,清明的目中終於流露出慈愛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該知曉,無論你空懸后位多少年,鳳凰兒永遠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初九,卯時。
北璇璣眼中波光一閃,然後輕輕頷首,「本宮知道了。」說著自袖中取過一串粉紅的顆顆如小指頭大小的珍珠手鏈遞給蒲莘,「這你收著。」
接受百宮的跪迎后,東始修即啟駕回宮,百官目送御駕離去后亦紛紛散去。
鳳荏苒輕輕嘆氣一聲,望向那衙役,「這位大哥,能否讓我父子敘話片刻?」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鐸醒過神當即搖頭大喊。
玉言天心中一動,腦中想著的卻是這一路上所知所聞。
玉言天語氣淡然,說完后他轉過身在軟毯上坐下,微抬首看著依立在窗前的東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發現。」
豐極一邊提筆寫信,一邊問:「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后可有說什麼?」
「不!臣是冤枉的!」梁鐸大喊。
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彷彿紅顏倚著松柏。
「回稟娘娘,喝過太醫幾副葯後梁妃娘娘的風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宮探病,娘娘已可下地與大人敘語了。」蒲莘答道,接著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見宮中的」玉蝶梅「開了幾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給各宮的娘娘同賞。」說著她自懷中取出一枝梅花。
一時許多人失望,卻也只得悻悻而返,準備明日早朝再諫。
「玉師,走到今日,所歷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
「臣領旨謝恩。」鳳荏苒叩首。
片刻,玉言天溫和清暢的聲音響起:「我來的路上,聽聞了你們剛剛蕩平了久羅山,可這不該是你讓重淵尋我的緣由。」
血灑,頭落,目睜,唇邊猶掛陰毒獰笑。
許多天過去,卻不見車中有人出來,每日里風將軍的侍衛杜康都要出入數次,可風將軍明明騎著馬在前邊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數,可豐太宰雖是坐馬車,可他的馬車行在前邊呢,而陛下與其他幾位將軍也都是騎馬,就不知這輛車中坐著的是何人,要勞杜侍衛親自侍候。
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只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
「最初起兵,為的是保護弟妹,至今時今日坐擁江山,依不改初衷。」東始修仰首,透過窗外的梅樹,瞭望不遠處高高聳立的八荒塔,然後他推窗,折下一枝紅梅,「玉師,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東始修身體里那根名為「冷靜」的弦已緊緊崩了近一個月了,又或者說已崩了許多年了,此刻終是崩到了極限,壓抑著的焦慮、失落、憤怒、憎恨、悲傷便破閘而出,匯成了近乎癲狂的發泄。
「玉師,此念不知何時生,亦不知何時止。」東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凄愴,見者心酸。
屋外他的隨侍提著燈籠候著,在漆黑寒冷的夜裡,那一抹昏黃的燈光顯得暗淡。
在宋堯于梁府宣讀聖旨的同時,監御史管宣、光祿大夫朱禮、太倉令周栗以「貪黷梁氏賄賂,與其結黨謀亂」之罪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少府丞馬准、侍御史秦高、尚書僕射劉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貪財納賄」之罪革職抄家。
玉言天離開了凌霄殿後,便出了皇宮。穿街過巷,一路來到風府,府前正遇上提著幾副葯回來的杜康。
「沒什麼。」北璇璣倚著東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隨意卻又親密的把玩著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沒事就好。」鳳妃看東始修氣色確實無不妥當下放心,「這天冷了,陛下到暖閣里坐著。」
豐極筆尖微微一頓,然後繼續寫信,「一會你將那」紫芝雪參丸「給杜康送一瓶過去。」
蒲莘趕忙推託,「這等貴重之物,奴婢豈敢收。」
看來弟妹們都知道玉師回來的消息了。
「鳳凰兒。」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鳥移向風獨影,目光清澄如鏡,「當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可久羅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一見那個背影,東始修頓時心神一緩,胸膛里一股暖流緩緩漫開。「玉師。」步入大殿,大東的皇帝神態恭謹而真摯的向窗邊的背影躬身行禮。
風獨影收回目光,轉過身,微揚著頭,走回自己的營帳。
可是東始修恍然未覺,他垂目望著自己的手,看著碎瓷墜落毯上,看著鮮血汩汩流出,輕輕如呢喃般道:「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
鳳荏苒卻放開了兒子的手,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為父要說的便是這些,你去吧,這不是久留之地。」他細細再看兒子一眼,然後決然背轉身去。
數月相處,北璇璣已知道,她偶爾任性的發些小脾氣時皇帝反而覺得這是她的真性情,對她反是更為寵溺。所以她故意泄恨似的把棋子一擲,道:「什麼破棋,簡直就是欺負人!」
「你們來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撫育的愛徒。
風獨影取過酒壺斟滿了兩杯酒,然後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師請。」
「父皇,兒臣聽說父皇又打了勝仗回來了,兒臣就天天等著,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來。」東天珵仰著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蛋道。
久遙一愣,然後猛然醒悟,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