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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幕 國人的民主旋律 預備立憲:中國第一個議會的誕生

第九幕 國人的民主旋律

中國人其實也會投票,只要有人教,都學得會。

預備立憲:中國第一個議會的誕生

除了王公親貴之外,無論在朝官員還是學者,大抵也是傳統意義上的士紳,所以,據台灣學者張朋園統計,諮議局的議員具有生員(秀才)以上功名者占將近九成,資政院議員有功名者的比列類似。而且其中十分之一強的人,受過新式教育,多數為留學生。因此,當時試行的代議制,實際上成立的是紳權機構,不是民權機構。不過,在當時整體上民眾對於西方代議制極度陌生,完全不了解,對於投票甚至感到害怕的背景下,這種由士紳主導的立憲預備,無疑是合適的。畢竟,中國社會的特點,在文化和政治上,都是以士紳為代表的精英主導,有著長期的士紳自治的傳統。民眾雖然習慣於在皇權治下生活,但他們真正信任的,卻是身邊的士紳。他們已習慣於讓士紳代表他們的發言,同時也讓士紳主導文化和社會生活,不僅由士紳出頭辦公益,而且由士紳出面保護他們的安全。如果立憲意味著分權的話,那麼朝廷也只能把權力分給士紳,無論如何分不到普通民眾那裡。事實上,如果我們仔細剖析一下傳統鄉村社會就會發現,中國的鄉里社會,不僅存在著血緣倫理上的等差結構,人的發言權,也同樣存在著等差結構。即使宗族議事,發言權的大小也是不均等的。小人物需要大人物來代表,即使代表不夠充分,也只好如此。士紳由於文化上的絕對優勢,所以,在整個社會沒有發生根本性的現代化和城市化的變革之前,在邁向民主之初,紳權代表制的出現,是必然的。有人比較過諮議局、資政院和民國時期兩屆國會的議員,發現還就數清末這種准議會的議員的素質最高。
「保中國還是保大清」,這是戊戌變法時就提出的問題,保守派藉此刁難質疑改革者的。在清朝預備立憲過程中,這個問題的陰影,一直沒有消失,成了折磨最高統治者的一道魔咒。客觀地說,就立憲派中的康有為和梁啟超他們而言,保中國是主要目標,保住中國,順便也保了大清。而對於在朝的當政者而言,尤其晚清權貴,則保大清是第一位的,順便保中國。實際上,在這兩者之間,還有一個第三者,那就是革命黨人。1905年,革命黨人組合成同盟會之後,實力大增,不容小覷,而革命黨則是只保中國,不要大清。
其實,當時中國改革的背景,是列強的瓜分危機,是他們在中國劃分勢力範圍的具體步驟,是日本完成吞併朝鮮的最後一步,是日俄兩國在中國東北的軍事存在。所以,才有「保」的議題。其實,就算是晚清頑固派,也未必能心甘情願接受附庸國政權的地位,因為他們也知道,一旦到了這一步,離徹底亡國,也就不遠了。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使對於在朝當政者,保中國和保大清也是一回事。保不住中國,大清也就沒戲。如果有人熱心積極地保住了中國,同時不排斥大清,自然也就保住了大清。所以,在有人拚命要驅逐韃虜的時候,大清當權者的最佳選擇,其實就是和立憲派一起,積極推動立憲。從這個意義上說,立憲是一種規避革命的最佳路徑。這一點,朝廷的當家人非常清楚。所以,儘管1908年拍板預備立憲的西太后和光緒死去,接班的皇族親貴,少不經事,拚命抓權,但對於立憲卻從不含糊。年紀輕輕而且出國見過世面的攝政王載灃,據他兒子溥儀後來回憶說,對西方的事務其實很感興趣。所以,在他的當政期間,作為立憲準備的諮議局和資政院相繼登場。輿論開放的尺度也越來越寬,對於立憲派的提前立憲請願,雖然沒有全部答應,但也答應比原來縮短三年。只是,這些少年親貴,僅僅堅持了立憲,但立憲對於當時的中國,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們卻不甚了了。似乎在他們眼裡,只要按既定方針立憲了,革命就可以避免,中國,或者說大清就可以安全了。
事實上,即便是欽選議員,選上的大部分也是士紳出身,屬於社會中有身份的精英。他們的出身和做派九九藏書,決定了他們即使是皇帝欽選的,也不可能無原則地成為投票機器,更不可能毫無原則地按明明沒有道理的官方意圖說話。因為他們是中國的紳士,紳士有紳士的風度,即使是強權,也不可能輕易讓他們逾出自己的本分,更何況,當時的皇權,遠遠沒那麼強勢。毫無疑義,凡是民選議員執意要爭的事情,按道理都是他們比較有理的。紳士討論問題,明顯有理的事情,說起來就理直氣壯,反之,就話拙氣短。所以,每逢資政院起爭議的時候,欽選議員往往默不做聲,有的,甚至「助紂為虐」,為民選議員幫腔說話。所以,欽選方面靠議長多出來的三票的微弱多數,根本不起作用。不僅議會辯論,民選議員佔壓倒優勢,就是表決,官方也占不了便宜。顯然,若要操縱議員,皇帝欽選部分還是太少,人員也過於精英化,如果他們把議會擴大到一千人,欽選八百,塞進大量只知表決方便操控的傻子,多少還有點戲。
必須要一提的是,諮議局和資政院的聲音,往往會經過報界的放大,形成巨大的輿論壓力。載灃這樣的少年親貴當家之後,雖然辦事遠不及西太后老練,但媒體的開放程度,卻大了很多。不僅上海租界內外的報紙囂張無比,連天津、北京也有了敢說話的報紙,革命黨人居然能鑽進北京,在朝廷鼻子下面辦報,對朝政說三道四。這也是為什麼從中央到地方的議員們,都那麼硬氣的原因之一。
朝廷在議會吵吵鬧鬧,總是跟自己過不去的情況下,並沒有放慢立憲的步伐,作為立憲準備的步驟,1911年5月,朝廷推出了責任內閣。可是,這個親貴朝廷,一邊立憲,一邊卻在收權,責任內閣,實際上是皇族內閣,裏面都是他們自己人。同時,還大張旗鼓地從地方收迴路礦權。他們沒有明白,士紳們主張立憲的本質是什麼?無非是要跟他們分享權力,尤其是行政權力。親貴們對於立憲多少有一點制度迷信,以為只要立憲的形式在了,大清也就保住了。可是,這種收權立憲的做法,徹底傷了士紳們的心,所有立憲請願的領袖們,都一致認為朝廷搞的是假立憲。這種時候,平時革命黨的排滿宣傳就起作用了,果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他們一腔熱血換來這麼個結果,失望之極。以至於湖北諮議局議長湯化龍,在辛亥武昌起義一爆發,馬上就跟造反者摻和到了一起。北京的資政院開會,憤怒地叫罵,嚷成一片。先是眾聲一起聲討郵傳部,郵傳部尚書盛宣懷不敢到院接受質詢,派了代表,結果代表被罵得無地自容。接下來,皇族內閣被否決,新的責任內閣被選出(居然還有人投了黃興一票)。資政院通過了關於立憲的十九條信條,交由皇帝認可頒布。明確提出,皇帝之權以憲法所規定者為限;憲法的制定、修改權在國會;內閣總理大臣由國會公舉;如果總理大臣不受議會信任,或者下台,或者解散議會舉行大選;國會有批准訂約之權,有制定審核預算權等等,還特別規定,皇族不得擔任總理大臣,皇帝統帥軍隊,但對內使用必須經國會同意,皇室開支,由國會議決。按照這個信條,當初預備立憲時的二元君主制,已經完全變成了君主立憲體制。除了保留了一個皇帝之外,這個國家跟辛亥革命后建立的國家,在本質上沒有太大的區別,都是代議制國家。實際上比立憲派立憲請願的目標,還要進了一大步。資政院的決議,只有要求處死主張鐵路國有的郵傳部大臣盛宣懷的沒有被執行,因為列強不許,還派兵把他護送到了青島。但是,到了這個時候,皇室再怎麼表態,都沒有人關心了,一切都晚了。不久,大批議員就開溜了,回到家鄉革命去也。什麼都想抓在手裡的滿人親貴,什麼都丟了,丟得乾乾淨淨。中國第一個議會,就這樣結束了。
1910年資政院彈劾軍機處案,非常典型。此案的起因是這樣的,該年湖南巡撫楊文鼎開辦地方公債,未九-九-藏-書交本省諮議局議決,擅自開始發行。湖南諮議局議長譚延闓抗議無效,憤而將該案提交資政院核議。自然,資政院對於這樣明顯的侵權案件,馬上核議上奏。然而,朝廷調查此案之後,說未交諮議局議決,僅僅屬於疏漏,而公債照發。這樣的處理,無論如何都讓議員們難以服氣,在議會裡吵翻了天。幾位議員中的「大嘴」,比如江蘇的雷奮、湖南的易宗夔、羅傑,直隸的劉春霖(最後一任狀元),先後發言,據理力爭,會場上掌聲雷動,連欽選議員,也紛紛附和。但是,如果資政院是議會,那所對應的行政機構,應該是內閣,即使像日本的體制,內閣也要對議會負責。可是當時沒有內閣,軍機處不是內閣,僅僅是皇帝的秘書班子。而皇帝(實際上是攝政王)是事實上的行政首腦,可是這個行政首腦,卻又是握有最後決定權的國家元首。資政院上奏之後,朝廷如此處理,雖然經手者是軍機處,但卻是以皇帝名義處理的。議員們這口氣咽不下去,但要抗爭,卻不好衝著皇帝。所以,就以政務玩忽為由,要軍機處到資政院來答覆質詢。軍機處一向是口銜天憲的,根本不予理睬。資政院改由咨文質問,軍機處答覆,只有內閣才能對議會負責。這個案件還沒了,雲南和廣西又接連發生兩起巡撫侵權事件。這下沒等朝廷拿出處理意見,資政院就決議彈劾軍機處。軍機處一見鬧大了,而且自己這邊沒理,趕緊妥協,答應對違規的巡撫加以處理。但是已經晚了,這邊資政院不依不饒,討論了半晌,堅決不肯撤銷彈劾。事實上,按當時不倫不類的體制,資政院應該是沒有彈劾軍機處的許可權的,因為按憲法大綱,皇帝握有最後決定權,而軍機處僅僅是皇帝的秘書班子,不是什麼弼輔,而皇帝是不能彈劾的。只有體制變了,成立責任內閣,才可以彈劾。但是,資政院卻不管這套,經過討論,雖然個別欽選議員琵琶半抱地為朝廷說了幾句話,但彈劾案依舊以多數通過上奏。皇帝將此案打回來,議員們再次抗命,批評皇帝的硃諭不符合憲政精神。有人甚至說,如果皇帝不答應,乾脆解散資政院算了。最後,資政院居然依然以一百零二人的多數票支持繼續彈劾軍機處。議案進呈之後,攝政王只好留中不發。事實上,這樣的議案,早就超出了資政院的許可權,可是朝中卻沒有人指出這一點。

二、從諮議局到資政院

1905年,在清廷宣布預備立憲的時候,江蘇的學生們編了一首歡迎立憲歌,有歌詞道:「和平改革都無苦,立憲在君主。」期待和平改革,和平過渡,上下無苦。可是,立憲在君主,毀了立憲也在君主。毀了立憲,君主也就沒了。
這樣的認識,不僅是報界的呼籲,也不光是趨新的知識界的共識,有實力的在野士紳,比如張謇、湯壽潛,在朝的大臣,比如張之洞和袁世凱,甚至一些王公親貴,溥倫、載澤,甚至當政的奕劻、鐵良也做如是之想。這在某種程度上,得感謝嚴復,也得感謝義和團,他們從正反兩個方面,把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思想,注入了這些大人物的大腦。如果說,戊戌變法時學習日本,僅僅是個剛剛開了頭就斷掉的序曲,那麼,清廷新政時期學習日本,才真是熱潮。不僅在短時間內,幾萬人湧入日本留學,而且日本的專家,從軍事教官到幼兒教師,也成批地來到中國。當時朝野的立憲呼籲,也是比著日本來的。其實,按制度史上的分類,當年日本的制度,還談不上是君主立憲,僅僅是一種二元君主制,雖有憲法,但君權還是高過民權。當時的世界,實行二元君主制的典型國家,除了日本還有德國,而日本其實是學德國的。此時的中國立憲,也一直在拿日本和德國說事,但是大家心目中,更在意的是日本。只是,中國朝野鍾情立憲的人,原本是同床異夢。有的人拿日本說事,是存心含糊,借日本暗度陳倉,最九*九*藏*書後真的搞立憲。有的則是真心移植日本制度,看上的就是日本的君權至上。更多的人,其實對什麼叫立憲,不甚了了,只是想借立憲跟滿人進一步分享權力。醉心立憲的人,有的揣著明白裝糊塗,有的則真是糊塗。
我們看到,無論諮議局還是資政院,都還不是議會。即使連日本那種二元君主制的議會也不如。因為,它們既不能選舉行政機構人員,或者議會多數黨組閣,同時也不能真正制定憲法。但是,它們也不是以往教科書所說的,僅僅是一種朝廷的諮詢機構,橡皮圖章。儘管諮議局和資政院存在的時間不長,但在清朝的政壇上,卻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出現了來自民間的聲音。士紳集團在現代政黨政治尚未出現的情況下,很好地利用了這個平台,發出了自己的聲音,改變了中國政治傳統的模式和走向。
20世紀初的中國,是個變化特快的地方。在1900年還在舉國上下狂熱排外,逢洋必反,推崇弄神弄鬼的義和團,轉眼,到了1903年,就開始舉國上下嚷嚷著要按西方的要求改革了。充滿了阿Q氣息的總理衙門,就在這一年,變成了外務部。1904年,官制改革,軍事改革和司法改革還沒啟動,朝野上下就開始談立憲了。及至1905年上半年,日本在日俄戰爭中打敗了俄國,中國人的興奮,大概僅次於日本人。在他們看來,日本這個黃種人的國度能夠打敗一個歐洲強國,全賴於他們的制度——人家立憲了。所以,中國要想翻身,唯一的途徑是學日本,也來個立憲。
不管大家肚子里的打算如何,反正在朝野上下的鼓噪下,海歸留學生們趁最高層集體學習之機,幾番進宮講課開導,或者忽悠,其中講得最好的,就包括後來被罵成賣國賊的曹汝霖。西太后被告知,立憲之後,晚清皇室的權力不僅不會削弱,而且會更加鞏固。無論她真信還是假信,日本的樣子擺在那裡,列強的虎視眈眈在刺|激著她的神經,不由她不動心。即便如此,她還是要「眼見為實」一下,派出了五大臣代為耳目,出國考察憲政。五大臣中載澤、紹英、端方是滿人,而徐世昌和戴鴻慈則是著名的老成可靠的漢臣,沒有一個洋學生,更沒有一個跟康梁有過瓜葛,沒有理由不被信任。五大臣考察了日本、英國、法國、比利時、美國、德國、義大利、奧地利、俄國。走馬觀花,體會不是沒有,但考察報告的撰寫,最後卻偷偷落在梁啟超手裡。這樣的報告交上去,朝廷沒有理由不動作了。當西太后問五大臣中最能幹的端方立憲怎麼樣的時候,端方回答說,立了憲,皇帝就可以世襲罔替。一句話,打消了老太婆的顧慮。1906年9月1日,朝廷宣布實行仿行立憲,從1908年開始,九年為期,到1917年,正式實行立憲。此前為預備立憲期,在預備期實行立憲的各種準備工作。成立各省的諮議局和中央的資政院,就是預備立憲的重要步驟。
作為國家的准代議機構,資政院的議員,是由兩部分人構成的,一共二百人,一半由各省諮議局推舉,屬於民選議員。一半由皇帝欽定,屬於欽選議員。欽選議員中,宗室親貴以及滿漢蒙王公貴族四十八人,各部院的官員三十二人,學者和納稅大戶各十人。由於新疆未辦諮議局,所以該省應選的兩名議員空缺,所以,欽定議員,也相應減少兩人,一共一百九十六名議員。但由於資政院的總裁副總裁(議長副議長)和秘書長也是欽選,也議員享有表決權,所以,欽選者具有優勢。

三、准議會的聲音

實際上,不僅朝廷拿立憲或者預備立憲來規避革命,革命黨也意識到了,只要清廷真的立憲了,他們的革命就有流產的可能。所以,恰在清廷的預備立憲期間,革命黨人盡其所能,組織了一系列起義暴動和暗殺,目的就是爭取趕在清政府完全立憲之前,推翻這個政府。規模比較大有1906年的萍瀏醴起義,黃岡與七女湖起read.99csw.com義,1907年的防城、鎮南關起義,1908年欽州馬篤山起義,河口起義,以及1907年光復會發動的皖浙起義,在這次半流產的起義中,安徽巡撫被殺,給了清廷極大的震驚。1908年和1909年安慶和廣州新軍起義,成建制的新軍發難。各地的小規模流產的起義,簡直不勝枚舉。這些起義暴動,都或多或少跟清朝的預備立憲有關。1905年,由光復會暗殺團精心組織的暗殺五大臣行動,直接就是衝著立憲去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革命黨人不怕清政府「壞」,不改革,怕的恰恰是清政府變好,迅速實行立憲改革。但弔詭的是,恰是這一系列的起義和暗殺,從反面刺|激了立憲的步伐,堅定了清政府立憲的決心。即便決策的西太后和光緒死了,接班的滿人親貴,在攬權、收權方面相當積極,但卻一點都沒有停止立憲的步伐。他們的唯一失策在於,這些少不經事的少年親貴,居然沒有意識到所謂的立憲,組織國會,不僅僅是制定一個憲法,產生一個立法機構,而是崛起的漢人士紳要跟他們分享權力。這種權力,主要體現在具體的行政以及資源的控制上。事實上,在清政府認真推行立憲準備的這段時間里,革命黨的起義和暴動,的確受到了極大的遏制,知識界和新軍的部分人士,對清政府都答應立憲了,革命黨還不依不饒堅持暴動相當不解。革命黨人組織的起義和暴動,不可謂不賣力,但對清政府的威脅卻並不大。整體上,到清政府收回地方的路礦權,以及推出皇族內閣之前,他們的統治還是比較穩固的,地方治安大抵良好。1911年4月,革命黨人傾全黨之力,由副統帥黃興親自指揮發動的廣州起義,居然一敗塗地。清政府最終雪崩式的垮台,就是因為不僅不回應立憲派的幾次立憲請願,而且瘋狂收權,排斥漢人。讓幾乎所有知名的士紳,都大失所望。從這個意義上講,大清的最終不保,罪魁禍首,恰是大清自己。正是晚清的親貴,給了作為第三者的革命黨人最大的機會。
如果說,地方上的政治,原本就有士紳參与的傳統的話,那麼,作為中央政府的朝廷,可是從來沒有這種傳統。自明清以來,一直都是中央集權,極端的王權。尤其是清朝,所有的權力都掌握在皇帝一個人手裡,即使軍機處,也無非是皇帝的秘書班子。正因為如此,清廷對於資政院,在設計上,就力圖使之無害化,欽選議員占多數,為的就是要資政院不給皇帝的中央決策製造麻煩。但是,這個如意算盤,從一開始就打錯了。

一、保中國與保大清

朝廷要立憲,無論對於傳統的士紳還是新的知識界,都是一個利多的好消息。此時,儘管革命黨人排滿的宣傳已經傳到了內地,當年清朝入關的暴行,嘉定三屠,揚州十日,一部分新學堂學生和市民,多少有所耳聞。但是即便如此,士紳、市民和學生,還是相當興奮,他們紛紛上街提燈慶祝,人們徹夜狂歡,高呼皇帝萬歲,立憲萬歲。接下來的事,則是選舉各省的諮議局。立憲從地方自治入手,也是日本的經驗,對於當時的中國而言,也是比較靠譜的路徑。只是,選舉對於中國人來說,從來都是官吏的選拔,投票這種事,還是開天闢地的新鮮事。當時的中國,一共二十二個行省,按規定,要選出二十二個諮議局,但是,由於新疆相當落後,暫時不設,所以,只先後選出二十一個諮議局。諮議局屬於准地方議會,或者說練習性的地方議會。許可權是議決地方興革事宜,議決地方財政預算和決算,對本地的地方法規提出修改增刪意見,負責處理省以下地方的自治事宜等等。但是,諮議局議決之事,必須提請督撫認可后執行,如果督撫和諮議局存在爭議,可將議案交由諮議局複議,如果再不行,則提交資政院核議。諮議局會議,分常年和臨時兩種,均由督撫召集。跟西方一樣,咨議局議員在開會期間的發言,不受法律約九_九_藏_書束,在會議期間,不經諮議局允許,也不得逮捕議員。顯然,中國當年的士紳們,很在乎這一點。
資政院的許可權,跟諮議局類似,可以制定除憲法之外的法律,可以議決國家的財政預算審議財政決算,討論稅法和發行公債。如果軍機處和其他國家機關不同意資政院的議決事項,可以提請複議,如果複議之後行政機關依然不同意,可以交皇帝裁決。資政院對於行政機關的作為,如有疑問和不滿,可以讓該機關來資政院解釋。但是最終的分歧,還是得交皇帝最後裁決。
在當時的中國,這樣的准議會,實際上不可能是「民選」的,只是士紳們的藉以分享地方權力的一個平台。選舉過程,雖然經過初選和複選,即由選民選出若干候選人,再由候選人互選,最終選出議員。但實際上由投票變成士紳們相互的推舉,被推舉出來的人,都是在地方德高望重,較有勢力而且熱心公益的大人物。有些地方,推舉過程,就跟過去推舉頭面人物辦公益一樣,即使心裏想幹得要死,大家還是揖讓不已,不過,最後還是把該推的人都推了出來。投票,大多成了一種形式。事實上,諮議局選舉的設計,就考慮到了中國的這種國情,所以,原本該按人口比例規定的議員名額,實際上是參照科舉時代的學額(即各省根據人口和讀書人比例定的秀才名額)來定的。而選民的資格,門檻相當高,二十五歲以上的男子,同時必須有下列條件之一,才能有資格:一、曾在本省地方辦理學務及其他公益事業滿三年以上,並卓有成效;二、曾在本國或外國獲得中學以上學歷或者相當於中學學歷;三、有舉貢生員以上出身(即秀才);四、曾任文七品以上武五品以上實缺職官,未曾被參革過;五、在本省擁有五千元以上不動產和營業資本;六、外省寄籍但擁有一萬元以上不動產和營業資本。至於候選人,除了年齡必須滿三十歲,而且又加了諸多的道德限制,而且必須識文斷字。因此,實際上諮議局的選舉,就是士紳自己的事情,連商人參與的都不多,除非商人自己原本就是讀書人,或者像張謇和陸潤庠這樣的狀元商人。士紳們互選互推,組成了諮議局。因此,士紳力量比較強大,士紳比較活躍的地方,選舉就比較踴躍,也比較像樣,反之,邊遠省份,選舉就比較冷談,像新疆,就乾脆選不出來,只能緩辦。
諮議局的運作效果存在著梯度的效應,江浙一帶最好,其次是兩湖,廣東也不錯,直隸雖然在北方,但由於袁世凱當年督直的時候就有力地推動了地方自治,所以直隸諮議局運作也不錯。江浙一帶,由於士紳權力一直比較大,地方官員早就習慣了遇事諮詢士紳領袖的意見,現在只不過是把從前的幕後運作改到台前,所以,督撫和諮議局,大體合作不錯。兩湖由於士紳勢力也比較大,所以,督撫儘管不情願,雙方總還不至於撕破臉皮。但如果趕上個不大曉事的督撫,也會有摩擦。總的來說,原來的帝制垂直行政架構,突然冒出一個諮議局來,從上到下,都有點不便。督撫與諮議局之間,單就能否平等行文這點小事,就鬧個不休。各省諮議局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爭取到跟督撫的公文往來能夠大體平行。諮議局和督撫之間,爭執最多的,是預算問題。督撫方面原來根本沒有預算意識,現在要提交審議,當然處處扞格。此外,四川的諮議局跟督撫在四川鐵路控制權上有摩擦,江西諮議局跟巡撫在統稅改徵銀元上有摩擦,廣東諮議局則在禁賭期限上有摩擦,雲南的諮議局則在增加鹽價上有摩擦。這些摩擦和爭鬥,互有勝負,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自打有了諮議局之後,官員的行為,總體上說,收斂了許多,從前所謂的督撫專權,在地方政治意義上,正在被削弱。諮議局的出現,對於中國政治而言,最大的熱鬧,是發動了三次立憲請願,一次比一次規模大,聲勢高。各地諮議局為此組織了諮議局聯合會,已經接近議會政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