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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事三十六

記事三十六

熱血衝上了我的腦袋和面頰——又是一頁沒有字的白頁。
突然:「您幾歲?」
我閉上了眼睛,坐在通向立方體高台機器的台階上。大概正在下雨,我的臉濕淋淋的。遠處隱隱聽見有沉悶的喊叫聲。但是誰也聽不見,誰也聽不見我的呼喊:把我從這裏救出去吧,救救我吧!
「可是您比只有您一半年齡的兒童更天真一倍!您聽我說,難道您真的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確信,從您那兒,我們能知道。他們需要您,只因為您是一統號的設計師,只是想通過您……」
「別這麼說!別這麼說!」我喊道。
……這就像你用手擋住了自己,向子彈在喊叫,你還聽見自己那可笑的「別這麼說」,而子彈已經射穿了你,你已經倒地抽搐。
「這麼說,您也是?您是一統號的設計師?您有幸成為最偉大的征服者。您的名字本應該在大一統王國歷史上開闢新的光輝篇章……您也是參加者?」
我哪能辯論呢?這些思想以前也曾是我的思想,我哪能辯論呢?只是我從來不會把https://read.99csw.com它們形之於如光彩奪目的堅硬的外部形式。我沉默不語……
到這兒,又是一張空白頁。我只記得一雙雙腳。不見人,而只見他們的腳:它們亂糟糟地走著,馬路上不知從哪兒來了這幾百雙腳,就像落下一陣沉重的腳步的雨點。我聽到有人快活地、俏皮地在唱歌,有個聲音喊道:「嗨,嗨!過來,上我們這兒來!」大概這是對我喊的。
真奇怪,我的腦袋裡彷彿留下了一張空白頁。我怎麼去那兒的,怎麼等待的(我知道等過)——這些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沒有留下任何聲音、面容和動作。彷彿我和世界所有的聯繫都被切斷了。
對的,不錯,我是一統號的設計師……是的,是的……突然我眼前又浮現出那天早晨 Ю那張忿怒的、顫抖的磚紅色的魚鰓腮幫,那時她倆都在我房間里……
一切都非常簡單。一切都多麼偉大平庸,簡單得令人好笑。
「三十二。」
「怎麼?您以為我害怕這個字嗎?難道您不曾去撕下這個字的外殼,看一九九藏書看它的內容是什麼嗎?現在讓我來告訴您吧。您回憶一下那個場景吧:在陰沉的黃昏時分,一座山丘上豎著一個十字架,下邊有一群人。一些身濺血跡的人,在山丘上把一個人釘在十字架上,另一些滿面淚水的人在下面觀看,您是否覺得,山丘上面的那些人所扮演的角色是最難演的,最重要的呢?要是沒有他們,那麼這幕偉大慶嚴的悲劇是演不成的!愚昧的人群噓他們,向他們喝倒彩。然而,悲劇的作者上帝卻應該更慷慨地犒勞他們。基督教的慈悲為懷的上帝自己,把一切不順從的人都放在地獄之火里慢慢燒死,難道他不是劊子手?而被基督徒捆在篝火上燒死的人,比被燒死的基督徒又少嗎?您要明白,就是這位上帝,多少世紀來一直受到人們的讚頌,稱他為仁慈的上帝。荒謬嗎?不,相反,這是對人的難移的本性——理智——的血寫的明證。甚至當人還是野蠻的、滿身披毛的時候,他也明白:對人類真正的、代數的愛,必定是反人性的,而真理的必然標誌,是真理的殘酷。難道有不灼燒人的https://read•99csw•com火嗎?好吧,您來論證一下,辯論辯論吧!」
「如果可以認為您的沉默就意味著同意,那麼我們再往下談談。我們要徹底地談談,不躲躲閃閃,就像孩子們已經去睡覺,只留下大人的時候那樣。我問您個問題:人生下來就開始祈禱,幻想,折磨自己。他企求什麼呢?他所希望的,就是能有個人來告訴他一個永恆的真理:什麼是幸福,並用鎖鏈把他和幸福拴在一起。我們現在做的不就是這件事嗎?古人曾幻想進天堂……您回憶一下吧,在天堂任何人都不知道什麼是願望,什麼是憐憫,什麼是愛。天堂里的天使是幸福的,他們被摘除了幻想(正因為如此他們才幸福),是上帝的奴隸……我們已經追趕上了幻想,已經把它這樣抓住了(他的手緊緊攥住了——如果他手裡捏著塊石頭,大概會從石頭裡擠出水來),現在只需要把獵獲物開膛剝皮,剁成塊塊,可是正在這個時候,您……」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聲團團往外涌。我用手掌堵住嘴,急急忙忙沖了出來。
「是的,」我順從地回答說。這https://read.99csw.com以後他的話每個字都清晰可辯了。
如果我像古代人那樣有個母親,那該多好!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正是我的)母親。我希望對她來說,我不是一統號的設計師,不是號碼Д-503,不是大一統王國的一個分子,而是一個普通的人的軀體,是母親身上一塊被蹂躪、被窒息、被拋棄的一塊肉……或者我把別人釘在十字架上,或者別人把我釘上十字架(也許兩者都一樣),但願她能聽到這些,而別人誰也聽不到,但願她老人家布滿皺紋的合攏了的癟嘴能來親吻我……
等我頭腦清醒過來時,我已經站在他的面前,戰戰兢兢低垂著眼,只能看到他那兩隻放在膝蓋上的鑄鐵般的巨掌。這兩隻巨掌也重重壓著他自己。他慢慢地動了動手指。他臉在高處繚繞著迷霧,因此他的聲音也從很高處傳過來——聲音不像洪鐘或巨雷,並不使人感到震耳欲聾,倒很像一個普通的人的聲音。
沉重的鑄鐵般的說話聲突然中斷了。我全身紅得像一塊放在銑砧上的鐵錠。鎚子默默地又舉了起來,我等著,這一下更……可怕……
我只覺得太九*九*藏*書陽穴怦怦地跳,上面傳來低沉的聲音,但一個字也聽不清。只是當聲音停下來的時候,我才清醒過來。我看見他那千斤重的手慢慢移動起來,伸出一根手指直直地指著我說:「怎麼?您怎麼不說話?我是劊子手?我說得對,還是不對?」
現在我又記得很清楚:我笑了,抬起了眼向上看。在我面前坐著一個蘇格拉底式的禿頂的人,禿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
一級級的台階,風,濕漉漉的跳動著的燈光和人臉的閃閃光影。我奔跑著:「不,我一定要見她!只要再見她一面!」
提要:空白頁。基督教的上帝。我的母親。
然後,是空蕩無人的廣場,廣場上急風陣陣,漫天飛舞。廣場中央是一台烏蒙蒙的、駭人的、有千鈞之重的龐然大物——大恩主的機器。彷彿響起了突如其來的回聲,機器使我聯想到了一幕情景:雪白的梳頭,上面枕著半閉著雙眸的向後仰著的頭和甜蜜的、尖利的兩排牙齒……這一切和機器聯想到一起,使人感到荒唐,惶悚。我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聯想,但我還不願正視它,也不想說出來,我不願意,不能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