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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決志

第八章 決志

燕橫的心怦怦亂跳。那細小又柔軟的身體,驀然如此緊緊貼著自己,胸膛更感覺到她那急促而溫暖的呼吸。本來她這一抱,又觸動了他的傷痛處,但是他渾然忘卻了那疼痛。
宋梨突然撲到燕橫的懷中,緊緊環抱住他的身軀。
宋梨只是搖頭。看見燕橫竟然仍在世上,她臉容卻沒半點激動。
是燕橫。身邊帶著昨天幫忙埋葬青城劍士的那個木匠黃二吉。
「還有一件事,得說在前頭。」荊裂又說。「以後遇上武當派的人,假如看見他袍子上綉著太極兩儀圖紋的,什麼都不用想,只有一個字:逃!」
燕橫把「雌雄龍虎劍」掛在身後:長長的「龍棘」斜掛在背,劍柄突出右肩上;短劍「虎辟」橫貼在後腰,劍柄朝左。兩劍都有新造的粗糙劍鞘,其實僅是兩條長木片,用細麻繩緊緊纏成,是昨晚黃二吉為他匆匆而造的。
她喊著就回身奔進寺門裡。
荊裂一眼看見燕橫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此後多了個同伴。
——此實乃是內家聽勁化勁、不丟不頂的功夫。這男人對勁力的感應,還有卸力化解的分寸,竟然微細到一隻鴿子踏地的重量這種程度,極是驚人。
江雲瀾又看了後面那跟隨者幾眼。
荊裂笑了。
可是這香氣,熄滅不了他心胸里燃起的那團火焰。
然而此刻被小梨緊緊抱著,那美妙的感覺,真實得很。也清楚得很。
在真武神像頭上的殿頂高處,掛著一個甚為巨大的橫匾。
「小梨……」
他垂下頭來,嘴唇也不自覺貼到她臉頰上。她馬上一陣緊張,暖熱的呼氣呵在他耳邊,令他更加激動。
燕橫心想:侯英志去了哪兒?
「現在我就只有你一個了……我好害怕……好害怕……」
「你要什麼?」葉辰淵展開雙臂,胸前全無防備。「要報仇嗎?」
「什麼意思?」燕橫不明白。
男人似乎已經玩厭了,手掌五指合攏,把鴿子輕輕包著,解去它足上的紙卷,這才放它飛走。
侯英志如此直呼先師名諱,顯然已經立定決心。
「那我們就直上峨嵋山。」燕橫也跟他望向同一個方向,眼睛里充滿了興奮。
圍觀的武當人馬上議論紛紛。葉辰淵舉手令他們靜下來。
他忘不了,那擁抱的柔軟觸感。他深深知道,自己已經放棄了多重要的東西。
「你不要弄錯了。」荊裂嘆息說。「我知道你已經下定復讎的決心。但以你現在的功力,武當派那三十幾個『兵鴉道』的好手,任何一個都殺得了你。假如碰上葉辰淵,更是你加上我也必死無疑。我們要打倒武當派,那很可能是八年、十年的事情。」
「事先告訴你,當武當派的弟子不是好玩的事情。在武當山練武,可不像你們以前那娘娘腔的玩法。你得首先當自己已經死了。還有,將來的武當派,遍地都是仇敵。」
他伸手呼喊,下令隊伍停止前進。
再看看後面,那人也遠遠停了下來。
匾子用粗大剛勁的筆劃,寫著四個大字:
也許因為聽到那拐杖一步一步拄在地上的聲音,當燕橫抵達之時,宋梨已經站在寺外等候他。
若平日在青城山,這樣握手已是逾矩。可是現在,已經再沒有人會責罰他們了。
read.99csw.com他看著燕橫。
他彷彿聽見,錫昭屏的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響起來:
——難道他正在找我?
那紙卷打開,只有丁寸大小。
一念及侯英志還在生,燕橫心裏有點安慰。假如找著了他,世上至少又多一個青城派的同門,往後不管如何打算,也多了一個人可以商量。
轎子內靜默了好一陣子。然後葉辰淵才說:「喚他過來。」
「別碰我!」宋梨摔開他的手。「別用你那握劍的手碰我!我知道,是劍!劍令你們都瘋了!武功真有那麼好嗎?除了用來打人、殺人,還有什麼用?你們練武的幹了些什麼?耕田的、養豬的、做工匠的,全都比你們好!他們好歹也養活人呀!你們呢?你們幹了什麼?死了那麼多人,你還是弄不明白?你這劍獃子!」
那弟子將那個穿著青袍、一身蓬頭垢面的年輕小子,帶過來轎子跟前。
強烈的悲傷與憤怒,如潮再次襲來。
「當然去!」荊裂笑著說。「看看武當派的武功,對上峨嵋的槍法會如何。要擊敗武當派,就先得了解武當派。了解越多越好,不過只要看,而且要很小心。殺了錫昭屏之後,他們必然預料我們會跟蹤著去。」
「這一年裡,我跟蹤武當派的足跡,遇上過其他許多被武當滅掉了門派的殘存弟子。少說也有十來個。」荊裂一邊走著,一邊遠眺小路右邊那金光燦然的江面。「每一個,我都叫過他們跟我一起走。沒有。一個有膽量走這條路的人也沒有。」
一陣冬風卷過,樹葉的影子在他倆身上搖曳了好一陣子。然後寺前又恢復一片寂靜。
燕橫聽著點點頭。他再次提醒自己:此後每天走的每一步路,都是險道。
「弱者敗,強者勝——武人本來就應該服從這個道理。否則不如回家繡花吧。青城派之敗,埋怨不得任何人。正如葉前輩當天所說:只怪我們沒有多教出幾個何自聖。」
燕橫語塞。
「小六……我們……我們倆,以後要怎麼辦?」
轎子里的葉辰淵微微應了一聲。
「少俠,不用了……沒有這些也行,我們這鎮子,看在青城派的恩德上……」
「很好。」他回答。
「武當派了這麼多人遠征巴蜀,不會只挑戰一座青城山就離開。」荊裂說時眺望向南方:「下一個目的地,必是峨嵋山無疑。」
他也感覺得到,她的身軀同樣熱了起來。
燕橫到了這種年紀,當然不是從沒想過自己有沒有喜歡小梨。在山上他常常分不清,對她那種親密感到底是愛慕,還只是一同長大的情誼。何況燕橫感覺得到,小梨總是跟侯英志比較親近,她什麼都聽小英的,對他似乎像是一種仰慕……每念及此,他就不容許自己再胡想下去,寧願一頭栽進劍道之中……
「要……殺掉嗎?」江雲瀾想了一想之後請示。
這時他看見,兩條身影早在一個巷口等待著他。
「就只剩下我們兩個了……」宋梨閉著含淚的眼睛說。「只有我們兩個活下去。」
卻摸到他背在身後的「雌雄龍虎劍」。
「我不要聽!」宋梨捂著耳朵哭泣大叫:「我恨透你們!我恨透所有練武的人!什麼武當派、青城派、我的爹read•99csw.com、我大哥,還有你!我全都恨!我以後再也不要看見你!」
——「武人本來不就該是這樣的嗎?」
「江師兄,那小子還跟在後頭。」一個武當弟子說。
劍身一振,停在侯英志的額頭上。
侯英志直視葉辰淵好一會兒。然後他垂首,慢慢從腰帶拔出那柄鈍鐵劍,雙膝跪了下來,雙手把劍高舉過頂,像要獻給葉辰淵。
「你是第一個。」
燕橫知道自己太過亢奮,垂下頭來。「我明白,那我們不去峨嵋了?」
他早就知道,宋梨必然會這樣問。在來泰安寺的途中,他也不是沒有預先想過該怎樣回答。可是他始終想不到答案。
葉辰淵伸手,把侯英志的鐵劍取下。
忽爾一隻飛鴿從宮殿西面的窗戶飛進來。男人輕輕一攤左掌,那鴿子就飛到掌心中停下來。
——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武當山北麓之上,由大小近三百殿堂組成的一座殿宇群,氣勢宏偉非凡,正是武當派總本山「遇真宮」。其地貌前水後山,儼然有如鎮守山脈上的一座雄奇城池,故又有「黃土城」之稱號。
「我們現在去哪兒?」燕橫問。
燕橫已換過一身乾淨整齊的藍染布袍,袍子上織著暗花如意雲紋,用布帶束了護腕和綁腿,一雙草鞋也是新的。頭髮梳成整齊的髻子,手上還拿著一頂遠行用的竹編斗笠。全身看去精神煥發。
「好好照料她。」燕橫說。
小梨馬上就感覺到他的軀體僵直。她略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請收我侯英志為武當派弟子。」
這幾天發生了青城派的慘劇,山下味江鎮家家閉戶,氣氛肅殺;泰安寺亦無善信參拜,寺外門前人跡渺然。
男人手掌驀然一振。那鴿子吃驚欲振翅起飛,怎料男人的手掌又適時微沉,鴿子雙足如踏虛空,無處發力,竟是無法飛起來。
剎那之間,這兩天遭遇的一切悲傷,像汐退一樣,突然倒退得很遠、很遠,再也感覺不到。
燕橫沒再說一聲,就徑自往出鎮的方向走了。才走幾步,他又回頭,看看仍站在原地的荊裂。
燕橫的身體頓時變得僵硬。
——當中有身為劍士的威嚴。
「最初確是非常痛恨。」侯英志回答。「我在青城山住了快七年。他們就像是我的親人。可是我當天看見那場決鬥,就已經想通了。」
下午的陽光繼續照射在他身上。他一動不動。
「你不恨我們?」葉辰淵凌厲的眼神直射侯英志。在這樣的眼神注視下,不可能說謊。
「我必定不是最後一個。」他說。「只要武當派不罷手,必然還有其他像我們的人。我們也必定會找到他們。」
「我投入青城派,就是因為他們允諾,只要我有天分又肯努力,他們會把我調練成強者。」侯英志繼續說。「可是看這結果,他們讓我失望了。我親眼看見了比他們更強的人。我跟自己發過誓,要成為真正的強者。就像你們一樣。那麼最好的方法,就是加入成為你們其中一個。」
葉辰淵沉思了一輪。
隊伍此刻正走在往川中的驛道上。除了前頭的一頂竹轎跟一輛騾車,其餘三十多人都徒步。旅途上沒有足夠時間練習武功,他們就用長途步行九九藏書來保持身體狀態。
殿宇之內正中處,供奉著一尊巨大的銅鑄鎏金真武大帝神像。那真武神身著布衲草履,披髮仗劍,足踏在龜蛇一體的神獸背上,儼然乃上古敕鎮北方的勇悍戰神。此像臉容,正是按武當派祖師張三丰的相貌鑄刻。
燕橫背著雙劍,沒有再拾回那根樹枝拐杖,忍著腰肋的痛楚,一步一步離開黃昏中的泰安寺。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遇真宮」中央主殿「真仙殿」,巍立於崇台之上,那寬廣高聳的廡殿頂,具有一股壓倒的氣勢,讓人遠遠瞻仰,已經有行禮膜拜的衝動。
她仰起頭,睫毛濃長的雙目直視著他。
他嗅得到,自己的衣服上還留著宋梨的體香。
燕橫想起,葉辰淵的黑袍胸口處,就有那個標記。
已經跟了整整一日一夜,那傢伙大概連水也沒有喝過一口。
他已然決志。
「你不要再用劍了。」宋梨柔柔的聲音如夢囈般說。「我們去一處永遠沒有人找到我們的地方。在那兒,我們可以就像平凡人一樣生活……」
「你是第一個。」
「我是青城派最後一個『道傳弟子』。」燕橫沉重地說。「如果連我也放棄討回這一口氣,也就代表了,青城派幾百年來傳承的東西全都是白教的。青城派等於從來沒有在世上存在過。要我就這樣靜靜的走開,我辦不到。我這一生心裏都不會寧靜。」
他吃痛。痛的不止是受傷的肋骨。
她的雙手從他腰肢移上去,圍住他的腰背。
侯英志聽見,沒半點被唬著,眼中反而露出興奮之色。
而騾車上,則載著武當隊伍里唯一無法步行的人——錫昭屏的屍首。屍身用鹽保存著,但恐怕已不可能完整帶回武當山。江雲瀾決定,明天就把他火化。
燕橫默想了一陣子。
雖是無鋒鈍劍,在葉辰淵手上,何異真劍?
燕橫極是不舍地瞧著她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佛寺深處。
那種紅色,並不是硃砂。
從背影看,此人似年紀頗輕,一身白皙皮膚健康光滑,無一絲皺紋斑痕。身材修長而偏瘦削,沒有半點贅肉,那流線完美的身形,讓人聯想起江海中的游魚。
荊裂微笑,聳了聳肩,也就再擔起船槳,跟燕橫並肩而行。
——「世上不是每個人都有練武的理由。」
燕橫閉起眼睛,默默承受這些責罵。

「小六……」宋梨呼喚他。
是侯英志。雖然又累又餓,但他眼神里還是閃出倔強的鬥志。腰間依然插著青城派的鈍鐵劍。周圍的武當精銳弟子,看見他這副德性,也都竊笑起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弄,鴿子的爪趾,仍然沒有離開那掌心的皮膚,它不斷拍翼,但還是沒法起飛,彷彿男人掌中有一股隱形的力量把它束縛著。
侯英志既然只是「研修弟子」,「歸元堂」內沒有掛他的名字,武當派當眾宣布過不會加害於他;宋梨說「他走了」,也就是說他當天並沒有加入教習場上的混戰,當場以身殉派。既然沒有事,為什麼又不留下來照顧宋梨?
燕橫不自覺,雙手亦抱著宋梨的背項。他渾身發熱起來。
「小英呢?你有見過他嗎?」
葉辰淵撥開帘子,從轎里跨出。手上並無九_九_藏_書帶劍。
「我知道這是很艱難的事情。」燕橫抓著她一隻手。「可是……」
「怎麼啦?」
荊裂把船槳當作扁擔般,掛著包袱擱在左肩上,背後與腰帶依舊掛帶三柄兵刃,走在橫越河面的一道鐵索小橋上,嘴裏哼著他從南方海島學會的古怪歌調,大踏步走過橋板。胸前那幾串異國飾物,隨著腳步一搖一晃。
「別叫我!」宋梨狠狠把燕橫推開。
出了鎮子,在山道上走了一大段,到達青城後山的牌坊前。
上面什麼也沒有,就只寫了兩隻字:青城。上面還有兩筆,打了一個紅色的交叉。
「為什麼?」
燕橫看見她這楚楚可憐的模樣,有把她嬌軀一抱入懷的衝動。但他只是無語,繼續握緊她雙手,希望用手掌的溫熱安撫她。
「太極。」
他的心,十七年來從未如此清晰透徹。他看見了真正的自己。
燕橫回頭,仰視那高聳蒼翠的山脈。
「那我就自己上武當山,向貴掌門本人再請求一次。」侯英志斬釘截鐵地說。
——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東西。
——所以小梨就常常取笑我是「劍獃子」……
聽到她叫自己這箇舊名字,燕橫心頭一暖。
天下無敵。
燕橫問:「是什麼?」
「練武,不是繡花織布。」侯英志說。「武林門派,也不只是一個家。一個門派,就是一群崇拜武力的人集合在一起,一同追求強者之道。這就是武者的靈魂。沒有這種精神,根本就沒有所謂武林門派的存在。我也不會上青城山。」
江雲瀾感到意外。他瞧瞧葉辰淵。葉辰淵明顯正在仔細聽。
是跟隨,而不是跟蹤——那人根本無意掩飾自己的存在。
這本來就是最理智的選擇。而當這麼可憐又可愛的宋梨,正緊緊抱著自己的時候,燕橫更加沒有拒絕的理由。
男人的拳法越打越是快速,但卻無叱喝呼氣,似是毫不費力。那蛇鶴兩勢不停互換,指掌出手越見狠辣,每一擊都全無先兆可尋。招法連綿起來,卻又有一種舞蹈之美——尤其是從這麼一個身形優雅的人打出來。
「那圖紋標記,就代表那個人懂得武當派最可怕的武功。」
荊裂皺起濃眉,手指搔搔下巴的鬍子,咧著牙齒說:
宋梨的容貌似比往日更消瘦,神情肅然。身上裹著一襲雪白狐毛裘,乃是鎮民替她從「玄門舍」後面的家帶過來的。
江雲瀾回頭看看後方。在武當遠征軍的最後頭,隔著幾十步之遙,那個穿著青衣的身影仍在跟隨著。
「荊大哥,還不走?」
「你……」宋梨的嘴唇在顫抖。「你還在想著報仇。」
他跪下來,朝著山拜了一拜,然後就起來,跟荊裂繼續踏上旅程。
走了一陣子,荊裂忽然說:
鴿子的足爪上,綁著一個小小的紙卷。
燕橫沒有說一句話,就拋下拐杖,上前握著宋梨的雙手。一接觸間,但覺她那對柔若無骨的小手,冰冷如雪。
宋梨仰著頭,溫軟的嘴唇吻在燕橫的頸項。他感到全身血脈在奔騰。
男人立一個甚低沉的馬步,開始運起拳法來。動作時而緩慢如浮雲,間中又突然發出短速的拳勁;身形步履的姿勢,一時靈巧如蛇,一時輕捷像鶴。一招手間,腕臂似乎柔若棉絮,當中卻又暗藏陰https://read.99csw.com狠。
「你還要跟那些人斗嗎?」宋梨呼喊的聲音有點沙啞。「要找那些可怕的傢伙報仇?你腦袋有什麼毛病呀?」
殿中獨有一個男人,只穿著一條雪白絲綢的長褲,上身和雙足皆赤|裸,頭上不結髮髻,那把光亮柔軟的直長發只簡單梳束在背後。
仗劍降魔的真武大帝,彷彿正在俯視這個男人。
葉辰淵又靜默了一陣子,然後瞧瞧江雲瀾。
燕橫的胸膛里,彷彿梗塞著一塊巨大的東西,正在灼|熱燃燒。
「你……生病了?」燕橫關切地問。
宋梨雙睫輕輕眨了眨,然後幽幽地說:「他走了。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江雲瀾點點頭。他朝後面的弟子吩咐。
——嘿嘿,這小子……
惟有副掌門葉辰淵一人乘著轎子。前天跟何自聖的兇險一戰後,他元氣還沒完全恢復。
江雲瀾點點頭微笑。
男人瞧著這紙片好一陣子,然後把紙片握在手心擠成了一小團,盤膝坐在真武大帝神像之前。那隻握著紙團的拳頭,托在下巴之下,靜止沉思。
彷彿天地之間,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日照西斜,泛黃的夕陽穿過樹葉投在她臉上。空地一片冷寂,宋梨站在寺前,彷彿帶著一種不屬人間的氣質。
在真武神像跟前,是一片深棕的木板地道場,打掃得一塵不染。溫暖陽光從殿宇旁盡開的窗戶照進來,氣氛一片寧謐莊嚴。
血與鋼鐵的命途,已經在他面前展開了。
「收了它。」燕橫說著把銀子推回給黃二吉。他的聲音跟昨天不同了。甚至跟他幾天前下山到「五里望亭」時也不同了。

然後是荊裂的話:
可是世上有些事情,只有真實得緊抱在懷裡時,你才能夠清楚確認它對你有什麼意義。
朝陽灑在那味江的河面之上,反射著點點金光。圍繞小鎮的山林,吹送來陣陣帶著木葉香味的清冷空氣,吸進鼻子里,教人精神大振,生機勃然。
葉辰淵極少笑。但他此刻竟哈哈大笑起來。
燕橫接過了,只把銅錢串交還給荊裂,其餘銀子全給了黃二吉。
青城後山的泰安寺就在味江鎮後方,始建於唐代,是座已有數百年歷史的古剎,寶殿正面建有三道大拱門,寺頂全是雄奇的飛檐,配以寺院周圍的無數參天老樹,氣勢宏偉,古意盎然。
「假如我拒絕收你呢?」
黃二吉一聽見,馬上住口,聽話地用腰間的汗巾包起銀子。
「你身上有多少銀兩?」燕橫劈頭第一句卻這樣問。
江雲瀾走到轎子旁邊,隔著竹簾說:「副掌門,他還在。」
過了橋后,荊裂走上河邊小道,越過一排排房子。
但是他知道,不能追過去。
他那雙眼肚以下紋著咒語刺青的眼睛,俯視比他身材略矮的侯英志。
荊裂搔搔那頭編成辮子的長發,然後放下船槳,在包袱里找了一會兒,抓出一大堆銀錢。當中只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其餘都是碎銀,還有兩串銅錢。
「想通了什麼?」旁邊的江雲瀾饒有興味地問。
燕橫沒有再用拐杖。傷還沒好,每走一步路都在痛,但他仍然挺著胸膛,跟隨著荊裂那又大又快的步伐,絲毫沒有落後。
他手腕一揮,那柄青城派的鈍鐵劍迴旋飛去,墮入道旁的深幽山谷之下,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