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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二十四

記事二十四

下面我要寫一寫一致同意節這一偉大的節日了。我覺得這節日對我們來說,有點像古代人的復活節。我記得,在節日前夕,我總要給自己畫一張按小時計算的時間表。每過一小時就鄭重其事地劃掉一小時——這樣就離節日近了一小時,等待的時間少了一小時……如果我確信別人不會發現的話,老實說,現在我還要隨身帶上這麼一張時間表,隨時看看離明天還有多少時間。
「是我,您怎麼這麼晚?」
夜晚
提要:函數的極限。復活節。全部劃掉。
不消說,在我們王國不論在選舉或其他方面,任何偶然性都沒有它們的位置,也不可能發生任何意外。就連選舉本身的意義主要也是象徵性的:為的是提醒我們,別忘了我們是統一的、強大的由百萬個細胞構成的一個機體,用古代人《福音書》的話說,我們是統一的教會。因為大一統王國有史以來,在這盛大的節日里,沒有任何聲音敢破壞這莊嚴肅穆的齊聲合唱——連一個聲音都沒有。
對,正是這樣。因此我害怕 I,我和她鬥爭著,我不願意。九九藏書可是為什麼在我腦子裡,和「我不願意」同時存在著「我不由自主地願意」呢?可怕的是,我不由自主地希望,昨天令人快意的死能再來。可怕的是,即使現在,當邏輯函數已經一統化,而且它隱隱約約地包括著死亡,但是我的手、我的胸膛、我的嘴唇,以及我肉體的每一毫米都在追求她……
這很明白,要想確定函數的真正意義,應該考慮函數的極限。還有一點也很明白,昨天荒唐的「在宇宙中的融化」過程的極限就是死亡。因為死亡正是我在宇宙中最徹底的融化。由此可知,如果用「Л」來表示愛情,而用「С」來表示死亡,那麼Л=f(С),也即愛情和死亡……
偉大的大恩主!您聽我都胡說些什麼,居然希望痛苦。誰不明白,痛苦是負值,加在一起的負值會減少我們稱之為幸福的總和。
(有人來了,打斷了我的思路:縫紉工廠送來了剛做好的新制服——一般在一致同意節節日前夕給全體號碼發新制服。走廊里喧嘩了起來,響起了腳步聲和興高采烈的歡呼聲)。我https://read.99csw.com再繼續往下寫。明天我將目睹年年重複又年年新的感人的場景。可以看到萬眾一心、同心同德的偉力,可以看到號碼們虔誠地舉起的如林的手臂的景觀。明天是每年選舉大恩主的節日。明天我們又將向大恩主敬獻上我們幸福堅固的玻璃王國的鑰匙。
現在——沒有什麼「因此」的下文了。到此為止,一切都乾乾淨淨,明白無遺了。
「親愛的」這三個字我說得輕如耳語。不知為什麼腦子裡閃過今天早上在飛船站的一件事:人們開玩笑地把一塊表放在百噸級汽錘之下,臉上拂過一陣風——汽錘落下,百噸的重量輕輕地、綿軟地接觸到了脆性的表……
我情急地抓起話筒:「I,是您嗎?」
沒有人說話。我彷彿聽到電話那邊——在 I的房間里,有低低的說話聲。後來她說話了:「不行,不能這樣。您也知道,要說我自己……不不,這不可能。為什麼?明天您就明白了。
從左邊玻璃牆望出去,只見有個婦女正在櫃門的鏡子前急急忙忙地解開制服紐扣。有一秒鐘的時間九*九*藏*書,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她的眼睛、嘴唇和兩個高聳的粉紅色的乳|房。接著,窗帘就落了下來。剎那時,我腦子裡又浮現出了昨天的一切。我不知道「最後,還有」是指什麼。我不願意寫這些,不願意!我要的只有 I,只要她。我希望她時時刻刻總和我在一起——只和我在一起。現在我寫的一致同意節,都是廢話,剛才我寫下的,我很想劃掉它,把它們撕碎扔掉。因為我明白,只有與她同在,只有當我們倆肩並肩在一起時,才是我的喜慶節日。沒有她,明天的太陽只是一個白鐵皮的圓圈,天空是一片塗上藍色的大鐵片,而我自己也同樣……
不言而喻,這和古代人無秩序、無組織的選舉大不一樣。說來可笑,古代人在選舉之前居然對選舉結果一無所知。最愚蠢莫過於,他們竟毫無預見,憑偶然性盲目地建設國家。不管怎麼說,看來要明白這道理,需要經過幾百年的時間。
明天是一致同意節。她肯定會去參加。我會見到她,但只能在遠處看她。隔著距離,會使我感到痛苦,因為我需要,我read.99csw.com難以克制地渴望能和她在一起,讓她的手、她的肩膀、她的頭髮……但是即使要忍受這種痛苦我也願意——聽之任之了。
我就像一台超速運轉的機器,軸承發燙,再過一分鐘,那熔化了的金屬就會滴出金屬液體來,於是一切都完了。快澆些冷水,來些邏輯吧!我一桶一桶地往上澆,但是邏輯在灼|熱的軸承上噝噝作響,升騰起冥濛的白色蒸汽,然後就在空中消散了。
因此……
「可能還不算晚。我想求您……我希望您明天和我呆在一起。親愛的……」
聽說,古代人選舉是秘密的。他們隱姓埋名、躲躲閃閃,活像一個個賊。我們有的史學家還肯定地說,古人去參加選舉儀式時,還要精心化裝一番。在我想象中,選舉是這樣一幅荒誕陰森的圖景:黑夜。廣場。一個個身著黑色披肩的影子,躡手躡腳貼著牆根走過來,火把的紅色火舌被風吹得時明時滅。為什麼要這麼神秘?對於這問題,至今也沒完全解釋清楚。很可能選舉與某種神秘主義的、迷信的,甚至可能是犯罪的儀式有關吧。我們可沒有什麼需要保密的,九九藏書也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我們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選舉,是公開的,坦誠的。我看著大家如何選舉大恩主,大家也看著我如何選舉大恩主。還有別的可能性嗎?既然「大家」和「我」——都是統一的我們。這種選舉比古代人那種賊頭賊腦、膽小如鼠的「秘密」要光明正大、高尚得多。此外,這種選舉也合理得多。因為如果建議某種不可能的(也就是說在常規的單音和聲里響起一個不協和音),那麼還有隱身的護衛局人員呢,他們就在這裏,就在我們隊伍里,立時就可以確定那些號碼誤入了歧途,並前來挽救他們以免再邁錯步子,這也使大一統王國免受其害。最後,還有……
從大樓房間的玻璃門望出去,只見風捲雲霞,一片刺目的粉紅色的霞光,令人惶然不安。我把軟椅轉過來,不讓這片粉紅色的霞光總浮現在我的眼前。我翻看著筆記。我發現自己又忘記了:記事不是為自己寫的,而是寫給你們看的。我的不相識的讀者們,我愛你們,憐憫你們,因為你們現在還在遙遠的世紀,步履艱難地蹣跚在人類發展的低級階段。
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