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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幕 筆杆子和槍杆子 在新軍與舊軍之間

第八幕 筆杆子和槍杆子

在新軍與舊軍之間

但是,這種擔心和防範,卻極大地激化了新軍的「異動」。辛亥革命各地新軍的造反,幾乎都是在彈藥被控制的情況下展開的。武昌起義,最先開槍用的彈藥,是革命黨事先偷運進來的。雲南起義,西安起義,新軍所用彈藥,都是早先借打靶的名義藏起來的。駐守南京的第九鎮新軍,武昌起義之後,彈藥供應全被切斷,全軍只剩下歷次演習所余,每人不足五發,還被借故調離城區。而張勳的江防營(巡防營的一種)和其他防營,卻彈藥充足,要多少有多少,被兩江總督張人駿和江寧將軍鐵良調到身邊擔任城防主力。藩司樊增祥屢次勸諫,擔心如此輕此厚彼,會激成變亂,但張人駿就是不放心。厚此薄彼的對待,使得原本就勢同水火的新舊兩軍,矛盾迅速激化。
新軍與舊軍的區別在於,新軍不僅採用西式編製,軍、師、旅、團、營、連、排(只是稱謂不一樣,可以理解為翻譯的不同),而且有西方軍隊的步、炮、馬隊的配置,有後勤部隊和參謀人員,還有醫官和軍樂隊。其武器,也盡量按西方,特別是普魯士陸軍的裝備規格裝備。也就是說,所謂的新軍,就是完全普魯士模式的軍隊,是https://read.99csw.com一支徹底西化的軍隊。但是舊軍就不同了,雖然說,淮軍當年也是用洋槍洋炮武裝起來,而且採用洋操訓練,但它的編製,還是勇營制,沒有西式軍隊的後勤以及參謀部配置,即便所謂的洋操,也是練兵不練官。軍官作戰指揮,不會看地圖,沒有參謀人員,全系舊式戰法。改編成巡防營的淮軍,編製稍有變化,但大體如舊,因為當時變革的思路,巡防營類似於後來的武裝警察部隊,而殘留的綠營、湘軍則逐漸轉成警察。
自清朝開始實行新政始,中國的陸軍就有了新軍與舊軍之分。所謂的新軍,就是指兩部分部隊,一是以袁世凱小站練兵編練的新建陸軍為基礎的北洋軍,二是隨後各省先後編練的新式陸軍(嚴格地說,還應算上改編為新軍的部分八旗)。而舊軍,則主要是指由淮軍發展而來的巡防營。自太平天國覆滅之後,淮軍就是清朝的國家軍隊的主力。即使甲午戰爭表現不佳,編練整頓,組成所謂的「練軍」,也只能在淮軍的基礎上進行,另起爐灶的只有小站新軍和張之洞的自強軍。但是,另起爐灶的兩支小部隊,後來居九九藏書然取代淮軍的國家軍隊的地位,變成老大。而淮軍除了少部分被改編為北洋軍之外,大部則退而成為巡防營。在當時,除了淮軍改編的巡防營之外,在中國的土地上,還有早就半死不活的綠營、湘軍,以及大批未改編的八旗兵。這些軍隊都算是舊軍。
可是,這麼一來,綠營和湘軍倒沒什麼好說的,原本就氣息奄奄。可淮軍從原來的國家正規軍,降格為警察部隊,裝備、待遇都比新軍差一大截,落差太大,心境好不了。見到鼓樂齊鳴,服裝鮮亮的新軍,難免酸酸的。加上新軍雖然按西法訓練,而且西式配置,但畢竟多為新招之兵,軍官大抵軍校學生,新固新矣,但卻從未經過戰陣。參謀雖然有,基本上不會用。輜重、後勤、軍醫、軍法之類,大抵也是樣子貨。而由淮軍改編的巡防營,雖然仗打得不怎麼樣,但畢竟打過很多。在那個時代,武器的進步還相當有限,軍隊就是這樣,打過仗,老兵多,就比較能打,沒打過仗,老兵少,初上戰場,難免露怯。論戰鬥力,新軍的確不如一些訓練不錯的巡防營,比如張勳的部隊,就相當能打。新軍一對一,實際上打不過他們。所以,自從1907年改制read.99csw.com之後,新舊兩軍的裂痕就擺在那兒了,兩下互相看不起。比較而言,舊軍的酸勁更大些。
受到信任的舊軍,氣焰高漲,屢次挑釁新軍,有事沒事,就在新軍營地周圍放槍。新軍士兵外出,屢屢被舊軍刁難尋釁。第九鎮留守南京的士兵,外出被舊軍逮捕。江防營還派出間諜,化裝成小販,偵查新軍軍情。新軍還沒「叛變」,就已經領到了叛軍的待遇。
說實在的,當時的第九鎮鎮統徐紹楨,其實並非革命黨,是否傾向革命,都很難說。但是,這樣的歧視和防範,卻生生把他推到了革命黨一邊。他屢次通過樊增祥疏通,要求取消歧視,但均無結果。正如他說的那樣,他所在的部隊,不僅被當道以路人視之,而且以亂黨視之。他還沒叛,刺殺他的人都派出來了。所以,他是不得不叛了。雖然說,在當時的情形下,第九鎮早晚得有所動作,但未必會成建制地起義,個別部隊的造反,跟整個師一起動作,還是有區別的。
可是,隨著新軍的規模日益擴大,安徽和廣州新軍的叛亂,使得新軍忠誠問題開始凸顯。朝野的保守勢力,開始誇大新軍的「異動」,一些的地方大員,也加緊了對新軍的防範。九_九_藏_書在清末最後兩三年裡,各地新軍普遍遭遇歧視。地方督撫寧可依賴巡防營,也不肯相信新軍。原本作為國家復興希望的新軍被冷落、歧視,而計劃要整改淘汰的舊軍,卻成了救命的稻草。中國的改革,在最早進行的軍事領域,進入了弔詭區域:統治者擔心原本救急的變革利器,居然化為要自己命的兇器。
當然,決心反叛的徐紹楨和他的部下,顯然低估了張勳江防營的戰鬥力,居然在上海方面接濟的彈藥未到之時,就貿然發動對雨花台的進攻,結果大敗虧輸。幸虧革命的浙軍、滬軍和鎮軍(鎮江)齊聚南京,局勢才轉危為安。革命方面總有好消息,而守城的張勳,卻一點救援也得不到,南京當然守不住。即便如此,最後南京城雖然拿下,棄城而走的張勳部隊,卻基本完好地撤到了江北,為他日後的東山再起,留了本錢。
改革的產物,危及改革者自身,這似乎是西方政治學者探討后發國家改革的一個結論。其實,這個結論是不存在的。改革產物的「叛變」,情況非常複雜,但普遍的叛變,則大多是因為發動改革的統治者過於滯后,成了改革的障礙,轉而威脅改革產物的生存。清朝的新軍,不見得必然會成為九-九-藏-書推翻王朝的動力。在清政府親貴上台之前,幾次新軍造反,都是小規模的,沒有得到新軍普遍的響應。即使武昌起義之後,南方新軍普遍不穩,但同樣作為改革產物的北洋軍,依然沒有動。而一向被視為可靠的巡防營,也有反叛的,湖南和陝西的防營,幾乎全數參加了起義。看起來很落後的軍隊,很容易被幫會滲透,只要形勢有利,誘惑足夠,這些嗜利的黨徒,也一樣會背叛朝廷。其實,在武昌起義前,革命黨人的數次起義中,也有防營被策動參与叛亂的事例。只是防營的不忠,往往被朝廷中聲音頗大的保守勢力視而不見,他們就是喜歡盯著新事物,挑這些事物的錯處,甚至不惜把螞蟻說成大象。對於清政府而言,改革當然有風險,但不改就是死路一條。對改革風險的掌控,最關鍵的,在於自身的同步進化。具體對於當時的清政府來說,就是早一點實行憲政,真正的憲政,而不是借憲政之名把權力收到滿人親貴手裡。如果清政府能聽從立憲請願的呼聲,早點立憲,跟地方士紳分享權力,那麼新軍中的穩健派就會得勢,革命黨就算活動,也無機可乘。如是,新軍不僅不會成為埋葬王朝的那把鐵鍬,反而會成為支撐王朝的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