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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的世界 太政治的「花業」

庶民的世界

花業民營了,遊冶其間的名士和准名士們也就更自由了。淺斟低唱並肉搏相見之餘,給小姐們打分品題成了文人墨客的千古雅事,因此有了「花榜」。

太政治的「花業」

可不管怎麼說,至少在人們心目中,北方的花界總算是在政治上露了回臉,一出手就是大手筆。同樣的大手筆在袁世凱稱帝的時候,由八大胡同的同仁們,又弄了一回。那是帝制鬧得最熱鬧的時候,袁世凱在新華門裡故作姿態,扭捏著不肯出來穿龍袍。於是黨羽們鼓動各地派遣各種名目的「請願團」進京,有商界請願團、婦女請願團、農民請願團、乞丐請願團,等等,一起擁到新華門,要求袁大總統再高陞一步。而八大胡同的妓|女們,不失時機地衝出衚衕,組織妓|女請願團,跟大夥一塊起鬨。領頭的一說是小阿鳳,一說是花元春,都是民國史上大大有名的紅倌人。妓|女請願團雖說人數不多,但由於顏色靚麗,身段婀娜,特會招搖,所以引來圍觀者甚眾,如果從造聲勢的角度來看,的確給洪憲帝制添了若許聲色。
民初的文人們煞費心思在花界弄名堂,從操練模擬科舉到操練西方民主,其實就是些玩女人別出心裁的花樣。而被玩弄的對象,則乘機花熟客的錢為自己的生意做點廣告,雙方兩廂情願。很可能舊時文人治國平天下的所謂抱負,本來就是自己騙自己的鳥話,政壇與青樓在人們心目中,本是一樣髒的所在,所以逛窯子之餘拿政治開開涮,也算不上是什麼褻瀆。實際上,在那個時候,也沒有聽說過總統和總長們對妓|女分享他們的頭銜有過不滿的表示,很可能這些人一旦下了野,也會加入到評選花榜的行列。
自打晚清鬧「長毛」之後,上海這個小小的縣城陡然之間就膨脹了起來。一方面是因為洋人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一方面是戰亂把江浙一帶的財主連同財產都趕到了這裏;關鍵的是這裏地處揚子江的末端,是長江三角洲的九_九_藏_書核心,腹地遼闊,幾乎囊括了大半個中國,有著最好的經濟前景。繁榮總免不了娼盛,所以上海的花業也就一天天繁盛起來,不僅壓倒了原來的妓業勝地大同、陝州,就連北京和南京也只好自嘆弗如。上海的繁盛是由於有了洋人,洋人的租界是國中之國,雖然裏面住的大多數是黃臉漢(婆),但管事的工部局卻是白麵皮,清政府的頂帶花翎,在裏面什麼都不算。繁榮的上海養娼妓,也養文人。在這麼個華洋雜處的地方,歐風所及,文人們習染多少民主自由不得而知,但逛窯子敢大肆招搖倒是真的。不僅招搖,而且還辦了報紙渲染自家的風流韻事,把中國的報業著實推進了不少。於是,上海租界的妓|女有福了,在被按姿色才藝排成「書寓」、「長三」、「幺二」之外,還定期舉行花界「科舉」,其頻繁程度,多時達到每年四五次。每次都由小報主持,文人們推薦,選舉狀元、榜眼、探花,有幾年還按色、藝分別評選花榜和藝榜,後者走武舉的路子。
進入民國以後,由於科舉早就廢除了,大家對狀元、榜眼什麼的也膩了,新鮮的是總統、總理和督軍。所以花榜的頭銜變了,改成花國大總統、副總統、總理、總長。推舉方式也跟著民國一塊兒進步,從原來的文人寫信推薦,改為開大會投票選舉。西方的民主制度,不僅在政壇,而且在花界也得到了體現。有選舉就有競爭,跟從前妓|女坐在家裡等人評比不同,現在她們要登台競選,表演才藝;有後台、財力充足的,還要散發傳單,甚至在報上打競選廣告。在選舉中,連「執政黨」和「在野黨」的名目都出來了,有人真的提議讓野雞(沒有執照的街頭低等妓|女)以九_九_藏_書「在野黨」的身份參加競選。花界選舉惟一跟政壇選舉有點區別的,是沒有「民族國家」的限制,由於舉辦單位不同,所以你搞花國選舉,我搞香國選舉,反正上海的花界從業人員是越來越多,不愁沒有人參加。政壇上有賄選,花界選舉也一樣。曹錕選民國的總統要買選票,上海的嫖客們選花國的總統也要買選票,只是曹錕每張選票花3000到5000不等的袁大頭,花界選舉時冤大頭們買下幾萬張選票也花不了那麼多。妓|女們不僅樂意頂著民國所有威嚴的官銜招搖過市,而且還喜歡穿印有國旗(五色旗)圖案的褲子(注意:是下半身,不是上半身)。看來,總統、總長的頭銜和國旗的圖案,對妓|女們招徠客人都有莫大的好處。
花業不是花卉行業,這是個老詞兒,指娼妓業。過去不僅有花業,還有花捐、花稅,現在關於「花」的捐稅都沒有了,但花業還在。吳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里,某船妓有言道:「做官和我們做妓是一樣的。」明顯屬於吳某這個海上文人對政府官員的污衊。我的文章扯花業帶上「政治」,決無類似吳某的「惡攻」之意,所要說的,無非是清末民初曾經輝煌過的、而且照章納稅的娼妓業的一點舊事。
從被動地被人品題,到站出來競選,花界中人多少濡染到一些時代的氣息,真的起來撞一下政治的腰。當嚴復的《天演論》風靡天下,讀過點書的人口不離「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時候,在上海讀書的胡家小公子給自己改名「適」,字「適之」;而同時,上海的花界也冒出來一個「青樓進化團」,不止名字時髦,而且還能做一點時髦而又符合自己利益的事情,舉行義演,募集資金,為九*九*藏*書妓|女們辦學校。「五四」運動的時候,上海學生罷課,商人罷市,工人罷工,而妓|女也罷了工,而且積極響應學生的號召,抵制日貨,把自己的日本貨如生活和化妝用品之類拿出去燒掉。
人說有名妓而後有名士。不知是名妓培養了名士,還是名士捧紅了名妓?這個問題更像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恐怕任誰也說不清。其實,沒有做官和做了官的讀書人(士),都喜歡跟妓發生點故事,只是名士和名妓之間的故事更有傳播價值,所以留下來的比較多。清朝之前,官妓比較發達,朝廷對這項贏利很大的事業,一直堅持「公有制」原則,從業人員國家管理,收入上繳國庫。清朝時廢除了官妓制度,不過依然壓不住官紳們的欲|火,結果是民營花業一天天興旺了起來。花業民營了,遊冶其間的名士(準確地說應該是文學家和政治家)和准名士們也就更自由了。淺斟低唱並肉帛相見之餘,給小姐們打分品題成了文人墨客的千古雅事,因此有了「花榜」。科舉本是男人的命|根|子,但這個時候卻被拿來為女人打趣。花榜跟金榜一樣,分狀元、榜眼、探花,然後是二甲、三甲,凡是上不了榜的,「輒引以為憾」。其實,這種盛事據說早在清朝初年就有了,但一般是偶一為之,而且都在江南。此時北京由於朝廷明令禁止官員嫖娼,所以大家都改了去逛「相公堂子」(優人),自然也就談不上給妓|女評「花榜」。
關於娼妓業繁盛,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中國人的婚姻是生育型的,家庭的軸線是父子。所以,做妻子的在性生活方面往往不那麼在行,男人要追求性生活的快樂,不得不到性|技|巧比較高的娼妓那裡,所以即使妻妾成群,男人還是要嫖。不過,https://read.99csw.com中國歷史上也曾有過性方面很開放的時代,即使是夫妻之間,也浪得緊,卻不見娼業因此有所衰敗。所以,這種說法雖然不能說一點道理也沒有,但更像是給男人找的尋樂的借口。在這麼大的中國,一回到歷史那裡,理論總是要觸霉頭。反正不管怎麼說,中國的娼業,或者說花業一直很繁榮就是了。王朝興也罷,亡也罷,反正人家商女都在唱后|庭花,基本上不受干擾。
洪憲帝制雖然很快就在各地的反對聲中銷聲匿跡,一世之雄的袁世凱也翹了辮子,但八大胡同可從此跟民國政壇結下了不解之緣。這回不是名妓跟名士搭伴了,名妓跟高官,而且是現任的高官關係更密切。其實,還在袁世凱的時代,政府高官公然逛窯子已經是家常便飯,被後世傳為佳話的蔡鍔與小鳳仙的故事,其實不過是在京高官的一項業餘活動。只是袁世凱死了以後,高官們的公事也挪到衚衕里辦去了。馮玉祥回憶說,當年他上京辦公事,卻被拉去吃花酒,人還沒坐定,呼啦啦來了一群妓|女,一屁股坐在總長(中央政府的部長)腿上,就揪鬍子打耳光,總長還哈哈地笑。丘八出身的馮玉祥少見多怪,其實民國的政務,多半是在衚衕里決定的。政壇風雲,戰場煙雨,都多少跟名妓的石榴裙有那麼點關係。政府官員如此,國會議員更是八大胡同的常客,他們除了在國會開會的時候互相扔墨盒摔椅子打架之外,基本上都泡在衚衕里。民國第二屆國會,被人稱為「安福國會」,安福者,八大胡同之一的衚衕之名也。說起來,畢竟北京是首都,當上海的妓|女還滿足於花國政府官員的虛名時,這裏的姐妹們已經把政府帶國會一起給操縱了。
從選花國總統到動員花國愛國,時髦的事九_九_藏_書情上海人總是做得多。相形之下,北方的花界聲音似乎沒有那麼響,但對政治的參与,卻相當地深。庚子國變,八國聯軍打了進來,滿清朝廷作鳥獸散,沒走的王公大臣,不是吞煙就是跳井,奉命議和的李鴻章又遲遲不肯進京;這時候據說實際上是一位石頭衚衕(八大胡同之一)的名妓成了主事的了,她就是曾經做過狀元如夫人的賽金花。賽金花出身蘇州妓家,陪著狀元公洪鈞出過國,會幾句洋涇浜的德語。人們都說她跟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睡過覺,吹枕邊風,吹得北京並北京的老百姓少受了不少禍害。其實,在賽金花故事之前,義和團就曾經捧出過一個船妓出身的林黑兒,說她是黃蓮聖母,指望她可以閉住洋人的槍炮。那時候,林黑兒乘八抬大轎,幾十個團民護衛,招搖過市,任你是科門高第還是朝廷命官,都得對她行禮如儀。林黑兒本人也經常從袖裡拿出一包螺絲釘,說是昨夜夢裡元神出竅,從洋人大炮上拆下來的。事實上,這兩個妓|女的事迹都是人們編的故事,賽金花的故事由南北文人合謀編出,水平比較高,而且不太好驗證,所以至今仍然有人信。而黃蓮聖母的神話當時就露了餡,加上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文化不高,故事編得不圓,所以同是妓|女,林黑兒只好屈尊于賽二爺(北京當時對賽金花的稱呼)之下。其實,林黑兒至少真的在義和團里干過,算是參与過政治的最高形式——戰爭,而賽金花原本什麼都沒有做,只是趁亂做了幾單外國生意。
自清末民初以來,妓|女一直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其特殊就在於,這些妓|女在家為平民女的時候,做夢都見不到的大人物,做了妓|女之後就都見到了;不僅見到了,而且還見識到了這些人的滿腹「經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