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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第十一章 心事同漂泊

下卷 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第十一章 心事同漂泊

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廣袤,卻又是如此的安寧靜謐,彷彿就只有他們兩人,彷彿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都走不到頭……並肩走著,感覺著對方溫暖的氣息近在咫尺,兩人心頭溢滿歡喜,卻又止不住悲切。
台下廣場,文武百官靜立,然後隨著內侍一聲高呼「七王辭朝」,然後從宮門前一直鋪到六合台的硃色毯上,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並肩緩緩行來,百官不約而同目視七王,看他們雍容威嚴的登上六合台。
隔得半晌,豐極才開口:「我派石衍去過了沛城。」
出了宮門,本應等候著的杜康卻不見人影,風獨影正奇怪著,身旁卻傳來豐極的聲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轉頭,見其他兄弟已各自上轎的上轎,登馬車的登馬車,就余她與豐極等在原地,豐府的車馬竟也不見。她微有怔愣后看著豐極,他也靜靜望著她,片刻后,她淡淡一笑,道:「好。」話落的剎那,豐極眼中依稀閃過一絲似喜還悲的眼波。
翌年三月,桃李紛芳時,南片月娶謝策為妃。
豐極不由自主張口,抬步,可是眼前彷彿有無形高牆厚壁,令他不能喚,不能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入風府,消失於那一片燈火里,然後大門緊緊閉合。
一剎可成永恆,一剎不同萬年。
華荊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個座的豐極,眼見他沒有注意這邊,才道:「或許那北妃就是因為知道比不過四哥,所以才不來的。」
悲涼千里道,凄斷百年身。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靜靜站著,獃獃望著,心死如寂,心滅成灰。
等待了那麼長的時間,彷彿已耗盡了半生,歷過百轉千回,走過悲苦哀樂,他們才得來這樣的一刻,可以並肩而行,可以靜靜相伴,可是……這樣的一刻,卻不能天長地久。
許久,他取出袖中玉笛,臨風一曲,頓時瀾河之上笛音如微雨錦錦,紛紛灑落。
七月初,風王宮迎來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風王與清徽君大婚。
早朝,金殿上皇帝頒下三道詔書。
杜康沒有答話。
兩人都沒有提燈,也沒有說話,星輝月華里,靜靜的並肩而行,耳邊縈繞的不過對方淺淺的呼吸以及輕盈的腳步。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長案下,胸前抱著一團被子喃喃著:「以後再也沒人欺負我了……真好…真好…」嘴裏說著「真好」的人,臉卻皺成苦瓜樣,滿臉的憂傷。
而窗前的軟毯上,東始修倚著圓窗半卧半坐著,半醉半醒間,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不怎麼真實:「鳳凰兒,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殿外守候著的龍荼聽著殿里傳來沉穩的呼吸聲時,悄悄的啟開殿門,為倒卧在地上的八人一一蓋上棉被,然後又無聲的關門離去。
兩人便轉身離去,安步當車。
風獨影知道自己該抬步走開,可腳下怎麼也邁不動,她看著豐極,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總是如此,他們之間總要有個了斷,於是她道:「四哥,你何時把曲姑娘接來?」
同年十月,豐極娶雍州望族杜氏女為妃。
杜康走了進來,將粥放置床邊的小几上,然後又靜靜退出來。
這一日的午時,皇帝在太清殿宴請文武百官,此為國宴。
遑獨問津。
百級丹階下,臣民、使節跪拜,賀聲震天,那恢宏場面當得「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灑落地面,映得屋宇隱隱綽綽,顯得朦朧幽靜。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夢,各家各戶皆抱爐團圓,只偶爾幾道昏黃的燈光自窗口門縫裡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可是,她答應了,與他靜靜相伴走一程,從此以後,她將斬斷情絲,她將淡忘情懷,她的心裏不再有他。
在東始修的面前,七王並肩而立,他們皆頭戴九旒冕冠,身著綉有八龍並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顏色以及他們身後的旌旗的顏色。
東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後抬步往殿門走去。經過皇逖時,皇逖輕聲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長不要一生念著一個永不可得的人而憂苦一世。
春風吹綠了草木,春雨潤紅了百花。
他側首看read•99csw•com著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臉頰上一行清淚無聲流下。
在這滿目翠綠,遍地紅花的春日,帝都皇宮裡、將軍府里,上上下下都無踏春賞花之心,只因離別在即,太儀府選定的七王離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他死了,死在我的劍下。」風獨影的聲音緩緩的,那樣的清晰,可明明平靜的語氣里卻讓人聽出艱澀,彷彿一字一字如同利刃滾過咽喉,字字帶血,聲聲含痛,「他叫風青冉!」
出了小院,先往風獨影的卧房尋去,卻不見人影,再轉往書房裡,便見風獨影立於房中,靜靜望著牆上掛著的鳳痕劍,瞥見她面上的神情,杜康的腳步不由頓在門邊。
詔書頒下后,滿滿一殿朝臣俱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寧靜遠靠在一張椅上,左手拎著酒壺,右手端著酒杯,唇邊一抹溫柔得近乎虛幻的笑容。
當中赤紅如霞的華蓋前東始修肅立如山,他的身後赤色蒼龍旗在半空上迎風飛展。
「是。」
聞言,風獨影猛然抬眸看住豐極,眼中儘是不可置信的震動。
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隨著氣溫的日漸變暖,眼見著樹木發了芽,眼見著柳條兒抽了枝,再一個眨眼間,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我用不著你的施捨。」房中忽然響起久遙冷冰冰的聲音,他看著風獨影的目光也是冷漠的。
久遙不語,只是又移過頭看著窗外。
陳家去往的是皇王皇逖的封地,王家去往的是寧王寧靜遠的封地,謝家去往的是豐王豐極的封地,這三王之手段勿須多言,他們便已清楚往後的命運,那是與石不疑、徐史、嚴玄三位真正的輔佐之臣截然不同的。
石衍提燈跟著,偶爾窺一眼豐極木然無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緊緊的。
豐極推開院門,抬步走入庭院,然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點也不在意寒冬里石凳的冰涼。
而今日,今夜,終於到了盡頭。
東始修笑了,笑得蒼涼,迷迷糊糊里依舊伸過手撫著已自顧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腦袋,喃喃念著,「鳳凰兒……鳳凰兒……」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宮,是夜八人于凌霄殿通官達旦暢飲。
可風獨影與他相處日久,豈會不知,她轉過身,走至窗前,推開窗門,「這世上,於你來說最怕的只有這個。他死時將你託付給我,亦將我託付給你,所以他走得平靜安詳,卻不知活著的有多艱難。」她的目光穿過窗口落在院中的白梅,地上已零落著許些梅瓣,枝頭的梅花在寒風裡顫動,彷彿隨時會隨風飄去,顯得脆弱卻又堅韌。「於你,我是他,於我,你是他,你我共一條性命,所以你勿須擔心害怕,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會帶上你,若我來不及帶上你,你儘管追來就是,絕不讓你辛苦獨活。」
依舊是兩個人,可是先前的安寧靜謐已是蕩然無存,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曠寂寥。有明燈相照,可他什麼也看不清,腳下虛浮,仿若遊魂。
「咚……咚咚咚……」
對於久遙冷厭的神情,風獨影並不意外,她只是舉著手中詔書道:「陛下封你為」清徽君「。」
走過一條又一條寂靜的長街,穿過一道又一道溫暖的燈火,前方風府已遙遙在望。
皇宮裡的宴席自然是熱鬧奢華的,吃完團年飯後,又在太清殿前賞煙花,賞完煙花后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點,直到亥時四刻,宮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幾人離宮回府。
東始修起身,緩緩的開口,「該去準備了。」許是因為才醒,聲音乾澀嘶啞,難聽至極。
元鼎四年四月底,風王抵達青州,嶄新的雍容典雅的風王宮迎來了它的主人。
「這一世,我們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寧靜遠望著東始修遠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環視兄、弟、妹,淺淺的溫柔一笑,「我們八人必是曠古絕今之輩,何作此兒女情態,我們走吧。」
宮門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應,那說明她心裏有他,她依舊在意著他。
豐極則盤膝坐在長案前,右手支頤,左手抱壇,目光靜靜望著地面,臉上什麼表情也看不出。
「四哥,我到了。」風獨影開口,平素清亮的聲音此刻暗啞乾澀。
這麼多年,他與她一步之隔,雖是苦,雖有痛,可他守著,等著…九九藏書…或許是守一份遙遠的幸福,或許是等一份刻骨的絕望,只要還沒走到最後,便還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虛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頭。
待出宮回府後,聽府里管家說起,才知不在的這數月,發生了那麼多的事,而帝城裡上上下下,就如此刻大雪覆蓋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處何從。
聽著腳步聲遠去,久遙移眸望向窗前,屋外冬陽灑落,在窗紙上映下一道一閃而過的纖影。
在這寒冷幽靜的冬夜,大東最完美的第一人淚如雨下,無聲的慟哭,無聲的悲痛。
那一日,雍州王宮,豐極坐著馬車出了城,來到城外的瀾河邊。這條瀾河發自昆梧山,經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卯時,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際灑落,大地一片光明。
無論三侯心情如何,聖旨之下,他們都只能順從。
夜深人靜,漏轉光流。
「我們於你有亡族滅家之仇,你心中的恨意也許窮盡今生亦難消除。」風獨影微微仰首,目光落在房頂上,「你若放下仇恨,無論是在哪,我自護你一生周全。你若要報這仇恨,我亦不阻難,只是你握刀之際,便是我拔劍向你之時。」話落,她迅即轉身離去。
「臣等領旨。」
看著久遙冷漠帶恨的眼眸,風獨影胸口一堵。曾經朗若碧空的人往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心頭嘆息之餘更有一些難以解說的酸痛。抓著詔書的手背在身後,緊緊的握住,開口道:「你曾問過我的親哥哥在哪。」
「你們都退下。」東始修揮了揮手。
七月里,河邊槐柳青青,河畔蓮葉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許些翠鳥、彩蝶在蓮蕊間翩飛棲息,河中有小舟飛逝漁人放歌,天邊有金日朗朗清風微微,十足一巷清麗悠閑的鄉野圖。
一曲《燕燕》,哀腸如訴,彷彿一層淡淡的卻抹不開的愁霧籠于江河上,讓人聞之傷懷。河畔的女兒,得聞此笛,得見此人,無不為之魂傾心暮,可柳絲青紗下,那人正顧自「泣涕如雨」悲楚難禁,又怎知他人亦為他而痴心正結。
駛往西南方向的馬車裡,風獨影聽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時,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緊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線自指縫裡沁出。
過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氣便不再那麼的寒冷。
其一命大鴻臚派人赴各州擇址為七王建造王宮。
棲龍宮裡侍候著的宮女與內侍都輕手輕腳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門,便聽得裏面一陣「砰砰噹當」的玉碎聲,頓時驚得人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讓陛下低頭的玉先生已然離開,如今宮中又有誰能勸得了陛下呢?
「將此白璧送往青州,作為朕賜風王大婚之喜的賀禮。」
那一語輕喃如訴,門外端著燕窩粥進來的杜康聽著,頓時頓在了門邊,望著床榻上形銷骨立的久羅遺人,心情份外複雜。
這一刻,他的理智終於潰不成軍。
其二任命七州國相:「惠侯」陳濱為冀州國相,「敏侯」王賀為閩州國相,「信侯」謝鏡為雍州國相,原御史大夫石不疑去職改任幽州國相,原御史中丞徐史去職改任青州國相,原監御史嚴玄去職改任商州國相。
進了廂房,久遙剛喝過葯,杜康正接了空葯碗,見她到來,久遙一愣,然後移過目光厭厭看向窗外,杜康則沉默退到門外。
一旁的寧靜遠聽得,睨了兩人一眼,搖頭一笑,沒有說話。不過心裏也有些奇怪,這等重要的節日里,這北妃竟然也不出現。自她入宮以來,除了曾在北海見過的風獨影外,他們六兄弟竟是一個也不曾見過。
送走了申歷后,她拎著詔書,站立片刻,然後往後院走去。
重重燈影,八人魚貫穿梭重重宮闕。
遠遠的更聲傳來,驚醒了殿中人。
叮……叮……叮……
「大人。」石衍提著一盞燈籠輕聲喚著。
她的話一落,果見久遙變了臉色,眼中儘是憤慨、不屑與鄙夷,可她不待他開口便又道:「我來只是告訴你,從這刻起,我們便算是夫妻了。」
豐極一見,頓心頭一窒。他豈會不知此為何物,那寄託著他隱密心思的一輪璧月終是分離,從此天各一方。「多謝七妹。」他伸手接過,抬首,便見天幕上冰輪紋潔,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卻九*九*藏*書是斷腸時分,一時悲楚難禁,握著墨玉腳下沉重,這「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的悵憾必是長伴一生。
七人已將朝中政務與繼任者交接,各府僕從則早早收拾準備著行裝。
華荊台則趴在案上,雙手抱著酒罈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國庫了,我們八人攜了,天涯逍遙去多好啊。」
風獨影的目光從久遙的眼眸移到了他的身上。說來,自久羅山下來將他交給杜康照料后,這算是這一個多月來她與他第一次見面,想起昔日帝都輕狂瀟洒的書生意氣,想起當日東溟海邊的驚艷風華,再看今日瘦骨嶙峋弱不勝衣的模樣,不由移開目光,不忍再看。
那溫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顫,手一縮,卻沒能抽離。他的手握得越來越緊,緊到骨頭髮疼,剎那間,她眼中酸意上涌,驀然仰首,姿態如高傲不屈的鳳凰。
申歷雙手捧起紫檀木盤,小心翼翼的退出棲龍宮。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這樣瞬間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滄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清。
金殿上,皇帝嘉許其功,升御史中丞。
風獨影已醉得抱不起酒罈,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東始修膝邊,「不要,大哥是這世上最親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只此詔書,他們五大家族便是真正的冰消瓦解!
久遙猛然回頭,看著她,一臉的震驚。
那一日,不只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長親派重臣攜巨禮前來,便是采蜚、南丹、齊桑、元戎、蒙成等各屬國、鄰國亦派來了使者恭賀風王大婚。
一壇一壇的美酒飲下,飲到半夜,酒量極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朧了,一個個躺著的坐著的倚著的,醉態各異。
聞言,豐極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里盪起一圈憂傷的墨色漣漪,濃厚的幽沉的,彷彿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斷。那樣的目光之下,風獨影胸口窒痛難當,不由垂首閉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我也知道你呆在這裏很不痛快,但你也得忍受著。」風獨影繼續說著,「等……她頓了頓,沉吟了一下,才道:」以後我會讓你離開,你想去哪都可以。「聽得這話,久遙又愣了愣。
丹階之上,風獨影盛妝華服,頭戴大東皇帝御賜的普天獨一無二的鳳翼翔天的「凰冠」,她負手而立,彷彿是睥睨天下的鳳凰,高貴的凜然的俯視著腳下萬生萬物。
他靜靜望著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著天邊飛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遠一些,可隨這河水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七妹,這是四哥最後一次送你。」豐極眺望瀾河,撫著手中玉笛輕輕自語。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墜著一枝墨玉墜子,瑩潤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輪。
其餘七人亦紛紛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腳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動。
「風青冉……竟然是風青冉……」亂世里,那個驚才絕艷的青冉公子,竟然就是風獨影的親哥哥。久遙怔怔望著窗前,心頭一時理不清是悲是痛,許久后只得沉沉嘆息。
而房中,久遙顯然也是被這話給噎著了,瞪著風獨影,完全說不出話來。
她閉目,深深吸氣,然後鬆開手,緩緩抽離,「四哥,我們總是陰差陽錯。」
帝都里,那曾經最傳奇的八人,終在這一刻各分東西。
一旁候著的內廷總管申歷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賜了許多的奇珍異寶作為風王大婚之禮送往青州了嗎?但也只是瞬間的怔愣,隨即便回神應道:「是,臣馬上著人送往青州。」
皇逖抱著酒罈一直灌著,時不時說一句:「以後沒我看著,你們可都不要惹事了。」
叮……
五更已至,離別在即。
久遙瞬即移目看向她,滿臉的震驚。
東始修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只是靜靜的定定的望著前方。因為他知道,即算回頭,亦留不住要離開的人。
瀾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憊,淌過了春夏秋冬,淌過了歲月滄桑,無盡無休。
仿如冰像的人緩緩回神,然後轉身,抬步回走。
風王車駕之後的一輛馬車裡,久遙撩開窗帘,看著道旁匆匆掠過的樹木,聽著風中傳來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聲:「生離與死別,俱為人生之痛,可若能選擇,我願與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換久羅山上的萬千生九-九-藏-書命。」
一彎墨色的玉月,在燈下閃著幽幽光華。
杜康送大夫出來時,看到雪地里一行淺淺的腳印,微微頓了頓,然後轉頭望向裡間床榻上安靜木然躺著的人,不知怎的,心頭便輕輕嘆了口氣。
「嗯。」豐極應一聲,可人卻站著不動。
而殿中,七人聞言,眼中隱隱淚光浮現。
一滴水珠墜落石桌,那輕悄的聲響在這寂無聲息的冬夜裡顯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驚心。
何曾無心,忒是情深,可他們總是失之交臂。
跨過門檻,轉過前院,穿過中庭,眼見到了豐極住的「蒼梧院」,正待推門,便聞一聲「退下!」
「四哥,久羅山上便已註定。」風獨影轉過身背對著豐極,就怕對著他會說不出做不到,「從今以後,你是兄,我是妹……」心頭痛得難以再繼,她頓住,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四哥,我們各自珍重。」話落,她即抬步向著風府的大門走去,走得極快,彷彿害怕背後的挽留。
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石衍微怔,然後默默退下。
那等盛況,只昭示天下一件事——風獨影與久遙結成夫婦。
慶華宮裡,南片月目光掃視一圈,然後和華荊台悄聲道:「聽說北妃長得極美,我本想看看她與四哥誰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沒來。」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靜靜等待風暴過去。
他抬手,撫過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濕涼,然後瞬間漫延開來,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涼,「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當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僅一月便讓你我咫尺天涯。」
風府的大門打開,一縷燈光盈出,照著門前靜立的杜康與石衍。
原來……原來……竟然是這樣的?!
鋪著墨綢的盤上,卧著一塊白璧,環形的玉身上鏤空雕琢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還鑲有各色寶石,鳳目上嵌著赤紅的雞血石,白璧的內側貼著幾片碧玉雕成的梧桐葉,整塊璧玉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自領城回帝都以來,風獨影便閉門不出,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數,同樣那一日風獨影也沒有上朝,所以那道詔書由內廷總管申歷送到了風府,宣讀詔書時,風獨影面上既無驚喜亦無憂邑,平靜的接過。
不約而同的,兩人止步,轉身側首,靜靜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白意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語一句:「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見了。」
她仰首望著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彷彿他的目光,無處不在。
元鼎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那一語如同利刃穿胸,她與他皆痛不可當。
同一日,帝都皇宮棲龍宮裡,擺滿了各形各類的白玉,大東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樣一樣的選,最後目光停駐在一個紫檀木盤上。
「噢,有理。」南片月點頭。
豐極走下馬車,走到河邊柳樹下,他衣袍如墨容顏如玉,立於垂柳之下,頓為那畫巷平添了雍容氣度,只是眉目間那抹不開的愁思又令畫巷籠上一層朦朧幽情。遠處漁船上有些漁家女兒窺得絲柳之下那無雙玉郎,一時不由都痴怔當場。
「我一直在等,等著你從頡城回來,我便去求大哥,無論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請旨允我倆成親。」豐極唇角牽起,浮一朵苦澀不堪的笑容,眼中的憂傷如墨湖繾綣仿能淹沒天地。「小小山匪于身經百戰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樁,我算著你也許不用一月便可回來,我十一月請旨,十二月準備,到新年開春的時候我們便可成親,到來年年尾初雪的時候便能生下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我怎麼也沒料到…」聲音澀苦,已難以為繼。
到綠槐蟬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來臨。
那日,八人分別回到棲龍宮、締焰宮、靜海宮、極天宮、寫意宮、金繩宮、鳳影宮、幼月宮,由著宮人服侍梳洗,用過早膳,然後各自換上他們嶄新的朝服,然後宮中畫師前來為他們畫下最為輝煌的時刻。
兩滴,三滴,四滴,五滴……
其三賜婚風王:久氏子遙,品性端方,封「清徽君」,德配風王。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東始修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赤色龍章朝服,朝服上九-九-藏-書綉有九龍並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於台上,金色的陽光灑落一身,周身盈溢著頂天立地的帝王氣勢。
雖則是不曾轉身,可風獨影卻似知道他來了,輕聲開口:「杜康,久羅山上的霧障能讓人生出最恐懼的幻覺,那時候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和我的死亡?」
「好!」六人滿懷激動,朗聲喝去離愁別緒,昂首跨步而出。
而那時刻,風府後院,風獨影靜悄悄地站在雪地里,聽著廂房裡大夫對杜康的叮囑「公子的傷已無大礙,只是身體極為虛弱,需得進補調養,且這幾日都只能食些粥、湯,亦不能出門受寒,待天氣暖和些後方可走動。」她緩緩鬆一口氣,依如來時般悄悄離去。
風獨影捏著詔書,平靜的與久遙對視,「我知你不願意,可我們必得成親。」
越過白梅,院子里落葉已盡的樹木上還殘留著一些冰雪。
帝都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徐史便是在這絮雪飄飛里回到了帝都,隨行的是滿滿七十車北海典籍。
走在最後的是豐極和風獨影,踏出殿門之際,風獨影側首看一眼並肩而行的豐極,然後自懷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們兄妹是無法相聚了,這塊玉…便當壽禮。」
元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而那時刻,帝都皇宮的八荒塔上,東始修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那七列越走越遠的車隊,滿懷蕭索。他的身後,立著玉言天,風吹著他的衣袍凜凜作響,遠遠望去,直似要乘風飛去。「為師亦要走了,你……」他輕輕嘆一聲,「珍重。」
「是不是每次要哭的時候你都會仰起頭……」
「吱嘎!」一聲,大殿開啟,殿外宮燈投射,明亮的光芒襯得門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偉岸高大。「我是你們的大哥,長兄如父,你們拜我情理之中,可這天下沒有哪個女人有資格受你們的跪拜。」一語說完,東始修即踏步而去。
隨著殘雪的融逝,日子也一天天過去,天氣亦日漸寒冷,而帝城裡卻隨著氣溫的降低慢慢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然後在這一片平靜里,一年便已到了尾。
這話一說,便是門外的杜康那從來都沒有表情的臉頰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這語氣倒好像那些個強搶民女為妻的山匪。
靜靜的,彼此的手緊緊握於一處。
第一道詔書與第三道詔書群臣驚愕片刻后便平靜接受了,而第二道詔書頒下,石不疑、徐史、嚴玄三人微怔之後欣然領命,「惠侯」陳濱、「敏侯」王賀、「信侯」謝鏡三人卻是憂喜難辨。自梁、鳳兩家倒下后,他們三家便終日惶惶難安,就不知哪天突然一道聖旨傳下,便身家性命難保,而此刻他們不但榮華地位依舊,而且出任一州國相,比之以往似乎還多掌了實權,可是他們卻感覺不到一絲輕鬆與歡喜。
可是,只有天邊冷月相知。
一滴一滴的墜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暈開一層淺淺的水紋。
風獨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杜康依舊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的看著窗邊的人影,沒有表情的面孔上卻看得出平靜安心。
走了兩刻,到了豐府。
那夜,八人俱醉,然後皆倒在殿里沉沉睡去。
到了晚上,則在慶華宮行家宴,與後宮里諸妃嬪、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共用團年飯,除豐極、風獨影是單獨赴宴外,其餘五人皆攜妻、子女赴宴。
靜靜的坐著,周圍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灑落清輝相伴。偶有寒風輕掠,如冰刀冷劍刮面,卻感覺不得絲毫的冷與痛,這一刻,心頭的冰寒與劇痛已蓋過世間一切。
風獨影全身忍不住顫慄,只覺得便是天雷轟頂亦不會如此刻痛苦難受,胸口如千刀萬劍在剮,張口,卻又死死咬住嘴唇,就怕下一瞬便會失聲慟哭,猛地轉身,可豐極手一伸,拉住了她。
「若她死了,窮此一生我都將背負罪孽,一生不能忘懷;可她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我豈能不歡喜,從此以後可不再內疚難安。」豐極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風獨影道,滿目的凄愴,「影,難道你以為我與她還能如何不成?難道我這麼多年為何而苦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嗎?」
六合台上旌旗搖曳,華蓋如雲。
因此那日,風王宮裡鋪錦掛緞,鼓樂震天,宮人穿梭如雲,賓客堂皇氣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