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六章 蹦極

第二十六章 蹦極

那個對跳台望而卻步的小男孩就沒機會體會這麼豐富的感覺了。以後他會後悔的,這麼特殊的機會,就這樣放棄了。
做什麼好呢?我琢磨了好幾天,最後,我在紐西蘭挑戰了大橋蹦極。
姜山也沒有馬上勸慰我,他在旁邊坐了一會兒,看我哭,等到我把情緒宣洩完,慢慢冷靜下來,他才和我談今天的比賽。
2010年1月份,我前往奧克蘭站參加比賽時膝蓋再度開始水腫,那種感覺跟第一次做手術之後的感覺類似:有一點點不舒服,想儘力卻力不從心,身體跟不上節奏,總之完全沒有恢復到自己的競技狀態。
剛跳下去那前3秒,我完全被恐懼抓住了,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這麼無助,周圍的一切都在飛速離開我。我手裡沒有任何可以保護自己的東西。直到落下去再彈上來的時候,我才不那麼害怕了。原來蹦極是這種感覺啊,像飛一樣。
走出悉尼的賽場時我沒有與任何人說話,挫敗感和自責交織在一起,在我心中默默地發酵。我躲開了教練和姜山的視線,我找了個沒人能看到我的地方獨處。網球運動員隨身都會背著拍套,我帶著情緒,把拍套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一屁股坐下去,把外套拉到頭上,痛哭起來。
沮喪漸漸散去,幾個月後,我迎來了人生第一個競技狀態的反彈。人真是有趣的動物。在今後的歲月里,我漸漸發現,每當我從低谷狀態掙脫后,便會進入一個更高的層次。就像蹦極一樣,墜到底的時候就是開始絕九*九*藏*書地反彈的時候。我的狀態總是起起落落,一直在失敗和勝利間遊走。我慢慢把握到了這種規律,面對失敗,我開始變得更加理性。
我一邊哭一邊害怕起來,都這麼久了,腿傷到底能不能好?自己到底恢復到什麼狀態?還能繼續打球嗎?那麼辛苦地復出,那麼辛苦地康復,到了賽場上還是不能百分之百地發揮,我以後該怎麼辦?無奈、絕望、無助,千頭萬緒都在胸中盤旋,這種情緒被我按捺了很久,今天還是在輸球的刺|激下徹底爆發了。整個世界都離我而去,我什麼都控制不了!誰也贏不了!我連我自己心裏的陰影都戰勝不了!想到這裏,我又忍不住鼻子一酸。
後來姜山說:「我一聽那聲叫就知道你在跳了,你叫什麼啊,就跳唄。」
上橋的路非常窄,欄杆又很低,海風極大,感覺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摔下去。我們搖搖晃晃地走了將近15分鐘,我忽然感覺有些不對!回頭一看,托馬斯不見了!我們這一撥總共有七個人,托馬斯、體能教練、治療師開始都跟著我,還有一個陌生的外國小男孩也在我們的隊伍里,但這時候托馬斯不見了。我問他們:「托馬斯人呢?」回答是:「他覺得頭暈,回去了。」
上橋的路很窄,坡度很高,從金屬台階的間隙看得到橋下蕩漾的海水,越往上走越覺得心驚肉跳,我緊緊抓著欄杆的手越來越涼,心裏說:誰說要蹦極的?走到最後,只剩下我、治療師和那個外國小九_九_藏_書男孩。治療師是個南非人,毫不猶豫地一頭紮下了橋,速度非常快。我和小男孩互相看了看,小男孩臉色煞白:「我不跳了,我棄權我棄權。」
就是那些無聊的想法讓自己沒能發揮出最佳水平!還有這條該死的腿!
大概哭了二三十分鐘的樣子,有人揭開了我頭上的外套。
此刻我也百爪撓心,矛盾得厲害,既想感受一下刺|激,又怕得直哆嗦,心想:我這是圖什麼呀?我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組委會安排的攝像機正在蹦極台對面對著我呢,我只好一步一步往前走。橋面上搭出去的跳台並不大,我那幾步卻走得腿都快抽筋了。我跟後面的人說:「千萬別推我。」他說:「我沒推你,你自己在走呢。」我就一步步地蹭到平台上去,再蹭回來一點點,害怕得都要瘋了。
我忘了是哪位哲人說過:「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源於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姜山說是王小波說的。啊,也許吧,請原諒,我不是很了解文學和哲學方面的知識。但我覺得這句話真的說得很好,很有道理。
我說:「有鯊魚我就抱著鯊魚一起上來。」
這種時候,就算他過來我也不願意答理他。因為這是我心情最糟糕的時候,我只想躲開全世界,最好誰也不要看到我。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從此以後再也不見任何人。
那段時間,我對自己的厭惡和痛恨達到了頂峰。
往下跳的那一刻,我覺得死亡一點也不可怕,比起這段等待的時間來簡直算不得read.99csw.com一回事。我在心裏默默念著「為了我的網球成績更好」,大叫了一聲,就跳下去了。
再次落下去的失重感讓我很難受,就像坐過山車時全速下墜的感覺。但彈了兩次再被人拉上去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整個人生都釋然了!不過如此嘛。連蹦極這麼刺|激的事我都做了,打個球算什麼呢?
我一直就想做件超越自己極限的事情,但從來沒能做到。現在奧克蘭海港大橋(Auckland Bridge)蹦極台就在眼前,那就去蹦極吧。
我非常直接地告訴姜山說我不想打了,我實在打不下去了,我付出這麼多、投入這麼多是為了什麼?做了三次手術,每天這麼辛苦地做康復是為了什麼?我看不到任何收穫,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好——那天情緒突然間特別低落,在賽場上也毫無鬥志,完全沒有想要贏球的慾望,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打完走人。我忽然間喪失了對網球的信念,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去做這件事情了。
我躲在外套下面淚如雨下。
我順口敷衍說:「叫一聲是為了抒情。」姜山那天沒上去蹦極,因為蹦極台規定一次最多只能上去七個人。他說40米太矮了,他要跳更高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
姜山一向很少鼓勵我,那天我當著他的面歇斯底里地大哭了一回,他也沒有被我的眼淚打動,只是冷靜地告訴我:沮喪是可以的,這證明你覺得你還可以做得更好,所以沮喪是對的。但你還是要繼續下去。輸球很正常,https://read.99csw•com大家都知道你剛做了手術,這次比賽的輸贏其實無關緊要。但你不能就這樣放棄,這些人跟你一起奮鬥,你又做手術又訓練這麼辛苦,是為了什麼?不就是為了打好球嗎?打球肯定有輸贏,只要努力就沒有必要去沮喪,認真思考為什麼失敗就可以了。為什麼會沮喪?因為你知道自己沒有竭盡全力,你覺得自己應該贏,可是事實上你理智一點想想,你得承認別人今天做得很好,好到應該取勝的地步。不要認為自己努力了就可以戰勝一切,那是理想化的結果。你只有承認對手比你好了,然後才能好好思考自己到底需要解決什麼問題,才能繼續戰鬥。你是成年人,不是小女孩了,不要輕言放棄。
第一場比賽,我稀里嘩啦地就輸了,輸完比賽,我心情很壓抑,特別想做一件能夠刺|激自己、挑戰自己的事情。
剛做完手術的身體不給力,不管我多想趕緊康復,膝蓋仍然會傳達出不舒服的信號。那種別彆扭扭的感覺在生活中還不至於特別礙事,在比賽中卻會讓我不斷地分心。作為一名職業球員,當你迫切需要跳躍、奔跑、發力的時候,你的身體卻以尖銳的疼痛告訴你它不想幹了,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情嗎?你的身體背叛了你!
當站在橋上往下看的時候,我要死的心都有了,當我告訴自己「跳下去」的一剎那,那種無望的恐懼達到了巔峰狀態。可真的跳下去才明白,其實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之前不愉快的比賽也頓時失去了重量。不就是網球嘛,https://read•99csw•com打不好就打不好,還能怎麼樣呢?
此時我的雙眼已經變得紅腫,突如其來的明亮光線讓我有些不適應,姜山無奈的臉出現在我眼前時,我不禁想逃開。
奧克蘭海港大橋上的蹦極台是全世界第一個建立在海港大橋上的笨豬跳台,有40米高,不過從遠處看去,似乎也沒有多高。我其實是有恐高症的,但在橋下看的時候也不覺得這有多麼恐怖,便放心地去橋下的指定地點量體重、戴帽子,等到裝備完畢,我們就排隊從橋下走到橋上去。
聽著他這些話,我心裏百感交集,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但又有些怨他——他總像是在逼著我前進,儘管我在內心深處承認自己是需要這些推動力量的,我還是不願意姜山這麼說。
離開紐西蘭后,我去打悉尼網球公開賽,我滿心指望自己能儘快恢復到最佳競技狀態,但是,事與願違,在悉尼站我的狀態仍然不理想,比賽剛到第二輪,我就輸給了義大利球員。
明明付出了那麼多,可在關鍵時刻就是贏不了比賽。如果輸球的原因是對手太強大,自己一直被人家吃得死死的,倒也罷了。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失敗完全是因為不能把控自己的心理。有奪冠的實力,卻不具備奪冠的心態,這才是我的致命傷!
我一個人在平台上磨蹭了足有10分鐘。最後橫下心準備跳的時候,外國小男孩嚇唬我說:「下面可有鯊魚。」
外套罩在頭上帶來的黑暗讓我有了一點安全感,就像小孩子給自己找到個洞穴一樣,我放心大胆地哭了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