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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

第七章 歸國的獵人

「聽說……」官差額頭滿是汗珠。「……確是有武當派的人入四川來……去了……青城山。」
荊裂又重頭回憶那劍斗一次。不過這次,他完全代入了何自聖一方,想象假如是自己面對葉辰淵,結果如何……
燕橫沒再咳出血來,內傷顯然已經鎮住了,但裂骨處比之前還要腫脹,氣力很難提上來,而且每走一步路都疼痛不已,更莫說爬山。但是他沿途只是默默拄著樹枝造的拐杖,把「雌雄龍虎劍」背在身後,沒哼一聲地前進。
「你問過我……」燕橫好一會兒后說:「我說要報仇,是認真的嗎?」
「可是……」燕橫愕然。
「我感覺到,不只是為了報仇那麼簡單。」葉辰淵卻持異議。「這人下手的目標,一個比一個強。他是在測試。試試自己的功夫面對我們時會如何。他在學習怎樣對付武當派的武功。」
「對不起……」燕橫捂著傷處說。「是我錯怪好人。」
燕橫聽得心頭又熱起來。
「你……已經殺了五個武當派的人?」
聽到「滅亡」二字,燕橫心中凄楚。他瞧著荊裂。
荊裂來回不過花了很短時間,但在燕橫來說卻像漫長的等待。
官差不欲再跟這倭國女糾纏,只拋下一句「別再生事」便想離開。怎知那硃紅色的身影又追近過來。
「師父……何掌門的墓在哪兒?」
他瞧瞧荊裂身旁那根船槳。上面新添了一道刻紋,斜斜越過其他四道橫紋,變成共五道。
燕橫認得,這些都是山腳味江鎮的居民。
「什麼?你來找……武當?……找他們……幹嘛?……」他恐怕惹上麻煩,吞吞吐吐。
燕橫這才漸漸想起,昨天給錫昭屏追殺的事情經過。他用那粗布包起「龍虎劍」,抱在身上,走到荊裂跟前。
——說什麼「倭國」,這女的怎地這樣高大?……
燕橫在黃二吉帶引下,走到最中央一堆隆起的墳土前。土上也是插著一柄鐵劍,劍柄上特別掛了一串花環。
那漢子看看自己受傷的手掌。食、中兩根指頭都被割斷,只有少許皮肉連住。這隻手恐怕從此廢了。
江雲瀾神情肅殺。「他要擊敗武當派,就像我們要擊敗天下門派一樣。」
在他對面,站著一個服裝奇怪的女人。
官差嘆氣說:「什麼?」
「誰叫他,冒犯我?」她指著那漢子說。「在船上就湊過來。下了船,還要跟著來。還敢伸手摸我,少兩根指頭,便宜了他。」
虎玲蘭的大眼睛直視官差。
「吃。」
他跟荊裂並肩,默默看著太陽下這大片映射光芒的鐵劍冢。
但心頭那股沉重的疑惑,還是揮之不去。
一個四川的小小官差,哪裡見過這種只有在東南沿海出現的「勘合符」?他半信半疑,可是見這名叫島津虎玲蘭的女人,其衣飾打扮和口音語氣,又似不假。
武當派的人,是因為看見山林上空飛鳥異樣地聚集,才發現錫昭屏的屍體。
現在脫|光了衣服,他露出身上其他許多處刺青。特別是背項,刺著大大一頭怪異的八臂神猴,仰首望天,雙腿姿勢奇特有如跳舞,其中高舉頭頂的雙手,一執寶刀,一執三叉短戟,四周還刺著彎彎曲曲的異國咒語和符號。
「你到底是什麼人?光天白日,帶著這麼大柄刀子,沒看我們的王法在內嗎?」
女人用紫色布巾圍住頭髮跟下半臉,只露出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此時眼神卻如雌虎般殺氣騰騰。她腰后斜斜懸挂著一柄極狹長的大刀,看那刀鍔和刀鞘即知是貴重之物。雙手穿戴著皮革制的護掌,上面釘著飛鳥狀銅飾,右手反握一柄鋒利短刀,刃上沾著鮮血。
火焰已經熄滅了,但「玄門舍」殘餘的瓦椽灰燼,還在不住冒著黑煙。
「不怪你。」荊裂收好小刀。「是你師父最後交託給你的東西吧?」
燕橫把刀交回給荊裂。
武當派數年來在各地行事,連戰連勝,所向披靡;唯最近這一年間,竟然陸續有四人遭神秘殺害,至今未確定敵人身份。武當山議論紛紛,有的弟子甚至私下把這神秘仇敵稱作「武當獵人」……這個稱呼對本派大大不敬,當然沒有弟子敢公開說,但派內上下都知道。
燕橫拋去拐杖,跪下來在恩師墳前叩了三響。
荊裂笑笑,指著燕橫抱在右手上那布包。
聽見這句「養育之恩」,燕橫想起自己身世,雙眼又濕潤起來。
「打倒武當派。那就證明你更強。」
「九年裡,只要乘船去得到的地方,我幾乎都去過了。」刀尖沿著海岸線往東北方移動。「我到過扶桑的薩摩國,那兒有最兇悍的倭人武者和寇盜,我跟他們交鋒不下數十次,從中學得他們的刀法。」刀尖向南移動。「我也曾經幫助呂宋島的土人,出海擊退海盜;跟蘇祿國的回回人學習他們詭異的刀法;與暹羅的刀手和拳士一起修練;在占城國的叢林里迷過路,靠著生吃蛇肉活命……」
「你什麼人?」其中一個官差拿著棍子,小心上前探問那女人。「怎麼出手傷人了?」
他雙手在水底下撥動,攪起一陣又一陣小小的波濤漩渦。那水波的流動,似是隨機,又像有某種規律。
荊裂點點頭。
官差看看那冊「勘合底簿」。打開的那頁上,印有半個硃砂的符條,乃是一行數目漢字,但從中央斷開,只有右半。
荊裂沉默了一輪。然後他拋去船槳,從一座墳頭拔出鐵劍,揮舞了幾下。
「是……貴派宋總管的女兒。她還留在下九*九*藏*書面的泰安寺。」
燕橫不知哪來的氣力,猛地躍起,就撲向荊裂背項。
「我?」燕橫苦澀地失笑。「就憑我?我不過是個排行最末的『道傳弟子』。我連一天也沒有在『歸元堂』里學過劍,所有青城派的真正密技,我碰都沒有碰過。」
燕橫急忙看看。「雌雄龍虎劍」正平放在草地上,用一塊粗布墊著。
「在蘇門答臘國,我為了賺些旅費,參加當地賭博金錢的真刀決鬥;還有在滿剌加,我跟那些樣子像惡鬼的佛朗機人起了爭執,你看看……」荊裂說著,拉高自己的衣衫,指著左腹一個小小的星形傷疤。「這是給他們的火器打傷的。要不正好有塊厚腰帶擋住,射得不深,我早就葬身在商船上。」
——真可惜。當今世上能夠破「太極」的高手,恐怕屈指可數。如今又少一人。
燕橫聽后無言,細味著荊裂的話。
在這片焦土跟前,十幾個男人在忙著掩埋屍首。
是個男人。
荊裂繼續用刀子抵著他頸項,左手狠狠給了他兩個耳光。
燕橫一想到,面前的仇敵擁有那樣壓倒性實力,背脊就冷汗直流。
「就像我。不停的戰鬥。」荊裂說。「這是令自己變強的最快方法。每天不管吃飯、拉屎、睡覺做夢時,都在想著怎樣戰勝。不斷去找武當派的人,逐個把他們打倒。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我對這條路,深信不移。」
「你打開看看。」
「『物丹』。」
剛才那美好的回憶像沙土崩潰了。他想起師父何自聖噴在自己臉上那口鮮血。溫熱的感覺,沖鼻的腥氣。
紙的右上角寫著「荊裂」兩個漢字。
「有沒有問清楚……」葉辰淵說:「青城派沒有其他人躲在山裡嗎?」
「再過兩晚吧。」荊裂搖搖頭。「武當派的人現在必定已經發現錫昭屏的屍首,還在搜捕我們。等他們走了再說。」
為免給人發現,兩人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攀山涉野地越過去。
「沒什麼的。而且現在不是躲過他們了嗎?又幹掉了一個武當派的人,多痛快!」荊裂豪笑著說。「你還是快吃吧。光拿著魚在說話,都變涼了。」
幽深的山林有一種鎮定人心的作用。但是燕橫實在無法定下來,雙手緊張地磨擦那根拐杖。
至於帶著「雌雄龍虎劍」失蹤的燕橫,他們早已全不放在心上。「龍虎劍」雖是寶物,但對武當派來說也不是非得不可;一個排名最末的青城「道傳弟子」殘存世上,更算不了什麼。
荊裂看見燕橫疑惑的神色,滿不在乎地說:「你如果不做也不打緊。只要你今生不再拿劍,不再當武人,武當派就不會再理會你,這一切也都再跟你無關。找個沒有人認識你的地方,去耕田也好,作點小生意也好,忘記了青城派,平平安安的過一生。反正這個世上,又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荊裂有如長了后眼,拋去船槳,一個轉身就把燕橫頭頸擒住,手上的小刀抵在他下巴上。荊裂再順勢一扭,把燕橫重重摔倒在地。
荊裂走到燕橫身旁,一同瞧著何自聖的墳墓。
「你想問:為什麼我還活著?」荊裂微笑。「我很小的時候就入門,十五歲那一年出走,到了很多很遠的地方,我一年前回到老家泉州,才知道本門給滅絕的事情。武當派來的時候,我根本就不在。」
黃二吉戰戰兢兢地向燕橫說:「我們等那伙人走了之後,才敢上來……那時候大火已經燒得好猛,我們也救不來……」
燕橫身體著地,右邊身子傷處劇痛難當。但他還是強忍著沒喊叫。
「那麼說……」葉辰淵收縮瞳孔。眼底兩行刺字在顫動。「是那個……所謂『獵人』。」
虎玲蘭繼續直視他,再慢慢逐字咬清楚說一遍。
燕橫站在原地,瞧著這大片插滿鐵劍的墳地。太陽偏移了,那一個個十字狀的影子開始傾斜變長。
——可是真的咽得下這口氣嗎?真的忘得了嗎?
「陰流」又稱「影流」、「猿飛影流」,愛洲移香齋久忠(1452~1538)所創,與「念流」、「天真正傳香取神道流」合稱日本「兵法三大源流」。「陰流」後來衍生出著名的「柳生新陰流」(柳生家高手更擔任了德川幕府將軍的劍術師範);而大明抗擊倭寇的名將戚繼光,著書記錄其所得日本刀法(「辛酉刀法」),當中有記載《影流之目錄》刀譜。
「寶劍都被那些人拿走了,就只剩下這些鈍劍。我們只好將就著用了。」黃二吉解釋。
燕橫蹲下來,把那塊包著「雌雄龍虎劍」的粗布放在地上展開。他這時才發現,這塊布上畫著許多曲曲折折的線條,上面又標示了各種細字,字體大半他都不認得。在那些線條之間的空白處,又繪畫著一些波浪般的符號。燕橫看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原來是一幅海圖。
——這人年紀不過長我幾年,經歷卻比我多了這許多……
一聲呼叫響起,渡頭上剛下船的乘客紛紛走避開去,才站定回頭,https://read.99csw.com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朝官府實施海禁,平民私自泛舟出海,那可是殺頭的罪行。
那新刻的一道,自然代表錫昭屏。
看見荊裂兩人突然冒出來,那群男人馬上驚惶逃竄。他們跑了好一段,再回頭細看,分辨出兩人並不是穿黑袍的武當人,這才帶著戒心走回來。

五龍溝跟後山東面那片山崖距離甚遠。這個叫荊裂的男人雖然壯碩,但背著燕橫走這一大段山路,必然不輕鬆。
鎮民中有個比較年長的,大概四十多歲,身材很是壯健,一看就知道是干粗活為生。燕橫認得他名叫黃二吉,是鎮子里一個木匠。
——如今我賜你一名,單一個「橫」字。
燕橫接過那尾烤魚。他往水聲傳來處看。這裡是一片突出的山岩,下方有一條湍急的河溝。
一具身材寬橫的身軀,背向著燕橫,坐在那火堆旁一塊石頭上。
燕橫這時又嗅到一陣氣味。
葉辰淵跟江雲瀾心裏卻明白,現在要找到這個隱身的仇敵,非常渺茫。
「南海虎尊派。」荊裂說著,拿起船槳走到山岩前,跟燕橫一同俯視五龍溝。「跟你們青城派一樣,是給武當派滅亡的門派。」
那男人左手提著木船槳,右手握著一柄小刀,正在船槳那四道橫紋上,斜斜地加上一條。他很用力,船槳質材顯然十分堅硬。
女人左手叉著腰肢,右手搭在身後那柄長長的野太刀柄子上,令那官差緊張起來。
官差這才恍然。
師父。「雌雄龍虎劍」。
官差聽到了這兩個字,想了好一會兒。「你說什麼?不知道你問什麼!」
他們走的很慢,中途燕橫又要休息幾次,結果到了午後,才回到後山東面。
他記得從前在這裏睡過。某一天的早課,跑步上山練氣,接著是練劍。完了,就倒在滿布樹葉的草地上睡。練過功之後的身體血氣通暢,周身放鬆貼在地上,好像跟山林融成了一體。那是無比幸福的感覺。他願意一生就這樣在青城山上過活……
這河名叫五龍溝,相傳有五條神龍隱伏而得名,乃青城後山名勝。從前燕橫跟侯英志和宋梨,也來這裏遊玩過。
——武當派的威名被污損了。
「那天我看見了何掌門的蓋世劍技。可惜。不是雙眼有病,他必勝無疑,青城派也不會落得今天的境地。」
「那就聽我的。活下去。其他的以後再說。」荊裂抓著他的左手,把那手上的烤魚舉到他嘴邊。
畢竟三天之前,他才是剛剛通過考驗,成為青城派正式弟子的一個十七歲少年。那時他還以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從此決定。不過幾天就發現,從前他深信超凡入聖,覺得高不可攀的青城武學,在另一個門派跟前被完全摧毀了。如今更變得孑然一身,日後還要繼續被仇敵追殺。
燕橫聽著荊裂這番話,啞口無言。
逃這麼遠,自然是要躲避武當派的搜索。
「師父……」他摸摸身後的「雌雄龍虎劍」。「劍還在,沒有給奸人搶去。您老人家安息吧。」
那些鎮民驚得馬上趨前扶起他。
荊裂蹲下來,用刀尖指著那幅海圖。
——為什麼我竟然無法一口答應荊裂?……
「我只多待一晚,明天就走。你決定怎麼樣,隨你的便,我才他媽的不在乎。」他搔搔那個辮子頭。「反正這麼久以來,我都是一個人。」
燕橫一陣心酸。
——這些凡人,跟我們不是對等的。
他撫摸著船槳又說:「我老實跟你說:這次他們人多,又有葉辰淵這等頂尖人物在內,我跟蹤著上青城山來,原本只是想偷窺他們的實力,沒想過要出手的。你卻碰巧逃到我躲藏的地點來,而且還說了那一番激昂的話。我實在不能讓你死在那討厭的渾蛋手上。」
「我們過去吧。」
荊裂放下船槳,朝著墳墓合什拜了拜。
當時荊裂站在山崖上,遠遠觀看這場他畢生僅見的高手對決。每一招每一式都深印在記憶中。
是香氣。他循著味道看過去。那兒生著一堆柴火,上面烘烤著幾條魚。
「你說什麼?」燕橫怒道。

次天,荊裂還是抵不過燕橫的央求,陪他離開五龍溝,回去青城派的「玄門舍」看看。
他睜開眼睛,看見晨光從翠綠的枝葉間投下來。皮膚有一陣舒服溫暖的感覺。耳際聽得那淙淙水聲。很熟悉。鼻子吸入木葉的清香。
「殺人啦!」
「更強的……青城派?……」
「我說的時候的確是認真的。」燕橫嘆息。「可是現在看見這墳地我才明白。報了仇又怎樣?就算我把武當派上下殺盡,然後呢?能夠把青城派的師尊和師兄們帶回來嗎?不。青城劍派已經不再存在了。」
燕橫心裏已經知道是什麼。他沒有跟荊裂說半句,欲繼續向前走。
他們看見燕橫那身已經變得污穢破爛的青城劍士袍,一個個跪了下來。
虎玲蘭把紙攤開,舉在官差面前。
「怎麼樣?」燕橫急忙問。
燕橫並不是怕死。假如成為埋葬在這裏的戰死者之一,他不會在乎。但是要走上這麼一條不可能的復讎道路……他並沒有像荊裂那種無視一切的強大自信。
沒有碑石,每一座墳墓上面,只插了一柄鈍鐵劍作標記。
荊裂說完就離開,留下燕橫一個。
——這樣的我,還能再背負「復興青城派」這樣沉重的擔子嗎?……
荊裂點頭。「之前四個還不算什麼高手。這一年九九藏書來,我四處查探跟蹤,找機會襲擊他們,就是在測試武當派武功的路子。這個錫昭屏,是我對上的第一個武當派真正好手,其實功力跟我差不多。他先給你刺傷了,出招不夠冷靜,也給了我的一點優勢。」
結果卻是如此。
「我……我……」燕橫口齒不清,也無法組織言語。
葉辰淵沉默一輪后說:「我們這幾年行事,除了青城以外,還沒有遇過這種級數的抵抗。假如有這種敵人的話,我必定有印象。他不可能來自我們消滅了的門派。」
假如這女人果真是拿著官方符印的異國使者,讓她跟江湖幫會的小流氓牽涉起來,那可大大不妙。官差看看後面的同僚。那同僚亦會意了,知道該大事化小,連忙扶著那個受傷的岷江幫小頭目離開。小頭目一邊走一邊吃痛呼叫,還在罵著髒話。
「在哪兒?」
荊裂拿起另一尾魚。「吃。」
荊裂把船槳插在身旁土地上,輕輕揮舞手中短刀。
燕橫醒來時,首先聽見的是流水聲。
鹿兒島薩州(薩摩國)武士,以粗獷的實戰劍法「示現流」(又稱「自顯流」)聞名於世,但那是荊裂到訪的幾十年之後才創立的流派。當時他在薩摩接觸並學得的日本刀法,主要實為「陰流」劍術。(日本的「劍術」,其實是砍斬為主的單刃刀法。)
「肯定不是那個帶著『龍虎劍』逃跑的小子。」江雲瀾說:「武功差得太遠。」
燕橫點點頭,瞧著荊裂的背影消失。
「再說,有的東西就算失傳了,管他媽的,就讓他失傳吧!」荊裂豪邁的語聲響遍這片墓地。「你就不能夠創出另一套更厲害的武功來嗎?你不會就決心開創一個更強的青城派嗎?」
燕橫起立,繼而又到每個墳頭前,逐一跪下來,各重重叩了一響。
面對幾近必然的失敗,比死更困難。
「吃。」荊裂堅持。「就算吃完會吐出來,也得再吃。要活著,就得吃。」
——我真的做得到嗎?以一個人的力量,去對抗那個武當派?
他生在南方,又長年在熱帶島國間流浪,對這青城山上冬季的氣候甚是不慣,此刻泡著熱水,才感舒暢無比。
「當然是認真的!」燕橫一雙濃眉直豎。
這時那個黃二吉又走過來:「少俠,還有一件事情沒有跟你說……」
官差以為可以鬆一口氣,怎知道她又從衣襟里,掏出一張摺疊的紙。
她那高挑身軀,披著一襲朱紅寬袍,袍布上織滿了鮮艷的花朵圖紋,領口衣袖滾鑲錦邊;足登一對木屐,露出兩條修長的麥色小腿。這衣飾打扮,一看即知不是中土人士。
荊裂恍然。他推開燕橫站起來,用刀子指向旁邊地上。「不是好端端放在那兒?」
他想起那天早上。跪在「歸元堂」的地板上。
他伸出指頭,沿著江水指向北方。
荊裂雙手,不自覺在熱水裡移動,比劃模仿著兩人交手的劍招。尤其到了最後,葉辰淵如何用「太極劍」卸引,何自聖又怎樣以一式「抖鱗」破解的情形。
一用力呼吸,那痛楚就令他清醒過來。然後記起昨天發生的一切。
燕橫聽見這話,又看看那些鎮民。他想起那天早上跟侯英志談過的話。
「什麼?小梨她……」燕橫像一下子驚醒。他自責,一看見這片鐵劍冢,就忘記了小梨。
「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燕橫一臉迷茫。
「受不起!受不起!」他們紛紛高呼。
虎玲蘭的眼神,有一種令對方無法不屈從的力量。
「教你冒險了。」燕橫不好意思的說。「我還沒有向你好好道謝呢。這個恩德,我這生都不會忘記。」
他把短刀歸還入鞘,又摸摸腰間另一邊那柄雁翎腰刀。那是他十年前乘小船出國時,唯一帶在身上的東西。
「昭屏算起來已經是第五個。」江雲瀾咬牙切齒。「而且比之前四個死去的弟子都要強得多!看來我們低估這傢伙了。之前他還只向落單的弟子下手,這次卻竟然敢跟蹤我們上青城山來——而且就在我們眼皮底下動手!究竟是什麼人?」
「可是虎尊派畢竟是我啟蒙。師父也對我有養育之恩。這個仇,我是報定的了。」

荊裂訪日本之時,當地為室町幕府末期至戰國時代初期,「兵法」(即武術)流派正處於黎明時期,未如後世衍生眾多。
他又拍拍背後的雙劍。「這青城派的『雌雄龍虎劍法』,連我師叔宋貞都沒學全。可是現在連他也死了呀。這劍法到我師父這一代就絕了。我不會劍法,光拿著這對劍,一個人憑什麼去復興青城派?說什麼笑?」
他爬過去,伸手撫摸「龍棘」,心裏再也忍不住,「哇」的哭嚎起來。
荊裂又于蘇祿群島,跟當地回教徒學習刀法。菲律賓南部的穆斯林民族稱作「摩洛人」(Moro),其血統與信仰乃從馬來群島傳來,武術風格亦是深受馬來武術「Silat」的影響。因當地人身材及生活習性,摩洛人武術的主力技法是刀劍短兵。數百年來,摩洛人不斷以武力手段對抗西班牙殖民者、美國佔領者以至今日的菲律賓政府,可見其民風之強悍。
「那些在貴派做工的,還有家眷,都害怕得逃走了。就只有宋小姐一個人,獃獃的留在這兒,看來是太過傷心……她後來昏倒了,我們鎮子里幾個女人,就把她抬了下山,暫時寄托在寺里……」
燕橫聽得出神。他瞧著海圖上那一個個代表島嶼的小圈子。這些地名https://read.99csw.com他從來沒有聽過。
圍觀的人詫異不已。此地乃是川中眉州城郊的岷江邊上,遠在西蜀山區,人們何曾見過這等東瀛海外的倭國人?更別說是女人。只見她袍子領口底下纏著白布,顯是用布帶束縛胸脯,又穿著寬袍子,但還是無法掩飾那豐|滿曲線的身段,雖未見面貌,已可以想象是個大美人。
江雲瀾接著下令弟子在山上搜捕了大半天。為安全計,弟子每五人一組行進。
燕橫瞧著手上的烤魚。他回想以前,也曾經許多次跟侯英志和宋梨在山澗里抓魚,然後就地生火烤吃。他們兩人此刻境況不知如何,令他心焦如焚。
「既然如此……你何以……」

大道陣劍堂講義·其之六

挖墳翻出來的泥土,全都是紅色的——滲滿了前天慘烈戰鬥的鮮血。
荊裂所到達的暹羅為大城(阿育陀耶)王國,當時暹羅武士所受的武術訓練,稱「Krabi Krabon」,乃是集合刀術、長矛、拳法等多種項目的戰場武術,其技法深受天竺(印度)武藝之影響。當中徒手拳法一項,即是現代世界知名的「八臂武術」——「泰拳」之始祖。
待荊裂吃完整尾魚,燕橫也收住了哭泣。
蒸氣冒起之間,他睜開眼睛。
葉辰淵點頭。
「已經問過那些殘餘的傢伙。」一名弟子答覆:「確是沒有。」
「瘋夠了沒有?醒一醒!」
「我有事情,要問。」
荊裂打個呵欠。「我累了。在山裡躲了這麼幾天,又餓又臟,我要下去鎮子里,好好吃一大頓,泡一個澡,然後在客店睡一大覺。」
「你要報仇,就先得活下去。」荊裂嚴肅地看著燕橫。「昨天你說過,這血仇你有生之年都要報的。你那是一時意氣說出口,還是認真的?」
燕橫打量荊裂肩頭上那些古怪的刺青圖案,然後又看看他腰間那柄異國短刀。
「媽的,哪兒來的妖女……」漢子咬牙怒視那個異國女人。但剛才自己著了道兒,對方怎麼拔刀出手完全看不清楚,心知她必然邪門,也不敢動刀子上前。
武當眾人原本還沉浸在消滅青城派的亢奮情緒中,現在看見這樣的慘狀,一個個變得沉默。
荊裂沒有回答他,只是拿起地上的東西。
燕橫回頭瞧瞧已化成一堆焦炭的「玄門舍」,心裏甚是激動。「歸元堂」里「巴蜀無雙」的牌匾;牆壁上眾尊長與「道傳弟子」的名牌;堂后供奉青城派歷代先祖的宗祠……這些象徵青城派數百載傳統與尊嚴的事物,全部都消失了,只能化為回憶。

「我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廢話!」荊裂把劍插回墳墓上。「世上有哪種武功不是人創出來的?你的祖師爺不也是人?不也是一個腦袋、一雙手、兩條腿的人?他們想得出的、練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你就想不出,練不出來?」
「……我能夠怎麼做?」
——而且是只有他一人的孤獨回憶。
——他媽的武當,太強了。
「還我!」燕橫怒喝,「還我!把劍還給我!」
荊裂浸泡在一個注滿了熱水的大木桶里,閉目放鬆,舒展著四肢。
燕橫激動得撲地跪倒地上,朝著這伙鎮民重重叩了個響頭。
「狗屁廢話。」
燕橫沒等他說完,就拄著拐杖,往下山的道路邁步。
「不是還有你這個青城弟子活著嗎?」荊裂說。「你希望世上再有青城派,就由你自己雙手來複興它呀。」
燕橫搖搖頭。他現在每一下呼吸都在痛,根本沒有半點兒食慾。
女人見漢子如此窩囊,眼中殺意已消,輕輕一振把短刀上的血揮去,將刀刃歸還入腹前腰帶的鞘內。
「這邊……」
荊裂沒理會他,坐下來繼續雕刻那根船槳,由得燕橫在身後號啕大哭,充耳不聞。刻好斜紋之後,荊裂滿意地放下船槳,然後拿起火堆旁一條已烤熟的魚,把小刀在衣服上擦了兩擦,也就割下來魚肉吃。
腦海里,又再浮現那天目睹,何自聖與葉辰淵的劍斗。
女人拿起掉在身邊地上的行囊,從中找出一部冊子,翻開來向那官差展示。
他心裏雖然感激,但還是忍住了熱淚。想到師尊們最後還是得到這些鎮民的崇敬,他就不希望自己的眼淚折損了這份敬重。
那已經是次天的早上。前一晚武當弟子拿著火把,在青城後山搜索直至深夜,但是因為不熟悉地形,只能抓幾個青城弟子帶路,行動甚是緩慢,一無所獲。
他摸摸后腰。「虎辟」已經不見了。原本抱著的「龍棘」也都不知所蹤。他渾身冷汗。
他拾起船槳,擱在肩頭上,沒有再看燕橫一眼。
官差聽見她竟懂得講中土的官話,雖然發音和語句都有點古怪,總算鬆一口氣。
想到何自聖中劍受傷那一刻,荊裂雙手停了下來。
「出了家門我才發現,虎尊派教給我的,不過是個基本。」荊裂說。「我跟你們這些名門大派不同。我的真正武藝修為,是在外面經歷幾百次賭命的戰鬥磨練出來的。」
那張紙上,用黑墨畫了一個人物的半身像。
「很感激你,救了我一命。」燕橫說著,努力回憶昨天在山崖上聽到的對話。「你叫……荊裂,是嗎?是南海……」
荊裂所使用的鳥首短刀,並非摩洛人兵器,而是菲律賓中部米沙鄢群島(Visayas)一種稱為「Pinuti」的刀子,本為農用刀具。
一頭長長亂髮。身體很壯碩。兩邊肩頭都有圖案:左邊是一朵花九_九_藏_書,右邊是個太陽。手裡拿著一根船槳。
他們還猜,錫昭屏也許不過在山中迷了路,於是武當眾人下到山腳,在味江鎮的客店住了一晚,心想錫昭屏大概能自行找到下山的路徑。
他猛然從水桶站起來,洗澡水潑瀉了一地。
燕橫再看看那遍地的青城派墳墓。躺在這兒地下三尺的,大都是比他強得多的前輩。
弟子帶引葉辰淵和江雲瀾到達那山崖。他們看見錫昭屏的首級,被一根粗樹枝豎在地上,頭臉眼睛多處已經給鳥兒啄食。但頸項那道整齊的切口仍然非常新鮮。無頭的屍體倒在旁邊,原本也有大群雀鳥包圍爭食,早給發現的武當弟子趕跑了。
「我……」燕橫用那幅海圖重新包起「雌雄龍虎劍」。「……要回去看看。」
燕橫感覺自己當不起這聲「少俠」,面有愧色。「請說。」
「可是……」
「你……去過很多地方?」
荊裂看見他的視線,便把短刀拔|出|來交給燕橫。燕橫咬著燒魚,左手騰出來接過短刀細看。那刀柄造型像個長頸的鳥頭,手掌握著柄時,那個彎曲的鳥喙剛好勾住尾指,令刀柄不易脫手,設計甚是巧妙。刀身狹長但刃背甚厚,刃面上滿是一層一層的迴旋花紋,鑄冶的方法明顯與中土刀劍不同。
青城派已經消失了。就好像一個夢作完了。也許,真的是回去作個凡人的時候……
——假如這樣也死不了,我就會成為高手。
「我們這南海虎尊派,可不同你們青城派,是個只有十幾人的小門派。」荊裂說。「雖然在福建一地也算薄有名氣,但是在武林上沒有什麼盛名。我在派里學了幾年,把基本的拳術刀法學全之後,幾個同門師兄都已經不是我的對手。那個時候我比你現在還小一、兩年呢。我看自己在虎尊派也不會有什麼大進境,很想再學其他的武功,可是轉投他派是武林大忌,我又不能就此滿足於學到的技藝。我決心要成為真正的強者。於是有一晚,我瞞著師父,到海邊偷了官府一條小船,自己一個偷渡出海去了。這一去,就是九年。」
要完成武當派稱雄武林的霸業,全派上下早就準備與天下武人為敵,結下無以計數的血仇。可是像這樣被刺殺了五個人,卻連敵人的真身都未知曉,大大損害了弟子間的士氣。人心惶惶,對日後的戰鬥甚是不利。
「吾乃薩摩國守護·島津家之女,虎玲蘭是也。數月前乘坐大內氏勘合船西來大明國,絕非偷渡的匪賊。」
這時有兩個看守渡頭治安的官差,聽見騷動趕到來,看到這般奇怪情景,也是一愕。他們認出那個受傷的漢子,乃是眉州城裡岷江幫的一個小頭目。但看這異國女人的打扮,似乎又不是什麼江湖仇殺。
「快卸下來!」江雲瀾命令,幾個弟子馬上用衣服包覆錫昭屏的首級,從樹枝取下來,安放在屍身上。
都叩完后,燕橫的額頂已經破損,一行鮮血沿著眉心與鼻側直流。
他看看前面。荊裂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多回頭看他。但他知道,荊裂在刻意放慢腳步遷就他。
「你先在這裏等著。」荊裂把隨身的包袱、背上的倭刀和手裡的船槳放在燕橫身旁。「我去探一探。」
他撐著拐杖,走到場上那些新墳之間。
還沒有到達「玄門舍」,他們遠遠就看見冒到高空的大股黑煙。
虎玲蘭點點頭。
他坐在一塊石頭上,仰頭看看參天的樹木。
教習場成了墳場,已經立了二十幾座新墳,還有七、八個剛挖的坑洞。男人們用草席包了穿著青衣布袍的屍體,合力拋入坑裡。
荊裂再一次確認:這條刀山血海的路途,前面還有很長、很長。
青城派,在他們心中已經是一個過去的名字。
「你不是已經學會了青城劍術的基本了嗎?世上任何武學,鑽研得再精深,始終離不開基本。」荊裂繼續說。「我敢說,就算你們這套『雌雄龍虎劍』也一樣,終歸還是源出青城劍術最基礎的東西。更何況你那天已經看見你師父把它使過一次。你的祖師爺兒們,憑空都創得出這東西;你親眼見過一次,為什麼反而沒有信心把它重現世上?」
不一陣子,一股寒意直侵脊體。
「很好。」江雲瀾冷笑。「那就是說,他早晚還是會在我們跟前現身。」
——有想過回家嗎?……
「那些門派在外面,總會有些親屬或是好友。當中說不定就有一個這樣的強手。」江雲瀾說:「這明顯是報仇啊。必定要把這傢伙揪出來。」
荊裂海外流浪期間,所接觸的異國武術甚為眾多,現舉其中幾種。
燕橫驚醒,撐起上半身子。這才發覺右邊胸肋被東西緊緊束縛固定著。
什麼叫「火器」,燕橫可摸不著頭腦。不過聽荊裂形容,他猜想大概是某種可怕的暗器吧。

「武當。」
只見江邊那鋪著木板的渡頭上,遺著一攤鮮血。一個背後掛著大刀的漢子,抱著血肉淋漓的左手,蒼白的臉上都是冷汗。
黃二吉又說:「我們……只能弄得一副棺木,給了何掌門他老人家。其他的劍俠,都只能這樣草草就地葬了……青城派保了我們鎮子幾百年平安,我們能夠做的,就只有這樣……少俠,很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