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布
時間過了上午十點。神樂坂下的車站出口，開始湧現大批人潮。這些觀光客，都是為了欣賞千鳥淵的櫻花而來。
男女老少的臉上充滿期待，想快點見到櫻花美景。小笠原悠斗拉著從公司總務部借來的手推車，隨著人潮流動。
「這幅畫描繪維多利亞王朝的英國家庭，歡迎從法國遠道而來的貴婦。從服裝就知道雙方國籍不同。畫中男主人問貴婦要幾顆方糖，貴婦舉起手指說四顆。但是法國人比四的時候，會彎下小拇指，這幅畫里卻是彎下大拇指。」
小笠原啞口無言，腳步慢了下來，獃獃地看著莉子的背影遠去。
「請看桌上的香腸，上面有幾條斜切的刀痕。」
「說一下啦，你這樣講我就更想知道了！」
或許是剛才那位男子的沉著影響了我。仔細一看，應該只是小妹或秘書出來招呼客人吧。
萬能鑒定士Q。壓克力招牌嵌著不鏽鋼字體，看起來頗時髦的。
小笠原也有同感。事情好像出乎意料。
但女子似乎只是自嘲地微笑著，小聲說道：「不，這裏就只有我一人。」
好了，我手上這塊髒兮兮、跟裝潢格格不入的波浪板，應該放哪裡好呢？
「很急嗎？」
不過，雖說能請她鑒定任何東西，但到底是真是假呢？無論知識再怎麼淵博，總有不擅長的領域吧？
「那我帶來的波浪板……」
「有需要的話，我會寫一份鑒定書，到時請一起付清即可。」
「如果不信，我可以說出你那支手錶的時價行情喔。」
「不過……」小笠原抬起頭看著蘆山。「這又怎麼了？」
看來蘆山也有相同想法，試圖穿過莉子身邊。
莉戶露出類似苦笑的笑容。「當時英國人確實有個習慣，在法蘭克福香腸上斜切幾道，烤起來比較快熟，但方向是相反的。從左上往右下切，是日本人做便當的習慣，這樣才方便刷筷子夾。而且，這是最近才有的習慣。」
「會找上這裏的上班族，幾乎都是畫商跟古董商，但他們才不會用手推車載安全護欄的波浪板來。如果是公務員，事先一定會來電連絡。如果都不是，一定是找新聞。你沒有帶攝影機，所以是平面媒體。報社記者的稿件讀者群是全方位的，所以不會找鑒定士，會接觸更有權威的研究人員，像大學教授之類的。只有雜誌記者會探討特定鑒定結果。你沒打電話就上門，代表這家周刊截稿在即。用手推車推來，代表沒搭電車，所以從你的出版社可以步行到我這裏。符合條件的有秋田書店、潮出版社、角川集團。其中會委託鑒定新聞性物品的編輯部，就只有《周刊角川》。我說的對吧？」
「你！」蘆山看來大受打擊。「你怎麼知道？！不對，你怎麼知道有其他畫作的？」
這次換小笠原啞口無言了。他現在才明白，剛才蘆山受到的驚嚇有多嚴重。
「你好九*九*藏*書，我姓小笠原。那個……」小笠原狐疑地問道：「『萬能鑒定士』應該不是官方的證照吧？所以你一個人就能鑒定各種東西？不是只有畫作而已？」
莉子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小笠原，快點啊。」
小笠原忍不住看了蘆山一眼，蘆山也默默地看著小笠原。
女子似乎感受到冰冷的氣氛，露出了嘲諷般的微笑。那笑容有些生硬，不是少女的開懷大笑，而是老成的淺笑。
氣不會生我氣？」
真是五味雜陳。小笠原嘟噥道：「所以，你知道我進公司四年啊……但是，怎麼會知道公司跟職位呢……」
竟然真有這種女人啊！雖然難以置信，但事實擺在眼前，而且還這麼年輕。
他取下天鵝絨，露出了一張畫布。那是一幅油畫。
莉子一聽，視線離開了波浪板，走到店面後方。沒多久，她拎著手提包，快步走回到玻璃自動門前，在內側掛上了一塊牌子，上面印著「外出中」。
小笠原將手推車擺在汽車後面。這不算並排停車，應該不會挨罰吧？
「嗯……我是希望今天之內能整理出報導啦。」
她小時候是怎麼過的？是哪裡人？究竟有多顯赫的學歷？
看來像十九世紀左右的歐洲油畫。背景是客廳，客廳里有貴婦訪客，以及迎接訪客的家人們，風格走寫實路線。筆觸有點像雷諾瓦。小笠原雖然覺得這幅畫好看，但沒有專業知識，所以細節一竅不通。
男子身旁有一包以絲線、天鵝絨布捆包而成的板狀物品。尺寸像是車站裡的宣傳海報大小。小笠原心想：應該是畫布吧。
「啊啊！」女子從辦公桌後面沖了出來。「等等，等一下啦！」
小笠原本來以為會是什麼老師傅風格的木製拉門，但門面令他頗為意外。外觀是整面的玻璃牆，入口是自動門，看起來像間小規模的咖啡館或美髮沙龍什麼的。
蘆山瞠目結舌。「那，這就是……」
我連名片都還沒遞出來，更別提自己的公司、來訪的企圖，更沒有事先打過電話確認啊！
小笠原追在莉子身後，說道：「啊，那片波浪板是東京地鐵飯田橋站的……」
莉子不再看著畫，從畫布前抽身。「蘆山先生，您應該是畫商吧？想必是打算把這幅畫跟其他畫作，一起當作近代歐洲油畫來賣，但又擔心這是日本畫家最近畫出來的東西。畢竟有可能是有人用當時的材料作畫，來騙過光譜分析儀。」
她可能比小笠原還年輕，二十三、四歲吧？身材纖瘦，手腳細長，頭身比又大，簡直是模特兒身材。紫色針織衫配蛋糕裙、長筒靴，就生意人來說太花佾了點，但穿在她身上反而相當自然。感覺她就是該穿紫色系。
「理由說出來就有點……我不想傷你的心。」
「你怎麼……」小笠原努力擠出顫抖的聲音。「你怎麼知https://read.99csw.com道這些事的？」
聲音沉穩，並且帶著滿滿的自信。老牌鑒定士在寂靜中的寒暄，就應該要有這股酷勁。但真正令小笠原驚訝的，是聲音與發聲者外表的巨大落差。
「日本人模仿新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之間的轉型期畫風，加入英國古典宮廷風格的作品。畫布還泡過海水，做腐蝕舊化處理，好騙過光譜分析儀。就算接受伍氏螢光燈的紫外線、紅外線檢驗，應該也會過關吧。」
「確實如此……那你又怎麼猜到，我懷疑是日本畫家畫的？」
「當然。」
莉子低著頭，仰望小笠原。「生氣了？」
話說回來，雖然她在住商混合大樓一樓租辦公室，但這裏可是東京都中心的一流地段。每個月的租金想必不低，可不是光憑興趣就能在這裏開業的，可見她的鑒定工作頗有賺頭。
那渾圓清澈的雙眼確實魅力無窮，彷彿要將人的靈魂吸走，但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把妹。更進一步來說，年輕辣妹獨自出來接客，感覺反而更危險、更詭譎。該不是拿廉價的古晝、古董漫天喊價，或是強討超高手續費的直銷吧？
小笠原也跟著畢恭畢敬地回頭。低沉的女性嗓音說道：「讓您久等了。」
蘆山拿出放大鏡，貼近畫布仔細觀察。「嗯……果然有！上面畫著切痕。沒想到小姐竟然連這裏都找得到。你也來看看！」
「等等我會仔細研究，不過先出門再說。好啦，快出去，我要鎖門了。」
名片上印著「萬能鑒定士Q？凜田莉子」，還有事務所的地址與電話。其他什麼頭銜都沒有。
小笠原被莉子從背後推出門外。莉子等自動門關上，將鑰匙插|進門下鑰匙孔上鎖，便走上馬路。
萬能鑒定士。這稱號可不是隨口說說。小笠原感受到世界的浩瀚。這女子或許能從怪異不明的力士貼紙中，挖出驚人的事實。
「什麼？！」蘆山扔開天鵝絨，直瞪著那幅畫。「有證據嗎？」
沉默了半晌。女子用漆黑的雙眼看著客人，只回了一句話。「好的。」
士，代表一種資格。原以為萬能鑒定士是這家店的名稱，沒想到店裡就只有她一個人。
裏面空間不大，但簡約時尚，品味不錯。傢具統一使用玻璃與平光鋁材，營造出無機而冷冽的感覺。透明茶几透著淡藍色澤，配上幾張黑色真皮沙發與椅子。展示櫃里擺著有趣的飾品。店裡就只有這些擺設了。
莉子張開雙手，擋住蘆山的去路，眼神看來相當強悍，但說話態度卻格外柔和。「既然您都已經把東西帶來了，請務必讓我拜見一下。不會花您多少時間的。」
最後，他深深嘆了口氣，將包袱立在椅子上，解開絲繩，並鬱鬱寡歡地說道：「我是十萬火急需要找人鑒定，才找來這裏。看來我是太蠢了，才會相信當天鑒定、萬能什麼的鬼話啊九*九*藏*書……」
不過，門外卻停了輛漆黑的房車，跟門面風格完全不搭。車子引擎沒有運轉，裏面也沒坐人。如果是老闆的車，這衝突的品味也未免太詭異了。
大|波浪長發修飾她小巧的臉龐，如貓般圓潤的雙眼，高挺的鼻子，再配上櫻桃小嘴。那份青春光彩宛如剛畢業的女大學生，但美麗的五官又不能說可愛，總之是個冰山美人。看來就是很有眼光的樣子。應該就像貓一樣吧。
「對，力士貼紙。」小笠原點點頭。「我想知道是誰、為了什麼貼這些貼紙。不知道你能不能從圖案推斷出是誰畫的？」
「Omega的SeaMaster系列，Ocean Chrono Club Technostar款式，防水六百公尺。四年前推出的限量款，每支都有打上序號與買家姓名。你的表上印著羅馬拼音Yuto Ogasawara，可見不是中古貨，而是當時用定價四十萬日圓買來的對吧？但是身上穿的西裝是『青木』的三件套裝特價組，鞋子是從『淺草低價王』買來的中國貨。就代表那支表是慶祝你找到工作的禮物羅。」
香腸上確實有四條左右、淺淺的斜切刀痕。真是巨細靡遺的一幅畫。就連肉眼不會細看的地方，都沒有一點遺漏。
「你該不會想全都看過一次吧？」
室內一片寂靜。女子僅是站著不動，也不見她退回門內，或是開始辦理手續。
蘆山迅速抱起那包板狀行李，轉身就走。「打擾了。」
是不是太過裝熟了？小笠原試圖用比較友善的口吻來拉近距離，但似乎不太成功，聽起來反而有種瞧不起她的感覺。
風和日麗的春天，我卻汗流浹背。小笠原停下腳步，看著便條紙。
蘆山似乎相當亢奮，把放大鏡塞給小笠原。小笠原拿起放大鏡，仔細端詳畫布。
沙發上坐著一位男子。他身穿西裝，戴著眼鏡，理著西裝頭。年齡四十歲以上，整個就是會在大手町一帶出沒的菁英商務人士模樣。
男子抬起頭，看了小笠原一眼，然後注視著那塊波浪板。他皺了一下眉頭，隨即又低頭看起手上的雜誌。
正當他手足無措，不知從何處傳來了聲響。裏面的門開了，走出一個人影。先來的男子立刻起身。
男子清了清喉嚨。「我是方才來過電話的蘆山。請找專攻西畫的鑒定士。」
小笠原也這麼想。萬能鑒定士Q這怪異的招牌，一定是由許多鑒定士集結而成。所以，他希望在這裡能一次解決所有鑒定。
莉子若有所思地起身說道：「從畫上採取有機物質，照射雷射光觀察反應，是吧？材料與畫布確定是十九世紀的東西，但還有質疑空間，所以才要找鑒定士，我說的沒錯吧？」
沒想到，貓眼美女稍稍歪著頭，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全部是不可能，不過觀察對象愈多，愈接近事實呀。」hｔtps://ｒｅａｄ.９９ｃsｗ.ｃom
「B4a出口附近，商圈單行道旁邊的安全護欄對吧？新宿區神樂坂一丁目附近，強度等級是C級，而且又是舊規格，代表在小巷子里安裝了好一段時間。如果是都市更新后的路，寬度會更寬。飯田橋站附近只有那塊地方，二次大戰時沒被戰火波及，所以道路寬度還是跟以前一樣。」
我究竟在幹啥？簡直就像大正時代的黃包車車夫啊。
「不不，這個不用了。」小笠原急忙將手錶掛回左手腕。
蘆山看來相當感激，對莉子行了好幾個禮，甚至還向小笠原鞠個躬，然後衝出自動門。
這麼說來，眼前的男子也是帶東西來委託鑒定羅？外面那輛車肯定是他開來的。
「假貨……」蘆山半晌說不出話來，呆若木雞，然後突然雙眼又炯炯有神。他粗暴地抱起剛才寶貝得要命的油畫，用布隨便包一包，向莉子鞠躬行禮。「多謝你的寶貴建議。本公司為這位廠商帶來的十幅畫作，總共付了數百萬日圓啊……真是感激不盡，凜田老師，請原諒我有眼無珠。那，費用部分……」
莉子彎下腰，仔細看著那幅畫。她的瞳孔似乎有些變色，眼睛瞪得更大，就像貓眼一樣。
「客廳牆角柜子上的鏡子，擺設角度不對。那面鏡子是為了讓油燈光線發揮到極致的反射鏡，但畫家誤以為是儀容鏡，所以畫在低處。應該是誤判了當時的資料照片吧？畫家肯定不是英國人。」
「力士貼紙不是貼滿了全東京嗎？如果不到現場看看，怎麼了解全貌呢？」
小笠原在飯田橋站的牛込橋收票口前回頭，沐浴著往來行人的注視眼光，走在運河一般的渠道旁。他就在櫻花樹下的漫天花瓣中，拉著手推車。
但她的神色絲毫沒有慌張，也並不感到挫折，只是淡然地說：「就由我來看看吧。」
「啊……這點說的沒錯。但光靠這樣就斷定是日本人畫的，似乎有些……」
他抱起手推車上的波浪板，走近自動門。自動門悄悄地打開，他小心翼翼地進門，深怕波浪板撞到門板。
「呃喔！」小笠原回過神，邁開腳步。
蘆山一臉狐疑。
看來，這女子不是只有外表特殊而已。之所以感覺她眼力過人，也不單純是因為眼睛大。她這樣的歲數，竟然有如此的觀察力與聯想力，以及淵博的知識，無怪乎敢自稱萬能鑒定士了。
手推車上放著安全護欄的波浪板，是沒什麼奇怪，所以也沒人質疑。不過遲早會被人盯上吧。我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三趟了。如果哪個人報警說有可疑人士攜帶公物鬼鬼祟祟，警車想必立刻飛奔而來。
事實上，他一點憤怒的感覺都沒有。
女子不再像剛才一樣冷酷，以年輕人該有的反應衝到自動門前，擋住去路。
蘆山攤開天鵝絨，準備收起畫布。「光譜分析的結果也很含糊……我想你大概聽不懂吧？」
蘆山原本肯定是想給莉子難九*九*藏*書堪，丟下一句「你沒那本事」就轉身離開。不過莉子看得那樣專註，他的企圖也落空了。
小笠原靈機一動，拿下了自己的手錶。那是一支潛水表。他用手指拎著錶帶，問莉子說：「你從這支表可以發現什麼？」
蘆山立刻對莉子投以請教的眼神。
「你怎麼有這種閑工夫？不是急著採訪嗎？我想周刊也有截稿期限吧？就算進了角川這麼人的出版社，年資才四年，還有得拼不是嗎？啊，好像多嘴了點，不好意思。」
但莉子似乎完全不在乎地回答：「嗯，是啊。就鑒定萬事通羅。」
「因為您猜得沒錯，這幅畫確實是日本畫家最近畫的。」
「這種無名畫家的畫，放多久都不會增值呀。畫商不可能為了這一幅畫花大錢做光譜分析。就是懷疑賣畫給您的人有鬼，才會想靠這幅畫揪出對方的狐狸尾巴呀。」
「謝謝。我還得去取消購買契約，先告辭了。」
新宿區神樂坂西4-3-12。附近電線杆上的路標寫著2-6。如果不是往這裏，就是往九段那邊羅？
引擎發動，車輛疾駛而去。玻璃牆外的馬路上，只剩一輛手推車。
渠道旁的電線杆，終於出現了西4的路標。商圈裡住商混合大樓一樓的出租辦公室，出現了他要找的招牌。
小莉原本以為她的特色就是冷酷，但現在才發現，原來是因為她的眼睛太大，所以笑起來形狀還是圓滾滾的，不太協調。
「全對。」
比我還不客氣。看來她的個性不像外表那樣冷酷。
女子露出比剛才親切一些的笑容，掏出兩張名片，先給蘆山，再給小笠原。「兩位好，敝姓凜田。」
蘆山啞口篡吾，臉上滿是驚愕。
莉子一晃，離開了小笠原眼前，靠近安全護欄的波浪板。「喔……這就是電視新聞常常報導的那個……」
她過往的人生究竟是怎樣呢？肯定小時候就絕頂聰明，父母老師都對她另眼相看吧？
蘆山目瞪口呆，不發一語。
那姓蘆山的男子不耐煩地說了：「鑒定士呢？既然招牌寫著萬能鑒定士，應該有多位專業鑒定士在這裏吧？」
小笠原問道：「你要去哪？」
小笠原看著油畫，卻無法立刻找到香腸，因為桌上擺滿山珍海味。花了好一番工夫，才在火雞旁邊的盤子上找到幾根香腸。但香腸實在太小，看不出有刀痕。
一瞬間，小笠原雖然被她的強烈氣勢壓倒，但立刻轉為冷靜客觀的觀察。
不過，現在小笠原對她本人更有興趣。
「沒這回事。我說到做到。」
室內又是一片寂靜。小笠原注視著莉子，莉子也回望小笠原，露出硬邦邦的笑容。
又是一陣寂靜。兩名顧客呆若木雞，彷彿時間停了下來。
「確實沒錯……但只有這個證據嗎？全世界應該不會只有日本人彎大拇指吧？或許是英國畫家不熟悉法國習俗也說不定啊。」
小笠原望向凜田莉子。莉子還是那副生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