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緊張。是貓兒。」龍格雷沒有任何防備地直走進陰暗的房間內。暖氣仍然開著，說明了貓兒確是房間的主人飼養。

拜諾恩瞄一瞄手錶。晚上十時四十五分。若是在平日，街道早已變得冷清。但是現在不同，現在是一九九九年最後九天。整個倫敦都在逐天倒數二○○○年的來臨。玩樂場所、餐廳和百貨公司都延長了營業時間。人群緊擠在行人道上，移動得很緩慢，像在互相取暖。

「千葉呢？」馮·巴度問。他的嘴唇移動幅度很小，聲音變得含糊，有點像剛學會說話的幼童。

龍格雷隸屬蘇格蘭警場。就應付心理異常暴力犯的經驗和知識來說，全英國已找不出第二個。

第十三個——也就是最近一個受害者是二十八歲妓|女蕾絲·柏格，外號「噗噗」（因為喜歡嚼口香糖）。龍格雷從警十九年來，這是花了最長時間檢視屍身的一次。

馮·巴度進了洗手間最裡面的間格，把木板門輕輕關上。他合上馬桶座的蓋板，緩緩坐在上面，一動不動地等待。

而在這氣息之中，拜諾恩分辨出一絲淡淡的吸血鬼氣味。

「來工作嗎？」檢查員以公式化的語氣問。

尼古拉斯·拜諾恩騎著怪獸似吼叫的「哈利·大衛遜」機車，在鋪滿薄薄濕雪的南瓦爾克橋上疾馳。挾著微密雪雨的寒風，吹得他的黑皮大衣像蝠翼般朝後揚起。

此外有一對雕刻著鬼臉的鉤鐮刀，刀柄連著長鐵鏈；一個大皮套內排滿三、四十支細小的飛刀，刃身形狀像燃燒中的火焰；一隻皮革縫成的手套，每根手指上都裝著長長的利刃……

「我來了。」穿皮靴的男人隔著門板說。

龍格雷很想從口袋掏出煙斗來燃吸，但在這兒不行。他拿下眼鏡，用深藍色的領帶把鏡片上的霧氣擦乾。

雖然還有待法醫化驗，但龍格雷相信那是人血。

「開膛手傑克二世」就是拜諾恩到倫敦來的原因。吸血鬼肆虐時往往裝扮成心理異常的連續殺人狂。

為了避開記者的跟蹤，龍格雷特意穿上最舊最髒的衣服，不刮鬍子，把自己裝成三流警探的模樣。就算市警總局內，也只有少數高級警官和一起辦案的探員知道他是來自蘇格蘭警場的人。

一家百貨公司外頭放置了一個巨大電視屏幕，是收費電視頻道的宣傳品。裏面正播放時事評論節目，邀請了宗教人士、社會學家和歷史學者出席座談。主持人不厭其煩地向觀眾解釋：二○○○年仍然屬於二十世紀，二○○一年才是廿一世紀的第一年，因為「世紀」是由「一」年而非「○」年開始計算的……所以我們現在不是歡送二十世紀，而只是迎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年……

于爾根·馮·巴度的屍體在八分鐘后被發現。

龍格雷在職業生涯中處理過無數兇器，但行囊里收藏的兵刃形狀，他過去連聽也沒聽過。

一個https://read.99csw.com穿著滾軸溜冰鞋的黑人，沿著行人道外側迎面而來，頭上束著一條警察用來封鎖案發現場的藍色膠帶，這種天氣竟然只穿一件紅色的棉衣，上面用反光塗料印著一行字體：

房間非常簡陋。單人床上的被單很凌亂。飯桌上堆滿速食品的包裝紙和空酒瓶。盛著咖啡殘渣的紙杯旁散布幾顆藥片——龍格雷一眼看出那並不是迷|幻|葯，而是頭痛葯。

倫敦書店規模之大、數量之多，是唯一令拜諾恩對這城市存有好感的原因。他想，自己要是在十二、三年前——還在夢想當職業作家的那個時候——到了倫敦來，一定愛死這個城市。現在的他卻根本懶得踏進書店去，文學對他來說已經失去意義。

「那傢伙……你到停車場等我。」馮·巴度的怪異聲音中帶著命令的語氣。「我要等一個適合的人進來。」

約十八小時后，一名女士向警方報案：她的男友泰利·威克遜神秘失蹤。威克遜所駕駛的機車仍遺留在希斯羅機場的停車場內。

拜諾恩已經決定了：這是最後一夜在陰鬱的倫敦狩獵。轉變環境，也許能夠令心情轉好過來……

龍格雷把一盞壁燈亮起。「你們不用進來。太多指紋的話，搜證人員要多花許多工夫。」

越過橋之後，拜諾恩往左進入公園街，再轉進聖湯姆斯街，到達倫敦橋火車站外的鬧市。他緩緩把機車停在一家已關門的書店前。

觸目都是腥紅色。

他突然想起那隻黑貓。他用舌頭髮出聲音，想把貓兒引過來，但卻沒有動靜。

然後龍格雷看見了那些令老房東驚慌得報警的東西：其中一面牆壁上，貼滿了因為濕氣而微微捲曲的剪報。

「Big Issue！Big Issue！」一個流浪漢站在車站門外，揮舞著封面色彩豐富的雜誌叫賣。

一八八八年那個恐怖的秋季，「開膛手傑克」殺害了四至七個（也許還有更多）妓|女后便銷聲匿跡，直至今天也沒有人能證實他的身份和動機。

毫無意義的命令。

「我的天……這個瘋狂的混球……」

十多分鐘后，一雙皮靴踏著響亮的步伐進入洗手間，停在馮·巴度那間格的外面，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他小心翼翼把行囊慢慢拉出來，行囊異常沉重，他感覺裏面似乎有金屬互相撞擊，於是他把行囊打開來。

拜諾恩在雜誌上讀過這樣一篇讀者投書：「一如我們即將再臨的救世主耶穌基督，相隔百余年二度現身的『開膛手傑克』正是撒旦的兒子——聖經所預言的『敵基督』……他趕在第二個千禧年結束前來臨，在暗街中揮舞邪惡的刀刃，目的是殺害另一位聖母瑪莉亞，阻止聖嬰再次降生……這是世界末日已近的最有力徵兆……」

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和牛仔褲，手裡挽著機車安全帽的青年進ｒead.９９cｓｗ.ｃｏm入洗手間。他把安全帽放在盥洗盆旁，細心地對著鏡子整理頭髮。

——開始在倫敦的最後一次吧。

龍格雷歸納出來：兇手是個大塊頭——用刀子切斷骨頭需要極大力氣；擁有自己的汽車作逃走之用——作過這樣大幅肢解后，兇手身上不可能沒有血漬；也許並非天生左撇子，而只是純粹為了模仿初代「開膛手」；白種人——因為所有受害妓|女都是白種人。根據過往案例，連續殺人魔絕大多數只挑選與自己同一膚色的受害者。

呻|吟聲仍然繼續。

拜諾恩覺得整個倫敦都冷得在打顫——雖然明知那只是路面顛簸與機車震動造成的錯覺。

——難道就是這個美國人嗎？……

拜諾恩原本不是騎機車的高手——在特工處（Secret Service）時他雖然受過特技駕駛訓練，但只限於四輪轎車。然而憑著「達姆拜爾」的驚人平衡力，他輕鬆地在濕滑道路上飆至最高速。

「好的。」穿皮靴的男人匆忙離開。

拜諾恩跨下機車，脫下了安全帽。為了保暖和方便騎車，他用一方黑頭巾把長發包裹起來。

龍格雷撫摸下巴叢生的鬍子，微笑搖搖頭。這房間的狀況，跟他在市警總局內的臨時辦公室幾乎一樣——差別只是牆壁上沒有貼著警方搜證人員拍攝的現場照片。

「是的。」

這方法令拜諾恩想起當紐約警探時的老日子，那時逆追蹤偵緝是每天的例行工作。

死者胸腹上有一道長達二十吋的破口，由鎖骨中央垂直延至下腹，皮肉被翻開，內臟全遭掏挖殆盡。現場並未發現內髒的任何殘渣，應該已被兇手取去。

青年嘗試推一下板門，發覺門並未鎖上。

反正已經是最後一次在倫敦狩獵，拜諾恩沒有把愛貓波波夫一起帶來。這麼寒冷的晚上太辛苦它了。

這當然不是作為執法者應有的想法。可是追緝精神異常的連續殺人犯往往就是這麼一回事：只能夠等待「他」犯錯。

他已找到吸血鬼氣息的來源，那就是座落在車站北鄰杜利街的「倫敦地牢」。

盥洗盆前只有牙刷、牙膏、肥皂與一柄刮鬍刀。刀片用了最少兩個星期，帶著少許血跡。

把板門推開后，他看見了一生從未想象過的恐怖情景。

拜諾恩直至最近才發現：原來在大城市中狩獵吸血鬼是最容易的。吸血鬼的氣味就像病菌一樣，能夠經身體接觸遺留在人類身上，而這個人也會攜帶著那種獨特氣息向其他人散播。拜諾恩只要順著這個傳播關係作「逆追蹤」，最後就能夠確定吸血鬼的所在。這個方法從未令拜諾恩落空。他已在倫敦消滅了四隻吸血鬼。

警方仍未確定此案是否與「開膛手傑克二世」有關。

德國護照上的姓htｔｐｓ://ｒｅaｄ.9９cｓｗ•cｏｍ名是于爾根·馮·巴度。

當「開膛手傑克二世」這個稱號開始流傳時，龍格雷已猜到那些小報會創作出怎樣的故事。果然不久后，《太陽報》的頭條是：「傑克二世：百年前開膛手的輪迴再生？」

然而龍格雷對此並不抱太大寄望。直覺告訴他，兇手還有某些「東西」，是他直至目前還沒能想到的……

「我聽到貓叫聲……最初那個美國佬沒有告訴我他養貓——不，或許他有告訴我，但我卻忘記了——反正我就是聽到貓叫聲……」老房東邊拾級步上邊說，「我以為有野貓闖進來，心想他或許忘了關窗，於是用備用鑰匙把那房間打開來……我……我看見裏面那些東西，覺得還是報警比較好。」

公寓房間的正門打開了。一團黑色的東西在房間里閃過。三名探員立時靠到門口兩旁，伸手摸著腋下的槍柄。

老房東走得太慢，令龍格雷感到不耐煩。「你確定他是在十一月二十日搬來的嗎？」

甫踏出車站，拜諾恩便停步了。

「他隨時會回來這兒。大衛，你跟房東到外面的汽車裡把風，一發現那個美國人回來就通知我們。」龍格雷下了命令后，繼續檢查房門裡的東西。

他唯一辨認出的是一柄彎刀，樣式與英軍的尼泊爾傭兵團所用的彎刀相同。

不！氣味的來源仍在前面。拜諾恩穿過火車站，從車站北面出口離開。

「他比你早一天到來，正在四處打探消息。」

殺人手法也跟百年前的初代「開膛手」相同：先把受害者勒至死亡或昏迷，然後一刀割斷咽喉——兇手的臂力十分驚人，其中三個死者就因為這一刀割得太深，整個頭顱都掉了下來——再逐步肢解。法醫從切割手法推斷，「傑克二世」也是左撇子。

在倫敦，慶祝千禧年的中心並不在這兒。特拉法加廣場原是倫敦每年除夕的慶祝勝地，可是今年得讓位給座落於格林威治、將在除夕正式開幕的「千禧殿」（Millennium Dome）。心中懷抱不同期望與焦慮的人們，成千上萬湧向法定國際時間的零時起始點，把那座周長一公里、高半公里的半透明圓拱幻想為碩大無朋的方舟，接載他們安然航向下個一千年……

當時龍格雷的第一個感覺是：蕾絲的身體被整個「翻開」了，所有內臟——包括腦部——都置於皮膚之外。切割頭蓋骨和肋骨理應花費許多時間，「傑克二世」卻能夠在沒有人發現的情況下，于布里特徑街道上從容行事。

馮·巴度離開了關口，以僵硬的動作慢慢步往洗手間。他的行李只有一個公事皮箱。

可是「他」沒有。沒有目擊者、沒有指紋、沒有遺下兇器——事實上法醫至今仍無從確定「傑克二世」使用的是什麼刀子，恐怕是自行打造的吧。

——嗅到了。

「WHO IS JACK？」字體下面印著九-九-藏-書一柄手術刀的圖案。

青年好奇地走到最裡面那間格門前。「先生，你沒事吧……」

龍格雷很仔細地察看房間內部，盡量小心不要移動房裡的東西。

在這種行人如游魚的情形下，拜諾恩不必特意尋找那個攜帶著吸血鬼氣息的人。他只要辨別出氣味的來向，再順著那方向前進便行。

拜諾恩掃視一下仍亮著燈的書店櫥窗。近期的幾部精裝本暢銷小說，經店員精心排列在櫥窗內展示著。

龍格雷又瞧見，行囊一角放置著一個密封的半透明塑料袋，裏面裝滿了褚紅色的液體。

他檢視一下帶來的兵刃。他只帶著六柄兼作飛刀用的銀匕首——兩柄在袖口裡，兩柄在大衣內的暗袋，兩柄藏在靴筒中。機車的引擎旁另外藏著一柄沒有鞘的長劍——劍刃的顏色和引擎零件很相近，只有近距離仔細觀看才會被發現。其餘的兵刃都留在公寓房間里。

龍格雷卻只能做到這地步。蘇格蘭警場雖然擁有悠久傳統，但對付連續殺人犯的經驗比不上美國的同行。他把所有資料送交了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行為科學組，藉助他們描繪出兇手的心理測寫（Psychological Profile）。他曾到過維吉尼亞州昆蒂科的FBI學院作交流學習，在那邊有不少朋友。

右後方傳來奇怪的呻|吟聲。

龍格雷肯定「他」是個模仿者。就像UFO和肯尼迪總統遇刺案一樣，「開膛手」懸案發生后這一個世紀里，漸漸衍生出「Ripperology」的專門研究。《開膛手完全手冊》、《開膛手之謎大破解》之類都成為暢銷書，解謎理論五花八門，甚至與英國皇室成員、共濟會等扯上關係；近年又發現了一個名為詹姆斯·梅布里克的男人百年前的秘密日記，內容坦承自己就是「開膛手傑克」。日記真偽還未被確定，卻已有人把它改編成電影……一個腦筋斷了根線的人，這類書看得太多，於是幻想自己就是「傑克」，或是決心繼續「開膛手」的「光榮事業」……龍格雷深信就是這麼一回事。

龍格雷俯身看看貓兒有沒有躲在床底，卻看見床下藏著一口黑色的皮革行囊。

一九九九年的「傑克二世」就跟「老大哥」一樣，每一次犯案的手法都比前一次殘酷，給人一種似乎在學習如何肢解的感覺…read.99csw.com…

龍格雷一直想：「他」會像一百一十一年前的「老大哥」般突然收手嗎？

拜諾恩看見封面的頭條：「開膛手傑克回來了：這次他會收手嗎？」

然後幸運似乎降臨了，這個謹慎的老房東意外發現了這面貼滿剪報的牆壁——心理異常的罪犯特別喜愛收集有關自己的報導，他們為自己的「傑作」而驕傲。

拜諾恩把頭巾脫下來，圍在頸項上當作保暖的領巾使用，然後沿著商店街踱步，鑽進車站外的人潮中。

昨天報紙刊登了第十三人遇害的新聞。死者同樣是妓|女。

假使有記者逮上了他也問不出什麼——他所知道的線索根本比媒體多不了多少。他只能夠期待這個「開膛手傑克二世」不要停下來。

他側首瞧向左面。透過安全帽的鏡片看去，泰晤士河上泛起稀薄的夜霧。倫敦橋與更遠的塔橋，在雪霧中有如若隱若現的兩條惡蛇。

已經連續工作了六個小時，海關檢查員感到煩厭和疲倦。聖誕假期的旅客比平日多了十多倍。確定了護照的名字和號碼並不在電腦的可疑名單上之後，檢查員抬起頭，略瞄一瞄櫃檯前那個男子的樣貌，再對照護照上的彩色相片：微禿的額頭、細眼、松垮的下巴……是同一人。

在稠密的人叢中，汗味、古龍水氣味、汽車廢氣與商店暖氣系統排出的濁氣，加上緊張和興奮所產生的荷爾蒙味道，混合成一種節日獨有的氣息。

——「開膛手傑克二世」殺人肢解的手法雖然兇殘，但死者並沒有被吸血……吸血鬼絕不會讓溫熱的鮮血浪費在雪地上……

自從被派到倫敦來以後，龍格雷每天都最少接到上司三通電話，催促他務必在聖誕節前把「開膛手傑克二世」逮捕歸案。

「傑克二世捲起恐怖浪潮」、「冬季開膛手：人？怪物？」、「蘇格蘭警場加入調查傑克案」、「第十二名刀下亡魂：傑克這次會罷手嗎？」、「傑克二世：千禧年狂熱的產物？」……

拜諾恩經過好幾間販賣紀念品的商店，都掛著這種式樣的衣服和飾物，數量足與印著大「M」字的千禧年紀念品匹敵。

果然，拜諾恩越往街道的北面走去，那吸血鬼氣息便越濃。

拜諾恩進入塔橋車站。他皺眉。假如吸血鬼是在火車或地鐵內把氣息散播出去的話，那就很難追蹤了。

檢查員把入境印鑒蓋上。

從現場環境推斷，排除了兇手在別處殺人、肢解后移屍的可能性。陳屍處就是殺人現場。那兒距離牛津街鬧市才不到半公里，屍體被發現時仍有微溫。

查爾斯·龍格雷隊長與三個倫敦市警刑事偵緝處的探員，跟隨老房東步上公寓的狹長階梯。

那個歷史學者提到第一個千禧年將要結束時，許多人以為就是世界末日，於是變賣所有財產等待進天國，甚至瘋狂自殺……

老房東遲疑了一會兒。「也許是……二十二日……我可以再核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