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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十一

記事十一

這時我——真的我——從鏡子里看見兩道劍眉的直線歪扭著,擰著,顫個不停。那個真我還聽到一陣野性的嚎叫:「『也』是什麼意思?你說,『也』是什麼意思?你說,我要求你說!」
「……甚至如果他們提議讓我為大恩主的機器做示意圖,我必定(非如此不可)要想辦法用上你的揚抑格的詩韻,」我說。
不,那不是真心話。明天也罷,後天也罷——我永遠不會去。
20分鐘以後
他皺起眉頭,揉著後腦勺那個小箱子,那裡裝的是另一種我所不理解的東西。兩人都默不作聲。過一會兒他在小箱子里找到了什麼,拿出來,展示出來了……他的眼睛又閃亮起來,充滿笑意。他倏地站了起來:「為您的一統號我要寫首詩,一定要寫!這樣的詩值得一寫!」
「什麼怎麼啦?嗯……很簡單,我煩膩了:到處在談判決書,判決書。我不想再談它了,夠了。我不願意!」
我獨自一人。傍晚。扯起了薄霧。金光燦燦的乳白色天幕遮住了天空。要是能知道那裡高處是什麼該多好!但願我能知道,我是誰,我是什麼人?
「那還用說,這很明白嘛。」
說著又噴我一臉唾沫,走了……
R抿了抿嘴唇,皺著眉頭看了我一眼。他此時此刻的思想我聽得一清二楚:「雖說你是我的朋友……可還是得……」他回答read.99csw.com我說:「怎麼說呢?我自己——沒有嘗過。可是我知道有個女人……」
我心裏的帘子嘩地掀了起來——我又聽見了絲綢的悉簌聲,看見了綠色的酒瓶,她的嘴唇……突然不知為什麼我脫口說了句很不得體的話(我要是忍住了不說該多好!):「告訴我,您嘗過尼古丁和酒的滋味沒有?」
「您怎麼啦?」
在這張紙上,在這個平面的二維世界里,一行行的字排列著,但在另一個世界,我對數字的感覺正在消失:這20分鐘,可能是200分鐘,也可能是20萬分鐘。當我平靜地、有條不紊地把R在我屋裡的情形,字斟句酌地記下時,我的感覺真奇怪,彷彿一個坐在床旁圈椅里的人,蹺著二郎腿、好奇地看著躺在床上抽風的人——他自己。
風流漢子,您坦白吧,她是誰?」
為什麼,比如,為什麼我和O整整三年能生活得如此和睦,而現在突然只要有一個字提到那個 I……難道愛情、嫉妒這些瘋狂的東西,不僅僅在古人愚蠢的書里才有?主要是我出了問題!方程式、公式、數字我都明白,可是對這些東西卻一竅不通!
這又是過去的 R:他嘴唇劈劈啪啪地噴著唾沫星子,話又滔滔不絕地往外涌:「您聽我說(啪啪地噴水),古代有個關於天堂的read.99csw.com傳說……其實這裏說的就是我們,我們的當今時代。真的!您好好想想。上帝曾經讓天堂里那兩位作出自己的選擇:或者選擇沒有自由的幸福,或者選擇沒有幸福的自由,第三種選擇是沒有的。他們這兩個傻瓜選擇了自由。那還用說,明擺著的——後來一代又一代人對腳鐐手銬想得好苦。您明白嗎,對手銬腳鐐的相思——這才是世界性的悲哀。有好幾百年啊!只有我們才重新認識到,如何使幸福回歸……不,您再聽我往下說!那時候的上帝和我們呆在一起,坐一張桌子。真的!是我們幫助上帝,才徹底制服了魔鬼——就是他攛掇人去犯禁,去偷吃那害人的自由的禁果。他是那陰險毒辣的蛇。可是我們抬起腳用大靴子照它腦袋咔嚓一踩……好了,重新又有了天堂。於是我們又像亞當、夏娃一樣,無憂無慮,純潔無瑕。我們不必費腦筋去分辨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因為一切都很簡單,像天堂一般美好,像兒童一樣單純。大恩主、機器、立方體高台、氣鍾罩、護衛局人員——這一切都代表著善,代表著莊嚴、美好、高尚、崇高和純潔。因為這一切捍衛著我們的不自由——也就是我們的幸福。只有古代人才愛沒完沒了地論證,挖空心思地苦思冥想,什麼是倫理,什麼是反倫理……好了,就這九九藏書樣,總之,寫一部這樣的天堂史詩很不錯吧,對嗎?而且語氣還應非常嚴肅……您明白嗎?很不錯吧,啊?」
一無所知……明天就去找 R,告訴他……
怎麼會不明白呢!我記得,當時我曾這樣想過:「別看他長得歪瓜裂棗其貌不揚,腦袋倒真好使。」難怪他和我——真的我——很要好(我至今還是認為,過去的我是真我,目前的一切都是病態的)。顯然,R從我臉上看出了我的內心活動。他摟著我的肩膀,哈哈笑了起來:「啊,您呀……亞當!對了,順便提一下夏娃的事……」
他在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本子,翻看了一下,說:「後天……不不,兩天以後,O有一張來這兒的粉紅票子。您怎麼樣?還和以前一樣嗎?您願意讓她……」
R兩片厚嘴唇緊緊抿了起來,眼睛也瞪得圓圓的……
走到門口,R像個黑球似的又轉身回過來,走到桌子跟前,朝桌上扔下本書說:「這是最近寫的……專門帶給您的,差點兒忘了。再見……」
剩下我一個人。也許準確些應該說:我和另一個「我」單獨在一起。我蹺著二郎腿坐在軟椅里,好奇地看著我(我自己)在床上抽風。
厚嘴唇上掠過一絲笑意:「是啊,是啊!我明白,我能理解!這些我都並不陌生……當然,是從理論上講。再見吧!」
提要:……不,我https://read.99csw.com不能。就不寫提要吧。
我——真的我——狠狠扭住另一個我的衣領,就是那個野性的、滿身毛髮的、氣喘吁吁的我。真的我對 R說:「看在大恩主的份上原諒我吧。我病得厲害,睡不著覺。我這是怎麼啦,我都糊塗了。」
突然我一看:R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嘴唇灰白。
傍晚、薄霧。天空濛上了一張金光燦燦的乳白色帷幕,所以看不到更高、更遠處是什麼。古人以為,那裡是上帝,是他們最偉大的孤獨的懷疑主義者。我們知道,那裡不過是一片晶藍,光禿禿的一無所有,寒傖得可以。現在我不知道天上有什麼,我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堅信知識的正確,這就是信念。我堅信自己,我相信我了解自己的一切。可是現在……
R13進屋時,我已完全平靜正常了。說起他寫的詩歌形式的判決書,我感到心悅誠服,讚揚他寫得十分成功,我還說到,那個狂人主要是被他的詩句的揚抑格置於死地而粉身碎骨的。
我站在鏡子前。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清楚、明白、清醒地看到了自己。我驚奇地發現,我好像是另一個「他」。這個我就是他:兩道濃黑的劍眉,中間是一道刀疤似的垂直的皺褶(我不記得,以前是否也有?)淺灰色的眼睛四周映著一圈因失眠而起的黑圈。在淺灰色眼睛後面……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過去我一直不read•99csw•com知道那裡有些什麼。我從「那裡」(這個「那裡」既存在我身上,又同時存在在無限遙遠的地方),望著自己,也就是看著他。我可以肯定,那個有兩道濃黑劍眉的他,不是我,是別人,我不認識他,我是生來第一次和他相遇。而我是真的,我不是他……
「怎麼……您,您也和她有來往?」他嘎嘎大笑,氣都喘不過來——馬上要噴唾沫星子了。
屋子裡的鏡子掛在桌子那邊,我坐在軟椅里,只能看到自己的前額和眉毛。
別寫了,到這兒就打住吧。所有這些都是扯淡,所有這些莫名其妙的感覺,不過是昨天中毒的後果和暗語……是中了綠色毒酒的毒,還是中了她的毒?反正都一樣。我寫下這些,目的是要讓大家看看,一個思想極為精密的機敏的理智的人,竟會莫名其妙地神魂顛倒、暈頭轉向到如此地步。而他原來的頭腦,即使對付連古代人都怕三分的無窮大,也不在話下……
顯示機響了:顯示出了 R-13幾個數字。讓他來吧,我甚至為此感到高興。要是此刻我一個人獨處……
我不能也不想見到他。完了!我們的三角垮台了。
「我就這麼對她說。要不然,您知道嗎,她自己還不好意思……我告訴您,怎麼回事,她對我只不過按粉紅票子行事罷了,可是對您……但她又不明說,是哪第四位插|進我們的三角。
「I,」我喊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