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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STAYHUNGRY,STAYFOOLISH

第三十一章 STAYHUNGRY,STAYFOOLISH

法網奪冠之後,我又進入了低潮。
我只能自己試著去舒緩情緒,姜山會幫著我,他的陪伴讓我感覺好受些。當我為自己的一個失誤沒完沒了地懲罰自己時,他會默默陪著我,當我要求休息或者訓練的時候,他也陪著我。
之後,我刻意讓自己從微博的世界和媒體的視野中消失掉,敗軍之將何以言勇。大年初六凌晨,我和姜山抵達深圳備戰聯合會杯。說起來這次澳網,倒是姜山收穫了一項「世界第一」,在本屆澳網官方網站組織的網壇「十大丈夫/男朋友」的評選中,他戰勝了高爾夫巨星麥克羅伊和NBA球星武賈西奇等人,獲評「第一老公」稱號。他獲獎的理由是:「姜山不僅是李娜的開心丈夫,也是她場邊的教練,他經常受到大滿貫妻子的怒視並成為其發泄對象。」
如果把孩子養在國外的話,我們就必須跟著孩子過來。
姜山也是職業球員出身,曾經的全運會冠軍,我們一起長大,他對我的問題和缺點非常了解。我知道自己該信任他,卻沒能擺正自己的位置,這也是導致我球場反應遲緩的問題——當對手進攻時,我不能果斷地做出回擊,反而把相當大的精力放在了與自己辯論這件事中。這一點非常清楚地反映在我的比賽中:連網球落地的弧線都變得猶豫不決、畏畏縮縮,充滿了自我懷疑而且模稜兩可了。
一個「我」會很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再訓練了,可以做那些自己一直想做該做的事情,但另一個自我還是覺得很難受,畢竟這一輩子在做這件事情,而且做到這個程度。真的很矛盾。
從美網回來后,我回到家鄉參加中網,仍然首輪出局。
其實我也知道這一點,但一直不願意承認。沒拿大滿貫前,訓練中別人說我,我會知道他們是為我好,我對他們的建議言聽計從,對自己要求非常高,托馬斯曾經讚揚我:「別的隊員可能會將教練的要求執行到80%,甚至90%,但李娜是個自律甚嚴的隊員,她可以做到100%。」但贏得法網冠軍后,我開始有點滿足了,兒時夢想,那麼遙遠的目標都達到了,我為自己狀態不好找到了一個理由。我不知不覺間把自己的位置擺高了,態度與原來不一樣了。
接下來還要打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年終總決賽。我心中一片荒蕪,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怎麼打,以及為什麼打。
值得一提的是,我的朋友薩芬娜在美網結束后給我發了一條信息。就在我沮喪到完全不在狀態的時候,薩芬娜給我發了一條簡訊:「我也有過同樣的經歷,很多人都說我怎麼怎麼不行,但是你一定要相信自己就是冠軍。」
我覺得我是很矛盾的一個人,兩面性格反差很大。有時候我拚命地訓練,把自己逼入體能的極限,有時卻不禁想,都拿過大滿貫了還這麼拚命做什麼?如果我這一階段戰況不錯九九藏書,我還可以壓制住內心的爭辯,不順的時候,兩個聲音就會同時起來,像在與自己爭奪自己。
剛打完法網時,我自信心很強,甚至覺得自己還有信心拿第二個大滿貫。但直到現在我的狀態都不是很好。我不禁開始了又一輪的自我懷疑:為什麼我每天訓練都那麼認真,比賽時還會頻頻陷入困境?
我從小成長的環境導致我非常需要別人推動我、逼著我,所有曾經推動我進步的人都具有類似性格。以前托馬斯具有這樣的能力,他一路鼓勵我、指導我,在我需要鞭策的時候,他會毫不留情地督促我奮進,當我出現錯誤時,他也會尖銳地指出問題所在。但莫滕森為人太好了,他曾經說「我不希望這樣,我希望你自己能做好,不是我告訴你你應該怎樣做」。他覺得我們在球場上是合作關係,是朋友,是互相一起前進,並不是推著我前進。他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要給你自己機會,讓你去犯錯。」因為他就覺得我是那種一旦出現失誤就會特別懊惱的球員,他說:「你要想開,要給你自己犯錯的機會,人不可能是完人,誰都會有發生錯誤的時候。」
說來也怪,每當想到未來,想到我們的寶寶時,我的心情就會好轉。
我就在這種狀態中迎來了中網,賽前兩天我上吐下瀉,我向組委會遞交申請,希望能晚一天參賽,這樣就可以有多一天時間調整。但WTA辦公室的人說他們沒有權力,中網已經把票全部賣出去了,我必須要打第一場。
在莫滕森離開后,姜山又一次回到「教練」的位置上。
這段時間,我和我的團隊都異常嚴肅,我們意識到:必須改變這種狀況了。
可愛的「娜離子」們呼喚我忘掉不愉快,趕緊回家過年。為了感謝他們,龍年初一,我在微博上給粉絲留言:「今年的澳網結束,希望明年以更好的狀態出現在澳網賽場上,明年見!中國新年快樂!」
這之後的比賽就像龍套走場一樣,我完全沒有取勝慾望,我羞愧難當,因為我知道自己心中真正渴求的就是一件事:讓比賽快點結束吧。
姜山和我一樣明白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大滿貫是所有網球運動員至高無上的目標,所有打網球的職業選手都想拿大滿貫。但80%——90%的球員拿過大滿貫后,都會有一段時間的迷茫。因為要適應大滿貫冠軍的身份。這個身份適應包含理想構建、下一個目標、生活整個排序,以及對教練的選擇認可、對生活慾望的基本要求。
我自己也想去調整。但是訓練場上不管他說什麼,我都靜不下心來聽他的建議。他希望我按照他的要求去做,但我做不到。
有些人恐懼父母離去,或者江郎才盡還有衰老。我比較恐懼的是怕以後會埋怨自己,就是在力所能及時沒有努力做一件事,當沒有機會再去九*九*藏*書做時,會責備年輕的自己。
我覺得很抱歉,莫滕森很好,但我們不適合。這很像男女之間談戀愛,對方也許很好,也許很優秀,但就是和你不合拍,你們之間沒默契。
這種信心一直延續到中國農曆兔年除夕那天,我在1/8決賽中浪費了四個賽點,克里斯特爾斯贏得了比賽。
這太正常了,當你完成人生目標時,其實是你生活最寂寞的時候。這是恐懼和擔心產生的時候,因為完成了目標會想還可以做什麼。
姜山說:你心態變化了。
他人非常好,什麼事都依著我,我做的任何事情,他都可以從中找到積極的一面,但他沒有明確指出我的弱點和錯誤在哪裡,單純的鼓勵無法讓我應對比賽中的險象環生,我需要一位能從技術上指導我的師長。
但無濟於事,我依然在谷底徘徊,甚至會敗給資格賽上的小將。
這種對自己負責的態度應該來源於父母,根本不是學校教的。學校教的只是知識。我們小學課本最開始告訴你:愛人民、愛祖國,到大學才教你:不要隨地吐痰。這其實完全是錯誤順序。我最恨自己打球時沒有自信,長期在運動隊,集體式的教育,導致自己做任何抉擇時都總在猶豫,沒有自信,不敢肯定這件事做得對不對、做完2後會得到什麼結果。運動員們可能更會被這個問題困擾,因為自己要頻繁面對輸贏,從小面對的東西特別直接。教練喜歡通過比較來打擊球員的自信,確立自己的權威地位,這也是不科學的。每個人都不一樣,沒有什麼可比性。
奪得法網后,我參加了多項賽事,結果都是一輪游。當一切都降到谷底的時候,我反而重新擁有了信心。情況還能壞到哪去呢?這已經是最壞的時刻了。
中國小孩的不自信來自於父母。為什麼外國人都比中國人自信?因為老外的孩子都是自己長大的。我們在國外待了很多年,大家都看到外國人怎麼帶孩子,對孩子的主動性從不約束。孩子會覺得,只要不是違法的,或是有嚴重錯誤傾向的,都可以去嘗試一下,比如我今天選擇打網球,或者選擇讀書、打籃球、玩遊戲,他都會很自信地自己選擇,然後去做。中國孩子永遠遇事先想「我可不可以做」。這樣長大以後,遇到事情都會根據慣性先問:「這樣可以嗎?行嗎?」這兩種狀態出來的人是完全不一樣的。同樣讀完大學、受過高等教育的學生,甚至同樣讀到研究生、博士生的孩子,學識也許相仿,但他們的內在修養差別極大,他們以後的發展也會完全不一樣。
當拿到成績后,我對自己過於寬容了。縱容自己這件事一旦開了頭,後面就是無休止的退步,惰性得寸進尺地吞噬著以往的努力,最終,寬容變成了放任,我失去了對勝利的飢餓感。
2012澳網舉辦時間是1月下旬,正是我們過年的時候九_九_藏_書。媽媽曾說最大願望就是我能在家過春節,但我最終沒能在家裡陪伴她。對網球運動員來說,幾乎每年的春節都要在墨爾本公園的驕陽下度過。
德約科維奇擁有無與倫比的技巧,但2007年拿大滿貫后仍需要很長一段時間調整狀態。我們最偉大的費德勒,第一年拿到溫網冠軍后,也是在第二年重新拿到溫網冠軍以後狀態才恢復。羅迪克到現在這麼多年也只拿了一個大滿貫。薩芬2000年拿大滿貫,5年後他才拿了第二個大滿貫。他的回憶錄中就寫道:「我拿到大滿貫后每天醉生夢死。」
一年之間加冕法網冠軍,成為亞洲女子網球代表,簽訂了上億元的商業合同,榮譽和巨額合同給首次登頂的我帶來了巨大的壓力,我無法坦然和釋懷地接受這一切。
2010年澳網比賽前,我艱難地逆流而上,在腿還沒有完全恢復的時候都能打贏比賽,那時我不停地受到「心態有問題」的指責,但我對自己有信心,我知道行外人可能不太了解競技體育。人不可能永遠處於亢奮之中,有高潮就有低潮,這很正常。在那種舉步維艱的大環境下,我反而可以把自己逼到極限。
我們最終友好地分了手。
在訓練場上,姜山又變回那個嚴厲的教練,不停地對我發號施令。
可以想象,在那種狀態下,你對比賽的期望會落到史上最低:我唯一的希望是比賽儘快結束,這樣我可以趕緊回到更衣室,讓我不斷翻騰的胃安靜一會兒。
我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打不了網球,對這件事,我原來是有一點怕的,特別是做手術的時候,我不停地想:如果康復不成功,再也打不了網球我會怎麼樣?
我曾經對朋友說過:我將來的理想是當個家庭婦女,姜山到哪兒我就到哪兒,這是我理想或者夢想的一種生活方式。但我也知道,完全當家庭婦女肯定會與社會脫節。我不希望看到自己落後於時代。這幾年姜山全身心圍繞著我轉。我退役后,他去哪兒我就會跟著他去哪兒,不一定在武漢。如果他去北京,我就跟著去北京。姜山不喜歡小孩。他覺得小孩都太鬧了,但我還是很渴望有孩子。
這些球員都是在20——22歲之間奪得大滿貫,之後出現這樣的結果。而我在29歲才第一次奪得大滿貫,這意味著我已經為此奮鬥了20年。沒有一個人可以給我建議,因為沒有人體會我的生活,也沒有人理解我這樣的生活,這一輩子是我自己一個人活出來的。我沒有任何人的經驗可以分享。我是多麼羡慕威廉姆斯姐妹,或者薩芬和薩芬娜兄妹啊,他們一定可以分享彼此的感受,幫助對方儘快從迷茫中走出來,而我卻像個孤獨的旅行者,獨自在濃霧中掙扎,我清楚地聽到周圍傳來的咒罵和侮辱,卻沒有人能夠告訴我,我該怎樣做。
得知這個消息后我們倆大笑了一場九_九_藏_書。不管怎麼說,新的賽季開始了,振作起來吧。
現在我們倆的家裡就基本不放獎盃,不放任何關於網球的東西。就是不想以後小孩會有「我媽媽是誰,我爸爸是誰」的優越感。我也不會刻意跟孩子說你媽媽原來是網球運動員。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喬布斯去世后,很多人把他在斯坦福大學畢業典禮上致辭時的那句「STAY HUNGRY,STAY FOOLISH」當成座右銘。但很少有人真正知道,保持「飢餓感」,保持「愚蠢」是多麼困難,又是多麼重要。
外界質疑的聲音不斷傳來,焦灼、無助的心態如影隨形,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可以看到體育版上的大字標題:李娜狀態低迷。
他理解我心中深深的恐懼。
但是記分牌可不會給我第二次機會啊。
打美網,我首輪出局。
這一次他們說對了。
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頭鎖在籠子里的野獸,它好鬥、易怒、偏激,傷痕纍纍、殘暴無比。我習慣在比賽時打開籠門,讓它出現助我一臂之力,當我的精神力量變得脆弱的時候,就會招致那隻野獸的反噬。它不停地譏笑我、羞辱我,讓我不斷地為自己的失誤痛哭流涕或是怨天尤人。
進入2012年後,我的表現逐漸有了好轉。
「我覺得她過得很辛苦,我能做的只是陪著她,適當給一些鼓勵。」他對記者說。
帶著對重回巔峰狀態的希望,我來到了澳洲,我一直認為這裡是我的福地:炎熱的澳洲夏日讓我想起家鄉,我第一次進入大滿貫決賽就是在澳網。
「炒教練」這件事又在媒體上引起了軒然大|波,我只好不停地向大家解釋:這件事情沒有那麼嚴重,只是正常的工作交接而已。事實上,在我們運動員的圈子裡,這也是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找一個適合自己的教練,一點不比找一個適合自己的終身伴侶容易,大家在磨合期發現了問題,分道揚鑣也是十分正常的。丹麥的沃茲尼亞奇的教練是她父親,但在溫網和美網連續失利后,沃茲的經紀人也表示他們準備更換教練——難道這意味著沃茲準備炒掉爸爸嗎?當然不會!教練歸教練,父親永遠是父親,他們父女之間的感情不會因此受到影響,工作和生活不是一碼事。
美網結束后,我和莫滕森教練的合作也走到了盡頭。雖然我們只合作了5個月的時間,但是這5個月卻帶給我美好的經歷。莫滕森是位非常積極的人,任何事情他都會看到積極的一面,感覺在他的世界里就沒有不好的東西。我們的合作開始於2011年的紅土賽季,也是我們一起經歷了法網冠軍的瞬間。在合作期間,我覺得莫滕森對我更像是長輩對晚輩的疼愛,從來不會嚴厲地說話,永遠都是心平氣和地講解技戰術,從來沒有見過他有不高興的時候。可能我從小就是在擠壓的環境下生活的,所以當你給我足夠九_九_藏_書的空間發揮時,我反而控制不了我自己,也許是因為莫滕森給我太溫和的環境,到最後,特別是法網過後,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導致最後不能合作。
我們倆想的是,小孩18歲以後自由選擇一切,包括在哪裡生活,我們都不會再去干擾他們的人生。我們看過王志文演的電視劇《天道》,裏面有句話我們很同意:養兒不防老。如果我們要孩子,那一定是因為喜歡孩子,自願對他盡義務,並不是等我們老了希望他來贍養我們。我們倆的想法是,等我們老了就去敬老院之類的地方,我們不希望給自己的小孩帶來負擔。
當我離開網球場時,我會和姜山討論一些關於未來的規劃:我們都一直很抵觸將小孩交給父母帶這件事。以前對國外的教育不了解,當我們有機會走出國門,看到國外的小孩的成長環境和教育方式時,我有一種被震撼的感覺。如果將來真的退役有了小孩,我一定是全身心自己帶。小孩的第一個老師就是父母,我必須要親手撫養自己的孩子。如果可能,我希望小孩受到與我們完全不同的教育,我不希望孩子進學校后受中國教育模式的影響。在中國做個孩子太難了,競爭者數量眾多,資源有限,孩子們面臨的競爭也越來越強,容易產生攀比心,價值觀容易扭曲。我特別不喜歡這樣的孩子。姜山也有同感。他覺得中國人的不自信是產生於家庭和教育,說得再實在一點,都是家庭造成的,因為父母老是告訴孩子要去做什麼,什麼事情都安排好了。而且父母們總是採用說教的形式,不停地對孩子嘮叨:「你該洗漱了!」「你該睡覺了!」「學習去!」一切行為都是在大人的約束下形成的,小孩自己就不知道做一件事情是對還是錯,就造成他的不自信,這是所有中國人都存在的問題,除非父母敢採取放養式教育。
薩芬娜也經歷過這種處境,清楚那種感受,有些人什麼都不懂,卻非常敢於評價別人,他們自己卻完全沒有追求夢想的經歷,提出的觀點非常主觀。而薩芬娜不同,她曾是世界頭號女單球手,她曾和我一樣頂著傷痛戰鬥過,她對我所有的失望和痛楚都感同身受,她的鼓勵給了我很大的精神力量。中國人說:「良言一語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這話不假,在看到那條簡訊時,我確實感到心頭有暖流涌動。無論何時何地,我都會記得她是我永遠的朋友。
同時,我對教練的話開始充滿懷疑,當我們訓練的時候,我自己的心思總是不停地冒出來:「我原來也是那樣做的,不也拿到了大滿貫嗎?為什麼你還說我做得不夠好?」
那就打吧。
我的失望無以復加,我匆匆離開了澳洲。
WTA女選手拿到大滿貫后,都會有一個低谷,到現在為止無一例外。但我內心仍然充滿焦慮,我反覆警告自己:必須!儘快!馬上!從低谷裏面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