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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二十三

記事二十三

突然我聽到,牆外的大風正像巨大的翅膀扑打著玻璃(當然,剛才也一直在颳風,只是我現在才聽到)。不知為什麼我又想起了盤旋在綠色大牆上的飛鳥清脆的鳴叫聲。
「等等,你說『只要』什麼?你又吞吞吐吐!『只要』什麼?」
I甩了一下腦袋,好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身上抖落下來。她整個人又一次和我接觸了一下,只一秒鐘,就像飛船著陸前的那一秒鐘回彈時的接觸。
「可是你為什麼要拆磨我呢?為什麼不來呢?為什麼給我送來了票子,為什麼非讓我……」
是啊,義務……我回憶著最近寫的一些記事:真的,記事里哪兒也沒寫,甚至我連想都不曾想過,從實質上講,我有義務……
她用手捧住我的臉(整個我),抬起我的頭,說:「要這樣的話,你把《誠實號碼的義務》置於何地了呢?啊?」
Ю抬眼看了看我,然後又看了看票上的號碼,接下去又是她那熟悉的處|女般貞潔的動作:把夾在兩膝之間的裙褶整平。
I把手放在我肩上,慢慢地、深深地進到了我眼睛里:「你想知道這一切嗎?」
「是的,我想知道。我應該知道。」
I抬著腦袋,用胳膊支著。嘴角兩邊read.99csw.com是又深又長的兩道線,高高挑起的眉毛擰成黛色的三角——一個 X。「也許到那一天……」她打住話頭不往下說了,黛眉變得更濃重。她拿起我的手,緊緊捏著說:「告訴我,你不會忘記我,你永遠記住我吧!」
她已經到了門口,說:「以後你會知道的……」
感謝大恩主,還有二十分鐘!可是那一分鐘一分鐘短得可笑,撅著根短尾巴在奔跑。可是我還有多少話要對她說,我要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她。我要告訴她О寫的信,還有我給О孩子的那個可怕夜晚。不知為什麼,我還想談談我的童年,告訴她普利亞帕數學老師的事還有√ˉ-1以及我第一次參加一致同意節的事:那天我曾傷心地哭過,因為在這麼不平常的節日,我制服上竟落上了個墨水漬。
「也許,我需要考驗考驗你?也許,我需要知道,你是否會按照我所要求的一切去做,你是否完全屬於我?」
「是的……」(我覺得她說得對,她現在怎麼能不對呢?)「就因為你乾的那件蠢事,因為你昨天在散步時乾的事,我更愛你,更喜歡你。」
「當然,完全屬於你!」
「為什麼你覺https://read•99csw•com得這是胡話呢,難道這不好?如果千百年來對人類的蠢話、蠢事,能像對待智慧一樣精心培養,教育,也許可以培養出某種極其珍貴的東西。」
據說,有的花百年難得一開。為什麼就沒有千年、萬年一開的花呢!可能我們至今還不知道,因為正是今天我們才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日子。我陶醉在幸福之中。我從樓梯上下去,去找值班員。局圍千年的花|蕾我眼看著它們靜靜地在綻開。一切都喜氣洋洋,爭芳吐艷:椅子、鞍子、金色號碼牌、電燈、長睫毛的黑眼睛、欄杆的玻璃柱子、掉在台階上的頭巾、值班員的小桌子以及坐在桌旁的Ю的淺棕色的雀斑臉,一切都與平日迥然不同,都是嶄新的,光鮮的,嬌嫩的,玫瑰色的,滋潤的。
I沒有回答,也沒看著我,她的目光穿過我望得很遠很遠。
我想告訴她,我是個晶體,因此在我身上有扇門,所以我覺得這把軟椅多麼幸福——但是我說得顛三倒四,荒唐可笑,亂七八糟,結果什麼名堂也沒說出來,我只好閉上嘴,感到無地自容,我怎麼突然說了這些話呢……
我有沒有回答。我情緒激動地(大概樣九*九*藏*書子很蠢)望著她的眼睛,從這個瞳孔看到那個瞳孔,每個瞳孔里我都看見了自己:我極小極小,只有一毫米高,我被框在這小巧的令人快意的牢房裡。接著又是——蜜蜂——嘴唇,以及花朵綻開時甜蜜的疼痛……
「親愛的 I,原諒我!我這是怎麼啦,說了些什麼胡話呀……
提要:鮮花。晶體的融化。只要。
「你不怕跟我走、任我把你帶到哪兒,永不回頭?」
「好了,把我的長襪給我!快些!」
「你說這些幹嗎?這什麼意思呀? I,親愛的?」
她的長襪扔在我桌上,就在打開的記事稿第193頁。匆忙之中我蹭著了手稿,稿紙撤了一地,怎麼也沒法按順序再摞齊。最要命的是,即使摞齊了,反正也不是真正的秩序了。隨它去吧,反正還會變得高高低低,坑坑窪窪和一些 X。「我不能忍受這種情況,」我說,「現在你就在這兒,就在我身旁,但好像你還是在那不透亮的古牆裡。我聽到牆裡的簌簌聲、說話聲,可是我聽不清說的是什麼,我不知道那兒有什麼。我不能這樣忍受下去。你總是只說半句話,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那次在古宅我究竟到了什麼地方,那些長廊是什麼?九九藏書那醫生是怎麼回事?也許這一切都不曾有過?」
我們每個號碼身上都有一台看不見的、輕輕滴答作響的計時機,所以我們不看表,也能準確地(誤差不超過五分鐘)知道時間。但是當時我的計時機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當我驚慌地從梳頭下抽出帶表的號碼牌……
這個「誰」指的當然就是票子上的號碼 I-330。可愛的Ю,好心腸的Ю!您當然很正確。我不理智,我有病,我有靈魂,我是個細菌。但是開花——這就不是疾病?花|蕾綻開的時候,難道不疼嗎?您是不是認為,精|子是最可怕的微生物呢?我在樓上,在自己房間里。在寬敞的大軟椅里坐著 I。我坐在地板上,雙手抱著她兩條腿,頭枕在她的膝蓋上,我們默默無語。靜悄悄的,只有脈博在跳動……於是,我這個晶狀體,在她,在 I身上融化開來。我明顯地感覺到,我的被打磨出來的稜角(它們在空間里限制著我)在融化,我慢慢在消失,在她兩膝之間融化,在她身上融化。我變得愈來愈小;同時,我又在不斷膨脹、增大和難以包容。因為她不是 I,而是宇宙。在這一瞬間,我和這充滿快樂的床邊的這張軟椅——我們是一個整體。九-九-藏-書還有,那古宅門口笑盈盈的老太太(她笑得多可愛),綠色大牆外的荒野的叢林,半睡不醒的銀黑色的瓦礫堆(就像那個打瞌睡的老太太),還有一扇在十萬八千裡外砰然作響的門——這一切都包容在我身上,和我在一起,它們聽著我脈搏的跳動,在這美妙的一瞬間流逝……
「好吧。我可以答應你:等過了節日,只要……哦,你的一統號就快了吧?這事我總忘了問。」
「親愛的,您的臉色不正常,有病容,因為不正常和疾病是一回事。您在糟踏自己,這誰也不會對您說的,誰也不會。」
「是的,任哪兒都可以!」
她微笑了——露出了一口甜蜜的、尖利的皓齒。她坐在寬敞的軟椅里,就像一隻蜜蜂,既有刺,又有蜜。
Ю拿過我的粉紅票子。在她腦袋上方,玻璃牆外的一支無形的樹枝上,懸挂著一輪淺藍色的、清馨的月亮。我得意地指指月亮說,「月亮——您明白嗎?」
只剩我一個人。她只留下了一股淡淡的幽香,就像大牆外飄來的陣陣甜蜜的、乾燥的黃色花粉香;還有就是那深深印在我心裏的一個個鉤狀的問號,它們很像古代人用來釣魚的魚鉤(在史前博物館里有陳列品)。……為什麼她突然問起一統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