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的手和肩膀不知被誰緊緊夾住了，無法動彈。四下靜靜的，她在說話：「……不，你們快上去吧！那裡能治好你們的病，讓你們飽嘗甜蜜的幸福，然後你們就可以安安靜靜地去睡覺，有組織地、有節奏地打鼾——難道你們沒有聽到這偉大的鼾聲交響樂嗎？你們真可笑：他們要把你們從問號里解放出來，那些彎彎扭扭像蛆蟲的問號正折磨你們，而你們卻在這裏聽我說話。快些上去，去接受偉大的手術吧！我一個人將留在這裏，與你們毫不相干！你們別管了，我要自己去追求，而不願讓別人為我去爭取，如果我爭取的是不可能的……」

我下了地下鐵道。那裡簡直是一個夢的世界。多棱的水晶玻璃像無數個太陽在熠熠閃光。月台上一眼望去全是腦袋，壓得月台結結實實，火車是空的，停著。

不消說，她感覺到了，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朝門外衝去。但是，我截住了她。我呼呼喘著粗氣，目光一秒鐘也不離開她腦殼上的那塊地方……

我上樓回到自己屋裡，打開燈。緊緊箍著的太陽穴怦怦地跳。我還在那套在腦袋上的圓箍里來回兜圈子；桌子、桌子上那捲白色稿紙、床、門；桌子、那捲白色的稿紙……我左邊的房間里垂著窗帘。右邊可以看見一個滿是疙瘩的禿腦袋，額頭像一個巨大的黃色拋物線，正埋頭讀書。額上是一行行字跡模糊的黃字，那是額上的皺紋。我們有時目光遇到一起，這時我總覺得，他額頭上寫的是關於我的事。

她索索發抖的手扯下了身上的制服，一個枯黃的、肌肉鬆弛的碩大軀體倒在了床上……這時我才醒悟過來：她以為我放下窗帘是為了想和她……

「求求您！只read.99csw.com要等一天，只要一天！我明天，明天，我就去，把一切都辦妥……」

她縮成一團，緊緊揪住了衣服，聲音癟癟地說：「「您轉過身去……」

我徹夜未眠。反覆想著一件事……

「因為我……我怕如果把她……為這您可能……您不會再愛……哦，我不能，我不能啊！」

「Д-503？ 嗯……我是大恩主。立刻來見我！」

在門口，有個人正往上跑，嘴裏說著：「沒有車！今天火車不開！那裡正……」

這太出乎意外，太荒唐滑稽了，我竟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我那根緊繃著的發條馬上抻斷了，手也無力地垂了下來，活塞桿當的一聲落到了地上。這時我才親身體驗到，笑是最最可怕的武器。笑可以把一切置於死地，連殺人也不例外。

我從地板上抱起她的衣服，扔到她身上，從牙縫擠著說：「喂！快些，快些！」

「您聽著……她的名字您是知道的，她……您報告了沒有？

她兩腮淌下淚水，沿著腮幫流淌下來……

「您……您瘋了！您不能這樣……」她往後退去，一屁股坐了下來，準確地說，她倒在了床上，索索抖著把合十的手掌塞在兩個膝蓋中間。我渾身是勁，眼睛還是緊盯著她不放，慢慢伸出手（只一隻手在移動），抓起了活塞桿。

「沒怎麼。讓您穿上衣服！」

Ю還躺在床上，閉上了眼睛，臉上的微笑把魚鰓都撐開了。

昨天事發后，我的頭部被緊緊纏上了繃帶。其實，這不是繃帶，是頭箍，是毫不留情的玻璃鋼箍。頭箍鉚在我頭顱四周，而我就在這個銬在我頭上的圓箍里來回來去地兜圈子：我要殺死Ю。殺死Ю以後，我去找 I對她九九藏書說：「現在你相信了吧？」最叫人厭惡的是，殺人是骯髒、原始的做法。想到要去砸碎別人的腦袋，我總很奇怪地感到嘴裏有一種令人作嘔的甜膩味。我連口水也咽不下去，總要不停地往手帕里吐唾沫，嘴裏開始發乾。

我趕緊去接。緊緊捏住了話筒：也許是她？可是電話里是一個不熟悉的聲音：「請等一下。」

在樓下大廳里，桌子那兒還是不見Ю。她的房間也空蕩蕩的，黑著燈。

「沒有？可這為什麼呢，因為您已經去了那兒，而且報告了……」

我認為，我把她打死了。我不相識的讀者們，你們有權稱我是殺人犯。我知道，要不是當時她大喊一聲，我的活塞桿已經砸了她的腦袋……她喊道：「看在……看在……的份上……我答應您……我……這就……」

「啊，親愛的，這麼說，您真的受傷了？我一聽說，馬上就……」

她下唇突然翻了出來，就像那天我見到的那個小男孩一樣。

這時，街上一個小男孩飛奔而過，整個身子朝前探著，沖向前方。下唇朝外翻著，就像捲起的袖口邊，唇下是一塊小小的陰影。他哭喊著，臉都變了模樣，有人在後面追趕他，已響起了腳步聲……

提要：被箍住了。胡蘿蔔。殺人。

我轉過身體，把額頭靠在玻璃上。燈火、人影、火花都在黑色的濕漉漉的鏡子上顫動。不，這是我，這確實就是我……為什麼他要見我？難道他已經知道她的事、我的事，他什麼都知道了？

她用胳膊肘微微撐起身體，兩個乳|房垂到了一邊去，眼睛睜得圓圓的，整個人變得蠟黃。

「沒有。」

丁的一聲，電話掛上了，又丁的一聲。

我不能讓他看見，如果他朝這邊注意九*九*藏*書看，我更受不了。我按了一下電鈕，其實我並沒有下窗帘的權利，但是現在反正什麼無所謂了，窗帘落了下來。

她在說什麼？我已揚起了手……

寂靜中，我聽到了她的聲音。我沒看見她，可是我知道，我熟悉這個柔韌的、激越的、像鞭子抽出來的聲音，還在那邊什麼地方看那眉梢高挑的尖三角……我喊了起來：「讓我過去！讓我上那邊去！我必須……」

我柜子里放著一截沉甸甸的斷裂的鑄鐵活塞桿（原來我要用它在顯徽鏡下觀察一下斷裂情況）。我把記事捲成卷（讓她把我徹底讀個夠，連一個宇母也不落），塞在活塞桿的斷截里就下樓去了。樓梯總也走不完，梯級滑得讓人惱火，上面還有水，我還總想用手帕擦嘴巴……

……事情發生在21點整。 Ю來了，是她自己來的。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有一個細節：當時我喘氣聲特別響，我都聽見自己的呼哧呼哧的聲音。我想小聲些，可是不行。

在一個路口，有一撮人頭在擺動，像一叢刺灌木叢似的。他們腦袋上方打著一面孤零零的旗，上面寫著：「打倒機器！打倒手術！」我獨自（不是真的我）只有一秒鐘的思索，「難道每個人心中的痛苦如此強烈，要想徹底消除它，非要和心一起剜出來嗎，每個人都應該去行動，否則……」有一秒鐘的時間，我覺得世界上什麼都不存在，只有（我的）野獸般的手和這一卷鑄鐵般沉重的記事稿……」

您一定要說實話，我需要……我已經無所謂，只需要實話……」

現在，我只是一個人。刮著風，灰暗的暮靄低垂下來，簡直就要落在你頭上。在人行道濕漉漉的玻璃板底下很深的地方，倒映著燈光、房https://read.99csw.com牆和移動著腳步的憧憧人影。我手裡的那捲稿紙格外沉重，它拽著我往下沉。

可是Ю不在，只看到一張空蕩蕩的、冰冷的桌面。我記起來了，今天工作全都停了，所有的號碼都應該去做手術。所以，她沒事可做，因為沒人去登記。

下到底層，我的心撲通一沉。我停下腳步，抽出斷桿，朝檢票桌走去……

話筒嗡嗡沒完沒了地響著，等得讓人心焦。從那邊遠處傳來鑄鐵般的腳步聲，慢侵走近了，聲音愈來愈響，愈來愈沉重，終於說話了。

街上在颳風。滿天都是一塊塊飛馳著的沉重的鐵片。很像昨天的一個場景：那時，整個世界都碎裂成了互不相干的尖利的碎塊，它們急促地掉下來，從我眼前飛過，只一秒鐘的停留，然後就毫無痕迹地消失了……

「怎麼啦？」

Ю已經穿好衣服站在門旁。我朝她跨前兩步，使勁捏住她的手，彷彿要從她手裡一滴滴地擠出我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我坐在桌子那邊，哈哈地笑這是絕望的、最後的笑，不知道如何擺脫這荒唐的處境。如果任事態自然發展下去，我不知道，這一切將如何結束，但這時屋裡突然又發生了新情況：電話鈴響了。

街上已經沒有人。急速賓士的生活，突然停住了：在二層樓一間彷彿吊在空中的小玻璃方格房間里，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正站著接吻。她整個身子彷彿斷了似的朝後仰著。這是最後的一次，永恆的一吻。

那截活塞桿就在我面前的桌上放著。我倏地站了起來，氣喘得更粗了。她也聽見了，話說了一半就打住了。不知為什麼她也站了起來。我已經看準了她腦殼上我該下手的地方，可是嘴裏覺得甜得發膩……想找塊手帕，但是沒找到手帕，ｈｔｔpｓ://read•9９ｃsｗ•cｏm就把口水吐到了地板上。

我知道這是真話。荒唐而又可笑的人類的真話！我打開了門。

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沉重而緩慢：「啊哈！爭取不可能的？這就是說，你追求的是愚蠢的幻想，你想任這些幻想在你面前耍花招？不，我們要逮住它們，讓它們動彈不得，然後……」

我不知道，我們在地下鐵道里亂鬨哄呆了多久。最後，才摸到了台階，看到了昏暗的光線，慢慢愈來愈亮了；於是我們像扇形似的四散往街上跑去……

忽然鉗子鬆開了，我衝到中間她講話的地方。就在這個時候你推我擠地亂了起來。後面有人喊叫道：「他們來這兒啦！他們來啦I」燈光閃了一下就滅了。有人剪斷了電線。到處是如潮的人流、喊叫聲、呼哧聲、腦袋、手指……

「然後，吃掉它們，再倒床睡去，鼾聲大作。這時在你面前會出現一個新玩意兒。聽說，古代有一種動物叫驢子。人們要想讓它不停地向前走，就要在前面車轅上，在驢子面前，吊一根胡蘿蔔，但又不能讓它咬到。要是讓它咬到了，那它就把蘿蔔吃了……」

孩子使我想起了Ю。「對了，Ю現在應該在學校里，我要趕緊上那兒去。」我朝附近一個地下鐵道入口處跑去。

她坐下來，把膝蓋中間的制服裙扯平。粉紅的褐色魚鰓抖動著。

右邊那位（額頭上布有寫著我事的黃色皺紋）總在窺伺我。

請設想一下，如果這紙頁上字跡清晰工整的黑色字母突然都離開了原來的位置，由於驚慌各自東奔西竄起來，那就一個字都沒有了，只是亂七八糟毫無意義的堆砌：「怕—害—跳—怎—」。現在，在街上人們也這樣散亂無序。他們排不起隊伍，朝前的，往後的，斜走的，橫越的，什麼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