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遙輕輕嘆息一聲，知今日是瞞不住了。「這說來話長。」

風辰雪聞言眉頭都未動一下，倒是一旁的孔昭很好奇地問道:「跟姐姐何干？對了，九公子，你怎麼突然間就做這麼大的官了？」

「什麼小美人，我叫孔昭。」孔昭糾正他的喚法。

暗淡的天光下，放目望去，只見旌旗半卷，脂血凝紫，到處是斷損的刀劍，散落的盔甲，以及死相驚怖的士兵的屍首。

燕雲孫失笑，然後一斂神色，極是憂心的道:「孫都副，本州府只是書生一名，實舉不起刀劍，就請都副在此保護本州府如何？」

「嗯？」燕雲孫回神。

風辰雪目光看他一眼，淡然道:「當年王府失火，我趕回去時得知母親還在火中，仗著學過一點功夫便沖入火中想救出母親，無奈為時已晚矣。」說起當年憾事，她神色微黯。

可風辰雪沒有再看他，自袖中取出一張紙，道:「意遙這幾日定是不能下床的，他的病也不能讓城中百姓與將士知曉。明日等他醒來，便搬去我那兒靜養。」

眼見風辰雪的身影消失，一直在旁的燕辛忽然道:「公子，公主比之你當年更是洒脫。」

燕雲孫依舊扭著脖子，鼻孔里頗是不屑的嗤了一聲，道:「丹城有危，本公子身為州府自然是要親自坐鎮的。」

兩人回到住處，稍作梳洗，然後上床歇息，一夜便過去。

在回途中，燕雲孫問燕辛，「此刻丹城雖險，卻也是男兒建功之時，你一身武藝，人也不笨，可要投入軍中？他日許也是一名將軍，受萬民敬仰。」

孫都副聞言大喜，既可逃脫了與山矮子們短兵相接的險境，又可親近州府大人，如此一舉兩得。「燕州府請放心，末將定會保護好您，讓山賊不敢近一步。」

燕雲孫擺擺手。「淳于府尹，經昨夜一戰，城中將士、百姓傷亡甚重，這安頓善後之事，還得辛苦府尹了。」

「那只有他們知道，唉！早知道就留在院子里好了。」

「他去過山尤？」燕雲孫訝然。

燕辛嘿嘿一笑。

身首黑甲的山尤士兵扛著雲梯，舉著長盾，前撲後繼的攀上城樓，遠望下方，還有無數的士兵蟻蟲般密密而來，昏黃的火光之下，仿似黑雲壓城，綿綿不絕，又如汪洋奔涌，洶湧澎湃。

燕雲孫一聽，摺扇一搖，擺出風度翩翩的模樣，道:「區區我高大英俊才華蓋世人品更是天下難有，你家公主怎會看不上我！」

燕雲孫一整日皆在城中安撫百姓，到亥時才回，先去看望了秋意遙。秋意遙喝過葯后，已在風辰雪那溫柔而帶撫慰的琴聲中沉沉睡去。見他睡容安祥，燕雲孫輕輕鬆了一口氣。

「噗嗤！」燕辛看得不由忍俊不禁。

秋意遙笑笑道:「他自然是胸有成竹。」

這一日山尤依舊未有攻城之舉，於是平安度過。

「唉！」兄妹倆齊聲嘆氣。

「如此可就煩都副費心了。」燕州府頷首而笑。

燕雲孫轉身，「山尤不知何時會再攻來，沒時間磨蹭，你們都去吧。」

他埋首入臂彎，無聲的輕輕的笑起來。

燕雲孫看向輿圖，凝神片刻，然後點頭，「原來如此，你不只是拖，還想叫他們有來無回。」

秋意遙略略一想自是瞭然，微嘆息道:「你又何必跑這一趟，我自會照顧我自己。」

「是。」燕辛、燕敘答應。然後望向淳于兄妹。

燕敘則說:「我沒見過那位姑娘。」

「嗯。」淳于深秀點頭，「仔細想想，秋二哥和燕州府都出身貴介，那與他們相識自是也不凡，只是沒想到竟是個公主。」

「既已到這等地步，總不能半途而廢。」那一語平淡而隱帶著一種迫力，一貫溫和儒雅的眸子里亦射出一絲明利的光芒。

既然州府開口，在場之人當然應承。

「孫都副。」一旁的燕辛推了推他。

如此罷了。

秋意遙一身鎧甲，戴上頭盔，再取過佩劍，「我去了，你留在里。」

他心頭其實還是有很多話想問，他也知她並未全說，可是此刻，他並不想問，也並不想全然知曉，就要那個簡單的說法就好了。

月州州府燕雲孫。

「呵呵……」孔昭看著他那樣子不由捂嘴直笑，「九公子你還是這般說話沒個正經的。」

風辰雪感受到他的目光，側首看著他，清冷的眸中漾起一絲暖意。

「如此看來……」燕雲孫腦子飛快轉動，瞬間得出答案，「我們不單是要守城退敵，也該助他一臂之力了？」

燕辛聽了這話，眉骨跳了跳。

「公子，我們回去吧。」燕辛罕見的語氣十分溫和。

淳于兄妹互看一眼，決定領這人去風辰雪的小院。

燕雲孫猛的抬頭起身。是山尤夜襲？！

「哦？孔昭……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燕雲孫搖頭晃腦念道，「唔，孔昭這名字真不錯，配得上小美人你。」

「什麼？與你結伴？」燕雲孫瞪大眼睛，「那他……」

一旁的燕辛聽著卻道:「公子沒問你秋公子的氣色如何，是問他病情如何，這幾日來有沒有照顧好他，可有每日按日按時喝葯了，每日飲食如何。」

「原來是辰雪取的，難怪那麼好聽。」燕雲孫無需人說，已自動喚名，笑眯眯的看向風辰雪，「嗯，『辰雪』這名字也好，容華似雪，玉潤冰清，好，好，好！」

迎面淳于文淵與淳于兄妹走來，昨日一整夜，兄妹倆跟隨父親左右，安撫百姓撲救大火。

秋意遙將輿圖攤在石桌上，道:「雲孫，我方才正與辰雪商量山尤一事，你既來了，便也該與你說說。」

「與你們相交的是風辰雪，我此刻是風九-九-藏-書辰雪，我日後也只是風辰雪。我不說從前，是因為那與我們的相交亳無干係，說只會徒增煩擾。所以你們若認風辰雪為友，便可離去，若你們要知曉從前，自可留下。」說罷她靜靜地看著他們。

燕雲孫目光掃視一圈，城樓附近倒著許多的士兵屍首，牆上、台階上、欄杆上、青石板上到處是暗紅的血跡，他第一次看得如此慘烈的場面，心頭驚悸亦悲慟，袖中的手緊緊握起，微微一閉目，然後喚道:「孫都副。」

幽暗的房中，闔目而卧的燕雲孫忽然睜開眼，看著床頂半晌，然後起身，推窗一看，屋外銀光似水，晚風沁涼，不覺披衣步出房門，就在屋前的台階上坐下，仰首看著夜空上的弦月。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而那一日，秋意遙則陷在昏沉中，四肢僵冷，時不時因寒症的疼痛而扭曲顫抖著，身上冷汗不斷，更是咳個不停。

秋意遙微微一笑，「好。」

燕雲孫獃獃看著她，那一剎那，他幾欲叫道:我亦如此，何以我不能。

明明可有百般愜意的日子，偏因那一點奇詭的心思，於是便有了這一身束縛。

「是。」燕敘趕忙上前，與風辰雪一左一右扶著秋意謠離去。

燕雲孫踏上那鮮血浸染的台階，一步一步走上城樓，沿途倒著不少死去的士兵，有皇朝的，也有山尤的，有的睜著眼，有的閉著眼，有的身上插著箭，有的身上插著刀，有的屍骨完整，有的斷肢失首……每上一台階，燕雲孫便覺得心頭有什麼往下壓著，壓得一顆心沉甸甸的，壓得胸膛窒息似的痛，當站在城樓上，放目看去，遠處、近處到處伏著屍骸，地上散落著刀槍箭支，灰朴的城牆已為鮮血染成暗紅，頓悲愴滿懷，沉痛無語。

淳于兄妹怔怔站了片刻，然後兩人朗然一笑，轉身出門，燕辛、燕敘自然跟上。

「雲孫，你怎會在此？」秋意遙喚一聲，將燕雲孫的魂叫回來了，於是他抬腳往邊一踢，頓時燕辛大叫，「公子你踢我幹麼？痛死我了。」

山尤的投石車，弓箭手從四面八方將大石、火箭投向、射上丹城，當那些大石、火箭從空而降，不但城樓守軍死傷無數，更波及城中百姓，許多的房屋起火，許多的無辜死傷石下……

可第二日，她便薨于大火。

兄妹倆看他神色只得死了心，然後一邊走一邊自顧嘀咕。

「意遙。」燕雲孫撿秋意遙出來剛喚得一聲，眼睛瞟到他身後步出的人影，「啪！」的一聲，手中紫檀摺扇掉落地上，燕辛更是一聲驚叫「公主！」

秋意遙白日在淳于兄妹的陪同下，巡視了一番丹城。申時回到府衙，稍作歇息，然後用過晚膳，再後來他獨自來到了風辰雪居住的小院。

「還以為什麼重任呢。」燕雲孫摺扇一搖，「容易，交給本公子就是了。」

孫都副回神，看著燕雲孫，卻是問道:「剛才那女子是何人？可真是人間絕色呀！」

秋意遙欲答禮，卻是連臂也抬不起來，身上的盔甲仿若有千斤之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一張臉更是煞白的。

城樓城下，血流成河，屍陳如山。

「公子……」

燕雲孫歪著頭看著珍珠梅，道:「這月州都歸本公子管，本公子愛去哪便去哪！」

孫都副聽了，趕忙說他去尋秋都尉回來。

明明逍遙自在，偏要強行看一眼，於是便有了惆悵。

風辰雪面色微變，目光一瞬燕雲孫，燕雲孫立刻會意，「燕敘，侍候秋公子去歇息。」

很想大笑，卻最終只是在這暗夜裡沉默。

「有理。」

燕雲孫聽得，回頭一掃淳于兄妹，然後道:「燕辛、燕敘，本公子要與秋公子品酒聊天，你們與淳于公子、小姐一塊去買些好的酒菜回來。」

那一戰，直到東方吐白，雙方才偃旗息鼓。

燕州府乃是月州最大的官兒，掌一州生殺大權，孫都副自是極力巴結，道府衙已由秋都尉、鄧驃校、劉守備住了，都副府寬敞些，不如就請州府大人移駕去都副府住。對於這一點，燕州府倒是很爽快的應了。於是孫都副趕忙吩咐僕從將州府大人的行李搬去都副府，生怕他反悔似的。不過他這倒是多慮了，燕雲孫自幼錦衣玉食，雖不見得有多挑剔，但絕不會委屈了自己，自然是撿舒服的地方住。他接著又道本州府常有事要與都副相商，把秋都尉的行李也搬去都副府。孫都副自然是歡欣應承。

見著秋意遙，淳于府尹馬上抱拳施禮，「昨夜辛苦秋都尉了。」

淳于深間想了想，道:「以辰雪的武功，我們偷聽肯定會被發現，到時更丟人。」

孔昭提著茶壺出來，見三人都靜靜坐著，不由微感詫異，這位燕九公子以前可不是這樣安靜的人。將茶水一一擺於三人面前。

「嗯」燕雲孫邊想邊點頭說，「若采圍困之勢必耗時日，非他們之願。」

兩人相攜離去，下得城樓，便見燕雲孫匆忙趕到，身後跟著孫都副、燕辛及數名侍衛。

燕辛搖頭，「我說了是要掉腦袋的。」

燕雲孫聞言呆了呆，直起身看著她，然後揉了揉眼睛，道:「真的是你？！」

而城樓上的守軍拉開床弩，鐵箭如疾雨凌歷無情地射向遠方的山尤士兵，將滾木、雷石狠狠砸上攀爬的山尤士兵，將滾燙的熱油潑灑而下，手中刀槍亦狠厲的刺向敵人……

不知是否上蒼作弄，才會有如此啼笑皆非的因果。

「至於山尤。」風辰雪將紙遞給他，「這幾日你便按此行事，若是有變故，你再來尋他。」

「氣色格外好嗎？可不要是什麼……」九*九*藏*書燕雲孫喃喃一語，後半句確實隱了話音。

風辰雪看著他們，並未有任何的羞愧與內疚，依舊神色談然，目光清透。

燕雲孫聽得心中一暖，轉頭去看，只看得一道掩入簾后的背影。

「按時間來算，大哥去山尤時並不知你我會來月州。」秋意遙提醒他。

「不敢，這本就是下官份內之事。」淳于文淵忙躬身道。

燕辛卻搖頭。

燕雲孫聽得這話不由微怔，看著眼前神色靜然的女子，不由問道:「你……難道不擔心，不想他活得更久一點？」

「公子當年，雖洒脫不羈，亦只是形的瀟洒，而公主是靈的瀟洒，真正地做到身隨心動心隨意動，往來天地間，自由自在。」燕辛的語氣裡帶著讚賞與羡慕。

安靜的院落外，淳于深秀叩門，來應門的自然是孔昭。

孫都副為燕雲孫神色所懾，頓時心頭一窒，忙答:「是，末將遵命。」

燕雲孫聞言笑道:「意亭那小子哪裡要一年，既然他早有打算，也許半月一月便已足夠了。」轉而又問秋意遙，「你要如何做？」

那一夜，山尤自東、西、南三面大舉攻城。

那一日，丹城裡籠罩著一片沉重，稍稍讓百姓們感到安慰的是州府大人的現身。在這等危險之刻，燕州府竟自州城趕來，親自坐鎮邊城，與他們同甘共苦同度艱難同心禦敵。看著長街上緩緩走過的那道英朗身影，聽他娓娓兩語，男人放心，女人歡喜，於是百姓們定了心安了神，那哀傷與恐懼亦淡去許多。

錯過了，也晚了，他只能繼續走下去。

「孔昭，煩你將桌上那張輿圖取來。」秋意遙忽然道。

看到了明月，不一定就能掬月入懷。

燕雲孫負手身後，「燕辛，你看著這些，心裏是何感覺？」

燕雲孫一驚，怔怔看著，心頭懵然複雜異常。

「走！」風辰雪輕輕一聲，顧不得與淳于兄妹打招呼，與燕敘扶著秋意遙快步離去。

夜深人靜。

「哦？」燕雲孫目光轉向風辰雪，目光落在那張清美絕世的容顏上，深思不由微微一盪，「公主又為何在此？你不是……當年那場火是怎麼回事？」

「公子！」燕敘立時扶住他。

兄妹倆一震，然後轉回身。

丹城城樓上，皇朝士兵披堅執銳，嚴陣以待。

看著秋意遙青甲上濺染著的血色，再看他眉間難掩的倦意，燕雲孫心頭一沉，立時道:「意遙，你去歇息，餘下的交給我。」

此言一出，在場之人無不皺眉。

在他們談論之時，風辰雪只是靜靜坐在一旁，細細品嘗香茶，偶爾目光掠過輿圖。

燕雲孫扇子指著她，同樣驚愕非常，「你是……那位小美人？你怎會在此？」這位小美人名字他記不得了，可他記得他是宸華公主的侍女。

「你好好的不在澤城獃著，為何來了丹城？」秋意遙先問了燕雲孫。

「哦？」燕雲孫挑眉。

「不點撥你一下你就不知道說話。」燕辛搖頭。

對於風辰雪這般簡單的敘說，燕雲孫面上並未露出質疑，亦未有再追問，他只是淡淡點頭，然後輕輕地「喔」了一聲。

她與他，亦是丹城偶遇。

「這就是戰場。」他抬手抹上城牆上的血跡，看著指尖上的暗紅，然後五指緩緩收攏，緊扣。「『王朝是建立在屍骸與鮮血之上'這話果然不錯。」

他的病，在州城裡燕雲孫找著的名醫便已診斷過了，留下一副方子，囑咐每日服用，是以一回到都副府，燕敘即去煎藥，風辰雪守在一旁，一直握著他的手，以內力助他驅寒意，等燕敘葯煎好了，又親自喂他喝下，直到黃昏之時，秋意遙才醒轉過來，神氣倦怠，但好在不再咳得厲害，讓床前守著的兩人稍稍放下心來。

小院里，風辰雪步下台階，道:「院子里敞亮涼快些，我們便在這裏說說話吧。」

一番話令在場之人聽得連連頷首。只淳于兄妹心裏卻想，若是督軍怎未和秋二哥同行而至？當然也只是心中疑惑，未有言表。

「嗯。」孔昭點頭，入屋將桌上鎮紙壓著的輿圖取過來交給秋意遙。

「那都是因為公主你呀。」燕雲孫依舊一臉輕佻的笑容。

兄妹倆止步，頭也不回道:「放心，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說罷就走。

一輪茶水過後，燕州府目光掃了掃，問怎不見秋都尉。

正說著，燕敘到了，先與自家公子見禮，然後答都尉去向城中一位高人請教禦敵之策去了，臨行前吩咐他，若是有急事可去青陽巷尋他。

燕雲孫抬首間看得，眉峰輕輕揚起，然後瞭然一笑，道:「你放手做便是。」

「我當然想他活得更久，但是苟延殘息，莫若含笑闔目。」

燕雲孫恍恍然點頭，「我沒空照顧他，又只一個燕敘，他去你那兒，自然是更好。」

大街上，燕雲孫搖著一柄紫檀摺扇風度翩翩，淳于兄妹一左一右相陪，後邊跟著燕敘、燕辛。

「拖住他們這十萬大軍，大哥便更易得手。」秋意遙道，「這隻是一方面，另外，這裏……」他將手往輿圖上一指，「我欲早做準備。」

城內城外，到處都是刀光劍影，到處是凄聲厲吼。

孔昭頓斜起了眼，「我家公主怎會看上你這輕佻浮夸之人」

「走吧。」燕雲孫轉身離去。

「喔。」煙雲孫聽著，面上卻未有喜色，晚霞灑落他的眉眼，映著一片憂思。

走過一條街，燕雲孫看得街旁有間藥鋪，腳下一頓，問:「秋公子怎樣？」

門一開，燕雲孫的眼睛頓時鼓了起來，身後的燕辛也嘀咕道:「這位姑娘好面熟啊。」

「為何？」燕雲孫問他。

一時院中沉靜。

秋意htｔpｓ://rｅad•９9csｗ.coｍ遙笑笑搖頭。

燕雲孫目光看著對面的那株桃樹，此刻霞光未褪，些些緋紅鍍在枝葉間，薄薄的添了些明媚。於是他便想起了那年，也是這樣的時刻，也是這樣的夕陽，在那殘紅疏落的梅園裡，他靜靜地看著沉思著的她，然後，她與他說話，她敬他一杯茶，說『以茶交友，必如茶香，清醇綿長』。

秋意遙頷首，「虛守實攻。」

到亥時，酒罷人散。

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到如今，卻是她已逍遙，他入樊籠。

清醇綿長……

秋意遙不由望向她，目光溫柔而帶安慰。

小院離府衙並不遠，轉過了兩條街便到了青陽巷。

於是幾人退下各自忙去。

風辰雪聞言，搖搖頭，淡淡道:「這是他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關。」

「蠢，」淳于深秀唾了妹妹一聲，「若是私奔也是兩人在一起，只看那日辰雪與秋二哥相見情形，便知已是分離多年，秋二哥甚至以為辰雪死了。」

秋意遙出了府衙，聞得四面鼓聲遠遠傳來，倒並不慌急，東西南北四面他白日便已分配好，此刻自是各守其位。他立於街上，凝神聽了一會兒，然後轉回府衙，取過紙筆，一揮而就，再蓋上都尉印鑒，封好，然後喚過燕敘，道:「去北門交給李千戶。」

「那他還敢那樣做！」燕雲孫更是不服氣。

寒暄見禮后，又道此番前來是為督軍以長將士士氣，此刻強敵環視，請府尹與都副以丹城為重，勿以他為慮。

燕雲孫接過，那字跡陌生著，並非秋意遙的筆跡，他抬眸看一眼風辰雪，然後醒悟，這定是她所寫的。只是這是她的意思還是秋意遙的意思？雖是如此想，但卻沒有問出口，只是收起。「好。」

許久，他抬首，眯起眼睛，旭日已緩緩升起，暈紅的朝輝灑下，卻只映得滿目瘡痍，對面的山尤營帳亦是沉寂一片。

「本公子想看看是在做夢呢，還是得天帝賞識被請上了天庭。」燕雲孫撿起摺扇，再一整衣冠，便風流瀟洒地踱進院子，先指指牆邊的那株桃樹點點頭說，「再過一月便有桃子吃了。」然後又指著那樹雪白的珍珠梅，連連讚歎，「好漂亮的花。」最後目光落在風辰雪身上，彬彬有禮的抱拳施禮，「區區燕雲孫，敢問這位美人尊姓大名？」

「嗯，這茶真香。」燕雲孫飲了一口茶不由贊到，轉頭看著孔昭嬌美的面容，自然而然的便道出甜言蜜語，「小美人，你這煮茶的手藝真是不錯，香得本公子想日日帶你在身邊呀。」

淳于深意又道:「看辰雪對秋二哥的情誼，說不定她們倆青梅竹馬互許終身，但皇帝老兒不同意，棒打鴛鴦，於是辰雪便偷跑出皇宮，要與秋二哥私奔。」

「快走，我們快去買了酒菜回去，說不定趕得及聽到一些。」

淳于府尹忙答，已著人去請都尉了。

正是角色滿天，甲光奪月。

燕雲孫失笑，「你倒是想得挺透徹的。」

「唉！」燕雲孫也嘆氣，「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啊，公子我見著了美人，哪裡還記得什麼門面。」

在他們嬉鬧之時，秋意遙與風辰雪只是靜靜飲茶，兩人不時目光相望，自有靈犀在心。

那時刻，落日熔金，晚霞如緞，一人自北門悄悄入了丹城。

那一夜，山尤兇猛攻城，皇朝拚死抵擋，雙方勢均力敵，戰況極其慘烈！

燕雲孫在她對面坐下，心情有些愧疚有些沉重，「以他的身體，本該是安心靜養，是我累了他。」

「我沒事，只是稍有點累。」他抬手握住她的手，想讓她安心。

「娶到了」。燕雲孫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區區不僅娶到一位花容月貌的公主，而且公主嫁過來時還帶來數不清的嫁妝，我下輩子都吃穿不愁了，而且做了皇帝的女婿后，人人都對我恭敬有加，走出去呀那是八面威風，哎呀呀，我要是早知道做駙馬有這麼多的好處，我早早便去做了，說不定呀，你家公主就被我娶到了。」

風辰雪目光重望回燕雲孫，「我自小困於高牆，從未得見外邊世界，一直嚮往自在逍遙的日子。與意亭的婚約，自始至終，予他可有可無，予我亦成束縛，所以我便趁機假死，離開了帝都。葬了母親后，我帶著孔昭四處遊歷，卻未料到會在丹城與意遙相遇。」曾經的傷痛，數載的時光，她三言兩語便已道完，而與意遙的情意，她認為那是他們倆的事，勿需向他人言說。

淳于兄妹憶及那日趙大夫的話，頓時心頭沉重。

驀地一陣擂鼓之聲響徹夜空，驚破了丹城裡所有人的好夢。

燕雲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輕輕一笑，似喜還憂。抬步回了自己的院子，不久便見孫都副急急忙忙趕來，衣帽綾亂，一見著他便大喊:「燕州府，大事不好了，山賊竟然趁我們睡覺的時候攻城了！」

燕雲孫微怔，然後一笑，亦起身離開。

院子並不大，房門也是敞開的，他們這幾聲已驚動了屋裡的人，秋意遙走出屋，看到燕雲孫亦是一臉訝異，「雲孫！」

「回公子，氣色尚好。」燕敘答道。

當兩方短兵相接，剎時金戈破空，廝殺震天，頓有血雨揮灑，屍首橫陳。

「燕州府。」淳于文淵趕忙上前與燕雲孫見禮。

「看上什麼？」院門外一聲急切的詢問，然後淳于兄妹抱著酒罈快步走入。

「我們要守住丹城應不是難事。」燕雲孫想想丹城目前的實力。「這亦是因我們早得到消息才能援兵早到，而山尤因未曾料到，初至丹城之日亦未曾猛攻破敵，是以失了先機。如今他們一直屯兵南面，可知其意依是九九藏書快速破城，而非長久圍困之勢。」秋意遙分析道。

於是兄妹倆扯著燕辛、燕敘快速往凝香居去。

可是走出巷子后，淳于兄妹互看一眼，皆是一臉懊悔。

「我刀都拿不動，當然只能留在此。」燕雲孫笑笑，「你小心點，我不想日後被意亭那小子追殺。」

燕辛嘆著氣，「公子，你裝門面就不會裝到底嗎？」

燕雲孫怔怔的看著他，驀然間，他明白何以他們會彼此喜歡，何以她與秋意亭相遇對著那樣意氣風發的皇朝第一將依舊沒有動心。心頭忽然酸澀而艷羡，於是，他忍不住道:「他日，你們與意亭相逢之時，當何以自處？」意遙面對兄長，會無愧疚？你面對夫婿，會無心虛？

於是兄妹倆齊齊轉頭，看著燕辛、燕敘，「你們倆都知道吧？說給我們聽聽吧。」

燕雲孫目光打量了一下淳于深意，然後微微點了點頭，「雖無十分姿色，卻另有一番俏綽明朗，嗯，不錯，不錯，本公子也中意。」

「那你當上了大官，有沒有娶到個公主？」孔昭又問。

「首要便是一個『拖'字。」秋意遙目光巡著輿圖。

風辰雪看著燕雲孫，片刻才談談道:「你倒是未變。」

「你……你不是燕家九公子嗎？你怎麼到了這裏？」孔昭看著燕雲孫也是大吃一驚。

他曾經在不眠的深夜裡罵過秋意亭是這世上最傻最愚的人，可他又如何不是。

「深秀，深意。」身後風辰雪忽然出聲喚住他們。

秋意遙立於南門城樓上，看著城樓城下滿目瘡痍，不由深深嘆息，疲憊而憂傷，卻亦無可奈何。抬首間，一陣暈眩襲來，不由身形一晃，驀然身後一雙手伸來，扶住了他。

「誰叫你裝大方。」淳于深秀嗤著妹妹。

秋意遙抬眸看著他，道:「我亦是來了丹城才知，原來大哥去過了山尤，他現今在景城。」

「一是孫都副。」秋意遙道，「你閑著也是閑著，他便交給你了，另就是你這州府也不時去城中走動走動，百姓們看著你自然便會安心些。」

「這幾日奔波甚有勞累，只是今日看著格外神清氣爽。」於是燕敘多回了一句。

孔昭頓時咯咯笑出聲。

「輪到本公子問了。」燕雲孫轉回頭，盯著秋意遙，難得的神色嚴肅，「你與公主怎會在此？」

兄妹倆不時窺探一眼，猶疑著到底要不要帶這燕州府去風辰雪住的小院，又或是一個先去小院里將秋意遙請回來？

「我並不知辰雪在此，也是到丹城后偶然相遇。」秋意遙答道。

「聽我一方再走。」風辰雪的聲音再次傳來。

秋意遙點頭，想答話，卻胸前氣悶異常，握著風辰雪的手不由一緊。

淳于兄妹看得，不由心念一動。

她與意遙，丹城偶遇。

燕雲孫一震。

「而今丹城兵力已有八萬，與他們相當，並不怕他們猛攻。」秋意遙道，「我已詢問過淳于府尹。因丹城地處邊境，時有外敵侵擾亦常遭圍困，是以丹城上上下下都有居安思危之心，城中兵器、糧草囤積頗多，再加上我們帶的糧草，丹城守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

「剛才燕辛喚辰雪公主，看來爹說的沒錯，她果然出身非凡。」淳于深意抱臂于胸前思索著。

秋意遙輕輕頷首。燕雲孫眼睛一亮，霍然起身，「這小子……他竟是打了那樣的主意也不跟我說一聲！」

燕雲孫眼瞼微垂，似掩了眼中某樣神色，然後又是一臉輕佻嬉笑，「孔昭啊，這不叫『沒正經』，這叫『多情種子』，區區我生來情多，見得了美人必生憐愛，繼而牽腸掛肚，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啊無可奈何。」

「當了官固然是尊榮，可我看，那孫都副不如我活得自在，淳于府尹不如我活得輕鬆。」燕辛答道:「跟著公子，衣食無憂，又不用操心家事國事，也不用逢迎拍馬。況且，我雖是個僕人，可這世上又有幾人能對敬熙伯府的九公子、月州的州府大人每日里冷嘲熱諷還活得十分快活的。」

「你果然……就是個草包！」淳于深意將酒罈向桌上一摜。

「唉……」燕雲孫長長一嘆，以手托腮，滿目幽思，「公主啊，你不知區區我自見你以後，便魂牽夢縈，想著這等美人怎麼就嫁給了秋意亭那個不解風情的臭小子呢，於是啊，我便想，我若是做官了，說不定陛下也會把個美若天仙的公主許配給我，於是我就去做官了。」

第一眼時，兄妹倆想，只看這皮相，此人確實有風流的本錢。

「想不到山尤選在這個時刻攻城。」燕雲孫推門進去。

被燕雲孫那目光一掃，淳于深意只覺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立時忘了他的身份，揮了揮拳頭，兇狠狠地叫道:「看什麼看，挖了你的狗眼！」

「哦？」燕雲孫眼角一挑，自帶風流，「何事需本公子出馬？」

身後卻半晌未有回應，不由轉頭，卻見孫都副一臉痴獃的模樣。

她就在眼前，可他已不能伸手。

燕雲孫亦看著她。那雙眼眸清透無垢，一眼便可望到底，可他看了半晌，卻未曾看懂。

這不是傻子才有的痴念，才會做的傻事么。

秋意遙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淺淺綴了一口。

看了許久，然後無聲的笑起來，還著深刻的自嘲。

那一日，當天光大亮，一直緊閉門扉的百姓們終於悄悄啟門，出外一看，卻發現城已非昨日之城，房屋倒塌燒毀了許多，周圍的鄰人亦有不少傷亡，丹城裡多了許多慟哭與悲痛。

「他在這裏做了他想做的應該做的事，又有我陪他，那無論是活一日還是活一月，他都是歡喜的。」風辰雪面容沉靜，可細聽之下，依可聽出她read.99csw.com聲音裡帶著的淡淡哀思，只是哀而不傷。「他歡喜了我自然歡喜，而人一生悲苦憂樂交雜，能得一刻的圓滿的別無所求的歡喜，那便足矣。」

他趕忙往秋意遙住的院子走去，推開院門，便見燈火已亮起，窗紙上映著秋意遙穿衣的身影，一旁燕敘正在服侍他。

「其實我很想知道啊。」淳于深意嘆著氣，心裏貓抓似的難受。

「你也早些去歇息吧，畢竟往後這些日子便是你勞心勞力了。」風辰雪起身離去，「出門之時，最好帶著燕辛，他武藝不錯，你作為州府，別出了事。」

院子里有一張石桌，還配著四張石凳，風辰雪走至桌前坐下，秋意遙與燕雲孫自然也過去坐下，孔昭則去煮茶待客。

風辰雪頷首。

月色之下，那張臉依舊蒼白如雪，可那雙眼卻仿如古玉，歷千百年歲月塵劫，亦不掩其溫潤華光。

「也是啊，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放心。」秋意遙步出房門，然後回首一笑，「我此刻還不想死。」

五月十九日。

秋意遙亦微微一笑，看著他，道:「作為州府，既然來了，也有兩事交給你。」

於是院里院外全是驚色，最鎮靜的只有秋意遙與風辰雪了。

「是。」燕敘領命而去。

秋意遙笑笑輕微的搖了搖頭，卻眼前發黑，身體亦軟軟的往後倒去。

夜，深沉而靜默。

這是攻守之戰，斗的是雙方的實力與勇氣，與才智與計謀無關。

他的到來，丹城裡無人料想到，淳于府尹與孫都副接迅后匆匆忙忙將州府大人迎進了府衙。淳于兄妹聽說了消息，好奇之下也趕到了府衙，然後便看到了那位傳聞中的風流公子燕雲孫。

風辰雪眼眸微抬，目光落在他身上，「你這樣的人，何以自入樊籠？」

「這是……」淳于文淵看著他們的背影甚是不解。

風辰雪眉尖微動，似有些訝異燕雲孫會有此一問，清眸看著他，似乎一眼便把他看透，然後她淡然一笑，自有一種大度洒脫，「便是相逢又如何？無論是宸華還是辰雪，我不曾欠他，他亦不曾欠我，本無相干的兩人。我與意遙之情意，發乎於心，動意于靈，是自然而然來，非偷非搶，非求非盜，又與他人何干。」

燕雲孫不由心中暗暗嘆息。然後收斂心神，思索秋意亭的舉動，「他去山尤？他幹麼去山尤？這會兒他在景城……」他猛地抬頭，「陸都統亦是去了景城，難道意亭他是……」

「你還不一樣。」淳于深意駁回去。

「孫都副。」燕雲孫斂眸掩去眼中的厭惡，再抬眸之時，眼神清湛，神情威嚴肅穆，聲音朗然而冷厲，「死去將士的屍骨由孫都副領人收殮，便是山尤士兵的屍骨亦不可糟蹋。」

酒菜買回來了，又去屋裡搬了幾張椅子，不分主僕的圍著石桌坐下，喝酒笑談，一夜過得甚是愉快。

淳于深意見他神色不對，不由問:「怎麼啦？受傷啦？」

淳于兄妹望著風辰雪，面上不起微瀾，心頭卻是堵得慌。他們與她相交以來，自問是肝膽相照視之為知己，可而今看來，卻是自作多情，她不過是虛與委蛇。兩人一咬牙。猛地轉身離去。

兄妹倆眼睛都盯在燕辛身上，「為什麼說了要掉腦袋的。」

出了內室，便見風辰雪端坐廳中，顯然是在等他。

風辰雪搖頭，「他並不知我是誰，我雖與他有婚約，但我們從未見過面。所以……」他看著燕雲孫，明眸清澈而堅定，「與他相識的只是風辰雪，萍水之緣，再無其他。」

「好。」燕雲孫點頭，舉目遠望，「記著此刻的感覺，不要負這些死去的人，不要負這碧血丹心，亦不要……」他微微一頓，然後沉沉吐出，「不要有更多的這樣的事。」

「姐姐給我取的自然是好。」孔昭抬著下巴道。

淳于兄妹聽得這話，第一反應是這燕州府脫口便是小美人的，果然想、輕浮，看來那些傳聞也並非全市謠言，緊接著變疑惑，聽這口氣……怎麼？他們又認識？

「哼！」燕雲孫重新坐下，「此刻想來，陸都統之所以會去景城，估計也是受他之命。」

於是淳于府尹告退，孫都副回都副府去打點州府大人的住處，淳于深秀則領著燕州府去尋秋意遙，淳于深意自然也是跟著。

燕辛不答，只是搖頭。

再看第二眼、第三眼，但覺其神清氣茂，言談舉止瀟洒中自帶威儀，哪裡有半分紈絝子弟的輕浮，頓時都疑以前那些只是謠言，眼前分明是端莊肅括的燕州府。

「是的，還與辰雪路上相遇，結伴到了山尤國，這山尤、采蜚合攻我朝之事便是他的屬下探得。」秋意遙道。

風辰雪反握住他的手，在這樣的夏日，他的手涼如玉石。「先去歇息一下，此刻山尤斷不會再攻城，若真來犯，我替你守著。」

側首，入眼的是風辰雪那張冰清素顏，纖長的黛眉此刻微微顰起。

做到了駙馬，卻永遠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個。

「唉！」淳于深秀抓著頭，然後道，「要不我們回去偷聽吧？」

哈哈哈……

「嗯。」秋意遙點頭。「山尤、采蜚合攻之舉，如今反為大哥所用。」

燕雲孫聞言不由向他看去。

聽著這話，燕辛低著頭，片刻才帶著很重的鼻音道:「胸口很重很痛，想哭。」

燕雲孫轉頭看著秋意遙，難得的一臉呆愣，「這……是怎麼回事？」

風辰雪移眸看他。

這次燕州府沒有應，只說如今丹城非同尋常，府尹與都副有重任在身，勿需為此而費事。他眼睛一轉，指著淳于深秀道，就請淳于大人的公子替本州府領路吧，本州府也順道看看丹城，體察體察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