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豫王妃不答，只是沉默了片刻，安豫王依舊未有半分放開之意，於是出聲道:「我倒不知什麼『以退為進』，只不過解婚，又或是如期行禮，皆我所欲。」冷冷的目光含譏帶諷的望著他，「看來王爺這回是要失望了。」

「有何不可。」安豫王的微笑已斂，清凌凌的妙目里一片冰冷，「每次婚期將臨，令公子必有國事縈身，足可見小女與令公子無緣。既然如此，又何必束於此約，不如各自另配佳偶，才不至誤兩人。」

威遠侯一擺手，「那些話不必說出來，你聽過也就算了，但決不能放心上，記住了。」

此刻，她就在他身邊，就在手中。

果然，威遠侯的話只是開了個頭說明了意思，安豫王便擺手讓他省卻了後面那一堆的歉意，只道:「意亭為國而忘私，本王只有嘉許豈會責難，秋兄不必多慮。」

抬首，只看到一雙漠然的臉，一雙無情的眼。

「嗯。」孔昭點頭，「要過中秋節了，宮裡賜下許多些東西，大總管讓過去取來。」

初獲婚事時，還是個孩子，確實未有感觀。只是漸漸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

威遠侯一時弄不清王妃前來之意，又對著這樣平生未見的瑰絕麗色有些敬畏又有些局促，心中也奇怪安豫王怎的毫無動靜，於是目光悄悄移過。桌前安豫王眼觀鼻，鼻觀心，仿似這廳中就他一人般，只是在靜靜的坐著。

冰冷，死寂！

絕華，你想我回答什麼？你以為我會回答什麼？

「孔昭。」傾泠指尖再挑動，琴音頓起，夾著她淡淡的話語，「在這園子里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鈴姨，有書有琴，有花有樹，有風有水，這也沒什麼不好的。」

威遠侯聞言不由抬首，正碰上安豫王妃的目光，一時心頭微震，不由俱實答道:「小侯前來乃是為小兒與郡主的婚事而來。」

「那小子，哼！」威遠侯微有些薄怒，但那聲音里卻是隱含著一絲驕傲，「不聽老子的話，但陛下的旨意無人能違！」

琴音再起，平靜清暢，只是抬首間目光穿過軒窗，不經意地落在無垠的碧空。

那雙無情的眼眸終於有了一絲變化，卻只是湧起滿滿的憎恨與厭惡。

威遠侯一怔，忙答道:「王妃請講。」

所以，一次一次的延婚後，她當可以平靜的冷淡的不抱任何奢望的看待這樁婚事。

光陰似水，那心頭的感覺便也隨水而過，慢慢的淡了，慢慢的化了。

「嗯。」顧氏答應，又問道，「這與王妃解婚有何關係，難道是真……」

剎時間身心不可抑止的顫慄。不！絕華，不要這樣看著我！不要這樣對我！只要一點點……哪怕你對我只有一點點……就可以了……

「啊？」孔昭一愣。

「你是說關於王妃與王爺……還有郡主……」顧氏猶疑著要不要說出。

曾經……曾經希冀的幸福，如一則遙遠的神話，永不可及。而那怨恨與痛苦，卻如影相隨，日日夜夜糾纏他，已整整十八載！

安豫王妃腳下一頓，但隨即依舊往廳外行去。

真的沒什麼不好的。

威遠侯面色疑重，沉吟了片刻才壓低了嗓子道:「在所有皇家郡主中，陛下對宸華郡主格外恩寵朝中是有目共睹的，究其原由，該是因為這位安豫王妃。」

「嗯。」

不在意嗎……

那笑不含譏誚，甚至是非常美麗的，但威遠侯看著就是有些臉熱。

「娘。」傾泠起身，扶母親在塌上坐下，又親自斟一杯茶遞上。

然州遠在千里之外，邊疆戰情如何她並不曉，只是婚期臨近時，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摺「南丹十萬犯邊，幸秋將軍英勇善戰數退敵軍。五日，敵再犯，秋將軍率五萬軍出戰，一箭取敵酋，敵潰。將軍乘勇追擊，再會路將軍三萬大軍，欲驅敵疆外。戰前曰:『若予追敵恐不能速歸，必誤婚，汝代予請罪。』」

這門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延後，說起來還真賴安豫王的成全。先別說兒子要出兵需徵得他這位天策上將軍的許可，就這每次延婚的事，若他不樂意只要稍表顏色，想來陛下就會下旨召兒子回來的。

那形狀優美的唇瓣吐出冰冷的六字，如六道劍光瞬間齊插他胸膛，剎那間心魂俱裂，肺腑間傳出陣陣劇痛，綿延四肢百骸，痛不能當，痛不欲生！

此人此景，人間無雙。

他，秋意亭，似乎……也並不怎麼期待這樁婚事。

「請侯爺具實以言。」安豫王妃又輕輕加上一句。

她曾經期望過父王的憐愛，曾經盼望過父王母親能如書上所說的夫妻恩愛，曾經幻想過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只是十多年過去了，父王母親冰冷如昔，視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對她亦不曾減一分冷漠與憎惡。

傾泠自小几上取過茶杯，垂首淺淺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園了？」

「直到我死，你也要陪著我。絕華，你我死也要同穴同葬！」

及笄禮后，威遠侯親自過府議婚。

「聽說『雲騎郎』校場比武，秋大公子又奪魁首。」

白雪飄，紅梅艷，十五歲生辰就那麼悠然而來。

「聽說侯府長公子生得俊美不凡。」

花開花落是無計可阻之事，那麼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

不似自己……真好。

「嗯。」孔昭點頭，「我剛才親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爺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說說得吞吞吐吐的，心頭微有些忐忑的看著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絲一毫的傳給了郡主，便是這份清冷的氣韻也傳下來了，只不過王妃的冷隱帶一絲難消的幽恨，而郡主九*九*藏*書卻是天生的骨子中帶來的冰清之冷。轉而又想到，巧姨、鈴姨便算是自己的母親，那自己便是像她們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爺時，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樣，那郡主是像他們兩個啦……

手輕輕的撫著那張心心念念刻骨融血的玉容，喃喃輕呢:「絕華……絕華……我絕不會放開你！生不能，死不休！」

「侯爺過府，是否是為延期而來？」安豫王妃依舊面上帶笑，神色間也是極其淡然。

「不放！」安豫王左手緊緊箍住她的腰身，右手扶住她的腦袋，目光看著那張憤怒中依舊美艷奪目的臉，神思又有些痴然，「不放……我不會放的，你一生都是我的，你要永遠的留在我身邊，直到……」他低頭，緩緩偎近她，一點一點靠近，不顧她的憤怒，不顧她的掙扎，終於，唇落在她的鬢邊，那一瞬，他聽到自己靈魂的喟嘆，半是滿足，半是悲切，終於……他又靠近了她！

十五過了，十六過了，十七也過了……

威遠侯回府後，夜間久久不能成眠，顧氏看他翻來覆去的，不由起身問他何事。於是說起了今日安豫王府之事。

「哦？」顧氏聞之不由有些好奇，「王妃真的那般美？長什麼樣？」

「那……王妃為何要解婚？她難道是不喜這門婚事？還是說對我們亭兒不滿意？」顧氏一聽王妃的話這麼管用不由得有些憂心了。

那年冬，秋意亭凱旋歸來，帶著肩上一道見骨的刀傷。

「是。」一直靜侍于暗處的葛祺現身。

更甚至，無奈的延誤，許是……有意。

「娘。」傾泠喚一聲，看著母親的目光微有些疑慮。

安豫王妃掙扎，但安豫王一身功夫手勁極大，豈是她能掙脫的，掙了半晌只得作罷，雙目冷冷的望向他，倒要看他如何。

而今年的九月……不知為何，一年的日子里竟不曾有過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只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意外的接受事實。

第二年，秋意亭傷完全康復時已是初夏，太儀府再選吉日呈奏，定於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

夏日飲著冰梅湯時，會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後那冰梅湯忽然間似變成了熱梅湯，令得雙頰有些發燙。

威遠侯大驚，「王妃，這……這怎麼可以？」

顧氏聽后也不由得萬分詫異，「王妃真那麼說？」

「什麼？！」威遠侯以為聽錯了。

那一巴掌把安豫王打懵了，但隨即醒悟，頓怒目而視，手下用力一拉，便將安豫王妃拉緊緊箍在懷中，咬牙切齒道:「無恥？難道你忘了，你是本王的王妃，是我的妻子，你從頭到腳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屬於我的！」看著聞言更怒的王妃，他更是冷冷一笑，「丈夫對妻子親熱那是恩愛的表示，又怎會是無恥？王妃，你冰雪聰明怎麼也有糊塗的時候？」

窗邊的人眼眸依舊微闔，似乎還未從琴曲中回神。孔昭將手中提籃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從籃中取出幾碟點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几上。做這一切時，她都輕手輕腳的未發一絲聲響，是以房中一直靜悄悄的。

「王妃的話我當然不敢講，但意亭這次肯定是要回來成親的。」威遠侯披衣下床，在床前來回踱步，片刻后又道:「其實，聽王妃的語氣，她倒真不在意我將她的話轉告給陛下。」

「你是打算明日上朝時請旨？」顧氏這刻也明白了。

從懷中取出一支玉釵，當年在集雪園中盛怒之下折斷了，而後卻又命巧匠以金絲纏接，多年來時時帶在身邊，還曾幻想著哪一日再遞給她，哪一日能再為她挽發。哈！無聲的自嘲一笑。輕輕拔開花蕊上串著的紫玉珠，露出蕊心一個細小的「華」字，手指撫著那小小的「華」字，眼中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哀傷與絕望。

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

皇帝金殿上贊其「一心為國」，下旨婚禮延後。

意約，乃婚說。

「泠兒。」安豫王妃撫著女兒，「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讓你受委屈。」

日子再一日日過去，看花開花落，看秋葉紅妝，看青松白頭……

親約，乃男、女方先後遣人至對方家提婚。

轉而又想起先前在園外看到的人聽到的話，心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耳邊聽得琴音漸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

秋意亭金殿請纓，皇帝准奏。

「喔。」安豫王妃淡淡的勾一抹笑，昏暗的廳中頓有華光微耀之感。「其實妾身前來，是想就小女與令公子的婚事請教侯爺。」

「啊？」顧氏也披衣下床，「這話……這話要是真到了陛下面前，她難道不怕陛下降罪？」

在皇朝，男女婚姻需經過意約、親約、禮約、和約、書約五禮方成。

「喔。」安豫王妃淡淡應一聲，然後便久久不曾開口。

「侯爺不必多禮。」麗人伸手虛扶，輕輕淺淺的道，「素聞威遠侯威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那聲音比威遠侯一生聽過的所有靈音妙語都要好聽百倍。

「郡主，你……」孔昭有些猶疑，但最後依舊說了，「你真的……真的一點也不在意與秋將軍的婚事嗎？你不中意他嗎？」

「嘻嘻……」孔昭卻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

其實是在意過的，也曾為那位未曾謀面卻聞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漣。

兩人重新上床，躺下半晌后，威遠侯忽然出聲，「當年三位皇子爭美的韻事你我不曾得見，可今日見著了真人才知不虛。」

「可……可不能每次都這樣啊！我就不明白，為何每次婚期將至，那秋意亭就會因邊疆戰事未止而不能按期歸來？朝中這麼https://read.99csw.com多的將軍，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沒了他，咱皇朝難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

心間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內人雅色絕，正是「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雖不臨戰場，雖不見兵戈，可家中藏書甚多，兵書也看過幾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

傾泠指尖一頓，抬眸看著孔昭，那雙栗色的大眼因動怒而格外的明亮，兩頰上升起一層紅暈，顯然是真的很氣。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麼？要為什麼生氣？」

「哎，放手，放手。」威遠侯忙求饒，「其實王妃想解婚我想可能還有另一個原因。」

可婚禮看來似乎是遙遙無期。

開啟的軒窗下，素衣散發的少女纖指拔著琴弦，雙眸微闔，面容靜然，整個心神皆沉于琴中。秋風拂過，星星點點的桂花籟簌飄落，有的隨著風飛進窗里，落在少女的衣襟發上，舞在琴弦指尖。

即將做新郎的人，又怎會無懼生命危險在婚期將近時出戰。

書約，乃男、女方在長輩、親友見證之下書誓為約，共許婚盟，同定婚日。

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的盼過婚期，可也是那天夏天真真切切的嘗過失望的滋味。

悔？不悔？

「聽說秋大公子又立軍功，陛下賞賜殊厚。」

威遠侯卻是毫不置疑，「王妃敢這麼說，便是有這份把握。」

「當然。」威遠侯扯著鬍子道，「這事我難道敢亂說不成？」

「郡主！」孔昭見之卻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喚有些重，還帶著無以名狀的委屈與怒意，只不過並不為自己。「你怎麼……怎麼就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

「站住！」驀地安豫王喝道。

這十多年來，她永遠待他漠然如霜，從不曾為他動心、動情，甚至是動怒。

安豫王妃只是撫了撫女兒，道:「你彈你的琴吧，娘不擾你了。」說罷起身離去。

威遠侯只得答道:「王妃所言不假，小兒依在墨州邊城，不能趕及與郡主的婚禮，陛下已定明日下旨，婚期延後。」

「葛祺，替本王送侯爺。」安豫王也起身。

「這……這也不能怪亭兒呀，他可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才擔擱的！」顧氏聞言立時站在了母親的立場上，「要知道那可是打仗，白刀紅血的，我每每想起都擔驚受怕的，她們難道就不能體諒一下嗎？」

「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臉上微綻一絲笑意，抬手愛憐的將女兒鬢邊的一縷長發掠向耳後，目光落在女兒那張毫無瑕疵的面容上，看著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頭驀地一痛。她的女兒難道也要如她一般，這一生皆困老於此，不得一點歡笑開顏？

「娘，你莫為此事擔心。」傾泠又道，「女兒反而很高興，不用那麼早離開你。」

「這如何說？」顧氏又是一驚。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就不要再多想，還是早些睡吧，不是明日要上朝么。」

十五歲時候的她或許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又豈能不明白。

「喔。」傾泠聞言只是有些瞭然的微微點頭，然後重抬手十指落於弦上，指尖拔動，清音再起。

安豫王妃素手回袖，看似隨口的問了一句:「侯爺今日過府不知是為何事？」

若是期待這樁婚事，又豈會數次請纓。

「放手！」安豫王妃氣得眼都紅了，使盡全身力氣掙扎著，只想擺脫著眼前萬分憎惡的人，「你給我放手！」

「那是要把亭兒叫回來了？亭兒那性子，你叫他會回來嗎？」顧氏又開始憂心兒子了。

還記得當年，年少得意，春風滿面。請帝都名匠精心雕琢這支紫玉牡丹，自己親手刻上這個「華」字，刻進滿心滿懷的愛戀！那時刻，他無比的歡快無比的幸福，因為明天他將迎娶他心愛的姑娘，他要用這支釵親手挽起他新娘的長發，一生一世！

每每想起時，腦中總是浮起此詩，他許就是這樣的。

安豫王妃將茶杯擱几上，目光掃過女兒然後落在孔昭身上，問道:「威遠侯又過府來了？」

「淙！」琴弦發出一聲輕響，傾泠淡淡的聲音和著琴音響起，「孔昭，這婚事由陛下所賜，由兩府相議，由太儀府挑選吉日，最後依由陛下決定。」指尖壓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只指下的琴弦幽幽顫動，「從頭至尾，並不由我作主，也不由王妃作主，甚至不由王爺作主。」

「去！你婦道人有懂個什麼！」威遠侯卻叱道。

沉默片刻，孔昭終是輕輕嘆一口氣，道:「回來時正見著了威遠侯入府。」

那次婚期，定於當年的五月十二日。

「你多什麼嘴。」傾泠睨她一眼。

孔昭聞言一怔，然後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裝傻是吧。眼見婚期將至，威遠侯過來肯定沒好事，又是……」說到這卻打住了，看著傾泠，張口欲言卻總是忍住，就怕沒有的事給自己說中了。

來年春天，婚期再延時，心裏似乎是早已預感到了，從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時便有了準備，所以並不感到意外，便連失望都是淡得幾乎沒有。

「這……王妃的話就這麼……陛下能聽王妃的？」顧氏有些不敢相信。

「聽說秋大公子今日當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來，滿街的百姓都在叫好。」

孔昭吸一口氣，栗色的眼睛盯緊傾泠，「郡主，花落了和這個沒關係，我們是在說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這麼不當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隨他們意！你可知道你這門婚事被他們說成了什麼樣嗎？府里那些人都說你不是王爺的骨肉，還說什麼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話都是不堪入九*九*藏*書耳！」一氣說完，猛然間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孔昭不由抬手捂嘴，獃獃的看著傾泠。

「原來侯爺是擔心陛下降罪。」安豫王妃重綻微笑。

「侯爺。」驀地安豫王妃再次開口，「小女與令公子婚事定下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屢次不得成婚，想來是天意不許此姻結成，是以妾身想，這樁婚事不如解除的好。」

那一聲低吟幽幽自耳邊響起，原本劇烈掙扎著的安豫王妃忽然靜了。於是安豫王摟她更緊，想要嵌入己身，想要融入骨血。唇落在她的眉間，落在她的眼角，落在她的鼻樑，落在她潔白的面頰，最後……輕柔的繾綣的落在那一點嫣紅，那是他數千個日夜都在祈盼思念的。

「孔昭。」傾泠輕輕喚道，聲音里隱帶些無奈，目光望著門口。

當年，十五及笄，春風暖暖，花開明媚。

於是，他呆在了那。

不由得漸漸痴了，抓著她的手將她緩緩拉近，每近一分便想靠得更近，要再近一些，再近些……只想與她相依，只想著與她相融，最好能化成骨中骨，血中血！與她相依相守生死不離……這本是他一生的念想。

傾泠卻是靜靜的介面道:「又是來延婚的。」

「房外時，你氣息忽然間急促。」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

沉默了良久，威遠侯轉首望向一言不發的安豫王，盼著他能有點表示，可安豫王卻只是望著面前的茶杯，指尖一圈一圈畫著，竟是置身事外。

看著他臉上湧現的深刻痛楚，安豫王妃面上忽然浮起淺淡的笑容，譏誚的，冰涼的。

「這……」威遠侯想不到安豫王妃問得如此直接，而且聖旨還未下，這……

「孔昭，當年你連一個字都不會說，而今為何就這麼多話了。」傾泠嘆氣道。只不過看著今日的孔昭心中卻甚是欣慰的，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滿身是傷又瘦又小又不會說話的孩子，今日卻長成個愛說愛笑活潑好動的漂亮姑娘，再無一絲昔日的陰影。

此刻，她眼中望著的是自己。

世間事，順其自然就好，期待與強求，往往都不得。

唇相碰的那一剎，沒有半點他奢想著的柔軟、溫存，只是冰冷一片，如沾黃蓮，苦澀不堪。

慶雲十七年，八月。

「生相恨，鬼相憎！」

元戎為爭昆梧山脈再次興兵，恰秋意亭代天子巡視各州軍務至墨州。他素知長子秉性，既遇兵事，那不退元戎是絕不肯回帝都的。昨日已接他親筆信，言已奏明陛下。今日陛下果然召他入宮詢問，明日便會下旨延婚。雖說延婚是由陛下決定的，但威遠侯還是覺得有些愧疚，是以今日還是親自過府向安豫王先知會一聲，另再鄭重表示歉意。

顧氏聞言眼一橫，伸手揪了丈夫一把，「我不懂？兒子可是我生的我養的！」

「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舊答道，「當然是開在枝頭好，那樣才可清香長久。」

……

威遠侯聞言卻是眼睛一瞪，吹著鬍子道:「誰家女兒被這般延婚數次，便是泥人也該有土性，更何況是堂堂皇家郡主！她能忍到今日，那是人家大度！」

這是否就是文臣們口中的傾國之色？

或許他是志在偉業。

「什麼？」顧氏停下手。

威遠侯點頭，又開始扯著下巴上的鬍子，「當年的事你我雖不曾親眼目睹，但也是耳熟能詳了。」略一頓，再道:「今日這話我若真送到陛下面前，陛下不但不會治王妃的罪，反而真的有可能將這門婚事取消。」

那時候，旨意傳到王府，面上雖不動聲色，心頭卻有些雀躍，有些期待，有些歡喜，還有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

皇帝令太宰城門親迎，金殿上又恩賞不斷，並召太儀府再選吉日為秋將軍完婚。

「沒法說。」威遠侯嘆息道，「看了一眼后不敢再看第二眼。」

孔昭一手提籃一手托壺，循著琴音一路到了書房。

傾泠聞言眼波微動，正欲說話，忽然目光移向門外，眉間微皺，轉頭看向孔昭，微嘆道:「侯府延婚非故意為之，秋將軍不能歸來乃是為國為君為了邊疆百姓，當不能苛責強求予他。」

悔？今日可悔？

只是……那支釵他在新婚之夜插在了他的新娘頭上，可緊接著她給了他最狠最毒最冷最痛的一劍！更而且，這支予他來說重逾世間一切珍寶的紫玉釵，予她根本不屑一顧，而是隨手可棄！

「剛才不是囑咐你不要記心上。」威遠侯面容一整，頓了片刻才道，「王妃可能是想試探，若侯府是因此而延婚，或者侯府敢因此而有絲毫猶疑怠慢，那麼她是絕不會把郡主嫁到我們家的。」

「不能與安豫王府解除婚約，無論是為秋家也好還是為亭兒自己也好，這門婚事是絕不能失去的。」威遠侯濃眉下的眼睛閃過一絲精光。

婚期選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

傾泠聞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靜靜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說這花是開在枝頭好還是落下好？」

既不在意，又何必理會，甚至動怒。

聽說了許多許多，於是便會想起幼時隔著長廊見到的那個銀衣少年，會想起他舞劍如龍的英姿，會想像他而今的模樣……

想來，她天性便是這般明朗的，後天又有鈴姨、巧姨熏陶，才可這般無憂快活。

也不知過得多久，才緩緩迴轉神來，卻見那麗人已行至了身前，一雙妙目正瞅著自己。這女子從未見過，但想來必是王府的女眷，只是怎的忽然出現？威遠侯不由轉首往安豫王望去，卻見安豫王只是怔怔望著麗人，臉上神色似喜似怨，驀地腦中靈光一閃，明了眼前之人身份。

這樁婚事，予他，秋意亭，可有可九-九-藏-書無。

「王妃！」孔昭一見來人不由有些手足無措。

安豫王妃微微訝異的睜眸，然後她微微一笑，頷首。

威遠侯瞅一眼夫人，道:「那些謠言想來你也有聽到些。」

「侯爺慢走。」安豫王妃側身禮送。

皇帝准奏，秋意亭赴邊。

「你是說……」顧氏一臉驚疑。

威遠侯抬手握住夫人的手，於是顧氏沒有再說，黑暗中只是心滿意足的一笑。

「不過什麼？」顧氏揪在丈夫胳膊上的手改為推揉。

「兩次延婚已是怠慢。」威遠侯卻是撫著鬍子嘆氣，「亭兒啊，是把這『成家立業』給倒過來了，他是一心先立業再成家，只不過……」

安豫王放開她，盯著那張美到極至也冷到極至的臉，手掌揮起就要落下，卻猛然後退，落在了身後的桌上，「砰！」一聲巨響，桌子四分五裂，碎瓷叮叮鐺鐺落了一地。

禮約，乃兩家贈以對方婚定信物。

十三、四歲時，看書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心頭便生羞澀之意。

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著她不該說出來。

「站住！」隨著這一聲，安豫王妃的手腕被抓住，眼前是安豫王盛怒的面容。

與安豫王相識多年，交情非比尋常，再且威遠侯向來武人性格不喜文皺皺的一堆虛禮，所以聞言也就真不再客套了。

無論是有什麼樣的理由，有一點她很明白。

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

威遠侯按下心中訝異，重望回安豫王妃，那雙美目清凌通透，無一絲猶疑與虛妄。於是，心頭的決定不再有絲毫遲疑，鄭重道:「王妃，婚期屢延皆因小兒之過，小侯明日即進宮向陛下請旨召回小兒。九月，全帝都的百姓都將矚目郡主與小兒的婚禮。」

因是皇帝早早便賜下的婚事，又是王室與侯府聯姻，是以五禮與民間略有不同。意約、親約、禮約兩府都按禮而行，只和約、書約兩禮免了，而是由太儀府將一年的吉日選出，再呈報皇帝，最後由皇帝選定日子。

「不敢。」威遠侯起身，依舊垂首不敢對視，「小侯粗人，王妃謬讚了。」

孔昭吐吐舌頭，「我可沒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來了，而且我就覺得應該讓王妃知道。」

她有多久不曾為他動容？

孔昭本還想說話的，可被她一睨，只得收聲。

威遠侯最後如是說。

「可它總是會隨風飄落，總有一日會謝光，這予我們是無計可阻的事。」傾泠指尖一彈，一點星黃輕輕落地。

這一回，桌邊端坐的安豫王也移目看向了安豫王妃，雖驚訝不已，但依未開口。

「王爺，王妃，小侯就先告辭了。」威遠侯致禮告辭。

「郡主……」聞言孔昭不知怎的心裏有些酸澀。

「可……可……總要想想辦法啊，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孔昭心裏很是著急，「一次情有可原，可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傾泠身上，心頭更是急了，「郡主，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可以沒事人般的一點也不在意！」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送走了母親，傾泠轉身看著孔昭。

眼見著安豫王越靠越近，怎麼也掙不開，安豫王妃又急又怒，心慌之下左手一抬，「啪！」的一聲脆響，夾著她冰冷的叱罵:「無恥！」

此刻，她人就在眼前。

腳步聲遠去后，廳中沉于寂靜，只燭影偶爾搖曳著，伴著那道倦倦扶椅而立的身影。

「原來如此。」顧氏微嘆，「王妃這是多慮了，就衝著郡主這身份，就衝著陛下對郡主的寵愛，我們家還不把她當菩薩供著，豈敢怠慢。」

四目相接，安豫王心頭一顫，臉上那怒氣便消了大半，只是抓著的手依未放分毫，冷笑道:「王妃好一招『以退為進』。」

「你剛才動怒了，為何？」驀地一道聲音在房中徐徐響起，如深山幽澗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涼。

這話一說出，威遠侯微微一凜。他知婚事屢次被延，王妃前來，定是心有不豫，他甚至都做好了準備，伸長脖子等著王妃的怒氣，只是他完全沒想到王妃不是來抱怨發怒的，她是要解除婚約！而且立意堅定！

「娘，女兒雖不是什麼賢德之輩，但自幼看書，也知國重於家。所以兒女私事怎比邊疆之安定。」傾泠認真答道。

良久后，冷誚的話語淡淡落下，「今日，你可悔了？」然後便是離去的腳步聲。

因為……

威遠侯此次過安豫王府確是為延婚一事而來。

如孔昭所說，朝中並不只他一人可用。父王與威遠侯便是用兵經驗更勝他之名將。

古盧是皇朝的宿敵，數百年來與皇朝爭戰不止，古盧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戰，又是有備而來，是以這一場戰事呈膠著狀態，從二月打到三月，眼見著婚期又至，秋意亭親筆上奏「不退古盧不歸。」

和約，乃男、女方擇地相見，共譜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約。

眼見葛祺送走威遠侯，安豫王妃便也轉身離去。

「孔昭說得對。」安豫王妃卻道，目光越過女兒落向窗口，夕輝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燦目卻帶著冰刺，「我的女兒豈能讓他們任意擺弄。」

今日，她可漠然無波的面對著幼時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習以為常的看著父王母親無解無止的恨怨。

兩人對坐品茶，就墨州的兵事商討起來，說些了話眼見天色不早，威遠侯便打算告辭回府。剛起身，卻見剛才還與他有說有笑的安豫王忽地眼睛直直的看向門外，不由驚奇，便也往門外望去，只見長廊里遠遠的一道身影漸行漸前，看體態似是女子，暮色已重，不大看得清來人面貌九_九_藏_書，可那人周身似籠華光艷韻，讓人難以移目，待到門口看清來人，那奪人的瑰姿頓令威遠侯呆立當場。

「那你真的明日要去和陛下這樣說？」顧氏擰著眉。

或許他是忠君為國。

「呵……」顧氏伸手輕輕環住丈夫，「是不是……」

安豫王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昏黃的燭火映在她臉上，只為她更增艷光麗色，微蹙的眉尖，薄怒的玉容，讓他心頭一陣陣漪漣泛開。

皇帝閱畢，並未降罪，反下詔嘉獎，又下旨婚期延後。

廳中一時沉寂，只有安豫王急促的喘息聲。

金殿上，皇帝閱降書，龍顏大悅，封秋意亭「靖晏將軍」，恩賞無數，再召太儀府，待靖晏將軍傷好后，選佳期為其完婚。

「妾身想兩府解除婚約。」安豫王妃再次清晰明了的道。

或許他是一心為民。

將古盧驅兩百裡外，斬敵首五萬，隔了百年，古盧王再次俯首稱臣。

「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嗎？」門口一道淡淡嗓音飄來，然後一人走入。

秋意亭再次請纓，皇帝曾婉勸。但秋意亭慨言「國不安，何安家。」

孔昭靜靜看著，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釀酒時郡主曾教過她一些前人詠桂的詩詞，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彈壓西風擅眾芳，十分秋色為誰忙。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

傾泠聞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樣頓住了。

孔昭聞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靈了。」這幾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來越好，便是數丈外的花開葉落聲她都能聽到，簡直是靈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曾經很疑惑，郡主則淡淡丟下一句「心靜神寧自可聽到一切聲音」，只不過自己再怎麼靜心、寧神也不曾聽到過花開的聲音。

「就是！」一旁的孔昭馬上介面道，「王妃，郡主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樣糊塗！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

「滾！」仿如受傷的野獸嘶嚎著。

安豫王妃緊接著又道:「那就請侯爺直接向陛下奏明，此乃妾身之意，若陛下真要降罪，妾身一人承擔。」

「娘。」傾泠抬手握住母親的手，神情依戀，「女兒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女兒更願意這樣一生陪著你。」

「聽說侯府長公子武功了得。」

或許……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傾泠不由得搖頭，道:「眼見婚期將至，但秋將軍依在墨州邊城，顯然這次依要如上兩次般，不能如期行禮。你這有什麼好避忌的，本就是鐵定的事實了。」

「聽說秋大公子初上戰場毫不怯敵反殺敵數十，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子。」

侍從輕手輕腳的入內，點亮了廳中燈火，頓時明亮起來，而廳外已籠于陰暗的夜幕下。

「你呀……」傾泠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

「本王有何失望的？」安豫王眸光一閃，抓住安豫王妃的手又緊了兩分。

「傻孩子。」安豫王妃搖頭，「娘怎能讓你一生老於此。」

「呵！」安豫王妃嗤笑一聲，但隨即皺眉，被抓住的手腕隱隱作痛，不由得用力一拉手，同時叱道:「放手！」只是依舊沒能擺脫，反倒是把安豫王拉近了些，她鼻尖聞得他的氣鼻，面色頓然一變，更加用力掙扎。

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靜靜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陽已帶淺淺的緋紅，穿過桂樹從窗口悄悄灑入，為窗邊的人鍍上一層淺艷的華光，本該是燦耀不可逼視才是，可那一層華光卻似為無形的鏡牆所隔，無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烏髮清湛分明，襯著一張勝雪的玉容，清透無垢還帶著一絲天生的冷意。

巧姨、鈴姨每每出園時總會打探一些侯府長公子的消息，回來后總是在她面前不經意的說著，她也就不經意的聽著。

「嗯。」威遠侯點點頭，看著窗外的月色忽地嘆了一口氣。

安豫王妃並不知孔昭腦子裡的那些話，轉眸又望向女兒，聲音卻是極其溫柔的，「泠兒剛才的話是真心的？沒有一絲委屈嗎？」

當年的那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今日的她已經明了，那是對未來的不可知的人、事、物的恐畏、慌亂。因為要離開母親，要離開熟悉的集雪園，要離開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遠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繼續留在母親身邊，可以繼續熟悉的日子，予她來說，似乎更為舒心愜意。所以，婚期無限的延下去，似乎也不錯。

怎麼會沒有在意過呢……

安豫王妃也不再多言，只是靜靜的看著他，等待答覆。

只是……

「宸華郡主是王妃所生，定不會差到哪裡。亭兒得妻若此，想來也是福氣。」

「小侯拜見王妃。」當下屈身行禮。

「本來就是！」孔昭依舊氣鼓鼓的道，「那秋意亭無論有什麼緣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對不起郡主！」

那年夏天卻是失望了。

威遠侯搖頭，踱了一圈，又在床沿坐下，「現在想來，她許真是要借我之口把那話送到陛下面前，她是真的存了心要解除婚約。她並不怕陛下降罪，或者說，陛下決不會降罪予她。」

只不過來年開春時，北邊的古盧又再次毀約犯邊。

許久后，那道身影才移動，無力的在椅中坐下。

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帶著南丹臣服的降書。

只是二月中時，然州邊城傳來南丹犯境的急報。

書房外植有幾株桂樹，此刻中秋時節，樹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淡香繞鼻，幾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閣邊。

威遠侯聞言不只是覺得為難，而是深感為難。「王妃，此婚事乃是陛下所賜，怎可輕言解婚。」皇帝賜的婚敢自行解除，那是不要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