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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十三

記事十三

這個「你」是古代統治者對奴隸的稱呼,早已被人遺忘。它緩慢地,尖刺似的鑽進我的腦子:對,我是奴隸,而這也是需要,也很好。
「得了,墮落的天使。現在您可完了。您不害怕嗎?好,再見吧。您一個人回去。怎麼樣?」
起床鈴聲響了。我穿衣起床。再一看,天氣大變:從天花板和四壁的玻璃望出去,左右前後到處都瀰漫著雲霧。霧氣繚繞,一片混沌,狂亂的雲層愈來愈厚,然後又變淡,愈來愈近。天地之間已茫無界線,一切都在飛快地運動,融化,墜落,什麼也抓不住。房子看不見了,玻璃牆在迷霧中消失了,就像晶鹽在水中化開一般。如果站在街上,你會看到屋裡黑影憧憧的人影,就像浸在荒誕的奶液里的懸浮粒子,有的沉在低處,有的高些,有的再高些——在十層樓。一切都煙霧騰騰——也許那裡是一片聽不見聲音的大火。
她挨得更近了,肩膀倚在我身上。我們融成了一個人,她慢慢融進我的軀體——我知道,需要這樣。我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根頭髮、每一下甜蜜得作疼的心跳都明白,需要這樣。對這種「需要」我俯首聽命,喜不自勝。大概,一塊鐵也同樣樂意服從必然的、科學的規律——緊緊吸附在磁石上。拋向天空的石塊必定會有一秒鐘的猶豫,然後急速地往下墜落。人也這樣,經過彌留狀態,最後呼出最後一口氣——就一命嗚呼了。
一件件潮霧織成read.99csw.com的灰制服急匆匆地與我擦肩而過,一秒就過去了,然後馬上就在霧中融化了。我眼睜睜地盯著表;我變成了那根尖尖的、顫動著的秒針。8分,10分……12點差3分,差2分……
那扇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門吱扭一聲關上了,幾乎同時我的心帶著疼痛打開了,愈開愈大,最後完全敞開了。她的嘴唇——我的嘴唇,我吸吮著,吸吮著;我放開她,默默地望著她那睜得大大的看著我的眼睛——於是又……
兩分鐘以後,我已站在街口了。我來這兒是為了告訴她,我聽命于大一統王國,而不是她。還說什麼「按照我說的去做」……
我們倆定著——是一個整體。透過霧靄遠遠地可以聽到太陽低微的歌唱,到處都生機勃勃,金黃的,玫瑰色的,紅艷艷的都閃耀著珍珠般的光澤。整個世界是一個完整博大的女性,而我們正孕育在她腹胎之中,還沒有出生,我們正歡樂地在成長。我很明白,我決不會糊塗:這一切——太陽、霧靄、那玫瑰色的和金黃色的,都為我而存在……
……我感到很充實!你們不知道,我是多麼充實啊!
不消說,去勞動,我已經遲了。我真恨透她了。可是我應該讓她知道……
我不作聲地看著她的嘴唇。所有的女人都是嘴唇,只有兩片嘴唇。有一個女人的嘴唇是粉紅色的,圓圓的富於彈性,是個圓圈,可以阻擋整個世界柔軟的read.99csw.com圍牆,而這個女人的嘴唇,一秒鐘以前還不存在,就是剛剛才用刀拉開的,還倘著甜蜜的鮮血。
我急忙迴轉去。可能她現在還站在鏡子前扣制服紐扣。我跑進房間一看——楞住了:櫃門上鑰匙的老式圓壞還在晃動(這我看得很清楚),可是 I已不在了。她怎麼可能離開這兒呢,房間只有一扇門,可是她的確不在。我搜遍了各個角落,甚至還打開柜子,把那裡花里胡哨的古代衣裙都摸找了一遍——什麼人也沒有……
「是啊,很好……」我自言自語說出了聲。接著我又對她說:「我討厭霧。我怕霧。」
「您明明知道,現在我要去勞動。」
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屋角的洗臉池裡有滴水聲。那水滴來自幾千海里以外的遠方。而我是整個宇宙,在水滴聲中流逝著漫長的時代和紀元……
已經成熟了。我緊緊吸附在她身上,就像鐵塊和磁石一般必然,我甜蜜地陶醉了,聽憑不可抗拒的必然規律的支配。沒有粉紅的票子,不必計算時間,不再存在大一統王國,我已化為烏有。
「到了……」I在門口停下。「今天在這裏值班的正好是……
這是兩張診斷書,證明我們有病,不能幹活。我偷盜了大一統王國的工作時間,我是個竊賊,應該受到大恩主的機器的懲罰。但是這對我來說是遙遠的,無所謂的,就像是書本里的東西……我沒有絲毫猶豫地接過了紙條。我(還九*九*藏*書有我的眼睛、嘴唇、雙手),知道需要這樣。
「我好像耽誤了您的事兒了。不過,也無所謂。現在您已經晚了。」
天蒙蒙亮,我就醒了。一睜眼就看見一大塊玫瑰色的堅實的霞天。一切都很好,圓圓滿滿。晚上O要來。我身體當然已經好了。我微微一笑,又睡著了。
我的星球讀者們,給你們講這荒誕的故事,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是既然事實確實如此,我也無可奈何。不過你們每天從早到晚生活中不是都充滿了荒誕嗎,不也都像做夢(古代人的疾病)嗎?既然如此,也就無所謂了,不過是荒誕大小有異罷了。此外,我確信,或遲或早我會將任何荒誕不經的現象都納入某種三段邏輯論。這又使我感到坦然,希望也能解除你們的疑慮。
到正 11點45分的時候,我有意看了看表,想抓住幾個數字,讓它們來救我一把。
我記得,當時我窘迫地笑了笑,沒話找話地說道:「霧」……挺大。」
上次在古宅里我曾說起過他。」
按守時戒律表,14點45分應該是體力勞動時間。出去勞動之前,我急匆匆回屋一下:突然,電話鈴響了。那說話的聲音像一根根長長的針慢慢扎進我心裏:「噢,您在家啊?我很高興。請在街口等我。咱們一起出去一次……就這樣,到那兒您就會知道去哪兒。」
提要:霧。你。荒唐透頂的事。
「你喜歡霧?」
在拐角處空蕩蕩的車庫裡,我們坐進https://read.99csw•com了飛船。 I又像上次那樣,坐進駕駛艙,把起動器推到「前方」,我們就飛離地面,朝前緩緩地飛去。金紅色的霧、太陽和醫生那尖削如刀刃的側影(突然他變得非常親切,可愛)——這一切都跟在我們的後面。以前,一切都圍著太陽轉,現在我知道,一切都緩慢地、幸福地閉上了眼睛圍著我轉……
古宅門口還是那個老太太。她那張可愛的像一束皺紋的嘴又長攏了。大概,這些日子嘴巴一直閉合著,只是現在才張開來,微微地笑了笑,說:「啊,你真不守本分!你不跟大家一起去幹活……既然來了,就算了!要有什麼事,我就趕緊去告訴你們……」
這是一間灑滿金色雲霧的玻璃房間。玻璃吊頂棚上放著各種顏色的瓶子和罐子。拉著電線。管子里閃亮著藍色的火花。
在街口的蒙蒙白霧中,露出兩片血紅的嘴唇,就像用尖刀拉開的口子。
我沒聽見 I對他說了些什麼。我只看見她在說話,我覺得自己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醫生的剪刀片子嘴唇忽閃了一下,說道:「噢,是這樣。我懂了。這病最危險,據我所知沒有比它更危險的……」他笑了起來。薄紙似的手很快寫了幾行字,然後把紙遞給 I,又寫了一張,遞給了我。
她打開鑲著鏡子的大櫃門,側過頭對我看著,等我出去。我聽話地出了房間。可是我剛跨出門坎,突然感到我需要她再把肩緊緊依偎在我身上,哪怕只一九*九*藏*書秒鐘,別無他求。
屋裡的那個人身體很單薄,彷彿是個紙剪的人,不管他怎麼轉動身子,看到的只是他的側影。鼻子是亮閃閃尖削的刀刃,嘴唇是兩片剪刀片子。
聽她聲音還很自信。好吧,現在我要嚴肅地跟她談談……
言之有理。正因為如此,所以——正因為如此,所以我……
「我早就知道會這樣……我早就知道你……」I聲音很輕地說。她很快下了床,穿上制服,臉上又浮現出她慣常的尖刻得像刺一般的微笑。
只有兩排緊如列貝溫情脈脈的利齒和望著我的、睜得大大的金光閃爍的眼睛——我往這雙眼睛里慢慢地、愈來愈深地走進去。
我披上制服,向 I俯下身——我眼睛最後一次貪婪地看著她。
我沒有問,我們去哪裡。何必問呢,但願能這樣不停地向前走,讓我們不斷地發育成熟,愈來愈豐|滿茁壯……
我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正在成熟的萌芽,從遠處只用眼睛讀了讀牌子上的那幾個字衛生局,我全都懂了。
「您明明知道,您會按照我說的去做。再見,兩分鐘以後……」
房間半明半暗,有藍的、杏黃的,還有墨綠的山羊皮,金燦燦的佛像堆著微笑,鏡子在閃閃發亮。我又舊夢重溫,現在我已能理解,一切都浸潤著金燦燦的玫瑰色的瓊漿,它快要漫溢和噴射出來……
「那就是說,你喜歡。你怕它,因為它比你強;你恨它,因為你怕它;你愛它,因為你不能使它屈服於你。因為只能愛不順從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