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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八

記事八

我嚇了一哆嗦。我眼前是一對烏黑鋥亮閃著笑意的眼睛和黑人般的厚嘴唇。這是詩人 R-13,我的老朋友,和他在一起的是粉紅色的 O。我生氣地扭過頭去。我想,要不是他們來礙事,我最終會把腦袋裡的那個√ˉ-1連血帶肉地揪出來——就進護衛局去。
我又活躍起來了:「哦,您也在為一統號寫詩?您說說都寫了些什麼?比如,就說今天吧。」
我們回想起了老普利亞帕。那時我們這幫男孩子常常在他的玻璃腿上,貼滿了表示感謝的紙條(我們很愛普利亞帕)。還想起了法律課老師③。我們這位法律課老師嗓門特別大,揚聲器里總送出一陣陣風來。我們這些孩子拔直了喉嚨跟著他念課文。有一天,天不怕地不怕的 R-13,在喇叭里塞了些揉皺的紙團(每次念課文時,從喇叭里就飛出紙團來)。R當然受了懲罰,他幹得也太糟了。可是現在我們哈哈大笑。我們三個人都笑了,當然我也在其中。
我害怕自己一個人獃著。也許確切地說,我害怕和新的我呆在一起,他對我是陌生的,彷彿只是由於奇怪的巧合,也用了我的號碼Д-503。於是我就去 R那裡了。其實,他既缺乏科學的精密,也缺乏詩的音韻,他的邏輯是顛倒的、可笑的,但是我們還是朋友嘛。三年前,我和他同時都選了這個可愛的、粉紅色的 O,不是沒有好處的。這使我們之間的關係,比在學校時代,更密切。https://read.99csw.com
親愛的 O……親愛的 R……在 R身上也有(不知為什麼我要寫上這個「也」字?聽其自然,愛怎麼寫就怎麼寫吧),他身上也有某種我不太明白的東西。反正,我、他和 O——我們構成了個三角形,雖然不是等腰三角形,但反正是個三角形。我們,如果用我們祖先的語言來說(這種語言,也許對你們星球的讀者來說,更容易理解),我們是個家庭。有時能在這裏休息一下,把自己關進這簡單的、牢靠的三角形內避開外部的一切……哪怕時間不久,也令人感到欣慰。
R的厚嘴唇耷拉了下來,眼裡的光澤也沒有了。 R-13倏地站起來,轉過身,眼睛透過玻璃朝外面凝視著。我看著他後腦勺那緊鎖著的小箱子,心想,這會兒他在那個小箱子翻騰什麼呀?
「與其說想得出神,還不如說欣賞得出神,」我毫不客氣。
「可是今天我……今天我的票子登記的是去他那兒,」她朝R點了點腦袋,「可是他晚上有事……所以……」
「喂,數學家,想得出神啦?」
今天又這樣。正16點10分,我已經站在亮晶晶的玻璃牆前面了。頭上護衛局那塊牌子上的字母,在黃燦燦的太陽光下明光鋥亮。透過玻璃牆往裡瞧,只見裏面遠遠地排著一列穿灰藍色制服的長蛇陣。他們的臉部發出幽幽的藍光,就像古代教堂里點著的長明燈。他們來這裏都負有重read•99csw•com大使命:他們來向大一統王國敬獻忠心——獻出自己心愛的人、自己的朋友,甚至自己。而我急著也要去他們那兒,和他們站在一起。然而我又做不到,兩隻腳牢牢地和下面的玻璃板面焊住了,我站在那裡,傻獃獃地望著,一步也挪動不了……
「什麼別的事?」
接著我們很彆扭地、很不自然地沉默了片刻。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但覺得其中是有原因的。
後來,我們到了 R的房間。他那裡的一切和我屋裡都一模一樣:守時戒律表、玻璃軟椅和桌子、玻璃柜子和床。但是,當R一進屋,就挪動了一張圈椅,接著又一張——屋裡的平面圖形發生了移位,一切都離開了原來規定的模式,破壞了歐幾里得幾何公理。 R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要用泰勒管理法和數學來衡量,他總是個劣等生。
不知怎麼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女號碼,想起了她說話的口吻。
提要:不盡根。 R-13。三角形。
R-13說話像放連珠炮,話從兩片厚嘴唇里劈劈啪啪地往外噴,到處是唾沫星子,每逢說到送氣的輔音字母,口水濺得活像噴泉。
R濕潤的亮晶晶的嘴唇,憨厚地翕動著:「那有什麼關係,我和她半小時就夠了。 O,是這樣吧?對您的算術題我可興趣不大,還不如上我那兒去坐坐吧。」
【③當然,這裏指的不是古代人的「神學課」,而是大一統王國的法律。——原注(俄語中,神學read.99csw.com課教師與法律課教師是同詞異意。——譯註)】
「很幸運,出現類似莎士比亞、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其他作家的太古時代已經結束了,」我故意提高嗓門說。
R轉過臉來,他的話又像剛才那樣滔滔不絕地向外噴涌著,但我覺得,他眼睛已失去了快活的神情。
O看了看 R,眼睛睜得圓圓地看了看我,意思很明白,臉頰上微微泛起一層溫情脈脈的、令人心醉的粉紅色,就像我們票子的顏色。
唉!說這有什麼意思……」
【①是機器人。】
太陽透過天花板和四壁照進屋來。上面,左右兩側都是陽光,下面是太陽的反光。 O坐在 R-13的膝蓋上,她兩隻藍眼睛也閃著太陽小小的光點。我身上的冷氣趕跑了,不再心煩,√ˉ-1也平靜了下來,不再動彈了……
R噗哧噴出一串唾沫,O也笑得圓中透出粉紅色來。我甩了下手:你們笑去吧,我無所謂,我顧不上這些。我需要往腦子裡填點東西,把這可惡的√ˉ-1壓下去。
現在又碰到了這個√ˉ-1。我翻閱了自己的記事手稿。我明白了,僅僅為了避開√ˉ-1我耍花招,欺騙自己,什麼生病等等,都是一派胡言。如果事情發生在一星期以前,我會去那兒的,我知道,我會毫不猶豫地去。為什麼現在……為什麼?
R說到這兒,兩片厚嘴唇劈劈啪啪又送出一陣唾沫……
「您說得對,我親愛的數學家,我們很幸運,很幸運啊!我們是最幸運九-九-藏-書的算術平均數……就像我們所謂的:從零到無限大,從呆小病患者到莎士比亞進行積分化,一統化……就是如此!」
「你們看怎麼樣,」我繼續往下說,「咱們一起去我那兒坐坐,算幾道算術題(我想起了昨天那寧靜的時刻,也許今天也能這樣)。」
「那當然,那當然!我最最親愛的朋友,您還不如不當數學家,當個詩人呢!真的,和我們詩人到一起來吧,啊?怎麼樣,您要願意,我三下兩下就幫您辦好,怎麼樣?」
我第一次碰到√ˉ-1,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還在小學里。當時的情景我記得非常清楚,就像刻在腦子裡一般:在一間明亮的球形大廳里,坐著幾百個腦袋圓圓的小男孩,前面是我們的數學老師普利亞帕①。普利亞帕是我們給它取的外號,因為它實在太舊了,機體都鬆了。每次值日生在它背上插上插頭時,擴音機開始總是「普利亞一普利亞——噝……」地響一陣,然後才開始講課。一天,普利亞帕講授無理數。我記得,我流著淚用拳頭捶著桌子哭喊著說:「我不要√ˉ-1!把我腦子裡的√ˉ-1揪出去!」這個不盡根就像別人的、可怕的異物,在我的腦子裡生了根,它使我痛苦之極,我弄不明白它,沒法制服它——因為它是得不出ratio②的,是除不盡的。
在大街上,當我已經橫過馬路走到對面時,才回頭看了看那幢在夕照中明亮的玻璃大樓。現在都一塊塊放下了不透明的灰藍色窗——一律的九_九_藏_書泰勒式的幸福小方格。我的目光在七層樓找到了 R-13的小方格,那裡已經放下了窗帘。
「要是它像古代人那樣是個活人,那會怎麼樣?那就會……」
「我是搞學問的,將來也這樣,」我皺著眉頭說,我不喜歡開「牆是一切有人性的東西的基礎……」我議論了起來……
「我該走了……」我吻了吻 O,和 R握手告別後,就朝電梯走去。
R皺起了眉頭:「您一定要問,就告訴您吧,嗯,是寫一份判決書,用詩的形式寫的,被處決的還是我們的一位詩人。一個精神不正常的白痴……兩年來一直呆在你身旁,相安無事。突然把你嚇一跳,他說什麼:『我是天才,天才比法律更高』。還胡亂寫了不少東西……
在她和 R之間連著一條很細的線(什麼線呢?)。這時候想到這些,真不是時候。我腦子裡的√ˉ-1又開始活動了。我打開號碼牌小盒看了看,16點25分。他們粉紅票上的時間只剩下45分了。
「今天,沒寫什麼。我去忙了別的事……」他說到這兒又噴我一臉唾沫。
【②拉丁語:比值、比率。】
「您的一統號怎麼樣了?我們很快就要飛到別的星球上,去啟蒙那兒的居民了吧,啊?趕緊吧,快點吧!要不然我們詩人會給你們寫下許多許多詩,連您的一統號也載不動羅。每天8點到11點……」R笑了笑,撓了撓後腦勺他的後腦勺像個捆在後面的四方的小手提箱,使人想起古代的一幅畫——《在馬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