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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二十七

記事二十七

然後,我渾身血液和整個世界,加速一千倍地流動和旋轉起來,地球輕快地飛旋,輕如羽毛。我感到身上輕鬆,簡單,明快。
現在我又在下面緊靠在石頭旁。我彷彿經過戀人熱情的擁抱后,渾身幸福地被揉皺了。太陽照耀著,上面傳來各種聲音,還有 I的微笑。一個金髮女人,全身像緞子般晶亮;身上散發著草的芳香,手上拿著一隻看來是木製的碗。她殷紅的嘴啜飲一口后,遞給我喝。我閉上眼饑渴地喝著這甘美、亮晶晶的辛辣的飲料,想用它來澆滅我胸中之火。
霎時間,我已經站到高處,下面滿眼是腦袋,一個個的腦袋……腦袋……和呼喊著的張得大大的嘴,舉起來又落下去的手臂。這情景十分奇特又令人陶醉。我覺得自己在眾人之上,我是我,一個單獨的個體,我是一個世界,我不再是整體的一部分(像往常那樣),而成了一個個體。
後來,在我心裏卻只剩下一些散亂的感情和回憶的碎片。
下面的事最使我為難。因為這已超出了一切可能的界限。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 I總是避而不談這些。如果她談了,我反正也不會信的,連她也不相信。可能明天我連自己也不信了,也不相信這裏寫的事。
提要:不能沒有提要。
門開了。那裡台階都己踩舊,磨損,聲音嘈雜得使人難以忍受,還有尖哨聲,亮光……
一隻鳥慢慢地低飛著。我發現,它也和我一樣是有生命的,它的頭也和人一樣能左右旋轉,圓圓的黑眼珠向我投來錐子般的目光……
這時我睜開了眼睛。現在我面對面地、清醒地看到了我們號碼們誰也不曾見過的事物,過去由於隔了一層模糊的大牆玻璃,它們被縮小了一千倍,而且面目不清。
我還看見,地上映著樹枝和樹葉編織成的九-九-藏-書扶疏的綠蔭。暗影里有些人躺著,嚼著像古代人食用的稀奇古怪的食物:長條狀的黃色果物和一塊黑色的食品。有個女人塞我手裡一塊,我覺得很可笑,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後面,稠人廣眾呼吸著的人群中,突然有個聲音嚷嚷了起米:「但這是狂熱!」
在那兒我看見了她,正高高地站在眾人之上。太陽光明晃晃地從對面直射眼睛。她站在藍色天幕上,太陽從背後照射過來,把她全身勾勒出一個輪廓清晰的黑炭似的身影。離她頭不遠處飄浮著雲彩。彷彿不是雲而是石頭在移動,而她正站在石頭上,後面是人群,林中空地像只艦船無聲息地在滑翔——腳下的大地在輕輕地飄向遠方……
「弟兄們……」她說,「弟兄們!你們都知道,大牆那邊的那座城裡,正在建造一統號。你們也知道,摧毀這座大牆以及所有的牆的日子已經到來,讓綠色的風從這裏吹向那邊,吹遍大地。但是,一統號將把那些牆帶上太空,帶到幾千個其他的星球上去。
她費力地慢慢抬起眼瞼,又費力地慢悠悠地說道:「不,夠了……以後吧。現在我們走吧。」
這一切太難以置信,太突然,以致我反倒平靜地站在那兒。
「你真可笑!大牆那邊誰會想到我們在這兒呢?你不妨回想一下,就拿你來說吧,以前難道你曾想過,這是可能的嗎?他們正在搜捕我們,任他們抓去吧!你在說胡話!」
她輕鬆、愉快地微笑了,我也笑了。整個大地都陶醉了,它快活地、輕盈地在飄蕩……
這些星星今夜又將在黑色的樹葉孔隙閃閃爍爍地向我們絮語……」
她說,她正16點出來見我。但是現在已經16點過5分了,過10分了,過15分了,可是還不見人出來……
九_九_藏_書炭似的細眉眉梢向上一挑——一個尖利的三角形——她笑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笑,怎麼還笑呢?「你不明白,I,你不明白。如果他,或者他們那幫人之中有誰在這兒,那意味著什麼嗎?」
人的浪潮,水花和風向石頭涌去:「打倒一統號!滾它的蛋!」
我被這一切震得發昏,喘不過氣來——這大概是最恰當的用詞。我站在那兒,兩隻手緊緊抓住了一根晃晃悠悠的樹枝。
我身旁站著 I。她微笑著,從嘴角向上有兩道深色的溝印。
太陽……這裏的太陽不是我們那個均勻地灑照在馬路玻璃面上的太陽。這裏的太陽是活生生的多棱面的閃爍的光體。它不停地跳動著放射出令人頭暈目眩的道道亮光。樹木像直竄天空筆直的蠟燭,有的像趴在地上的蜘蛛爪子,又有的像無聲的綠色噴泉……它們都在運動、顫悠、沙沙作響。一個毛糙的小圓球狀的東西匆匆忙忙地從我腳下滾了開去,可是我彷彿釘在那裡,一步也挪動不了——因為我腳下的不是平面,你明白嗎,不是平面,而是討厭的、軟綿綿的、暄乎乎的、綠色的、柔韌的活物。
不知什麼地方有水滴在石頭上的聲音。沒有人。我又愁又高興,覺得自己得救了。我慢慢地從長廊往回走。長廊頂上成串的盞盞小燈在顫抖,燈光愈來愈模糊,愈來愈昏暗。
突然(只一秒的瞬間)我(原先的我)感到害怕——如果這扇門打開的話……再等最後五分鐘,如果她再不出來……
我記得,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得趕緊回來。因為我明白了,當我在長廊里等待時,他們炸毀了,破壞了綠色大牆。牆外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涌了過來,浸漫了我們這個已經沒有低級世界臟物的凈界。
不知為什麼讓人覺得這兩個字是很read.99csw.com需要的,它們像一條簡單的、牢固的線把一切都串聯了起來。好像也在這塊石頭上,我看見有個粗線勾勒的青年人體圖像,長著翅膀,身體透明,位於心臟處的是一塊奪目的、燃燒著的紅彤彤的煤塊。我又覺得我理解它……也許不是理解,而是感覺,就像我聽不見 I說的話,但我卻感覺到她說的每一個字(她正站在石頭上講話);我感覺到大家都一起在呼吸,一起都會飛往某個地方,就像那天大牆上飛翔的鳥群……
在無止境的長廊里(以前我曾去過),只有我一個人。天空啞然無聲,彷彿是水泥澆灌的。不知哪兒有水滴落在石頭上的聲響。我前面是那扇熟悉的、沉甸甸的,不透亮的門,裏面傳出來低沉的嘈雜聲。
我使勁捏住了 I的手。她回過頭來:「你怎麼啦?」
我胸中是一塊燃著的煤,這感覺只有一瞬間,我感到輕鬆,又有些微的疼痛,美極了……
和 I一起站在那跳動得令人頭暈的綠色網上的,是某個紙剪的薄薄的側影……不,不是「某個」,我認識他。我記得,他是醫生……是的,我對此非常清楚。我心裏非常明白:他倆挽著我的胳膊,笑著拉著我往前走。我的腳磕磕絆絆,打著滑,走不穩。四周是烏鴉啞啞的叫聲,地上到處是青苔和坑窪,老鷹嗷嗷地叫著,還有樹枝、樹榦、翅膀、樹葉、尖哨聲……
林中空地上有一塊像頭蓋骨似的光禿的石頭,石旁喧喧嚷嚷圍立著三四百來……人——姑且稱為「人」吧,真不知用什麼詞才好。在人頭攢動的石頭高台周圍,你一眼望去,首先看見的是熟人的臉;在這裏,同樣我首先看見的只是我們灰藍色的制服。過一秒鐘后,在制服群中,我又十分清晰、很容易地辨出了黑色、紅棕、金黃、深九*九*藏*書褐、灰色和白色的人們——看來,他們都是人。
我眼前又是人群,他們的一個個腦袋、胳膊、腿腳和嘴巴。人們的臉有時很快抬起來,然後又低下看不見了——就像氣泡似的破了,消失了。突然,我彷彿看見了那對透明的、忽閃著飛過招風耳朵,也許只是我的感覺,只一秒鐘就不見了。
我完全可以肯定地說:我平靜地站在那兒看著。比方說,有一架天平秤,當你在一個稱盤裡放上過多的重量,以後任憑你再放多少,指針反正也不再會移動了……
現在我才看到石塊上有兩個我曾見過的碩大的字「靡菲」。
長矛似的睫毛,往兩旁閃開,讓我進去……當她嘴唇印在我嘴唇上時,這種古代的、荒謬的、令人陶醉的禮儀,對我所起的作用真無法言傳!怎樣來形容在我心靈中捲起的那股狂飆呢?它席捲了我心靈中的一切,唯有她留下了。真的,她確實就在我心靈里,你們要笑話我吧,那就請便吧。
我又看見一個人的背部,長著鋥亮的棕黃色皮毛。一隻翅膀透明的黑色小飛蟲在上面爬,他背部抖了一下,想把小蟲甩掉,又抖了一下……
「……就剛在……在人群里……」
他們都不|穿衣服,披著亮晶晶的短毛,就像史前期歷史博物館中公開陳列的騎在馬(標本)背上的那個女性。但是這裏的女性的臉和我們婦女的臉完全一樣,無絲毫差異,粉|嫩而且沒有毛,胸部那具有美麗的幾何曲線的結實豐|滿的乳|房上也沒有毛。而男性,只有臉部沒有毛,就像我們祖先一般。
「他在這兒……我覺得……」
「他是誰?」
「不要緊,不要緊!因為你剛來,會過去的。膽子放大些!」
突然,只剩我獨自一人了。 I已經不在我身旁。我不知道她怎麼就不見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周九-九-藏-書圍都是披著毛皮的人,在陽光下他們身上的毛像晶亮的緞子閃閃發亮。我抓住一個熱呼呼的結實的黑色肩膀問道:「看在大恩主的份上,請問您有沒有看見她去哪兒了?她剛才還在,一下子就……」
自此以後,一晝夜已過去,我心裏漸漸平靜下來。可是即使讓我對此作出相對準確的描繪,我也無能為力。我腦袋裡彷彿爆炸了一枚炸彈,那一張張嚎叫的大嘴、翅膀、喊叫聲、樹葉的簌簌聲,說話聲,石塊……它們都近在身旁,成群成堆,使你應接不暇。
「不,弟兄們,不必打倒它。但是,一統號應該是我們的。當它第一次離開地球駛向太空時,飛船上的人將是我們。因為一統號的設計師和我們在一起。他拋棄了那些牆,和我一起來到了這裏,和你們在一起。設計師萬歲!」
突然,我後面的門急促地眶哪一聲響了,接著是匆匆的腳步聲。聲音撞到廊頂和四壁,又輕輕折回空中。她像飛似的奔來,張著嘴微喘著說:「我知道你會來的,你會來這兒的!我知道,你—你……」
這時,好像是我,對,我想這的確是我,我跳上石頭,站在石頭上,我看到了太陽,眾人的腦袋和藍色天幕上一排排綠色的鋸齒,我喊道:「是的,一點不錯!所有的人都必鬚髮狂,必須讓所有人都發狂,要儘可能快些!我知道,這是必須的。」
大概我對 I說了類似的話。她笑了起來:「不不!我們只是離開那邊走到綠色大牆外邊來了。」
我眼前是兩條毛茸茸的、緊蹙的眉毛:「噓——!別說話,」他朝林中空地中央那塊頭蓋骨似的黃石頭揚了揚毛烘烘的眉毛。
現在,樹林子往兩邊讓出道來,中間是一片陽光明媚的林中空地。空地上站著一群人……其實我真不知該怎麼稱呼才對,可能確切地說是——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