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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第二章

第一部 兩個死去的女孩

第二章

「是的,這裏整夜都很亮,」我說,「沿著綠里,一半的燈從晚上九點到早上五點都亮著。」這時我意識到,他聽不懂我說的話,他不明白,分不清密西西比泥沼和綠里之間的區別,於是我補充道,「就是走廊里的燈。」
他又點點頭。
「他塊頭很大吧?」狄恩說。
「這兒得保持安靜,大塊頭,不像監獄的其他地方。這裏只有你和那邊的德拉克羅瓦。你們不用幹活,大部分時間就是坐著。給你們一個機會想想清楚。」對他們大多數人來說,時間太多了,不過我沒這麼說。「有時候,如果一切正常,我們會放廣播,你喜歡聽廣播嗎?」
「你在這裏可以很輕鬆也可以很痛苦,大塊頭,全看你的了。我要說的是,你還是讓我們大夥都好過些,因為結果都一樣。你該得什麼,我們就給你什麼,還有問題嗎?」
我看看他,純粹是看他的體形,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感動。你知道,它們真的觸動了你;你沒見過它們最糟的樣子,那時,它們像熔爐里的魔鬼一般噴發出恐怖。
「我當時在廁所,聽得很清楚,」狄恩說。他抽出一張紙,拿到光線下,我能看見上面有一圈咖啡色的環狀物,是印上去的,接著,他就把紙扔進了廢紙簍。「『死鬼來了。』他肯定在他愛看的雜誌上讀到過這樣的話。」
「如果你守規矩,就能按時吃飯,你就不會去那一頭的單人牢房,或是被迫穿上從背後扣扣子的粗帆布外衣。每天下午四點到六點,你可以有兩個小時到院子里放風的時間,除了星期六,那天下午,監獄里其他犯人有足球比賽。你可以在星期天下午見客,如果有人想見你的話。有嗎,柯菲九*九*藏*書?」
「你會拼寫,是嗎?會讀書寫字嗎?」
我嘆了口氣,於是就對他講那小段事先準備的話。我早就認為他不會惹什麼麻煩了。可對此,我既是正確的,又是錯誤的。
哈里果斷地搖搖頭。
他點點頭。放心了。我也不太肯定他理解的走廊是什麼,但是他能看見鐵絲籠里的200瓦電燈泡。
對區里新來的人,我都有一小段事先準備好的話,但是對柯菲,我覺得很猶豫,因為他好像有些不正常,還不僅是他的個子。
「是的,」我應著,「大得嚇人。」
柯菲笑得有點不自然,好像覺著我們會認為他傻,但他沒法不問。
好像他是從南部來的,而不是南方人。他聽上去並不像文盲,但也不像受過教育的人。和他其他方面一樣,他在語言上也讓人費解。最困擾我的是他的眼睛,裏面有種安靜的空洞,彷彿他漂浮在很遙遠的地方。
我吃驚地看著他,曾有很多新來E區的人問我各種古怪問題,有一次還問到我老婆奶|子的大小,但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問題。
「因為有時候我怕黑,」他說,「如果是陌生地方的話。」
「也許得把電夥計推到最高擋來烤他的屁股。」
「我想他不會來了,」他說,「是借來給我的,我不信他還會找到山裡來。」
接著,我做了一件從未對犯人做過的事,我把手伸給了他。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問了關於電燈的事。這讓哈里·特韋立格很是吃驚,千真萬確。柯菲拉起我的手,動作溫和,讓人驚訝。我的手差點消失在他的手掌心裏,就這樣。我的獵殺瓶里又多了另一隻蛾子。我們完事了。
read.99csw.com他上面有人,」哈里說,「他有關係,要把他從這裏開走,你就得有解釋,就得好好解釋,因為他很可能動真格的。」
我把注意力移到那個巨人身上。
「會的,先生,長官,我會說,」他說道,聲音隆隆,低沉而平靜,這讓我聯想到剛剛調試好的拖拉機了。他的語調並沒有南方人那種慢吞吞的味道,他說「我」,不說「俺」,但我後來注意到,他話裏面有種南方方言結構。
大火蔓延到房子,吞噬了它,又有六個人喪身,其中兩個還是小孩。這是他犯過的唯一罪行。現在他可是個舉止溫和的男人,面帶愁容,光禿著腦袋,襯衫領子後面拖著長長的頭髮。他會在電夥計那裡坐上一會兒,做個了結……但不管他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已經結束了,此刻,他躺在床鋪上,讓那小小的同伴在手心裏吱吱地跑著。從某種程度上說,那可是最糟糕的事;電夥計沒法焚燒他們的內心,而目前注入身體的藥物又不能讓心麻痹。心跑走了,跳到了其他人身上,而我們所殺死的只是個軀殼,早就沒有了生命。
「珀西會給你惹麻煩的,」我們一同沿著走廊走回我辦公室的時候,哈里這樣對我說。狄恩·斯坦頓(他算是我們這裏第三把手吧,我們其實不這樣論資排輩,這是珀西·韋特莫爾突然搞出來的)正坐在我的書桌前更新文件,這活兒我好像從來不習慣做。我們進屋的時候,他只是抬頭看了一眼,用拇指推了推那副小眼鏡,又埋頭于文件中了。
他點點頭,不過很疑惑,好像不太確定什麼是廣播似的。後來我發現,從某種程度看,這的確是真話;對再次遇見的東九*九*藏*書西,柯菲能記住,若沒再見過,他就會忘掉。他知道「星期天女郎」中的人物,但是對她們上一回的最終結局,他的記憶就非常模糊了。
他搖搖頭,「沒有,頭兒,」他說。
「睡覺時間到了以後,燈還亮著嗎?」他馬上問,好像就等著問這個問題。
也許是的。珀西·韋特莫爾很喜歡看《大商船》、《男士派對》和《男人歷險》等雜誌。好像每一期都有關於監獄的故事,珀西讀得十分上心,像在做研究似的。可能他想探尋該怎麼表現,覺得這些雜誌里有這樣的信息。他來的時候,我們剛處決了斧頭殺手安東尼·雷伊,他還從沒真正參与過處刑,儘管他從配電室里目睹過一次。
「如果我讓哈里把這些鐵鏈從你身上拿掉,你會好好聽話嗎?」
「除非我們覺得你確實需要,別指望能得到其他什麼東西,這裏可不是旅館,你在聽嗎?」
「我沒這麼想,」我說,我真沒這麼想……但我心裏還真懷著希望。比爾·道奇不是那種讓人干站著袖手旁觀的人。「我現在更感興趣的是那個大塊頭,他會給我們惹麻煩嗎?」
柯菲點點頭。
哈里退了回來(整個解開鐵鏈的過程中,柯菲像雕像似的一動未動),我抬頭看看這個新來的人,用拇指敲敲夾紙的板,說:「會說話吧,大塊頭?」
「我叫保羅·埃奇康比,」我說,「是負責E區的,也就是這裏的頭兒。你有什麼要求的話,叫我名字就行。如果我不在,就找這個人,他叫哈里·特韋立格。你也可以找斯坦頓先生或豪厄爾先生,懂了嗎?」
我邁出牢房。哈里把門順軌道推回關緊,上了兩道鎖。柯菲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九九藏書彷彿不知道接著該幹什麼,然後就坐到床鋪上,雙手交叉,抱住膝蓋,像一個傷心人或在做禱告的人似地垂下頭。他用那怪異的、差不多是南方腔的口音說了點什麼,我聽得很清楚。儘管在犯人償還所有的虧欠之前,你還得給他吃穿、給他修整,卻不必去了解他做了什麼。可是,雖然我不太知道他做了什麼,我依然感到一陣寒顫。
「你叫約翰·柯菲。」
「是的,先生,長官,像飲料的名字,只是拼法不同。」
「他在特拉平格縣法庭上安靜得像只綿羊,」狄恩說道。他摘掉那副小小的無邊眼鏡,用背心擦拭起來。「當然,他們拴他用的鐵鏈更多,比斯克魯奇在瑪雷身上看見的都多。不過他只要願意動手,魔鬼都不是他對手。這可是雙關,孩子。」
他點點頭,這和搖頭很像:下去,上來,回到原位。他那雙奇怪的眼睛看著我,神色中有種安read.99csw.com寧的感覺,但不是那種我確信能夠信任的眼神。我朝哈里鉤鉤手指,他走進來,解開鐵鏈。這次,他沒有顯出害怕的樣子,甚至當他跪在柯菲那樹榦似的雙腿之間,解開腳踝上的鐵鏈時,都沒有害怕,這讓我有些放心了。珀西讓哈里很緊張,我相信哈里的直覺。我相信所有在E區日常生活的人的直覺,除了珀西。
「只會名字,長官,」他平靜地說。
「別操電夥計的心,」我心不在焉地說,「再大的塊頭它都能把它變小嘍。」
「我懂,」我答道,其實我並不懂。我只是不願意讓狄恩·斯坦頓佔了上風。
「我沒辦法,頭兒,」他說,「我想制止的,可來不及了。」
「不可能聽不到的,」哈里說,「你知道,我當時也在。」
「嗯,還有你的律師呢。」
「自打那討厭的啄木鳥來這裏后,我就一直麻煩不斷,」我邊說邊縮著身子,小心翼翼地把褲子從胯部拉開。「他帶著那個大個子笨蛋走過時,你聽到他在喊什麼嗎?」
我把身子在床鋪上移動了一下,然後覺得,如果站起來說話,下面那玩意兒會舒服點,於是就站起了身。他謙恭地往後一退,把手放在身前緊緊地握著。
我靠得很近地看看他,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但好像不是。我也沒這麼指望過。上訴不是為約翰·柯菲這號人準備的,那時候根本不是;他們在經過法庭審判后,就被世人遺忘了,直到有一天,他們看到報紙里寫著幾行字,說有人在半夜裡給電死了。但是,如果這個犯人在星期天下午有妻子、孩子們,或是朋友等著要見的話,那他就好管理了,如果管理算是件難事的話。可這個人沒親友,這樣也好。因為他個子實在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