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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千年的魚子,萬年的草根

三十四、千年的魚子,萬年的草根

大自然的造化,也正應和了一句鄉諺:千年的魚子,萬年的草根。魚子和草根都是很賤的,很賤的東西生命力強,好養活,只要農田裡的一口水,山腳下的一窪潭,它們就能自生自長。
其實,在魚米豐盛的江南,無論是泥鰍還是刀鰍、布鰍,都是微不足道的,上桌的機會並不多。在身份上,它們與鱖魚、鯰魚有天壤之別,比起蟹鱉之類的美味,更是上不了檯面。光顧它們的,只有草根家庭,弄點油鹽尋常地一煮了事,鄉下不聞有椒鹽泥鰍、燉糟泥鰍、泥鰍煲或泥鰍鑽豆腐之說……除此之外,其命運下場更多的是用來餵鴨子。
今年春末的一天,朋友開車帶我去宣城軍天湖附近吃read.99csw.com農家菜。都是事先電話預訂好了的。我們走進農舍,灶頭瓦罐里燉著土雞,香氣撲鼻,鍋里炒著臘肉蒜苗,還有難得一見的腊味豬腳蹄蒸霉豆子,洗凈的菜薹就擱在一邊。後院有一老頭守著一口大鐵鍋,燜著柴火鍋巴飯。柴火堆上蜷縮著一隻肥大的麻栗色狸貓,守著這麼多美味大白天竟能上下起伏肚皮扯動酣暢地打呼嚕。最讓我眼睛一亮的,是旁邊一個小姑娘正在收拾小半簍布鰍……嘿,布鰍,真是睽違已久了!
鰍的家族裡,最多的是泥鰍,圓珠筆一般長短粗細,弄上來後到處亂鑽亂溜,滑黏黏的逮也逮不住。抓泥鰍,可以放干水用手扒盡爛泥九-九-藏-書一個個摳出來,也有一種像糞筐一樣的叫泥鰍趟子的專捕工具,攔在田溝里,用杈棍從另一頭往裡驅趕。夏天的水稻田裡泥鰍最多,招引得白鷺飛起又落下。還有一種生活在大江大河裡的刀鰍,暗褐色身子過於瘦削細長,尖嘴猴腮的,扁平的背上有一排刺,極不安分,一副到處惹事生非的模樣。黃梅初夏發大水,扳起橫跨河面的攔河罾,罾網起水時,一些網眼裡銀亮亮地一閃,是被嵌住的小魚,倒霉的刀鰍因背上那排惹禍的刺也給掛在網眼上。至於布鰍,肥而扁,有一拃長,腦袋圓潤且有兩撇鬍鬚,背青腹黃,著布紋一樣暗斑花色,極有肉感,是鰍中最味美的。布鰍不愛https://read.99csw.com鑽泥,布鰍愛的是小水溝和水坑。一場雷雨,四野嘩嘩流水,在淌水的草地上或細小的溝縫裡,你常會看到正奮力逆流而上的飽脹脹懷滿一肚皮子粒的布鰍。奇怪的是,這個傳宗接代的季節之外,你很少再能見到它們。而且居住在坑裡的布鰍似乎並不需要同外面世界溝通。取土挖了個大坑,與周圍水塘相距甚遠,但幾場雨注滿,待四周長上綠草,某一天,你走過水坑邊,發現水坑裡竟然游著一群活潑的小魚。過若干時日你再來,弄乾坑裡的水,肯定能收穫到肥美的布鰍。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水土也養一方魚鱉蝦鰍。
隨之就有一高個的中年婦人走過來,給我們燒小姑九_九_藏_書娘收拾好的布鰍。她將那些布鰍煎得兩面焦黃,個形完整,加上醬醋辣子水燜。後院的老頭也給喊過來,接了小姑娘的活,不說話,滿腹心思地往灶洞里續著柴草,時光彷彿溯回從前……鍋里透出的魚香到了無以復加時,中年婦人終於在熱氣騰騰中拿開鍋蓋,將布鰍盛入一個粗瓷盤裡端了上來。雖然烹調談不上精緻甚至說還很粗糙,只放了姜蒜和辣椒,但鮮美的本味卻非常突出。鰍類的刺一般都很硬扎,不易煮酥爛,但肉質細嫩而豐|滿,搛一條過來,順著大脊一抿就成了,滿口的肉。那就叫鮮啊!
吃刀魚、魚是吃,吃鰍也是吃,只要有味,就能怡情。有一個說法,叫「鰍不如鱔,鱔不如魚」,在我老https://read.99csw.com家那裡,是不把鰍算作魚的。我年少的時候,放過綳釣、樁釣、麥卡、絲網,撒夾子網和拖老母豬網(又稱「棺材網」)的機會也很多,因而,除了有鱗的魚,各種鰍也吃得多。只有那蛇一樣的刀鰍從來不吃新鮮的,而是和小雜魚一起腌后晒乾蒸了吃,咸鮮又耐咬嚼,極是下飯。如今遠離鄉村,想吃粗鹽板醬水燜泥鰍,就偶爾從菜市場買點養殖的鰍回家自己做。儘管大食坊里體面人物點菜絕不可能點到它,然而,微不足道的鰍,卻時常給我平淡的生活帶來久遠的回味。
此時的鄉村,又是楝樹開花的初夏。那些像一朵朵雲一樣的白鷺,該是在哪一片天空下飛起又落下?我想,白鷺停歇的地方,總是泥鰍們的家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