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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誓約豈輕言

第二十九章 誓約豈輕言

謝沫瞟他一眼,道:「想去找蘭七少?」
一天過去,一天又開始。
「那一年冬天的一個夜晚,下著大雪,蘭澹寧錯過了投宿,正想覓個過夜的地方,不想前方傳來兵刃之聲,是以飛身過去一探究竟。等他趕到時,卻只見雪地里卧著四具屍首,而屍首間一人獨立,碧衣染血,猶帶一身的煞氣與殺意,卻如雪中紅梅,有著一種奪人心魄的美攝人神魂的艷。聞得有人靠近,那人轉身回首,兩人都是一怔。那一刻,蘭澹寧看著這個明明剛殺了人卻依然一身杜若香氣的女子,心頭之感已不止是不妙,而是大劫臨頭。」
蘭七卻在他身後叫道:「寧朗,你陪本少出去轉轉如何?」
蘭七笑得悵悵的,碧眸一瞬間有水霧輕漫,朦朧幽深。
如此過得些日子,便入了十二月,天氣更冷了,一個個都棉衣上身。而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眾俠的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便是寧朗,那外傷也都癒合了,可以下床走動了。
「小師弟按俗世的眼光來看,應該是個好郎君。」宋亘道。
門被推開,屈懷柳走了進來,手中一個長頸瓷瓶,到了雲無涯面前,雙手奉上瓷瓶。「已按少主吩咐給他們再次服下了葯。」
寧朗聞言如蒙大赦,忙不迭的起身便走。
「視而不見?蘭家對你們怎麼啦?」寧朗緊張的關心道。
「是的,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們。」蘭七很乾脆的承認,「蘭澹寧想要回家看看,阿寐雖不舍,卻也未有阻攔,反為他準備行裝。他終於回到了家裡,也見到了久未見面的妻子,可他卻只在家中停留了半月,便再次離開。家中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已無法留住他,他心心念念的都是阿寐,所以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烏雲江畔,回到了阿寐的身邊。只不過這以後,他倒是隔幾月便回家一次,妻子自然是滿心歡喜,而阿寐也從未有過多言。久了,蘭澹寧便明白阿寐的意思,他們是兩情相悅,所以她只要在這烏雲江畔他是全心全意相待就可以,離了莊園,他去哪裡做什麼都與她無干。於是,便就這樣過下了,家中有賢妻,江畔有佳人與嬌兒,蘭澹寧過的日子神仙也不如。」
寧朗搖頭,只是心痛的看著她。過得半晌,才問道:「後來你和鳳裔大哥就留在了蘭家嗎?鳳裔大哥後來又去了風霧派學藝嗎?」
宋亘彈彈道袍上落下的一粒白飯,道:「好在你我都出家了,不用煩這些事情。」
寧朗出了門便直往蘭七住著的小樓而去,片刻便到了樓前,正碰上出門來的蘭曈、蘭曨。
「寧少俠。」蘭曈、蘭曨極是有禮的招呼一聲。
蘭七卻只是漠然的笑笑,「從那個女人把我們放在祠堂起,我們便呆在祠堂前,原地不動的獃著。因為蘭家那麼大那麼陌生,我們也不知道要去哪,也沒有一個人理會我們,白天黑夜的過去,蘭家的人來來往往,可沒有人瞧我們一眼。我們連蘭家的一根草一隻狗都不如,那草還能有人澆水,那狗還有人餵食,可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吃,沒有穿,沒有床,沒有屋,更不會有人理我們……我們實在是餓啊冷啊,可是我們無法吃了一丁點的東西,我們連一片遮雨的瓦都沒有……都忘了在那祠堂前呆了多久,後來,哥哥牽起我說『我們回家。』然後我們才離開那個地方,走出了蘭家,當然也沒有人注意更沒有人阻攔。」
山崩于面前可不變色,談笑間可殺人千百的蘭七,那刻卻是落荒而逃。
蘭七轉回頭,目光落向虛空。「蘭澹寧的模樣本少早已記不起來了。」
榻上的人似乎睡得很熟,所以此刻可以大胆的無顧忌的看著。
「音音……音音……音音……」
「那你查得到嗎?」雲無涯抬眸看他。
碧眸輕輕闔上,片刻后才睜開,蘭七才繼續道:「她在蘭家的祠堂前點起了一把火,將所有蘭家人都引到了祠堂。當著眾人之面,她對蘭家之主蘭老爺子說『這兩個孩子是蘭澹寧的血脈是你的孫子,該入蘭家之祠該上蘭家宗譜。』蘭老爺子面對這引誘長子的妖女,想起長媳之死,想起失去的嫡孫,心頭恨火騰燒,卻不怒反笑,道『若你挫骨揚灰,我便認下他們。』蘭老爺子話才落下,不想隨輕容卻很乾脆的一聲『好!』應承了,回頭看看兩個孩子,最後摸摸他們的腦袋,道『有你們在,那就可讓他日日夜夜悔,年年月月恨,一生都擺脫不了的痛,哈哈……』她大笑起身,從懷中掏出一個瓶子盡數倒入口中,然後縱身跳入火中,再然後轟的一聲……呵呵……花家的火雷彈真的威力無比啊,那真真是挫骨揚灰!」
那些,她早已放棄。
寧朗,你的純善可能一生不變?可便是一生不變又能如何呢?
兩人走出屋,帘子在身後落下,那一室的溫暖與寧靜便隔絕。
「若是轉得本少開心了,便告訴你一個故事吧。」蘭七站起身來。
只是他們並不知道,這小樓午後的片刻,彼此皆一生銘記。
可是,他不覺得可怕,他也不想遠離。
「『若能再逢,便與君有緣,願許終身。』」蘭七抬首,「女子說完這句話后再次飄然離去。蘭澹寧看著手中的杜若,訝然又啞然,可心頭卻已泛漣漪。此後,一日日過去,他有些期待有些好奇,當然他依然自負絕不會動心動情,只是數月過去,他卻未曾再遇那名女子。從開始的期望,慢慢失望,再後來便淡化了,如此差不多又一年過去,他以為就此湮沒紅塵,甚至為此暗暗慶幸。因為他的那一點'記憶'已令他明白,那是不妙的徵兆。」
「呵……問得好。」蘭七笑一聲,「蘭澹寧若真的泯滅了良心也就好了,偏生那一無是處的東西他卻還留著一兩分,所以他不安,所以他愧疚,而孩子的那雙碧綠的眼睛更是他心頭的一塊重石,讓他時刻也不敢忘記他對妻子的欺瞞與背叛。於是就在這一半快樂一半受著良心譴責中又過去了數年。那一年冬,蘭澹寧回家住了一月時間,過完年後便離開,可回到烏雲江畔不久,便收到了家中飛書要他回去,原來是他的妻子懷上了孩子。他本乃家中嫡系長子,可成親數載,一直未有子息,家中長輩甚是焦急,好不容易這一次竟然有了,當是舉家大喜,是以傳他回去,要他在家好好陪伴妻子,靜待第一個麟兒的誕生。」
寧朗聽著,只覺得心頭又酸又脹又痛,眼眶一熱終忍不住掉下淚來,抓住蘭七的手,緊緊握住,衝口而出道:「不怕,我以後會對你好,我一定不讓你挨凍受餓,我一定會保護你,不讓人罵你打你!我一定會做到的!」
寧朗聽到此處已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的看著蘭七。
很多人說,這個人可怖如妖。
心頭默默念著這兩個名字,然後忍不住長長嘆息。
「長街遙望,正茫然間,那名女子已到身前,素手伸過,贈他一枝杜若。他接過,未及反應,那女子已飄然而去,留他持杜若悵望,卻已香蹤渺渺,那片刻竟如幻夢。可是一月後,他卻又在人潮熙攘的廟會裡再次遇見了那名女子,依然是滿懷杜若,幽香襲人。這一次的相遇,兩人心中驚異卻又覺理所當然,女子依然贈他一枝杜若,而且還開口和他說話了。」
寧朗的醒來則更是讓眾俠歡喜,read.99csw.com東溟島的那段日子,已令他們打從心底里對這個稚氣猶存的少年生出敬意與欣賞,是以每日去探望的絡繹不絕,宋亘、謝沫又是為小師弟高興又是煩惱著,因為人來得多他們便分外的忙,那茶水一日都不知要燒多少回呢。而且……來的人那麼多,便是明二公子都來看過了,可小師弟心底里想見的人卻是再也沒有出現。雖說那傻小子從沒說過,可屋外但凡有一點聲響,那眼中笨拙的藏著的那抹希翼便浮動著,令得兩人一邊搖頭一邊嘆息。
雲無涯起身,緩緩踱回窗前,從開啟的窗門放目眺望,不過一片黑沉沉,偶爾綻著一兩點亮光是那麼的微弱。
蘭曈道:「不是和七少有婚約么,自然是不同的。」
屈懷柳想想那夜,再細細深思,不由也是心頭一警。
「這樣,他難道不會良心不安嗎?」寧朗問道。
「蘭澹寧忘了對妻子的承諾,甚至可以說他已經忘了他的家,忘了他的妻,忘了江湖,他整個心神都圍繞著那位自稱小名阿寐的女子。日日相看不膩,月月相對不長,如此眨眼間一年便過去了,他與阿寐就在烏雲江畔整日廝守著,阿寐還給他生下了孩子,是一對雙生子。一次擁有兩個孩子,兩人都很高興,可是當孩子睜開眼睛時,他們才發現,先出生的那個眼睛是黑色的,而後出生的那個眼睛竟然是碧綠色的!看著那雙詭異的從未曾見過的碧綠眼睛,蘭澹寧呆住了,但是阿寐卻安撫他說,她的兄長的眼睛瞳仁也帶碧色,人說外甥多似舅,這個孩子估計是像了舅父。蘭澹寧雖未有多言,可他心頭到底是埋下了不安。不久,他便收到了家中傳書,乃是他的妻子見他久未有音訊甚為擔心,所以才雪鷹傳書他。到這刻他才想起了他還有一位妻子。」
頓時,靜湖波瀾漾起。
「啊?」寧朗瞪大眼,「我娘?」
師兄曾說,遠離乃萬全之策。
這樣,她不會累,他也不會心痛。
「未明掀血色,澹寧息風雨。」蘭七輕輕念道,「二十多年前,全武林的人都知曉這句話,說的便是東未明與蘭澹寧。」
「啊!」寧朗由不得一聲驚叫,「蘭澹……你爹爹追到了沒有?拉住了她沒有?」
蘭七卻沒有看他,目光只是望著前方,半晌后才低低開口道:「在二十多年前,武林中有一個叫蘭澹寧的人。」
在他心中,那一日船上第一眼見到女裝的她起,他便當她是他的妻子。
山谷里,眾俠的日子過得快也過得順心。
「嗯。」寧朗在她旁邊坐下。
「你……渴嗎?」寧朗愣了半晌才傻傻問了一句。
「嗯。」蘭七將茶杯放在了左手,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傷疤甚是醜陋,不由皺了眉頭,連帶的又想起了那一日明二的話來,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
「嗯?」寧朗一愣,片刻后醒悟過來道,「你是說要我不要再跟別人說是嗎?」
寧朗也抱拳回禮,問道:「請問七少在嗎?」
而明落姑娘卻甚是謙遜,說這解藥能配成皆乃她家公子之功。 ̄眾俠聞言當下追問。!
星落月沉,日升輝灑。 ̄
而北闕南峰之頂,按東南西北之向分別燃有數盞明燈,朦朧的燈影下,依稀可見峰頂之貌。而峰頂最高處矗著一間石屋,一束昏黃的燈光從窗口|射出,窗邊一道高岸的身影靜立,負手身後,俯瞰下方。白日里一目了然的東溟島此刻皆掩于黑幕之中,只偶爾的點綴著幾個亮點。抬首,稀星淡月,冬夜裡顯得分外清寒。 ̄「少主。」屋外一聲輕喚。
靜了片刻,蘭七才轉頭看著他道:「多麼俗套的一個故事,寧朗你說是不是?」
「視而不見,就是明明就在眼前,可是你直接踩了過去,如踐泥塵。是的,我們就如泥塵,蘭家從上至下任何人都可以踐踏還要嫌臟污的泥塵。」蘭七嗤笑著,「蘭老爺子從我們身邊走過,哥哥被他撞倒在地,額頭都摔破了,可他看也沒看一眼,似乎我們根本就不存在一般。然後蘭家的人都陸陸續續的離開,經過我們身邊,也一樣的當我們不存在,直接撞倒了,直接從我們身上踩過去,等那些人全都離開了,地上只有我和哥哥趴著,一臉一身的泥塵血印。」
那張臉上,此刻只有那仿如迷路的孩子找不著家的傍惶與無措,那雙碧眸中,再無絲毫妖邪,那裡盈滿水氣,那裡浮現深切的悲愴與哀痛!
似乎有生以來便是如此,卻又似乎只是瞬霎,他的眼便對上了一雙碧綠澄澈的眸子。
半晌后,他才反應過來,蘭七醒了。
窗戶閉合,門帘低垂,冬陽透過窗紙懶懶的灑入些些明光,屋內便是一種暖色的淡亮。榻上的人全身都蓋於被下,只露一張臉在外,寧朗此刻就靜靜的看著那張臉,許是那雙碧眸闔上之故,周身流溢的妖邪這一刻盡數消去,只是一張沉靜的睡容。
恍然間,一剎千年。
寧朗摸摸額頭,嚅嚅的道:「我……我想來看看你,嗯,看你……嗯,那個……嗯……」
「嗯。」寧朗又應一聲。
其實,從寧朗踏上樓梯的那一刻起,蘭七便醒了,她知道他停在門口,她知道他悄悄走了進來,她在等著,看這傻小子進來要幹麼,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有何動作,自己倒是迷迷糊糊的又睡著了。
這一日,用過午飯,寧朗左看看三師兄右看看五師兄,明顯的有話要說,只不過還在衡量著如何開口。
這一覺不知睡了多久,卻是安寧而滿足,那是許多年不曾有過的。
「沒有。」蘭七搖首,唇邊涼涼的一抹笑,「沒能來得及,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顏紫昔跳下了懸崖。那一刻,蘭澹寧也痴了,站在懸崖邊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阿寐找到了他。可是那又怎樣呢,雖身邊佳人依舊,可懸崖下剛剛殞落兩條生命,那是與他一起長大相知相處了二十多年的結髮妻子,還有肚子里未能出世的孩子。對於還存著良心的他來說,心中的痛苦與悔恨可想而知。回到莊園,看到兩個孩子,看到孩子那雙詭異的碧綠眼睛,他心中一直存著的不安與驚疑終於脫口而出『這都是我之罪孽,所以這雙碧眼便是懲戒,可恨我猶不自知,終鑄今日大錯大恨!』那刻,阿寐的臉色瞬即蒼白,直勾勾的看著他。而蘭澹寧此刻已全然顧不上了,將自己關入房中數日不出。」
蘭七抽手,屈指彈在寧朗腦門上,輕輕一笑,搖了搖頭,說道:「蘭澹寧到了烏雲江畔,顏紫昔也悄悄跟到了烏雲江畔,當看到了與夫君柔情蜜意的阿寐,看到了他們膝下那對雙生子,那一刻,她已不只是震驚而是徹底崩潰了!她不敢置信,與她青梅竹馬情深意重的夫君,那個曾經誓約一心一意相攜白首的人竟然偷偷有了別人,竟然還有了兩個那麼大的孩子!被欺騙的憤怒、被背叛的悲痛徹底擊垮了她,神魂痴狂中,她聽不進蘭澹寧任何一句話,她閉眼不看那個女人,她抱頭狂奔,蘭澹寧在她身後追著。可顏紫昔武藝雖低微,卻有一身絕好的輕功,否則也不至能追蹤他到此,且此刻瘋狂失智,更是跑得快,全無章法的亂跑著,蘭澹寧怎麼也追也隔著數丈遠,也不知跑了多久,最後她終於停下來了,因為前面已無路,前面是懸崖。原來不知九*九*藏*書不覺中他們已跑到了山上。顏紫昔看著前方的萬丈深淵,似乎清醒了一點,她回頭看著驚恐無比追來的蘭澹寧,說了一句'郎心似天,妾心如玉,天朝夕易變,玉碎不瓦全。『然後縱身一跳。」
「他遇到了一個女人。」蘭七唇邊浮起一絲譏誚的淡笑,「他與那名女子的相遇啊……」抬手又扯了根著枯草繞在指間,低頭,看不清是何神色,過得了半晌,才緩緩道,「曾經當作故事般,在小時候的我們的耳邊反覆說過無數遍,以至今天都能記得。」
寧朗忙點頭,這些日子在兩位師兄的嚴密看守下,他都沒走出過這間木屋,實在是悶得有些慌了。
「是,屬下告退。」
這一聲聲呼喚讓蘭七慢慢回神,看著他,碧眸眨動,似乎清醒了,然後放開他,轉過頭,仰首,卻捂住眼睛,久久再無聲響。
「好啊!」寧朗立馬答應,虎目中燦燦的一片歡欣。
淺碧山的深處有著數株梨樹,每到春日花開,師兄弟們便喜歡在樹下練劍,劍風驚起花飛,飄飄揚揚仿如雪落,大師兄望著風中飛揚的梨瓣曾經說過一句被眾師兄笑說很酸的話:未染纖塵,冷麗如雪。
「嗯。」蘭七淡不可察的點了一下頭,道:「蘭澹寧十八歲入江湖,十九歲已名傳天下,二十歲結識簡微瀾,兩人互認知己並約定日後要做兒女親家,二十一歲歸家娶妻顏紫昔。」
「護他?」蘭曨白他一眼,「蘭家上上下下多少人,七少可曾護過誰?」
雲無涯沉吟了片刻,道:「南峰之上的事已辦妥,明日你與萬埃也下峰,去助潛琛他們一臂之力。」
「呵呵……」看著他一副緊張的模樣,蘭七輕笑開來,可心頭卻生出莫名的沉重。
「但願那是不可能的。」雲無涯目光望向暗沉的石屋之頂,靜默了片刻才道,「但我們須得慎重,決不可有絲毫疏露。」
蘭七沒有聽到,再次慢慢的開口道:「我們那樣過了七年,可到今日回頭去看,卻從未覺得那七年苦過,也從來不覺得痛。」她的聲音輕輕的如同夢囈,「那七年是這一生中最好最幸福的日子,便是到今日的蘭家家主,便是日後立於武林之巔,也絕不會比那七年更好,可我永遠都回不到那時候,我永遠也不能再次擁有那時。我一生中的所有都在那七年裡,而我已永遠失去了。」
寧朗跟在蘭七身後,沿著山坡慢慢走著,最後到了山坡西面,這裏背風,冬陽照下,讓人暖暖的懶懶的。
夜幕終於降下,山谷里眾人吃喝洗漱后皆早早息燈睡下,至巳時,整個山谷都沉入睡眠,無一絲燈火與人聲。
「嗯?」寧朗看著她。
「寧朗呀寧朗,你怎麼會這麼有趣。」叩指敲在那紅紅的腦門上,輕輕嘆息一聲。
火盆旁有一張小小矮凳,寧朗悄悄坐下,目光不移那張臉。
「兩個五歲的孩子……什麼都不知什麼都不懂的孩子,竟然沒有死反是活下來了,也不知該說是幸運還是命大。沒有吃的,也不知道如何能有吃的,所以但凡看到的便全往嘴裏塞,樹葉、草、蟲子、路上扔下的滿是塵土的半塊餅、狗咬過的骨頭、雞啄食的米糠、落在地上發爛的果子、死了發臭的老鼠……寧朗,那些年,我們吃過些什麼東西你永遠也無法想像到的,我們就是靠著那些東西活下來了,然後慢慢的知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也知道了可以上樹摘野果,還知道有人家時便蹲在門口,等別人嫌我們臟嫌我們臭的時候就會打發我們一碗餿飯或是半個黑黑的饅頭,更甚至還有倒出豬食潑我們一身。」
寧朗已連驚喘都無法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蘭七,看她銜著笑冷靜著說著爹娘的慘死,頓時一股鑽心的痛攫住了他,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屋裡的時光彷彿凝固了,屋外的時光卻悄悄流逝。
可是蘭七卻沒有任何反應,目光怔怔的望著前方,似乎在看著過往的自己,又似乎沉入了記憶中無法醒來「音音……」寧朗看著她悄悄的喚著。
寧朗眼巴巴的看著她。
倒是宋亘先開口了:「想出去走?」
「呵呵……」蘭七輕輕笑著,卻笑聲如哭。「那老人便放下了一些錢和乾糧,然後拉著哥哥就走,我死死抓著哥哥不肯放手,可那老人只是揮袖拂了拂,哥哥便從我手中脫開,他拉著哥哥一下子便飛出了破廟,我追了出去,可雪地里,只見他們在飛啊飛,我追啊喊啊,卻怎麼也追不上,哥哥也不應我,眨眼間,他們就不見了。我不死心,依舊追著喊著……追著喊著……直到我再也沒有力氣跑再也喊不出來。」
「可惜那個蘭七少是『碧妖',妖的眼光與凡人不同。」謝沫敲著空碗道。
雲無涯走至書桌前坐下,將手中瓷瓶隨手置於桌上,頭也不抬的問道:「你覺得要查?」
「屬下覺得……該查。」屈懷柳答道。
「哈哈哈……」聞言蘭七忽然放聲大笑,然後又猛然收住。「留在蘭家?怎麼可能!眼見著愛子慘死,蘭老爺子怎能容下我們這兩個禍根這兩個孽種!可是他作為一家之主是在眾人面前親口承諾了,所以他不能反悔,所以他沒有趕我們出去,他只是對我們視而不見,然後整個蘭家便都對我們視而不見。寧朗,你知道什麼叫『視而不見'嗎?」
「他遇著誰了?」寧朗好奇。
可若給宇文洛聽到了,定會跳起來大嚷:「蘭澹寧?!就是二十多年前那個與東未明齊名的武林第一美男子蘭澹寧?!」
「音音……」他喊著。
「嗯。」寧朗再應一聲。
「那一夜的情況你也有看到。」雲無涯身子後仰靠于椅背上,「或許我們都猜錯了。以為他們倆大鬧東溟只為吸引我們的注意,暗裡則是想查探皇朝武林人的消息。吸引我們注意這點沒錯,怕只怕其暗中卻是另有深意。」!
蘭七沉默了片刻,才喟然嘆一句:「若他就此留在家中,或許會更好。」
「後來啊……兩個五歲的孩子,如何知道回家,那時候連烏雲江在哪裡都不知道,更何況,又哪裡有家呢。」蘭七輕輕閉上眼睛,似乎無比的疲倦。
蘭曈搖頭。回首看往小樓,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的七少曾對他說過的話。
屋裡很靜,只有輕淺的呼吸聲,炭火發出的熱散滿整個屋子,溫暖的安寧的。
蘭七睜開眼睛,平靜的注視著前方,聲音緩慢而清晰。
「顏紫昔失蹤,蘭家當然會發覺,所以蘭家的人找來了,查清了前因後果,同樣也查到了阿寐的身份———隨教教主隨輕寒之妹隨輕容———蘭澹寧震驚。從來未曾想到朝夕相處恩愛數載的人竟然是魔教的人!自與她在一起,他已全盤托出家世來歷,而阿寐依然隻字不提。他覺得被欺騙了被戲耍了,痛、恨、怒交加,他衝出了莊園,那刻,他無法面對那一切,而就在那時,他又遇到了正與夫婿遊歷江湖的紅顏知己簡微瀾。面對久未謀面的知己,他將數年的事盡情傾訴,最後他說『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而這一切都讓不放心而尾隨他的隨輕容聽到了。」
指尖捻著斷草,便一點一點化為粉沫,簌簌落下。
蘭七一笑,略帶冷意。「若沒有再見則更好,偏生……哼。」
蘭七扯了根草纏在手指上,眯眸看了一眼上空,道https://read.99csw.com:「這天氣真適合講故事。」
「下去吧。」
「噢。」寧朗點頭表示知道了。
寧朗淚流滿面,胸口窒息的疼痛,可是他無能為力,他無法回答她。
雙臂籠于膝上,將頭枕在臂上,目不轉睛的看著那朵花,漸漸的目痴神迷。
蘭七頓了一下,微微喘一口氣,才道:「他回到了家中,卻又想念著烏雲江畔的人,看著全家期盼著孩子降生的歡喜,就會想起那兩個已近五歲的雙生子,看著溫柔的妻子,就會想起傾其所有待他的阿寐……他想要和家裡坦白,可是他不敢,他想要和妻子訴說,可是他不忍,於是他矛盾著、苦惱著、坐立不安著。他的妻子顏紫昔也非愚笨之人,這些年夫君常年不在家,且每次回家也是很快離去,而今孩子將至,卻不見他有歡笑,反是眉頭時鎖心事重重,由不得心中也生疑團。蘭澹寧在家中住了一月,終是耐不住了,因為雙生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回去和他們一起過。於是他借口江湖朋友急事相召,匆匆離了家,趕往烏雲江畔,想著來回也就半月時間,等過了孩子的生辰,便馬上回來。」
「他成親一年後再次出門遊歷江湖,而這一次,他……」蘭七話音又止住,過得一會兒才輕聲道,「這一次他遇到了一個人。江湖數年,所見女子形形色|色,各有動人之處,他從來心如止水以禮相待,他也曾自詡情貞,可是當他遇到那個人時,卻未能守住自己的承諾。」
寧朗聽著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只是模糊的想著這人姓蘭,許是蘭家的人罷。
「那……」寧朗想了想,忽然明白了,「這位蘭澹寧就是你爹?」
這一問問住了屈懷柳,這兩天他們派出的人何其多,幾乎已搜盡東溟全島,卻就是找不著那些人的行蹤,好似他們憑空消失了一般,沒有留下任何線索。
「寧朗,本少要告訴你的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也是在本少成為蘭家家主之後才徹底的了解清楚,這期間許多人都死去了,知道這個故事的人大多已不存世了,極少知道的也絕不會再言及第二人知。而你,是本少第一個告訴的,也要是最後一個知道的,明白嗎?」
見此情景,寧朗進不是,退又有些不舍,一時不由怔在了門口。一股冷風從樓梯口吹來,令得他身上一抖,生怕吹著了蘭便,便放下帘子,帘子在身後落下,人便也算是進來了。
寧朗同樣點頭,點完了才反應過來,臉上便有些發熱。
一間溫暖靜謐的小屋,她安安靜靜的睡覺,他安安靜靜的看著。
然後,她猛地跳了起來,飛身而去,那急切慌亂的姿態,如畏天敵。
寧朗冷不防她有這麼一問,愣了一下,想了想答道,「就是答應了的事就要做到。」
蘭七點頭,道:「是啊,他已經娶了妻子,而且他還承諾過他的妻子一生只歡喜她一個只擁有她一個女人,可是……動心卻不是承諾也不是他自己所能控制得了的。那名女子對於他們這第三次相逢,認為是上天所賜的緣份,也是她心之所屬,是以她傾情以許。但蘭澹寧以已有家室相拒,誰知那女子卻說『妾許你,乃是因妾心喜你,與你家,與你妻何干。』」
蘭七坐起身,伸手接過。
「嗯。」蘭七點頭,回首,目光眺向遠方,「本少告訴你,乃是要你明白。」話音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寧朗,這世上,你這樣的人本少第一次見到,本少……不想害你。」
寧朗忙點頭,「好,多謝兩位。」
「他與她相遇於一條長街上,人來人往中,似乎只是一抬眸,他看到了懷抱杜若的她,她看到白衣如雪竹簫凝碧的他,很平常又似乎不平常。長長大街,熙熙人群,彷彿天生她(他)便在他(她)的面前,那樣的自然如飛花流水。」
「在樓上。」蘭曨眼中略帶點笑意,「我與蘭曈還有點事,就請少俠自己上去可好?」
寧朗爬上二樓,樓梯口前一道布簾擋著,輕輕掀開帘子,一股熱氣撲面而來,身上頓時一暖。往裡看去,不大不小的一間屋子,右邊是一張畫著花木的布屏風,屏后隱約露出紗帳,想來置著床鋪,前方靠窗則擺著一桌一椅,桌上擺著筆墨紙硯,椅上鋪著墊子,左邊則置一榻,而蘭七此刻正閉目卧于榻上,身上蓋著錦被,似乎睡著了,榻前放著一盆炭火,火上煨著茶壺。
「嗯?」寧朗懵然望向蘭七。
他住在淺碧山上十多年,他十九年間做的事不過習武,師兄們說他單純,不明世情,義兄說他缺心眼,不懂世人。可此刻,心頭的感覺卻讓他從未有過的明白,他明白容月姑娘說的「萬劫不復」是什麼,他明白師兄曾嚴肅告誡的「沉淪」是什麼……他知道蘭七是萬眾矚目的人,他知道自己是毫不起眼的人,他知道蘭七喜歡戲耍自己,他知道……可是他更知道此刻自己心頭的痛是什麼。
「都在掌控中,便是那位任杞也在少主絕妙的法子下不敢稍有妄動,請少主放心。」屈懷柳答道。
「成婚?」蘭曨想了想,才道,「那太可憐了,蘭家那樣的地方,這位寧少俠會屍骨無存。」
蘭曈沉默了片刻,才道:「快走罷,這些都不是我們該想的事。」
身後宋亘、謝沫看著他腳步匆匆的模樣,不由搖頭。
「怎麼可能?」屈懷柳聞言驀生寒意,「那是他們的同伴,而且他們來此不就是為著救他們嗎?!」
「後來,我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怎麼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知覺,等到我再次醒來時,已經在梨花冢。然後學了武功,學成後到了蘭家,用盡手段殺了許許多多的人,拿到了我想要的一切。可是,我不明白……」蘭七茫然著,「我一直不明白,我到今日依然不明白,哥哥為什麼丟下我?我們相依為命,我們生來就在一起……那些年裡,有一回吃了一枚野果后我全身發腫發痛,自那以後,無論吃什麼,哥哥都先嘗一點,沒事了后再給我吃。被別人打罵之時,哥哥總是將我抱在懷裡,用他瘦瘦的背去面對、去抵擋。明明和我一天出生的,可他說他先出來是大的,所以都走不動時,他卻背我。餓得不行時,他把手伸到我口邊,讓我咬著吸血填肚……你看他明明那麼疼我護我,可是為什麼?」
「不過既然能與師傅齊名,想來是生得十分好看的。他出身世家,又一身高超武功,更生得那般模樣,自是一出江湖便名聲遠揚,而最讓人為之讚歎的則是他吹得一手好簫。師傅因其容貌令得江湖掀起腥風血雨,而蘭澹寧……無論男與女,與之相遇相交皆是心悅神寧春風滿面,江湖傳言其簫聲清如天籟,聞者傾服,被譽'蘭簫天音『。」
在門口站了片刻,最後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在榻前數步處停步。
再次醒來,對上的便是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中的東西那麼的清清楚楚那麼的厚實溫暖。
蘭七看著寧朗道:「蘭澹寧當時聽到那話估計也和你一樣的反應,驚奇不信。可是,他沒有拒絕女子的邀請,去到了烏雲江畔的小小莊園里作客,而不過數日,他便再也不舍離去。這名女子不同於他以往所遇所知的任何一個,她做什麼都只是隨心而為,只要喜歡,便可去,便可做。所以她可以雨天撐一把傘立於庭九-九-藏-書園一天一夜,只是要為她喜歡的那株紅梅遮雨,怕被大雨打落了花瓣。所以她可以一夜間血洗烏雲江上的水賊窩,不是為行俠除惡,而是因為她住在烏雲江畔便不容他人橫行。」
指尖相觸的瞬間,寧朗差點沒失手打掉杯子,卻在下一刻看到了蘭七手上的傷疤,不由叫道:「你受傷了!」聲音又急又大。
「那個……你幫我療傷一定損耗了內力,所以我想看看你有沒有事,那個……你沒事,我就……我就走了。」寧朗抓著拳頭總算是說完了話,起身要離去。
「這麼一個人物,喜歡的自然許多,只是他自幼即訂下親事,乃是世交之女,也是品貌極佳的人,又兼自小青梅竹馬情誼深厚,是以無論江湖上多少美女佳人戀慕,蘭澹寧皆未曾動心。而在這些結識的女子中有一人最為敏慧,他與這名女子未成情侶卻成了知己。」說著,蘭七轉頭頗有深意的看向寧朗,「這名女子名喚簡微瀾。」
「噗哧!」忍不住笑出聲來。
「嗯。」蘭曨應聲。
「音音……」他喚著這個名字,想藉著這一聲呼喚將她喚醒,想將那股悲切扯開,可是蘭七沒有應他,她還在她的回憶里。
「我們慢慢長大,當年穿在身上的衣裳早已撐破了穿爛了,便去撿,有時是一些碎布圍在身上,有時可以撿到一件破爛的舊衣。我們沒有家,山洞里,柴堆下,破廟裡,無人的空屋都是睡覺的地方。我們冷時,颳風下雨下雪時,就互相抱緊著躲在別人家的屋檐下牆角邊。我們就這樣到處走著,到處找著吃的。為著一口餅和一群乞丐搶,因為一個長霉的包子被比我們大的乞丐圍打,為了一口熱麵湯被那些店小二踢出來,因為討一頓飯被人抽打侮罵,我們偷過,我們搶過,我們騙過……我們就是那樣的活下來。」
「那夜既可有明、蘭兩家百名高手現身,又怎不可能有更多的?來得那般無聲無息,又怎不可能在東溟其它地方也無聲無息的藏匿有?明華嚴與蘭殘音這兩個人,我或許還是輕敵了。」雲無涯心頭微微一嘆,面上卻依是平靜從容,「那夜,是待他們折去了七成人才叫停,可此刻回想,或許那也是他們所要的。」
寧朗呆住了。
眾俠服下解藥半個時辰后,各自運氣,原本空空的丹田頓時源生內力,運轉全身,暢順無阻,果然是恢復了。一個個喜不自禁,紛紛向明落道謝,大讚其醫術高明,直追那君子谷的君家神醫。
寧朗靜靜的坐著,痴痴的看著,不動,不累,只是看著……
「屬下明白。」屈懷柳躬身道。
「那就好。」雲無涯點點頭,「沒事你也去休息罷。」
蘭七說至此停住,寧朗看著她,只見她指尖輕輕顫著,忍不住伸手去握住,觸手冰涼透骨,如握玉石。手上的暖意令蘭七詫異的轉頭看著寧朗,實想不到他會有此舉,而寧朗被蘭七一看,頓時醒悟,臉上發熱。
蘭七一口飲盡茶水,抬眸看了一眼寧朗,自也將他的神情看入眼中,心頭有剎那感動,可是……
「咦?」寧朗略有些驚訝。東未明他已知道是蘭七的師傅,而且還是二十多年前令天下群豪傾慕的大美人,這蘭澹寧與她排一起,難道也是什麼美人不成?
「啊!」寧朗驚喘,一股涼意從頭至腳。
眾俠聞言恍然大悟,心下對明二公子更是大為欽佩與感激。
「可是……」寧朗不能認同,想要反駁,可蘭七顯然並不想聽,轉回頭繼續道。
「是。」屈懷柳垂首。
蘭七把玩著手中茶杯,碧眸幽沉的看著寧朗,看那張英朗的臉在她的注視下漸顯侷促,然後目光左右游移,接著臉皮慢慢變紅,眼眸轉回看她一眼,目光對上立馬移開,一雙手時而緊緊交握,時而單握成拳……
他看著她,目中有淚,卻不曾眨眼,輕輕的緩緩的卻堅定不移的道:「若你是男子,我與你生死結義。若你是女子,我與你生死結髮。若你什麼也不是,只要你是你,我們生死相守。若你不當我是……」胸口劇痛,仿如裂心,後邊那句卻再也無法說下去,只是痴痴看著她,任淚如河決,任蒼天窺覽,任山巒留證。
「嗯。」謝沫點頭,有些慶幸,「俗世的人的煩惱大半都來自姻緣。」
蘭七忽地轉頭看住寧朗,道:「寧朗,你知道承諾與誓言有何用處嗎?」
「若是蘭澹寧喜歡了別的女人要離開,或許隨輕容不會生氣,因為在她看來,他們在一起,是彼此心之所喜是兩情相悅,分開,必是因為彼此之心不再歡喜對方,那也是心甘情願的事。所以,她容不得一個『悔'字!她回到莊園,抱起兩個孩子直奔雲州蘭家而去。」蘭七抬頭,碧眸仰視高空,冬陽落在眸中,卻融不進一絲暖意。「她到蘭家的日子是三月十六日,正是我們的生辰日,她可給了我們一個永世難忘的生辰日。」
蘭七一挑眉頭看著他。
這人好任性。寧朗心中道。
「啊?」寧朗驚訝。可看著蘭七,忽然又想到,這樣奇怪的話她也能說出。
出了小樓,迎面冷風吹來,將屋內帶出的那一身暖意盡數吹散蘭七抬首眯眸看向高空,冬日的風總是這般的冷,可就是這吹枯了萬木吹殘了百花的寒風,更能提醒這人世的冷殘。
寧朗聞言不由想,這蘭澹寧既是如此人物,該是如洺前輩、秋前輩那樣受人崇仰才是,何以卻與東未明一般絕跡江湖,後世幾乎無人知曉。
只是這
「那後來呢?真的沒有再見到了嗎?」寧朗追問道。
「這世上,無法自己生存的便不存也罷。」蘭曨喃喃念道,「七少很久前就說過了。」
「而她所知所會的又是那麼的多。江湖任何門派的武功她都可知優劣,與她談論詩文又可出口成章,一曲琵琶《鳳裔殘音》令他神魂欲奪,便是奇門遁甲術她都懂。更而且她又是那麼的美,那麼的神秘,江湖無人知她的身份,也無人認識她。她從沒問過他是誰,不問他的名字,不問他的家世,不問他從何而來去往何處,更從不提及他的妻子,似乎除了她眼前的這個人,其它一切她完全無興趣。她只是喜歡他,所以要和他在一起,沒有所謂的矜持,沒有所謂的禮法,她是那樣清楚明白的、濃烈真實的表達著她的喜歡與情意,蘭澹寧拒絕、掙扎,可是……面對這樣的人,他如何能抗拒得了,最後,他終是沉淪了。」
蘭曈想起寧朗乾淨純良的眼神,道:「此刻整個山谷里,論到人品唯數這位寧少俠,便是放眼整個江湖,那也是不多的,若七少真跟他成婚,想來也不壞。」
蘭曨聞言不以為然,嗤道:「我們七少眼中有這什麼約什麼法的嗎?」
「還痛嗎?」寧朗看她皺眉不由也跟著皺起了眉頭,那傷疤手心手背都有,只看一眼便知定是貫穿了整個手掌才留下了,皮肉糾結分外猙獰,由不得心頭便似被什麼給揪緊了,有些喘不過氣來的不舒服著。
原來數年前明二公子曾受重傷,明家傾全力才得一顆武林至寶「鳳衣丹」,誰想公子卻不肯服下,說如此珍貴之物該留待更需要之時更需要之人用,也因此那傷拖了兩三年才痊癒。不想那顆留存下來的「鳳衣丹」今日卻真的派上了大用場,這令眾俠恢復內力的解藥就是以此丹為藥引才得以配成。
安靜的
https://read.99csw.com這……他已經娶了妻子,怎麼可以再喜歡別的女人。」寧朗眉頭皺起了。
首先大家的傷勢都漸漸好轉,然後是一直重傷昏迷的寧朗醒過來了,最後則是明落姑娘終於配出了解藥。
寧朗的臉更紅了。
麗如梨瓣的臉上,雙眸輕闔,密密的眼睫便在雪中彎出兩道淺淺的墨色月牙來,令他很想伸出手來去撫摸一下,是否如想象中的柔軟,可是他只是想想。
屈懷柳聞言一凜,然後再應:「是。」
蘭殘音……早已不需要那些了。
以往在她面前的躲閃、窘迫、焦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他整個心神都平靜而寧和。
很多人說,這張臉絕美如妖。
蘭七轉頭,瞪大眼睛看著他,那麼驚恐的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那一刻她恍惚,卻在下一刻驀然生寒。
「嗯。」蘭七點頭。
蘭七側首看他一眼,自知道他心裏想些什麼,唇角微彎,笑笑道:「武林將這蘭澹寧與師傅相提並論,自是說他二人容貌之美世所少有,只不過師傅是女子,而這蘭澹寧則是男子。」
這兩人……當世能有如此人物,能有如此對手,他該慶幸才是,可是他……要的不是對手,他此生唯求達成所願,則死而無憾!
她不會有那樣妖異的笑,也不會有那樣冰冷的眼神。
蘭七玩著指間的枯草,「很久以前,也曾在這樣的日頭底下聽人講故事,那時候太小不知道,可而今回首再看,卻覺得無論什麼樣的故事在這樣的日頭底下聽來,再陰暗的也不會讓人害怕了。」
「也是。」蘭曈點頭,「不過,若七少肯護他,那自然會好好的。」
蘭七轉頭看著寧朗,似笑非笑的模樣。「這便是他們的第三次相遇,你說他們是不是很有緣份?」
寧朗點頭,「有緣。」
兩人足下飛掠,很快便消失於谷中。
一邊說著一邊無意識的扯著指間枯草,一截一截的扯斷。
「喔,那後來呢?」寧朗問。難道婚事便是那時候就定下的?
也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身邊有人時全無防備。
窗邊的人回身,道:「進來。」
「嗯。」寧朗點頭。
「是。」屈懷柳應聲,人卻未動,猶疑了片刻,終還是問出來,「少主,那些人的行蹤真的不用再查?」
「……」寧朗張口,卻只能發出哽咽聲,眼前一片模糊,只知伸出手緊緊抓著蘭七。
蘭殘音。
「呵……」蘭七一聲輕笑,卻是無喜無悲,「那一夜的再逢,想來蘭澹寧自己也分不清是震憾更多還是驚喜更多,但總之是他們很奇妙的第三次相遇了,而且……他們相互動心了。」
寧朗聞言頓時心頭大慟,一股莫名的深切的悲傷就這樣從心底生出,將他整個人攫住,彷彿一生都不能擺脫一般的沉重。
「嗯。」雲無涯接過瓷瓶,「如何?」
她驀然轉頭,抓著寧朗的肩膀,問著他:「寧朗,你知道為什麼嗎?為什麼眨眼間就變了?為什麼哥哥那一天會丟棄我?他為什麼?為什麼?」
「喔。」寧朗撓撓頭,不知道要再說什麼了。
「我倒在雪地里,我在等著,我不信哥哥會扔下我。」蘭七一邊說著一邊搖頭,彷彿重回了那一日,又彷彿到今日她依然不信,「我與哥哥自出生起便形影不離,十二年啦,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我們流浪的那幾年中,曾經有過一個好心的大嬸願意收養哥哥,可是她害怕我的眼睛不願意留我,哥哥便不肯留下,依然牽著我到處走到處挨打受餓。我不信哥哥這次會和那個老人走,我不信……我一直等啊等啊,等到雪落了,等到天黑了,等到風起了,等到睡著了,等到醒來了……可是哥哥一直沒有回來,他再也沒有回來,他真的扔下我離開了。」
「後來呢?」寧朗關切的問道。
「太過份了!」寧朗氣憤不已,握拳叫道,「他們怎麼可能這樣對你們!你們還那麼小!我……我……」拳頭握得發叫,恨不能去給那些人一人一拳!
呃?寧朗疑惑。難道說她是見過這個人的?
若是能永遠如此就好了。
可蘭七臉上依然淡淡的冷笑,繼續道:「蘭澹寧趕到家中,見到的便是一場大火,便是那四散飛濺、燒著的碎沫,於是……他一頭撞向了祠堂前的石柱,頓時鮮血直噴腦漿流了一地,嘖嘖……」蘭七搖著頭,「生前傾倒天下的翩翩佳公子死後可是一點也不美,難看死了。」
蘭七側首看看他,碧眸微漾,點點笑意下,卻是幽邃難懂。
寧朗痴痴看著她,臉上忽然慢慢浮起苦痛之色,眼中無息的滾落淚水。
這張臉,無疑是很美的,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及的,可是……他不是因為這個才不願遠離,他只是……只是想靠近,只是不想離開,如此而已。
在他心中,這張睡容便是那冷麗如雪的梨花,未染半點塵埃。
「呃?」屈懷柳疑惑的看向雲無涯。
他不停的喊著,他只能這樣喊著他,除此他再無他想。
蘭七停步,在厚厚的枯草上坐下,道:「我們就在這裏晒晒日頭吧。」
「錯了。」蘭七冷嗤一聲,碧眸無比的亮,如浸在寒潭裡的星子,冰亮的,「承諾與誓言唯一的用處———就是用來背叛!」
「七年過去了,我們十二歲了。又是冬天,我記得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幾次雪,那一天也下著大雪,我和哥哥躲在一間破廟裡,我們依然如以往一樣互相擁抱著溫暖著睡去,可是第二天早上,我醒來覺得很冷,才發現哥哥沒有在身邊。我很急,奔出破廟的門才發現哥哥抱著膝坐在雪地里,我叫他,他抬頭看我,那樣奇怪的陌生的眼光。那一整天,哥哥都很沉默,而我則很惶恐。也在那一天,夜裡破廟裡來了一個老人,他只是偶然路過打算在此過一夜,他看到我們便眼睛一亮,然後盯著我們看到很久,一邊看一邊點頭,嘴裏嘰嘰咕咕的呢喃著什麼。然後,那老人說哥哥根骨奇佳,是練武的奇才,他要收哥哥做徒弟,問哥哥願不願意跟他走。我問我呢?老人卻說我眉心帶煞,若練了武,定會生殺戮,非武林之福,所以不能收我。哥哥沒有答他。那天夜裡,我一整夜都不敢睡,我一直抓著哥哥,生怕他會走了,而哥哥只是抱著我,什麼也沒有說。而第二天早上,哥哥卻跟老人說他願意做他的徒弟願意跟他走。」
「東溟島上他們都可如此隱藏行蹤,是我們之恥,可也足見其厲害。」雲無涯神色淡淡的道,「既已與他們約定時日,那他們必會在那一天前來。與其費人費力去找尋,不若做其他的有用的事。」
「記住,但有可疑,寧錯殺也勿放一個!」雲無涯平淡的聲音里透著森嚴的冷酷。
寧朗聽到此處忍不住關切的看著蘭七,但蘭七面上看不出是何神色。
「這兩個孩子……」寧朗吃驚的看著蘭七。
明落再一番推脫后,終不敵眾俠熱情,只好和盤托出前因後果。
「我給你倒水。」寧朗不等她答話便取過茶杯用火盆上溫著的茶壺倒了杯水遞了過去。
門輕輕帶上,石屋中又復安靜。
「早好了。」簡單答道。
好在宋亘、謝沫都沒說什麼著,只道:「想去就去吧。」
蘭曨、蘭曈請寧朗入內,才跨門而出,待走出數丈遠,蘭曨才悄聲道:「這寧少俠本該是七少最不喜歡的那種人才是,卻不明白七少何以會另眼相看。」
明華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