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你們兩個下來調查瑞剋死亡的案子，我記得當時聽他提到過她。起初他一直纏著我，我還以為他對我有興趣，但沒想到他開口閉口都是他太太。」

詹絲點點頭：「下來之前，我做了一點功課。」

「那時候我只是釐清了一些機器的問題。我懂機器。」她說。

詹絲立刻就明白他的意思。

「那純粹只是揣測——」

「而且頑固。這一點也很像。」詹絲把委任書丟在床上，走到門口，站在茱麗葉面前，和她隔著一步的距離。她聞得到那女孩頭髮上的肥皂香，看得到她鼻孔里鼻毛在晃動。她呼吸好急促。

「做什麼用？讓這個要命的鬼地方可以繼續運作下去！」茱麗葉大喊，「你吸的氧氣哪來的？是我們底下這裏循環處理出來的！那你呼出來的二氧化碳呢？我們把二氧化碳灌進土壤里。你知道石油可以做成什麼東西嗎？要不要我列張清單給你看？你用的每一種塑膠、每一種橡膠、每一種溶劑、每一種清潔劑，還有你用的電，都是從石油來的！太多了，說都說不完！」

面對挑戰，茱麗葉毫不畏縮。「本來就是不可或缺的。」她說，「不過可笑的是，拿到了也沒用。那批膠帶根本就是垃圾，不知道是哪個天才設計出那種膠帶，貼沒多久就爛掉，好像設計的目的就是要讓它爛掉。告訴你一件事，後來物資區終於把我們訂製的膠帶送來了，而且還附加了額外的數量。等我們一起上去的時候，我一定要順道去跟他們說聲謝謝。那是我們自己設計的膠帶，比他們的強太多——」

「所以，我攔截了一批。」她親口承認了，同時看了馬奈斯一眼，「你聽我說，要不是因為我們這裏維持電力供應，他們上面哪有辦法搞那些有的沒的，可是我們竟然要不到基本物料。而且，就算有時候要到了，那品質真是爛透了，簡直跟垃圾沒什麼兩樣。物資區到底怎麼搞的？難不成是因為生產額度訂得太誇張，生產線趕工趕過頭——」

「是的。你知道嗎，他很渴望看看你。要是你願意跟我們一起上去，就可以見到他了。」

茱麗葉翻了翻白眼，吁了一口氣：「又是資訊區。」

「我認為這個道理你一定懂。」詹絲說，「你對人對事有一種獨到的見解和判斷，還有你天生的性格。整個地堡就像一部巨大的機器，錯綜複雜，一旦出了問題，你必須搞得清楚零件結構，才有辦法修理。保安官這個工作，就是要搞清楚人跟人之間的關係，搞清楚了才有辦法解決問題。我認為你很擅長處理這種東西。」

茱麗葉似乎開始https://read.99csw.com考慮了。雖然她只是試探性的詢問，不過詹絲已經開始感到振奮。

「人就跟機器一樣。」馬奈斯說。

「霍斯頓，前任的保安官，他到底出了什麼事？」

詹絲笑起來：「沒有啦，他們安排副保安官去睡大通鋪。其實，我自己也寧願去和大家擠一擠，比較熱鬧。」

「如果你是真的很需要這些東西——」詹絲忽然打斷她，「那麼，你一定是不得已的，我了解。」

然後她看看馬奈斯，發現他面帶微笑，一臉得意，那姿態彷彿在說，你看吧，我沒看走眼吧，這女孩子天生就是干保安官的料。

吃過晚飯後，雪莉和馬克教他們要怎麼走到宿舍區，然後，那對年輕夫妻就互相擁抱親吻了一下。詹絲一直看著他們。馬克剛下班，而雪莉正要去上班，兩個人一起吃飯，不過，對馬克來說，這是晚餐，而對雪莉來說，這等於是早餐。詹絲跟他們說謝謝，說東西很好吃，而且很不好意思耽擱了他們這麼多時間。然後，她和馬奈斯就走出了大餐廳。此刻，大餐廳里的喧鬧聲驚天動地，和發電廠有得比。他們沿著彎彎曲曲的走廊走向他們晚上要過夜的地方。

「我不知道該怎麼當保安官。我只會修理機器。」

「既然還有人選，那你就找她吧，找另外那個女孩子。」她笑著說。

茱麗葉撇開頭。詹絲注意到，這是她第一次退縮。

「將近二十年來，我常常向人抱怨。我說的就是這個。」茱麗葉說，「在底下這裏，我們常常在開玩笑，說這個部門被塞到地堡最底下，目的就是不想讓我們擋到人家的路。有時候，真的有這種感覺。」

茱麗葉搖搖頭，轉頭看著馬奈斯：「所以，你推薦我，就是為了這個，是不是？我還覺得奇怪，怎麼突然莫名其妙找我當保安官。」

「沒錯。」茱麗葉皺起眉頭，搖搖頭，「那些王八蛋。」

「他們要你們兩個睡同一間房？」茱麗葉有點驚訝。

「等一下，他們說的是耐高溫膠帶的事嗎？」

「他是自願的。」馬奈斯補了一句。

「等我們一起上去的時候？」詹絲忽然打斷茱麗葉，問她一句。那句話是茱麗葉剛剛說的，那麼，她的意思是她已經答應要接任保安官了嗎？詹絲必須問清楚，免得誤會。

「對，沒錯。」她看著床上。零零落落的文件撒滿了床。

「明天一早我就會宣布限電。」她說，「另外，謝謝你，歡迎你加入。」

「沒興趣乾的人——」馬奈斯說，「——反而幹得最好。」他站在茱麗葉對面，背靠著牆，拇指扣在褲九九藏書子的口袋裡。

茱麗葉把頭撇到另一邊，看著另一面牆，伸手撥開額頭上的頭髮。「你為什麼不去看看我的工作日誌？」她說。「我有時間嗎？」

「我知道這可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過他們一定會找上門——」

「我們已經跟他見過面了。你爸爸看起來好像很忙，而且和你很像，很果斷，很堅定。」

「我明天就可以動工。」茱麗葉說，「明天一早，我就可以啟動備用發電機，而且今天晚上我可以連夜加班，先檢查一下墊圈和密封墊——」

「你調查過我現在的待遇？」

「那次我們下來的時候，他和他太太剛抽到簽，準備要生孩子。」馬奈斯提醒她。

「你為什麼從來不去看你爸爸？」

「沒錯，而且，我們下樓的時候，半路上已經先到他們那邊去打過招呼，事情會比較好辦。」

「他們會抗拒，不過那已經見怪不怪。以前我常常在應付他們。我會發郵件到我的辦公室，叫他們以資訊區的名義臨時開一張類似棄權聲明的文件，而且可以溯及既往，這樣一來，你們上次拿走資訊區的物料，就變成合法的了。」說到這裏，詹絲凝視著這個女孩，「前提是，你必須擔保，你們拿走的那些物料，是絕對不可或缺的。」

「想也知道。」茱麗葉說。

「你還沒出生之前，這些東西就已經都在了。」詹絲提醒她。

「還有一件事。」馬奈斯對詹絲使了個眼色，然後朝床上那些文件瞥了一眼。彼得·貝爾寧那張同意書折得整整齊齊擺在最上面。「資訊區。」他提醒她。

「那麼，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宣布『限電假期』？」茱麗葉開門見山就問。她已經在繩子上打好了結，兩手又放下來交叉在胸前，背靠在門邊的牆上。「我猜，你應該會想利用鏡頭清洗后那種氣氛，對吧？」

「沒這回事。」茱麗葉說，「我不想當你的保安官。而且我相信你口袋裡一定有很多人選。」

「你打算什麼時候開始？」詹絲問。那一剎那，詹絲突然感覺到，她之所以會希望茱麗葉當她的保安官，其中一個原因是，這女孩子不是她想要就能要得到。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詹絲瞥了馬奈斯一眼，忽然想到，多年以前，她還年輕的時候嫁給唐納，而馬奈斯還一直對她念念不忘，那麼，他會不會也是因為得不到她所以更想要她？

「我——我們不是討論過了嗎？我真的沒興趣——」

詹絲露出笑容，握住她的手。這女孩子手掌溫熱，握手勁道十足，顯現出一種絕對的自信。詹絲暗暗讚歎。

馬奈斯從房間另一頭走過來，https://read.99csw.com和茱麗葉握手：「歡迎你加入，長官。」

茱麗葉一口氣說到這裏，停下來吸了一大口氣。

「不是她，是他。問題是，他可能會比較傾向接受三十樓的指揮，而不是聽我的命令，也不見得會遵守『公約』。」

詹絲抬起手，用兩隻手指比出五厘米的寬度：「他們拿了一個檔案給我看，差不多有這麼厚。說你偷他們的物料。」

「他們提到物料被轉送的問題。」馬奈斯忽然插嘴說。

茱麗葉撇開頭。

「那些機器有那麼重要嗎？」詹絲反問她，「那些機器是做什麼用的？」

「這我知道，可是，為什麼？」她皺起眉頭，「我聽說，那跟他太太有關。」

茱麗葉握握他的手，露出調皮的笑容：「嗯，順序別顛倒了，我還有很多東西要先跟你學，然後才夠格當你的長官吧？」

「才怪。賊喊捉賊。」她氣得指著門口，「我們一直拿不到我們需要的物料，都是他們搞的鬼。幾個月前，我們的換熱器漏氣，需要耐高溫膠帶來修理，可是我們根本要不到，因為物資區說，製作那種耐高溫膠帶的襯裡材料已經全部被人預訂了。問題是，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跟他們訂了膠帶，後來，我跟一個運送員打聽，才知道膠帶都被送到資訊區去了。他們用耐高溫膠帶來測試防護衣，而且他們那邊的膠帶已經多得可以堆成一座山。」

茱麗葉轉頭看看兩個人，然後點點頭。「你必須先給我一個禮拜的時間，我要先搞定發電機。還有，我之所以答應接任保安官，是因為這樣你才會遵守諾言宣布限電，所以你要明白，在我心目中，我永遠都是機電區的人，而我答應接任，一部分也是因為我已經明白忽視問題會造成什麼後果。我在下面拚命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一種預防措施，一種保養。我不希望等災難發生了再去補救。我希望趁機器還能運轉的時候，好好照顧它，讓它永遠保持穩定狀態。我們忽視了很多問題，結果狀況就一直惡化。所以我想，如果把整個地堡看成是一部巨大的引擎，那我們機電區就像油底殼，不能輕忽。」說完，她向詹絲伸出手，「你宣布『限電假期』，我就接任保安官。」

「我的意思是，一天過去了，很快的，一個禮拜也過去了，然後是一個月，一年，很多很多年——」她差一點就脫口而出，說她自己也經歷過這一切，甚至到現在還是一樣，一直累積，一直累積。雖然她沒說出口，但馬奈斯也在旁邊。他聽得出來。「很久很久以後，你還是不肯放下那股怨氣，因為你必須用這種方式來合理九-九-藏-書化自己從前犯的錯。到後來，那會變成純粹只是遊戲，兩個人背對背，不肯回頭看對方，因為他們都怕變成那個先回頭看的人——」

茱麗葉歪歪頭，大笑起來：「你聽著，我們底下的機器你根本——」

「他被送出去清洗鏡頭。」詹絲說。

「也許當初只是做了一個小小的決定，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無數個日子層層堆疊，到後來，那個決定會變得無比沉重，不是嗎？當初，你決定不去看你爸爸。也許一開始那幾天你沒什麼感覺，因為你還年輕，而且一肚子憤怒。然而，時間久了，那些日子就會變成無法清除的垃圾，擠壓你的心，對不對？」

「比如去找我爸爸？」

馬奈斯沒吭聲。詹絲有點納悶，她是不是故意要強調「死亡」這件事？

「修理機器和當保安官是一樣的道理。」馬奈斯對她說，「那次我們下來辦案，你幫了很大的忙。你看得出來龍去脈，有辦法理出頭緒。別人忽略掉的小線索，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在你接受任命之前，有件事我們必須先問清楚。」

「你的辦公室在一樓。就在氣閘室旁邊。」

「我還沒有決定要不要接受任命。目前，我想先談談限電的事，先安排底下的工作班次——」

詹絲本來想告訴她，爸爸是她的家人，再怎麼樣都應該找時間陪伴自己的家人。但她還來不及開口，茱麗葉就轉頭看著她。「你以為我不關心別人嗎？是嗎？告訴你，你錯了。我關心地堡里的每一個人，還有底下的人，不管男人女人。有誰關心地堡最下面這四層樓，整個機電區？他們才是我的家人。我每天都跟他們在一起，每天三餐一起分麵包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死了也會埋在一起。」她轉頭看著馬奈斯，「我說得對不對？你不是親眼看過嗎？」

「我倒認為是你沒搞懂，要是沒有這些人，這些機器又有什麼用？」

「我只信任你。如果你不肯，我真的不曉得還有誰是我能信任的。另外一個人選，我已經無法再信任了。」

詹絲不理他。「我很高興聽到你的說法。」她對茱麗葉說，「而且，很可惜我的腿不中用了，從前沒有找機會多下來幾趟。在上面，我們會以為很多事都是理所當然，這主要是因為我們資訊不足，沒有搞清楚。現在，我終於明白，我應該和別的部門盡量多保持聯繫，尤其是資訊區，更是要盯緊一點。」

「對不起，問題是，底下這邊沒半個人有辦法接我的工作。」茱麗葉搖搖頭，「我覺得你們根本搞不清楚我們這邊——」

茱麗葉立刻轉過來看著他。

「你有沒有問過他，reaｄ•９9cｓｗ.ｃｏｍ為什麼從來不下來看看我？他在上面根本沒事幹，他有的是時間。」

接著，茱麗葉拿出一條細繩子，放到嘴裏用牙齒咬著，然後一手伸到後面挽住頭髮，另一手拿繩子去綁，紮成一條馬尾。詹絲一直看著她的動作。她的頭髮還沒幹，顯然剛洗過澡，身上換了另一件工作服。詹絲注意到她衣服上有一些污垢，心裏想，那恐怕是永遠洗不掉的。明天她就是要穿這套工作服去上班。

「你誤會了。」詹絲抬起手，「我是問你什麼時候可以就任保安官？」她伸手到背包里摸索了一下，拿出文件夾，攤在床上整理了一下，想找那張委任書。

「而且待遇很好，比你現在的好很多。就算你每天加班都沒那麼多。」

「那麼，我是不是必須搬到最頂樓？」

「你一定會做得很好。」馬奈斯對她說，「我認為，不管做什麼，一旦你開始用心，你就會變成最頂尖的、第一流的。而保安官這工作有多重要，遠超過你的想象。」

「嗯，要是你肯到上面來，要是你肯接任保安官，那麼，你說話就不會沒人聽了。在這整個地堡權力結構的食物鏈里，你會成為發號施令的最上層。」

「我倒覺得你根本搞不清楚我們上面在做什麼。」詹絲說，「也根本不懂我們為什麼需要你。」

「依照傳統，不管我提名什麼職務，都必須先經過資訊區的同意——」

「那麼資訊區呢？」

「耐高溫膠帶？」

茱麗葉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再說吧。」

馬奈斯要去大通鋪，和早班的工人學徒一起睡。他們幫他留了一張床，不過，詹絲暗忖，那種十幾歲孩子睡的床，恐怕比馬奈斯的身高短三十厘米，他睡得下嗎？他們幫詹絲安排的是一間小住宅，就在大通鋪外面那條走廊上。他們決定先到她房間去坐一下，那裡比較安靜，他們可以聊聊天打發時間，揉揉酸痛的腿。聊著聊著，他們都覺得這裏的人真的很不一樣。沒多久，忽然聽到有人敲門。是茱麗葉，她推開門走進來。

「哼，告訴你，不用等到我死，這些東西就都不見了。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她又把兩手交叉在胸前，背靠回牆上，「我覺得你根本搞不清楚，要是沒有這些機器，我們會悲慘到什麼地步。」

聽到最後這句話，茱麗葉似乎有反應了。她慢慢放下交叉在胸前的雙手，然後轉身看著詹絲眼睛。馬奈斯站在房間另一頭看著她們。

「你不用那麼客氣。」茱麗葉說，「每次有新人來，或是有親戚朋友來探班，我們都會安排他們睡在這裏。沒什麼啦。」

茱麗葉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