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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五章

第一部

第五章

「讓我解釋一下,」我再次開口道,但是阿爾法反手就給我一巴掌,讓我啞口無言,我的嘴唇流著血,耳朵嗡嗡作響。和我把通信志擲在地上讓它閉嘴相比,他的舉動沒有多大的敵意。
即使我能倖免於此,回到濟慈,安排好行程回到環網,誰又會相信我呢?由於量子躍遷帶來的時間債,經過脫離佩森的「九年」時間,一個先前因為謊言而遭到放逐的老頭,現在僅僅是帶著同樣的謊言回來了,哦,我的上帝啊,如果他們毀掉了數據,就讓他們一同毀掉我吧。
這一次,隨著這個問題過後,沉默來襲。
就在那時,我肯定動了一下,發出了一點響聲,因為那巨大的紅色眼睛轉了過來,凝視著我,我發現自己被那多面鏡中舞動的光線催眠了:那光線絕非僅僅反射而來,有一束刺眼的血紅光芒,似乎在這生物那長滿芒刺的顱骨下燃燒;在上帝為我們安置眼睛的地方鑲了兩顆駭人的寶石,似乎正隨著光亮熊熊翻騰。
我發現了海伯利安的迷宮的一個入口。
「你將一生成為十字形的人。」阿爾法說,隨著其他人重複著這句話,他伸出手,從洞窟牆上摘下一個小小的十字架。這十字架長不足十二厘米,伴著輕微的「啪噠」聲,它脫離了牆壁。我緊緊盯著它,看著它的微光漸漸消失。阿爾法從自己的袍子里拿出一條小帶子,把它系在十字形頂端的小節上,然後把十字架舉在我的頭頂。「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現在,永遠。」
迷宮,是在七十五萬多標準年前,被挖掘……開挖隧道……創造出來的。細節必然一模一樣,它們的起源也必然得不到解答。
我僵立在那,眨著眼,阿爾法站起身,在這如同博施畫筆下的陰暗中,向我走近。他站在伯勞鳥原先站著的地方,張開了他的手臂,那是在可悲地模仿我剛剛目睹的命垂一線,但阿爾法那無動於衷的畢庫拉之臉上,看不出什麼跡象,表明他看見了那個生物。他做了一個難看的手勢,手掌張開,似乎點到了迷宮,洞窟牆壁,以及鑲嵌在牆上的那許許多多的閃光十字架。
「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
「到了,」貝塔說。這是這麼長時間以來我聽到的第一句話,那聲音被河水的咆哮聲蓋過,幾乎聽不見。三廿又十停下腳步,站著一動不動。我猛然跪下,倒在一側。我絕不可能重新沿著我們剛才下來的階梯往上爬了。一天內不行。一星期內也不行。也許永遠不行。我閉上雙眼,想要睡去,但是我緊張的內心被不斷撩撥著。越過深谷的地面,我向外望去。河流比我預期的要寬,至少有七十米,流水聲蓋過了其他細微之聲;我感到自己正被一頭龐大猛獸的咆哮折磨至死。
大量的神經中樞從我胸骨的密集中心輻射出無數密集的細絲,探向各處,那是線蟲的夢魘。同樣,通過這簡單的磁場掃描,我知道,線蟲在扁桃體,在兩個腦半球的基礎神經中樞那止住了腳步。我的體溫,新陳代謝,淋巴細胞的水平,都很正常。沒有異種組織的入侵。根據掃描器,線蟲的細絲是由大量而簡單的新陳代謝產生的。根據掃描器,十字形本身就是由熟悉的組織所構成的……那是我自己的DNA。
如果我能有把武器,我就可以殺掉守衛,然後……
他們正在燒我的衣服,我的通信志,我的野外記錄,盒式磁帶,視頻晶元,數據磁碟,攝影儀……所有存儲信息的東西。我朝他們尖叫,試圖撲向大火,我對著他們破口大罵,這些詞彙自打我過了孩提時在街上玩耍的時候,就從未再使用過。他們沒有理我。
七十隻手舉起了石頭,我叫了起來。我知道我下面的這句話,要麼是我最後的機會,要麼是最終的定罪:「我到懸崖下去過,我膜拜了你們的聖壇!我追隨十字架!」
必須,我必須讓世界知道這一發現!
德爾向前探過來,說道:「但是他不是十字形的人!我看見了。他跟我們想的不一樣。他不是十字形的人!」那聲音中充滿了殺人的口吻。
我根本不在乎。他們帶我回到我的茅屋,我在那哭了一個小時。門口沒有守衛。一分鐘前,我站在門口,思索著要不要跑向火焰林。然後,我想到了跑向大裂痕,那樣距離更短,但是也更為一擊致命。
我咒罵著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這麼愚蠢。教會的未來就全靠我活下來了,可我卻想當然的把畢庫拉當成遲鈍、無害的孩子,我就這麼read.99csw.com把教會給丟棄了,也把我自己丟棄了。
畢庫拉似乎還在睡覺。既然我已經參加了他們的儀式,並且「成為了十字形的人,」他們似乎已經不再對我感興趣了。我脫掉了衣服,開始洗浴,此時此刻,我也下定決心不再對他們感興趣。我決定趁著現在仍舊身強力壯,儘早離開這裏。如果必要,我會在火焰林邊上找到一條出路。如果必須,我也可以沿階梯而下,順著湛江而行。我比從前更加明白,我必須把這些不可思議的史前古物帶到外面的世界去。
「十字形。」阿爾法說。三廿又十爬起身,走近了些,又跪了下來。在柔和的光線下,我看著他們平靜的臉龐,我也跪了下來。
「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是我發現了這個,這其中帶著的諷刺並沒有影響我。如果沒有阿馬加斯特,如果沒有我的放逐,這一發現可能還要等上數個世紀。在這新發現賜予教會新生之前,教會可能就已經消亡了。
今天,在重新看完全息碟之後,我坐在屋外的日光之下。現在我已經確認了一些東西。然而當時,在我發現這個我當做是「大教堂」的東西后,在我爬上懸崖返回的途中,我幾乎沒有注意到它們。在大教堂外面的岩脊上,腳印磨出的小道蜿蜒而下,越發深入到大裂痕中去了。雖然和通向大教堂的路徑相比,這條小道磨損得不是很厲害,但是它們同樣誘人一探究竟。唯有上帝知道下面還有其他什麼奇迹在等著。
我笑了,搖搖頭,穿好衣服,回到了村子。要是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東西,我不會感到好笑的。
我曾無法相信階梯會帶我們所有人一路來到大裂痕的底部,但是它真的做到了。午夜過後的某個時刻,我曾經想到,我們會一路下降,來到河面旁,當時我估計,我們會在第二天中午才能到達,但是我又錯了。
整個三廿又十的人都站在那,看我走近。我停下腳步,離阿爾法還有十幾步路。「早上好。」我說道。
日出前不久我們便抵達了大裂痕的底部。兩側,懸崖之壁直插九天雲宵,中間是一條天空隙縫,群星仍然在其中閃耀。我一步一步朝下蹣跚而來,精疲力竭,慢慢明白已經沒有階梯了,我向上凝視,蠢頭蠢腦地想著,群星在白天是否依然可見。在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我曾經爬到一個井裡,那時我還是個小孩,但是當時在井裡的確可以看得見星星。
阿爾法舉起手,人群停了下來。在這兀然的靜寂之下,我聽見大裂痕三千米之下的流水聲。「他真的帶著十字架。」阿爾法說。
我朝我的小屋四顧。我的通信志和其他記錄設備都沒有了。唯有我的醫用掃描儀和其他幾包人類學軟體還在,但是它們已經沒用了,因為我的其他裝備都被毀了。我搖了搖頭,走到小溪邊洗浴。
我是十字形的人了。
迷宮星球都是類地行星,索美尺度至少達到7.9,它們總是繞著一顆G型恆星旋轉,但也總是限制在地質結構死寂的世界上,比起舊地,這些星球更像火星。隧道本身建得極深,一般最少也有一萬米,但常深達三萬米,它們就像行星地殼下的地下墓冢。在離佩森星系不遠的自由星上,遙控裝置在迷宮內勘探了八十多萬公里。每個世界上的隧道都是邊長三十米的正方形,這種雕刻技術,霸主仍然無法企及。我曾經在一本考古日誌上讀到,肯普霍策和魏因斯坦兩人假設過一種「熔化隧道」的辦法,可以解釋為何隧道的牆壁極其光滑,為何牆內毫無突出物。但是他們的理論沒有解釋,建造者和他們的機器哪裡,為什麼他們要把幾個世紀的時間投入到這顯然毫無目的可言的工程任務中。每個迷宮世界,包括海伯利安,都被探測過,也被研究過。但從來沒發現過什麼東西。沒有開挖機械的跡象,沒有礦工生鏽的頭盔,哪怕一小片碎塑料或者腐爛的粘性包裝紙也沒有。研究人員甚至連入口和出口的隧道都沒有鑒別出來。如果有重金屬或者珍貴礦石的痕迹,那可以很好地解釋這種極端努力的目的,可是連一絲痕迹都沒有。沒有迷宮建造者的傳說或者人工製品殘存下來。這些年來,這神秘之事略微激起過我的興趣,但是從來沒有讓我牽腸掛肚過。直到現在。
第一百一十日:
「阿門。」我輕聲念道。
畢庫拉仍然低頭跪著,埋著眼睛。而我,則繼續https://read.99csw.com站在那裡。眼睛一直凝視著這個東西,它正在跪地的畢庫拉中穿行。
我什麼也沒做。
我們進入了隧道口。這不是一個完美的正方形。由於腐蝕與引力的作用,這個完美的隧道被改變成一個崎嶇不平的洞窟,這些崎嶇不平一直深入到懸崖壁內的一百米。然後,就在隧道底部變光滑時,貝塔停下了腳步,熄滅了火把。其他畢庫拉也照著做了。
他們把我關在我的茅屋中。不可能用上狩獵脈塞,好幾個畢庫拉守著我,還把茅屋中我的大部分財產清了出去。他們拿走了我的衣服,僅僅留給我一件他們編織得很拙劣的長袍,讓我裹住身子。
「但是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他在屋子裡祈禱過了。」
「不可能,」澤德說,「三廿又十在那祈禱,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
洞窟的牆壁和天頂上,鑲飾著許許多多的十字架,它們小到幾毫米,大到幾乎一米長。每一個都發出濃重的粉紅之光。在火把的照耀下,是看不見它們的,但是現在,這些發光的十字架將整個隧道注滿了光線。我走到最近那塊牆的一個鑲嵌物旁。它大約有三十厘米寬,隨著輕柔的有機循環律動著。這不是在石頭中刻出來的,也不是由牆生成的;它無疑是有機的,無疑是活物,就像軟軟的珊瑚蟲。摸上去暖暖的。
我走出洞窟,此時,我感到袍子下的十字形抵著我的胸口,感覺上涼涼的。顯而易見,三廿又十已經準備好沿著階梯開始三千米的向上攀爬。我抬起頭,看見大裂痕兩堵牆之間那晨空的蒼白之縫。
有九個世界擁有迷宮。一百七十六個環網世界中的九個,另外二百多個殖民星球、保護星球中的九個。自大流亡以來,八千多個已勘探到的世界,不管如何草率地勘探,中的九個。
沒有霹靂之聲,沒有突然的硫磺味,連按科學方法來講空氣湧入的聲音都沒有。一秒之前這東西還在那,用它那華美的必死尖刺包圍著我,下一秒,它就不見了。
「來,我們得就此談談。」貝塔對這群人說道,然後他們拉著我,靜悄悄地邁著步子,回到了村子。
現在,我正坐在這,手裡拿著像片。不管是聲波像片,還是次相交叉像片,十字形都非常顯眼……遍布我全身的,是這些四處蔓延的內部纖維,彷彿細小的觸鬚,彷彿根須。
哦,上帝啊,我在想什麼?愛德華,我會做什麼?
三十秒內,我開始感覺到有一點玫瑰色的光亮,起初極其微弱,慢慢變得鮮艷,直到這個洞窟變得比剛才的峽谷還要亮,比在三輪月亮齊照下的佩森還要亮。這些光發自一百個發光源,一千個發光源。我剛剛搞明白這些發光源的本質,畢庫拉便虔誠地跪在了地上。
但是我發現了。
我成了囚犯。
「現在,永遠。」畢庫拉重複道。
第一百十二日:
它躺在那裡,彷彿已經與肉體合為一體了。我抓著帶子,又扯又刮又撕,最後那帶子啪噠一聲,斷掉了,飄走了。我撓著胸口這十字架形狀的腫塊,又撕又抓。拿不下來了。彷彿我的肉體本身沿著十字形邊緣長牢了。除了手指甲的刮痕,十字形和周圍的肉感覺不到疼痛,感覺不到知覺,僅僅是我自己靈魂深處的絕對恐懼:這東西附在我身上了。第一波的恐慌衝擊平息后,我坐了一分鐘,慌忙把袍子拉在身上,跑回了村子。
今早,我在平日里洗澡的地方洗澡,那是在溪流掉落懸崖之處的附近,然後我突然聽到什麼聲音,我抬起頭,看見了被我稱為德爾的畢庫拉正盯著我瞧,怒眼圓睜。我向他打了聲招呼,但是這矮小的畢庫拉轉身就跑。這令我困惑不已。他們很少會急匆匆地趕路。然後我明白了,即使當時我穿著褲子,毫無疑問,我還是違反了他們的裸體禁忌,並且讓德爾看見了我赤|裸的上身。
「他追隨十字架,他已經在十字形的房間中祈禱過了,」阿爾法說,「他不必命享真死。」
阿爾法跟這群暴徒猶豫起來。我明白,他們正在和這新的想法搏鬥。對他們來說,想明白不是那麼容易的。
「你將一生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就像在連禱。其餘的畢庫拉重複了這句話,音調完全不像是單調吟誦。
很快,太陽將會落山。風已經吹起。很快。很快。
僅僅過了兩天嗎?那是永恆。
現在有一些行星考古歷史學家,投身於迷宮的研究中。但其中不包括我。我總是認為這些迷宮是無九*九*藏*書益的主題,模糊,虛幻。現在,我正和三廿又十一起走向一個迷宮,湛江在咆哮,在震動,在威脅,要用它的浪花把我們的火把弄熄。
「我們如何處理他?」阿爾法說。
它隱約長得像個人形,但決不是人。身高至少有三米。即使靜立不動時,這東西銀色的外表也似乎在移動,在流淌,就彷彿是懸浮在半空中的水銀。固定在隧道牆壁的十字架發出微紅的光,照在這東西刺眼的表面上,反射回來;這東西的前額、四隻手腕、古怪連接的關節、膝蓋、披甲的後背、胸部,這些地方凸出彎曲的金屬刀刃,光線照在上面,閃閃發光。這東西穿行在跪地的畢庫拉中,當它張開四條長臂時,手掌張開伸向空中,手指卻發出咯嚓咯嚓的響聲,彷彿那是鉻制解剖刀似的。可笑的是,面對如此場景,我想到的卻是教皇陛下在佩森向信徒們賜福的場景。
今天早上,它拿不下來了。它拿不下來了。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伽瑪喊道。
它消失了。
我深信,我正注視著傳說中的伯勞鳥。
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想停下來往回爬,至少回到大教堂這一安全之地,但是三廿又十的大多數人正站在我身後的狹窄階梯上,看樣子他們是完全不可能靠邊站,讓我過去的。除此之外,比起恐懼來,我內心還有一種更為強烈的東西,那就是惱人的好奇心:階梯底下到底有什麼呢?我在那停了許久,朝上面三百米高的大裂痕的唇緣看去,雲彩已經消失了,群星顯露出來,流星尾跡的每夜芭蕾在黑色夜空的襯托下,顯得分外明亮。然後我低下頭,開始低聲吟念《玫瑰經》,跟著火把,跟著畢庫拉進入危險的深淵。
我祈禱著。
「他追隨十字架,」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第一百零七日:
「我追隨十字架,我希望成為十字形的人,」我儘力抑制住內心的波瀾,「我去過你們的聖壇。」
然後它動了……或者,更準確地說,它沒有動,僅僅是在那消失,又在這重新出現,離我不足一米遠,向我靠了過來,那古怪連接的胳膊將我環繞了起來,這是個身體刀刃和液體銀鋼組成的籬笆。我猛烈喘息,但是無法吸上一口氣,我看見自己的倒影,臉色蒼白,表情扭曲,那影子正在這東西的金屬外殼和燃燒之眼中舞動。
正午剛過不久,澤德,以及被我稱為西塔一號的人,過來抓我。他們帶我來到外面,來到日光之下,我眯起眼躲著光線。三廿又十站在懸崖邊緣,圍成一個寬大的半圓。我滿心以為他們會把我扔下懸崖。然後我注意到了那堆營火。
」到今天早上。我醒來時,日出的光芒已經越過茅屋的開口,傾瀉進來。我身上僅穿著長袍,但還有一種觸感,讓我確信十字形仍然帶著纖維帶掛在我的脖子上。我看著太陽在森林上方升起,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一天,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了,我竟然就在無窮盡的爬升樓梯之時睡著了(這些小人如何能背著我走上那直上直下的兩千五百米呢?)不僅如此,第二天,我睡了整整一個白天,第二夜,我睡了整整一夜。
拿不下來了。
我坐在這裏的時間越長,我的憤怒就越強烈,我的內心也越來越焦慮。他們拿走了我的通信志,攝影儀,磁碟,晶元……所有的一切。我曾經把一個未曾打開過的板條箱扔在了故址上,裏面裝著醫學診斷設備,但是這東西不能幫我記錄大裂痕的奇迹。如果他們打算毀掉他們拿走的東西,那他們就是毀掉了我,就不再有大教堂的記錄了。
不管用什麼方式,我會把信息發出去。
一開始我躡手躡腳地往前進,內心充滿恐懼,想緊緊抓住光滑的岩石,搜尋著任何可以讓我安心的根莖或石頭的突出物。我們右側的陡坡是如此的峻峭,一望無底,那近乎荒誕。沿著古老的階梯往下爬,和緊抓上面懸崖的那些藤蔓比起來,更是糟了去了。在這,在這狹窄、古老光滑的石板上,我每挪一步步子,就要往腳下望一望。失足而落,起初看來,似乎很有可能,然後,似乎是躲也躲不了的。
畢庫拉站起身,向洞窟入口漫步而去,顯然,他們再一次變得無動於衷,漠不關心了。我目送著他們離去,之後,我小心翼翼地觸摸著十字架,舉起它,審視著。這十字形很涼爽,但沒有了生命。如果幾秒鐘前它真地活著的話,那麼現在,它已經不再有活的跡象了。不過它仍然感https://read•99csw•com覺像是珊瑚蟲,而不是水晶,也不是石頭;在它光滑的背面,看不出任何帶粘性的物質。我思索著光化學作用,可以形成冷光。我思索著自然的磷光體,思索著生物熒光,思索著進化塑造出這些東西的可能性。我思索著,如果有可能,它們的存在是否與迷宮有什麼關聯,思索著這千萬年的時間里,高原升起,河流和峽谷切進其中一條隧道。我思索著大教堂和它的創造者,思索著畢庫拉,思索著伯勞鳥,思索著我自己。最後,我停止了思索,閉上眼睛,開始祈禱。
醫用掃描儀的圖像晶片就擺在我眼前,但是我依舊無法相信。但是,我必定得信。我現在是十字形的人了。
我沒有了刀,我的脈塞,剪刀,剃刀,任何可以幫我剝離胸口囊腫的東西都沒有了。指甲在我胸口劃出道道血痕。然後,我記起了醫用掃描儀。我用收發器在胸口上測探,看了看觸顯的顯示,搖搖頭,無法相信,然後我進行了全身掃描。過了一會,我鍵入指令,要求看掃描結果的確切拷貝,我坐在那,好長時間都一動不動。
「他不是十字形的人。」德爾塔二號說道。
最後,阿爾法向我走近。「你將成為十字形的人。」他輕輕地說道。
「我追隨十字架!」我大聲疾呼,這群人在那牽拉著我的腳。我一把抓住脖子上的耶穌受難十字架,掙扎著,反抗著許許多多手臂的壓迫。最後,我終於把小十字架舉過了我的頭頂。
「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個迷宮世界之一嗎?」曾經有人在登陸飛船上問過我。對,是那個名叫霍伊特的年輕牧師。我說我當然知道,但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我感興趣的是畢庫拉,而不是迷宮,也不是它們的創造者,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自我造成的放逐的痛苦。
我們走在通向大教堂的最後幾米的路上,此時,海伯利安的太陽已經墜入低雲之下,但是還是可以在西面的牆緣上看到。夜晚的風吟比我預期的還要響亮;彷彿我們陷在了巨大的教堂風琴的管子里了。音符一開始是低音的怒吼,那音調如此之低,我的骨頭和牙齒也在同情似的發出共鳴,而後,低音漸漸變成刺耳的厲叫,接著不費吹灰之力便滑變成了超聲波。
「因為他們追隨十字架,在屋子裡祈禱,並且成為了十字形的人,」阿爾法說,「難道他不能成為十字形的人嗎?」
我坐起身,望著對面懸崖壁上的一小片黑暗。那是一片陰影,但是比所有的陰影都要黑,比綴在懸崖壁的一塊塊參差不齊、斑駁的拱壁、罅隙、圓柱,這陰影更為勻稱。它是一塊方方正正的黑暗,每一條邊至少有三十米。那是懸崖壁上的一扇門,或者是洞。我掙扎著站起身,沿著我們下來的這塊峭壁,向下游望去;對,它在那。那是另一個入口,貝塔和其他人現在正在向它走去。在星光照耀之下,入口朦朧可見。
阿爾法打開最外面的門,我們穿過了前廳,來到了中心大教堂。三廿又十在聖壇和它高高的十字架旁圍成一個大圈。沒有連禱。沒有歌聲。沒有儀式。我們僅僅是靜靜地站立在那,伴著風兒咆哮著穿過外面的長笛般的圓柱物,迴響在這個刻進石頭中的巨型空屋,迴響,共鳴,聲音越來越高,最後我急忙用手罩住耳朵。流水般、水平的太陽光線自始至終充盈著整個禮堂,注入了琥珀色、金色、青色的深深色調,然後又是琥珀色,這些顏色太過濃重,使得天空耀光四射,它們就像襯在皮膚上的油彩。我望著十字架,看它捕捉到光線,緊抓著它們,把它們存在自己的一千塊寶石中,似乎,即使太陽落山後,窗戶褪變成黃昏的灰暗之色,它仍然會緊抓著它們不放。彷彿巨大十字架吸收了光線,正在把它輻射向我們,輻射進我們。然後,連十字架都變黑了,風兒平息了,在這突如其來的朦朧中,阿爾法輕聲說道:「帶著他。」
我扯掉身上沉重的袍子,站在晨光之下,身體蒼白,不停顫抖,我手摸到胸口,打算拿起小小的十字形。
我曾設想過,畢庫拉太過原始,他們已經失去了造火、用火的技術了。你瞧,他們從不用火取暖,他們的茅屋也總是一片漆黑。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燒菜做飯,甚至難得碰上一隻樹棲生物的屍體,他們也不會燒一下,只會狼吞虎咽。但是現在,大火正熊熊燃燒著,是誰點燃的呢?唯有他們。我朝那望去,看看是用什麼東西燒的。
很黑。隧道改變了方向,足以阻滯任何可能進入的星https://read.99csw.com光。我以前也去過山洞。在火把熄滅后,我不指望自己的眼睛能夠適應這近乎完全的漆黑。但是他們能。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強烈的抗議。趁著他們亂作一團、你推我搡的時候,我想甩掉緊緊拽在我身上的手,但是他們仍然牢牢抓著我。
我儘力而為,老天知道我儘力了,但是兩三個小時的攀爬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腿終於垮掉了。我跌倒了,滑過岩石,什麼也無法阻止我墜向六百米下的岩石與河流中。我記起我緊握著厚袍下的十字形,然後有十多隻手阻止了我的滑落,舉起了我,背起了我。然後我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我叫道,我的聲音幾乎被河水的咆哮所淹沒。「我要休息。休息!!」我癱了下來,跪在沙地上,但是有六七個畢庫拉朝我走近,輕輕地將我拉起身,拉著我走向階梯。
我等待著伯勞鳥的擁抱,擁抱它處|女新娘覺察不到的戰慄,我毫不去想,但是卻感覺到了這一切。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重複著。這是最終的判刑。
我承認,我心裏感到的情緒是近乎興奮,而不是恐懼。某種費解之事正在發生。我經過耶穌會士的邏輯的錘鍊,又經過科學的冰冷之浴的調和,可是在那一刻,我理解了古人對另外一種敬畏之物的虔誠著魔:伏魔的震顫,托缽僧的狂舞旋轉,塔羅牌的傀儡舞儀式,降神會的情|色沉溺,口舌之語,禪靈教的入定術。在那一刻,我方才確信無疑:如果能夠確認魔鬼是存在的,或者召喚出撒旦,那麼,就可以以某種方式證實他們神秘的對立面,亞伯拉罕的上帝,也真實存在。
我們走到一塊寬闊的石頭岩脊上,貝塔站在那,手拿著束火把。我看著他把火把遞給挑選出來的少數幾個人,心裏納悶,是不是畢庫拉僅僅把火留作儀式之用呢。然後,貝塔一馬當先走在前面,我們沿著刻進石頭中的狹窄階梯,往下走去。
貝塔示意,叫我敞開我前面的袍子。阿爾法慢慢放下小十字架,把它掛在我的脖子上。我感覺到涼爽的東西依偎在我的胸口;它的背面極其平坦,極其光滑。
我站在那,緊握著小小十字架的冰冷金屬,等待著他們的判決。我害怕死亡,我感到恐懼,但是我很大一部分意識似乎已經超然物外了。我最大的遺憾是,我不能把那座大教堂的消息發送出去,告訴這個沒有宗教信仰的宇宙。
「不追隨十字架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道,人群攪動,向前走近。許多人手上拿著利石,「不是十字形的人,必得命享真死。」貝塔說,她的口氣中帶著得意的終結之言的音調,就像一而再、再而三的表述,就像虔誠的連禱。
澤德點點頭。
阿爾法令手一揮,五六個畢庫拉向我猛衝過來,抓住了我的雙手雙腳,把我按在地上。貝塔朝前走來,從他(她?)的袍子里拿出一塊鋒利的石塊。我徒勞的掙扎,想要脫身,貝塔把我胸前的衣服一割到底,撕開了布條,直到我幾乎是一|絲|不|掛了。
「安靜,」阿爾法說,然後他看著手掌上帶著傷疤的畢庫拉,被我叫做澤德的傢伙,阿爾法對他說道,「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他們就在日落之前來到我這兒。所有人。我沒有掙扎,隨他們帶我來到大裂痕邊緣。他們在藤蔓上非常靈活,比我想象得到的還要靈活。多了我這個累贅,使他們慢了下來,但是他們耐心得很,給我點出哪裡是最容易的立足點,哪裡是最快的路線。
這時,傳來輕微的柔細之聲,不,那不是聲音,也許,只是冷空氣的擾動。我轉過身去,及時地看見了某個東西進入了洞穴。
「他不是三廿又十的人,也不是十字形的人,」貝塔說,現在那聲音聽上去少了點敵意,更多的是腦子迷糊掉了。「他怎麼不應該命享真死?我們必須拿起石頭,割開他的喉嚨,讓血流出來,直到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他不是十字形的人。」
「除了三廿又十之外,」一個我沒認出來的畢庫拉說。我的手一直把十字架舉在頭頂,胳膊又酸又疼,「所有人都命享真死。」這無名的畢庫拉結束了他的話。
三天後,他們決定了我的命運。
暴徒們向前緊逼,我不再掙扎。他們盯著我蒼白的身體,自顧自地嘟噥著。我感覺到我的心在猛烈跳動。「很抱歉,我冒犯了你們的法律,」我開口道,「但是沒有理由……」
「在這之前,我們知道他現在不是三廿又十的人。」阿爾法說,在他處理過去的概念時,他微微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