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了起來，笑聲很響——太響了。她的笑聲達到了某個最高極限，但只一秒鐘，很快它撤退了，低落下來……沒有聲音了。

【②阿特拉斯，希臘神話中肩扛天宇的提坦神。】

「永別了！」

「請進！」

「嗯……」陰沉沉地半天不說話。話筒發出低微的嗡嗡聲，思索著什麼……「我今天一定要見您。對，在我這兒，16點以後，一言為定。」

你們歡呼雀躍吧，路障已被炸毀。

我記得，當時我窘迫地嘟噥說：「絕對的負值是273度……」

幸好，今天太陽還沒有停住不動，它急急地在奔跑，現在已經16點了。我敲了敲門——我的心也在突突地敲擊……

「嗯，我知道，」她在回答我。後來，她還一直把手放在我的肩頭，眼睛也一直望著我，說：「那麼——明天見吧。明天——12點，你還記得嗎？」

【③《聖經》神話中摩西的僕人和繼承人。】

「不，不是這件事。試飛取消了，改期到後天。都是因為手術的關係……我們白趕了一場，白費了好大勁兒……」

我坐在她軟椅旁的地板上，摟住了她兩隻腳。我仰著頭，凝神望著她的眼睛。我輪流著一會兒望這隻，一會兒望那隻，在每隻眼睛里都看到了那個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我……

15點30分，我在房間里。我一進門，就發現Ю在屋裡。她坐在我桌子那兒，瘦骨嶙峋的身子綳得筆直，右手托著右頰。大概她已等我很久了，因為她見我進去馬上站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清晰地留下了五個手指印。

因為從今以後，你們將變得完美無瑕！而在此之前，你們所創造的機器曾比你們更為完美。

道路通暢無阻。

你們曾否見過，某個正在工作的壓力汽缸會浮現出毫無意義的、遐想聯翩的微笑？你們曾否聽說過，起重機在深夜休息時，不安地輾轉反側，唉聲嘆氣？沒有！

我覺得臉上有些發訕，不好意思地走開了。我確實首先需要去見 I，可是，為什麼hｔtps://rｅａｄ•９9csw.coｍ「首先」要見她呢？我回答不了自己的問題……

她站起來，把兩隻手放在我肩上，久久地、定定地望著我。然後把我拉入她的懷中——什麼都不存在了，只有她那火辣辣的嘴唇。

「那您呢？」一個圓腦袋回過頭問我。

她既溫柔又嚴厲地說：「您真是個幻想家！我可不允許我學校里的孩子這麼說……「她還說了些孩子們的事。她說她如何一下子把全體學生都帶去做了手術，在那兒不得不把他們捆綁起來，還說什麼「要愛，就不能手軟，不能姑息」，還說什麼她好像最後要做出決定……

我的腦袋要裂了，兩列邏輯火車相撞了，撞了個正著，車身斷裂，發出轟響，全毀了……

「我，過一會兒。我先要去……」

「不行。試航推遲了一天……是後天……」

「那好吧，我等等，你選擇吧：或是接受手術去獲得百分之百的幸福，或者……」

我毫不猶豫地向她伸出手去，我什麼都寬恕了。她抓住我兩隻手，緊緊地捏著，硌得我手作疼。她松垂的兩頰激動地直發顫，倒像古代人的裝飾物。她說：「我等您……才等了一分鐘……我不過想來告訴您：我很幸福，我為您感到十分高興！您明白嗎，過了明天，您就會徹底恢復健康！您就新生了……」

突然，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個「夢」。太陽還是玫瑰色的，快快活活的。那牆，那冷冰冰的牆摸上去，仍使人感到無比歡欣，還有那枕頭——你仍將永遠陶醉在枕著你腦袋的低陷的小坑裡……

彷彿你已經一步步跨上了大恩主那台駭人的機器，玻璃氣鍾罩已眶啷啷響著蓋住了你的頭，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你無比留戀地凝望著藍天……

你們——完美無缺，你們——機器化了，通向百分之百的幸福之路通達無阻。你們全體人員，不論老少，請立即來接受此項偉大的手術，請速來講演廳，接受手術。偉大的手術萬歲！大一統王國萬歲九-九-藏-書！大恩主萬歲！

「為什麼說『永別』呢？」

何以更完美？發動機迸濺的每個火花，都是最清純的理智的火花；活塞每一次的衝程，都是無可指責的三段邏輯。難道你們的理智不也同樣準確無誤嗎？起重機、壓力機、抽水機的哲理，完整並且清晰，就像圓形的圈。難道你們的哲理不如它們圓？機械之美，就像鐘擺和節律一樣，在於始終一貫和精確無誤。難道從小受泰勒體系熏陶的你們，會不如鐘擺精確？差異只有一點：機械沒有幻想。

以上寫的，大致就是今天早上我讀完《國家報》時的感受。過去我曾做了個噩夢，但現在夢已醒。而我，膽小怕事，不信鬼神的人，竟已經想到了身不由己的死亡。現在我無顏再談昨天寫的記事的最後的一些細節。但隨它們去吧，這也無所謂，就讓它們保留下來吧，就算是對不可思議的事的回憶吧。它曾有過可能，但以後不會再發生……不可能。

當你感到已經沒有得救的希望，當你感到一切都完了的時候，在這最後一刻……我們竟得救了！

但是，這不是你們的過錯，因為你們染上了疾病。這疾病的名稱是：幻想。

這一聲道別來自遙遠的地方，從上空飄落下來，我並不是馬上就聽到的，可能過了一分鐘，或許兩分鐘。

「這對我們來說更好。12點——後天。」

翻開《國家報》，頭版赫然入目的是：歡呼雀躍吧！

王國科學最近發現：幻想的要害是位於瓦羅里①橋部位的一個不起眼的腦神經結。用 X射線對神經結作三次燒灼手術，就可以根治幻想——永不複發！

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她彷彿正替我說話，把我的思想都抖落出來。但這些話里有一種使人駭怕的東西，我不能……我好不容易才擠出了一個「不」字。

我一個人沿著暮色蒼茫的街道回家。風扑打著我旋著圈，吹著我朝前走，好像我是一張紙。黑壓壓的天空上殘雲疾速地飛馳著……它們還可以無止境地飛舞九*九*藏*書一天、兩天……迎面過來的號碼的制服擦著了我——但我在街頭只是一個人。我很清楚，大家都得救了，但是我已沒有希望，我不願得到拯救……

「知道什麼？手術嗎？真的嗎？怎麼——事情一下子都來了呢……」

「我不能沒有你，沒有你什麼都沒意思了，」這句話我是說了呢，還是心裏想的？我弄不清楚，但是 I聽見了。

有人小心翼翼在後面碰了碰我的臂肘。我回過頭去，是第二設計師那張扁平的盤子臉。

在街口，講演廳旁密密層層圍著一群群約書亞們，額頭緊貼在玻璃牆上。裏面，在白得耀眼的桌上，已經躺著一個號碼。在白布罩下，隱隱約約可以看見他兩隻向外撇著的黃色腳掌。幾個穿大白褂的醫生，正俯身在他頭部，一隻白色的手向醫生遞過去吸了藥水的針管。

「您已經知道了？」他說。

幻想是蠢蟲，它們會在你們的額頭啃嚙出一道道黑色的皺紋。幻想是狂熱，它攆著你們向遠方不停地奔跑，其實這「遠方」

……如果這裏所寫的一切，你們並不是從我這本頗像古代荒誕的記事中讀到，如果你們手上也拿著一份和我一樣的、正散發著油墨香的索索發顫的報紙，如果你們也和我一樣，知道這一切正是當前的現實——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的現實，那麼你們的感覺難道會和我的感覺有什麼不一樣嗎？很可能你們也和我一樣會感到頭暈目眩吧？也許你們背部和手上也會冒出雞皮疙瘩，也會感到既甜絲絲，同時又不寒而慄吧？可能你們會感到自己是偉岸的巨人，是阿特拉斯②，只要你們直起腰來，頭就會碰到玻璃天花板？我抓起了電話筒：「I-330……對，對，330，」接著我聲音急促地喊道：「您在家啊？您讀報了嗎？您正看報嗎？告訴您，這可是……這可……這太好啦！」

在牆外，正風雨交加，黑雲沉沉，這些都隨它們去！我腦子裡塞得好滿，語言就像傾瀉的激流，我說著話和太陽一起飛九九藏書向某個地方……不，現在我們已經知道飛行的方向，跟著我的還有其他星球，它們噴著火焰，星球上火一般的花朵在歌唱；跟在後面的還有默默無聲的藍色的星球，那裡理智的石塊組成了井然有序的社會，它們也像我們地球一樣，達到了絕對的、百分之百幸福的頂峰……

如果一切還和昨天一樣，我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待這台威力巨大的玻璃的宏構巨制呢？如果我知道，明天12點我會出賣它……是的，出賣它的話……

街上疾風撲面，打著旋，呼嘯著，砭人肌膚，但是我只覺得更快活。任你號吧，任你吼吧，反正現在你已經不能吹倒大牆。即使天空沉鐵般的飛雲傾瀉下來，也不必介意，你們遮不住太陽，我們約書亞們③已經用鐵索將太陽永遠牢鎖在蒼穹。

「不！」我喊了起來。

她把兩膝之間灰藍色的裙子整好，默默地用她的微笑在我全身貼上膏藥，然後走了。

只一秒鐘，我腦子裡閃過了那不幸的早晨的情景：也是在這兒，在桌旁，她和怒氣衝天的 I……但只有一秒鐘的回想，這一切就在今天的陽光下消失了。這種情況倒也常有：比方，遇到大晴天，你走進屋裡，漫不經心地扭動了開關，燈亮了，但好像並沒有光，燈顯得挺可笑，又可憐，毫無用處……

提要：偉大的手術。我寬恕了一切。列車相撞。

「嗯，」我說，「告訴您，我剛從街上來，我前面有一個人，他的影子映在馬路上，您明白嗎，影子還發光呢，我覺得，不，我相信，明天不會再有影子，什麼人都不會有影子，什麼東西都不會有影子，因為陽光可以照透一切……」

「你們怎麼不進去呀？」我沒問哪一個，應該說，我問的是大家。

我看見桌上有紙。這是我昨天寫的記事的最後兩頁，昨天寫完后就這麼一直放到了今天。如果她看了我所寫的內容……不過，這也無所謂。現在這些不過是歷史罷了。這一切太遙遠，使人感到可笑，彷彿你倒拿著望遠鏡所看見九-九-藏-書的遠景……

多可愛！她太可愛了！「一言為定」……我覺得臉上總掛著笑，而且欲罷不能。我將帶著微笑上街，讓它像盞燈似的高高地照著……

【①瓦羅里（1543——1575）義大利解剖學家。】

飛船台。晶藍如冰的一統號閃閃發亮，光斑點點，機艙里發動機嗚嗚響著，好像溫情地不停地重複著一個我所熟悉的字。我俯身撫摸了一下發動機身上冷絲絲的長管。多麼可愛……太可愛了。明天你將獲得生命，明天你機體內會迸濺出灼|熱的火星，你將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震顫……

突然，I坐在軟椅里說道：「你是否認為，位於頂峰的就是有組織的社會裡的那些石頭？」

她白哲的臉顯出一個無情的尖利的黑三角：「怎麼？你不願意得到幸福？」

「都是因為手術」！……他既可笑，又頭腦簡單。只能看到他臉盤前那麼一丁點兒地方，別的就看不見了。他可不知道，要不是因為明天有手術，明天12點，他會被鎖在玻璃房裡急得團團轉，還會狗急跳牆呢……

「不，」我說，「你……你在開玩笑……」

你們應該感到羞愧！護衛局人員愈來愈頻繁地發現你們臉上有這樣的微笑和你們的唉聲嘆氣，你們應該感到無比羞愧，大一統王國的歷史學家正申請退休，他們不願來記述這類不光彩的事件。

正始於幸福的終點。幻想是通向幸福之途的最後路障。

「對，正是負273。冷了些，但事實本身不正好說明，我們位於頂峰嗎？」

「你是有病的，因為我你犯了罪，難道你不感到痛苦嗎？現在要做手術，你會治好因為我而得的病。所以我們——永別了。」

她臉上的三角形愈來愈尖利，愈來愈陰暗：「幸福……幸福是什麼？願望都是令人痛苦的，對嗎？顯而易見，當你沒有任何願望，連一點要求也沒有的時候，你就是幸福的。我們直到現在還給幸福打正號，這是多大的錯誤，多麼荒唐的偏見；應該給絕對幸福打上負號——神聖的負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