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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瞞天過海

第七章 瞞天過海

鄭昭耳語邊地說著,忽地一下吹滅了手中的燈籠,小聲道:「隨我來。」
鄭司楚吹了半曲便停下來。倒也不是別個,因為他長久不練,已經把後半段都忘了。林先生接過笛子,道:「小兄弟,你應該向人學過笛子,但沒怎麼練習吧?」
因為練習時聲音頗為吵鬧,偏院本就甚是僻靜,上了三樓后,越發靜悄悄的沒聲音了,下面鼓樂齊鳴的聲音這裏一點都聽不到。鄭司楚上了樓,宣鳴雷拉過一張椅子,嘴裏一邊哼哼著:「快哉風!把紅塵掃盡,放出一天空。銀漢崩流,驚濤壁立,洗出明月如弓。」
「沒事。」鄭昭將燈籠照了照地面,「只是,不大可行。」
林先生道:「願意,願意,肯定願意!我跟左先生很熟的,向他說一句便成。小兄弟,你願不願意?來我家裡,食宿全包,逢年過節還做一身新衣服。」看他那樣子,已是急不可耐了。
鄭司楚更是不安,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好在他這副局促不安的樣子更像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夥計,林先生憐才之心更盛,從一邊架上取下一支紫竹笛,道:「來,吹個曲子聽聽。」
左慕橋鬆了口氣。雖然他感激鄭昭當年的救命之恩,也真心愿意幫助他一家,但這一家人在左橋號多呆一天,便是給他帶來多一天的危險。他道:「那麼,先生,什麼時候渡江?」
東陽城的駐軍,除了太守麾下的衛戍,便是三帥鄧滄瀾手中的水軍了。假如有駐軍的話,那漁民膽子再大,駕船技藝再高,也沒有半分希望。可是他又看得分明,這一帶江邊並不曾停有戰艦,這支部隊難道駐在江岸民房中?只是附近的房子稀稀落落,而且大多破舊不堪,完全不似能駐紮軍隊的。他想了想,低聲道:「走吧。」
鄭昭點了點頭道:「好吧,回去。」
鄭司楚仍是茫然不知所措。與宣鳴雷不過一面之緣,自己也僅僅是給他付了點酒賬和賠償罷了。如果說這麼一點恩惠就足以讓他放過自己,他說什麼都不敢相信。那麼宣鳴雷究竟在想什麼?
鄭昭道:「是。」
到了此時,鄭司楚也不能再裝模作樣了。他低聲道:「宣將軍。」
施國強在一邊見林先生三言兩語,居然要把鄭司楚留下來,心中不免有點妒忌,心道:真是各人有各人福,主人跟宣先生兩個都有點獃氣,這三毛倒是有福氣。在一邊插嘴道:「林先生,只是左橋號那邊……」
看到鄭司楚,鄭昭才放下了心。他微微一笑道:「等急了吧?」
左慕橋的店裡有十幾個夥計,忙的時候也會叫些短工。雖說這些夥計都在左橋號里做了好些年,但人多嘴雜,要是突然來了個生人,難免有嘴碎的會說漏嘴。現在那左正方在兩個月前就來做過,他們便不至於起疑心。鄭司楚點了點頭,看了看一邊的母親,鄭夫人卻先走上前來,低聲道:「司楚,聽你阿爹的,我們不會有事。」
鄭昭道:「是啊。可惜我不曾與他碰面,這兩天最好能找到此人確認一下。」
鄭昭的心已提在了半空中。但想來也應該沒認出來,不然鄭司楚便不能站在這裏了。鄭司楚卻不知該怎麼回答是好,因為自己根本不知道宣鳴雷到底打什麼主意。他想了想,才道:「不,此人認出了我,但並沒有聲張。」
門一下開了,林先生出現在門口,看了看鄭司楚,笑道:「左先生果是信人。給我收條吧。」
等他一走,鄭司楚低聲道:「父親,左先生難道靠不住?」
宣鳴雷又打量了鄭司楚一下,低聲道:「原來鄭兄也有這人皮面具,當真了得,令尊與令堂大人想必也在那左橋號中吧。」
鄭司楚道:「會。」
螺舟是水軍利器,可以潛伏在水中。出動的是螺舟,怪不得江邊看不到船。鄭夫人也倒吸了一口涼氣,苦笑道:「大統制真是不惜血本。」
他們一下樓,林先生和那班樂師還在練習。林先生見他二人下來,忙迎上去道:「宣兄,他怎麼樣?有可造之處嗎?」
鄭昭搖了搖頭,「那漁民也沒問題,只是,他的辦法有點離譜。」
兩個月前,來過這麼個三毛,而這個三毛又恰好來過一次便又走了,這未免太巧了點。假如,這並不是巧事,而是……而是左慕橋早就安排好的呢?
鄭司楚自悔多嘴,但話已至此,不說總不成。他吱吱唔唔地道:「我……我姓左,叫三毛。」因為要盡量說得含糊,這幾個字說得甚是吃力。
鄭司楚心頭一動,便道:「好。」心道:橫豎我舌頭有毛病,說一個字就成了,又是左先生遠房侄子,倒也省事。
林先生道:「左先生那邊打什麼緊。要是這小兄弟真箇有才,我馬上寫個條,你叫個人把收條送回去,他就住這兒了。」
趕著車出門,一上街便見衛戍多了不少,不時查問過路行人。只是鄭司楚現在長相已完全兩樣,又趕著一車左橋號的貨,那些衛戍問都不問他。一路而去,卻見東陽城裡人熙熙攘攘,店鋪林立,忖道:不管怎麼說,這之江太守倒也是個能吏。只是之江太守越有能力,他一家人也越危險,心中越是不安。
「是螺舟隊沿江駐紮。」
宣鳴雷真的走了。沒有聲張,也沒有說為什麼。
這已是鄭司楚本來的聲音。他說得並不響,但宣鳴雷卻如聞驚雷,一下轉過身來盯著鄭司楚,低聲道:「真的是你!」
左慕橋領著鄭司楚向前院走去。前院里,已有不少夥計正在打包整理,左慕橋叫過一個領頭的過來道:「小苟,三毛家裡事完了,今天回號里,就幫你做事吧。」
鄭昭和鄭司楚上了車,左慕橋趕著馬車往回走。鄭司楚見父親彷彿毫不在意,心底仍是不安,小聲道:「父親,真不要緊嗎?」
左慕橋聽得是鄭昭的聲音,鬆了口氣道:「沒有啊。先生,回去了吧?」鄭昭父子親身出外,他心裏終究還是擔心的,現在平安回來了,他當真是放下了心底一塊巨石。
這一車鹹魚乾貨有不少,鄭司楚把車子趕到廚房,有個人出來收貨,清點好了,道:「成了,跟我來吧,去請林先生畫個押你便可以回去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道:「方才我聽得笛聲吹到了高處,聲音有稍許破音,應是笛膜有點損傷了。沒想到你沒聽出來,這位工友在門外倒聽得清楚。」
鄭司楚雖然不甚好音律,但他在霧雲城時,閑來無事,曾向蔣夫人討教過一陣。蔣夫人對音律極精,鄭司楚別的也沒什麼心得,但吹笛多少有點進益,那時連程迪read.99csw.com文也說他吹的笛已經勉強可以聽一聽了。剛才這支《春花妍》雖然甚是和諧,但第二段上有一小段笛子獨奏卻有點破音。聽得那人在隨口亂贊,他一時心癢難搔,順口道:「笛子有點破音。」
他說完,便向後走了幾步。暮色沉沉,宣鳴雷就如同沉沒在無邊的暮色中一般,一下消失不見。鄭司楚不敢相信他就這般走了,一時間未曾反應過來,還沉浸在一種馬上會遭一群執刀仗劍之人包圍的錯覺中。半晌,他才回過神來。
這話當然只是說說而已。儘管共和國是以人人平等為口號,但林先生這種大戶人家主人和施國強這樣的工友肯定不會是朋友,頂多林先生比較隨和,沒架子而已。鄭司楚頓了頓,忽然將笛子放到唇邊,吹了兩個音符。
左慕橋嚇了一跳,道:「真的?要是這樣的話,那可麻煩了。」
他話音剛落,另一個人哈哈了一聲道:「手法甚妙。不過,稍有不足。」
鄭昭看了鄭司楚一眼:「怎麼了?」
鄭昭走到門邊,一拉開門,門外正坐著左慕橋。一見他出來,卻一怔道:「鄭先生,你……」待見到他身後的鄭司楚,又是一怔。鄭昭搶道:「左先生,依計行事,犬子就交給你了。」
「那艘船夠破的,在岸邊當房子時還能支撐,一到江心,天知道經不經得起風浪。何況,」鄭昭說到這兒,又頓了頓,「我最擔心的,還是你聽那人所說,岸邊駐紮著水軍。」
鄭司楚點了點頭。林先生道:「我說呢。你手法雖然生澀,但姿勢很是標準,應該是向好手學過。」
不論如何,都要賭一賭。
這確是現在的上上之策。鄭昭還有一張面具,化裝出城應該還不難。可是他看了看妻子,低聲道:「小薇,假如剩我一個人,你以為還能活下來嗎?」
鄭昭雖然沒看向妻子,眼角卻已瞟到了妻子的舉動。其實鄭夫人所想計策,他何嘗不曾想到過,甚至就在昨天,他還在打算著,萬一真的不能一家都全身而退,他就一個人先走。可是妻子方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時,他也不知自己如何一想,就把機會讓給了鄭司楚。他在心底忖道:小薇,不論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總是讓你和他的兒子活下來了,當你知道時,會原諒我吧?
妻子曾經對不起自己,鄭昭其實早就知道了,但妻子卻一直以為自己不知情。他見妻子差點要說出來,知道她定然覺得已到絕境。事實上,妻子所說的計劃大概已確是現在唯一可行之策。他想了想,扭頭向鄭司楚道:「司楚,你過來。」
鄭昭搖了搖頭,「你道南武會想不到這點嗎?進城不設防,但出城查得極其嚴格,根本出不去了。而且他們在東陽城逐戶盤查,清點人口,再過幾天可能就要查到這兒來了。」
琵琶指法與奏笛指法頗有相通這句話,倒當真不假。林先生見宣鳴雷也這般說,實在又驚又喜,既得意于自己慧眼識珠的眼光,又盼著能調|教出一個笛子好手來,因此這話說得極是誠懇,生怕宣鳴雷不願。宣鳴雷笑了笑道:「林公一心抬舉他,還不知他自己願不願意。」
鄭夫人道:「三個人一起走不成,你一個人走不成嗎?」
鄭司楚不禁暗暗苦笑。宣鳴雷是水軍軍官,應該並不難找。但現在自己一家人又是什麼身份?找他同樣是自投羅網。他沉思了一下,小聲道:「父親,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林先生道:「沒關係,我聽聽。」他已見鄭司楚辨音有明察秋毫之能,已大起憐才之心,心想此人說不定是一塊未琢之璞,淪落在鹹魚行做個夥計實在太可惜了,有心要抬舉他。但鄭司楚接過笛子來,卻又猶豫了。他吹得最熟的便是那支《秋風謠》,但這支曲子凄楚悲愴,實在不適合這個喜慶的日子吹奏。林先生見他猶豫不決,只道他膽子小,便道:「小兄弟,不用怕,我這兒,全都是朋友。」
雖然在三樓上說話,下面的人聽不到,但萬一有人聽到裏面沒有笛聲傳出,說不定又要節外生枝。鄭司楚聽他這般說,心中把握已有了九分,拿起笛子湊到嘴邊。他吹得最熟的正是那首《秋風謠》,便信口吹了起來。因為不再有心事,吹來反倒越發純熟,蔣夫人說這支曲子原名《國之殤》,本是帝國軍歌,他現在信口吹來,更增英銳之氣。一邊吹,連宣鳴雷都不再去看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這一曲結束,便要見真章。
鄭司楚張了張口,正待說話,鄭昭皺起眉道:「現在不用說,出去吧,今天明天你都睡在夥計那邊。記住,你是在兩個月前招進來的,因為家裡有事,當時告假回去,現在重新過來,鋪還給你留著。」
鄭司楚心頭猛地一跳。宣鳴雷難道是想從自己身上找到父親的下落嗎?可是,他真有此心的話,為什麼要把那兩個親兵支開?鄭司楚還不曾開口,宣鳴雷已經又笑了笑道:「本應留兄一聚,不過顯然不是時候,後會有期了,鄭兄保重。若是有緣,我們說不定還有見面的機會。」
鄭昭又低頭沉思了一下,小聲道:「這兩天再確認一下,我也想儘快出發。」
鄭昭差點將燈籠都扔了。他低喝道:「是誰?」
鄭司楚當然知道這隻是寬自己的心的。他忍住淚水,低聲道:「好的,父親,母親,你們保重。」
宣鳴雷的臉色剎那間已變了數變,也不知他想些什麼。鄭司楚竟然找上門來,是他第一個想不到;而鄭司楚居然長相完全變了,更讓他想不到。他看著鄭司楚,道:「鄭兄,你真是膽大包天。」
「當初在霧雲城有過一面之緣,並不曾說過話。」
雖然口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鄭昭心裏其實沒那麼平靜。鄭司楚說的這個人到底想做什麼?每邁出一步,他都覺得腳下似有千鈞之重,隨時都有一夥手執利刃的人突然從暗中衝出來的錯覺。但鄭昭也明白,假如真是這樣,自己就根本沒有別的辦法。他清楚地知道,以大統制之能,計不空施,一旦實行,絕對不可能有逃脫的指望。一家人能夠順利逃到東陽城,已經是一個奇迹,但這個奇迹只怕已經到了頭。所以他雖然心中忐忑,卻並沒有太多的懼意,已在想著被捉到大統制面前後該如何應對了。
宣鳴雷搖了搖頭,嘆道:「林公,要讓你失望了。這小兄弟若是從未學過,還可調|教,但現在手法已經學僵了,就算再改回來,便如本應南行,卻向北走九*九*藏*書了千余里,再轉頭,想要大成,難矣!」
鄭昭心裏又咯噔了一下,反問道:「是駐軍?」
一聽得這聲音,鄭司楚心裏便是一跳。這聲音,如果自己沒聽錯的話,正是宣鳴雷!他沒想到會這般巧法,居然在這兒碰到宣鳴雷了。
這也許是父親對自己交待的遺言吧。鄭司楚鼻子一酸,險些就要落下淚來。鄭夫人在一邊看得清楚,心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鄭昭此舉,無疑是把活命的機會讓給了鄭司楚,這讓她更加心酸,不由偷偷擦了擦眼角。
鄭昭笑了笑道:「兵法有雲,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覺得,要下手,最好的時機是什麼時候?」
鄭司楚沒再說什麼。他向來對父親的判斷力極為服膺,覺得不論什麼如一團亂麻的情況,父親都能抽絲剝繭地理出頭緒來。可眼下看去,父親也對這情形如墜五里霧中,說不上來了。他搶上一步,走到鄭昭跟前道:「不去理他嗎?」
這條死里求活的計策成功的機會的確很大,可是自己獨自逃生,對得起父母嗎?黑暗中鄭司楚睜大了眼,再也睡不著了。
想引蛇出洞?一瞬間,鄭昭的眼前閃過了一片陰影,只覺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慌亂。只是,假如要引蛇出洞,現在自己已經現身,埋伏應該會發動了,為什麼四周仍是一片平靜?他皺起了眉,默然不語。鄭司楚見父親亦是大惑不解,又小聲道:「我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什麼。只是,左先生只怕已經被盯上了。」
鄭司楚道:「怎麼離譜?」
鄭司楚閉上了眼,一遍遍地打著說動宣鳴雷的說辭。可是每想一遍,便覺得自己若和宣鳴雷異地而處,定然連自己都打不動,何況要找到宣鳴雷也不是易事,可是他仍然執著地想著。在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若不能與父母一同逃出生天,便一同沉入地獄去吧,也是一家人團聚。
出動螺舟不是件易事,大江上風浪不斷,總不能保證絕對的安全,平時螺舟都停在船塢中,隔一陣還要上漆。現在螺舟隊竟然沿江駐紮,可見大統制是勢在必得了。螺舟布防,私乘小舟渡江已不可能了,也許大統制也是更希望自己走這條路,所以故意不把沿江漁民趕走。
鄭司楚聞聲從暗處走了出來,也低聲道:「父親。」
鄭司楚只待說不會,但見一邊的宣鳴雷目光灼灼,眼裡帶著點嘲弄的笑意,定然不信這個魚行夥計能吹得好,心頭卻是一動,道:「我吹得不好。」
他見鄭司楚還要說什麼,低喝道:「司楚,快點!」說罷,抓起了鄭司楚擦臉的毛巾,在水盆里打濕了便來擦鄭司楚的臉。那張面具做得當真精緻之極,貼到鄭司楚臉上后,嚴絲合縫,鄭司楚原本英氣逼人,一貼上面具,便成了個尋常可見的夥計。
沒等宣鳴雷說有什麼不足,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已敲了敲門,林先生也聽到了,高聲道:「誰啊?」
那小苟雖然年歲不大,卻是左橋號里的老夥計了,做了足足七年。這三毛兩個月前來做過兩天,因為話也不多,一直在後面搬東西,現在根本不記得三毛長什麼樣,聽老闆這麼說,便道:「是了,老闆,是您遠房侄子嗎?小苟領會得,那鋪還留著呢。」
鄭夫人卻淡淡一笑道:「別說得那麼慘,東陽城有十來萬人,任大統制本事通天,要想找出我們來也如大海撈針。他既然下這等絕後之計,那我們就跟他耗上,大不了,我和司楚在左先生的密室里躲上一兩年。」她見鄭昭還要說什麼,又輕聲道:「不用多說了。阿昭,你對不起我,但我也曾對不起你……」
宣鳴雷的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頓了頓,他道:「好吧,鄭兄,你先為我吹上一曲。」
小苟正在犯愁讓誰去,心道:也是,三毛只是舌頭有毛病,腦瓜子又沒毛病,他會趕車又能認路就正好,我想老闆那個視錢如命的人也不會找個吃閑飯的來。便道:「那就好,這一車貨要急著送城西,你押過去后,讓買主在收條上畫了押,自己趕車回來吧,早去早回。」
第二天是個陰天,卻是出奇地忙,一大早左橋號的夥計就大多出去了,左慕橋亦出門忙事。偏生這天城西一家人辦喜事急著要一車貨,小苟因為明天要去東平城補貨,清點存貨本來就忙得不可開交,又碰上這事,更讓他焦頭爛額。點好了貨,卻找不到人押送了。這時鄭司楚正好搬了一箱鹹魚過來,小苟順口道:「三毛,你會趕車嗎?」
這一下那施國強也蓋不住臉了,忙道:「這不是我聽出來的,是這位左橋號送貨的朋友說的。」
現在就看宣鳴雷了。
《一萼紅》曲調柔媚,在酒樓歌肆中常能聽到。鄭司楚對這曲子其實並不熟悉,只是當初與程迪文在酒樓,聽到宣鳴雷發酒瘋時彈唱的那曲《一萼紅》,有點興趣,因此練習過幾次。只是這個調子變化甚多,若是程迪文吹來,自能如百鳥齊鳴,美不勝收,鄭司楚吹來,卻顯得平平無奇。
他說得平靜,但心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現在,自己已將底牌亮給了宣鳴雷,賭的就是宣鳴雷會怎麼做了。不過他已有八分的把握,因為宣鳴雷把自己單獨帶到此處,並且哼哼著那幾句《一萼紅》,他有把握宣鳴雷不會將自己交出去了。
這正是當初宣鳴雷在酒樓所唱的一首《一萼紅》,只是他脫頭脫腦突然吟這幾句,實在有點怪異。鄭司楚卻是心中雪亮,知道宣鳴雷定然已經看破,但自己長相全然變了,他又不敢完全肯定,所以故意這樣試探。現在已無旁人,他也不再做作,不等宣鳴雷說完,低聲道:「宣兄。」
他心中不住忖度,眼睛卻仍看著那間舊屋的方向。黑暗中,突然有一點微光劃了兩個圈,正是父親先前商議好的記號。
五羊城太守名叫申士圖,向來和鄭昭並不怎麼和睦,鄭司楚沒想到父親居然會讓自己去投靠他,呆了呆道:「是他?」
林先生道:「宣兄請。宣兄,請你費心了。」
這是宣鳴雷在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跟蹤自己嗎?鄭司楚雖然放下了心,可心中的疑惑卻更深了一層。他猶豫了一下,向路邊走了幾步,隱沒在暗中了。
鄭昭將面具貼好了,又看了看,道:「記著,別沾水。左先生已經安排好了,你正名叫左正方,諢名三毛,舌頭有點毛病,說不清楚,所以不愛說話。到了東平城,左先生會安排你出城,你便一個人南下。另外,走路時步子別太大,做夥九-九-藏-書計的都是唯唯諾諾,到處陪小心。」
左慕橋也險些感動得落淚,心道: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原來鄭先生把這條活命之計讓給了兒子。點點頭道:「好的。三毛,隨我來,你以後就叫我二叔。」
也許是。鄭昭想著。但這樣想的話又有點說不通。自己是大統制必要得到的人,捉到自己才是他們的首要任務,照理髮現了行蹤后必然立刻下手,哪裡還會延誤時機的?難道,這人其實並不想抓自己?雖然這麼想更讓人不明白,可是也只能這麼想了。他道:「這人和你有交情?」
宣鳴雷又道:「那支曲子還要多練,在這兒也太吵,我帶他上樓去吧。」
林先生見宣鳴雷答應下來,大為欣喜,忙道:「好,好。」
鄭昭頓了頓,道:「左兄,聽說江邊有水軍駐紮?」
他一說出口便有點後悔,因為這話說得太順了,不像一個舌頭有毛病的人該說的。好在那人怔了怔,笑道:「是嗎?你倒聽得出來。」看樣子並沒有在意。他轉身正待敲門,卻聽得裏面傳來一個人的聲音:「如何?這班樂者之技可入吾兄法眼?」
假如岸邊真有水軍駐紮著,從那兒渡江實是自投羅網。鄭司楚也皺起了眉,「那宣鳴雷也有點讓人摸不透啊。」
他這話其實已相當露骨,鄭司楚聽他這般說,登時明白宣鳴雷定然已看破了。但林先生顯然並不曾聽出宣鳴雷的言外之意,笑道:「宣兄的眼光,我向來佩服之極。小兄弟,打點精神,把你的本事全使出來。」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鄭司楚膽小,結果發揮失常,被宣鳴雷一通痛貶,害得自己與一個未來的奏笛名手失之交臂。
左慕橋的聲音中並沒有異樣。鄭昭向左右掃了一眼,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但他身懷秘術,任何人都逃不過他的窺測。直到現在,仍然沒發現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假如這是放長線釣大魚,那麼這條線未免也放得太長了點,魚都要脫鉤而去了。鄭昭迎上一步道:「是我。左兄,剛才有人過來沒?」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一切等明天確認了再說。」
《秋風謠》不長,很快就吹完了。他吹完這一曲,抬頭看向宣鳴雷,卻見宣鳴雷眼中已經十分平靜,卻已多了點佩服之意,低聲道:「今日酉時,我會過來與吾兄商議。」
鄭司楚道:「認。」
鄭司楚都不知該怎麼回答好。現在自己是大統制親自下令要捉拿的要犯,而宣鳴雷是奉命捉拿自己的軍官,他卻彷彿在跟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在寒暄一般。
鄭司楚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一看到他這樣子,鄭昭的心裏莫名地升起了一絲暖意。鄭司楚並沒有自己的血脈,長得也更像白薇,只是這個表情卻不折不扣地像絕了自己。他猶豫了一下道:「此人現在何處?」
貨是送到城西一家林宅去的。這林家是個大戶人家,住了個大宅院,還有司閽,因為要辦喜事,門口高掛著紅燈籠。鄭司楚遞過收條,司閽看了看,道:「正好,快進去吧,廚房裡急等著要呢。」
鄭司楚不再說話。他比鄭昭更熟悉兵法,自然知道機不可失的道理。所謂當機立斷,便是因為時機稍縱即逝。如果對方要下手,在江邊是最好的時機。現在自己已上了車,就算想跟蹤,都遠比那時困難。他撩起車廂的後窗簾看了看,深夜的街頭,一片空曠寂靜,什麼人都沒有。
他到底想做什麼?饒是鄭司楚熟讀兵書,自認足智多謀,也實在想不通宣鳴雷的用意。而此時宣鳴雷又笑了笑道:「鄭兄,原本該請你去一塊兒吃點烤魚,喝點酒的,不過現在顯然不是時候。想來,令尊大人也在附近吧?」
難道就這麼走了嗎?
父親沒有事,可是鄭司楚心中的疑慮卻更深了。宣鳴雷會是在施引蛇出洞之計嗎?他仍然不敢斷定。可是宣鳴雷若真有此心,他完全可以動手了。父親在那邊,也根本無路可逃。他正在忐忑,耳邊卻聽得錚錚幾響,風中傳來了幾聲琵琶。雖然零碎不全,但聽得出來,正是那曲《一萼紅》的調子。
鄭司楚在軍中做參謀時已習慣了對事情斟酌思量,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現在雖然退伍已久,但這個習慣卻還未改。此時夜深人靜,細細想來,當左慕橋看到父親和自己出門時的一怔,也許已說明了一切。也許,父親早就安排下這條死地求生的計策,但當初卻是為他自己準備的,可是,最終父親卻把這機會讓給了自己。一想通這點,鄭司楚更是感慨萬千,越加感激父親的關愛。
這正是那張面具。鄭司楚吃了一驚,道:「父親……」
宣鳴雷在一邊忽道:「林公真是法眼如電。這人應該投過明師,可惜未能精益求精。」
成了!鄭司楚差點要歡呼起來。宣鳴雷站起了身道:「下去吧。」
「剛才他說,在江邊烤魚。」
鄭司楚點了點頭道:「正是。若宣兄將我一家人交出去,此功實是非小。」
鄭司楚對這林先生倒也有幾分佩服了。在軍中時他對吹笛興趣不是很大,也沒向程迪文學過,後來退伍,有點興趣了,程迪文卻又沒空教他了。他這點吹笛之技,其實全是當初蔣夫人點撥的。蔣夫人雙目已盲,服侍她的石仙琴是琴技名手,對笛技並不專工,也沒耐心對鄭司楚循循善誘,對他二人的指點,鄭司楚只能私下裡揣摩領會。但蔣夫人和石仙琴都是音律高手,就算僅僅指點一二,鄭司楚亦是得益良多,與那些全然靠自己摸索吹笛的全然不同,而林先生一眼也看出來了。
林先生打了個哈哈,自是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一邊宣鳴雷卻突然插嘴道:「林公,我算是佩服你十足了,連家中的工友也深通音律啊。」
那人帶著鄭司楚到了一處偏院。隔著一段路,便聽得那兒傳來一陣絲竹之音。鄭司楚雖然不擅音律,但與程迪文在一塊兒久了,聽過不少曲子,知道那是一支《春花妍》。這支曲子柔美婉轉,喜氣洋洋,正適合辦喜事吹奏。那人聽得聲音,停下了步子,小聲道:「麻煩你稍等片刻,林先生在品曲,這時候不喜歡旁人打擾。」
鄭昭心裏已如一團亂麻。南武,這個連他都不能看透的人,心機之深實非自己所及。這時鄭夫人道:「那麼,能不能從城外過江?」
不,要活,就一起活;要死,也要死在一處。現在還有沒有一家人全都逃走的辦法?他默默地想著。大統制事無巨細,安排得如此縝密,可以說毫無漏洞。但這隻是對自己這逃生一方而言的,假九*九*藏*書如大統制布下的天羅地網本身就有漏洞呢?
真的只有冒這個險嗎?
林先生聽得宣鳴雷這般說,登時心癢,忙道:「宣兄,你能不能收他做弟子?」他見宣鳴雷笑了笑,又道:「我知道宣兄你專精琵琶,但一法通,萬法通,何況琵琶指法與奏笛指法頗有相通。」
左慕橋心頭原先還有點擔心,生怕這小苟會多嘴說一句「怎麼長得不太一樣了」之類,但聽他口氣,顯然根本沒有生疑。他向鄭司楚道:「三毛,好好乾,做幾年,存點錢,也好討一房媳婦。」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天無絕人之路,現在父親還能有什麼辦法嗎?他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心頭又是一沉。以往不論有什麼事,鄭昭總是鎮定自若,便是先前遭南斗伏擊,命在頃刻,他也從來不曾像現在一般面如死灰,到此時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嗎?
「這漁民太窮,建不起房,所以他的家其實是一艘停在岸邊的小舟,上面搭了個篷而已。他的主意便是用這船屋渡過江去。」
這支《春花妍》不算太久,一會兒便完了。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嘆了口氣道:「真是好曲子,無一處不好。」
這林先生想必也是個對音律痴迷的人吧,若是迪文在此,多半會和他很投機。鄭司楚淡淡想著,也站在了門邊。帶鄭司楚來的那人倒是聽得自得其樂,一邊聽還搖頭晃腦,也許是近朱者赤,林先生好音律,他也沾染了一點習氣。
林先生吃了一驚,道:「宣兄,國強說到了點子上?」
施國強碰了個釘子,不敢再說,轉身出去了。宣鳴雷已站起身,向林先生拱了拱手道:「林公,那我先帶他上去。」
鄭司楚忽然有點不安地說道:「因為方才您說要儘快出發時,我見您的手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鄭司楚心中想著。他也自知這曲子吹得並不好,但自己卻是有意揣摩著那一回所聽到的宣鳴雷彈奏的調子在吹。《一萼紅》原本很柔媚,但宣鳴雷上回在酒樓中卻彈得慷慨激昂,直如天風海雨逼人,再沒第二個人會把《一萼紅》彈成這樣的。
因為鄭司楚要扮的三毛不太能說話,自然不能去柜上做事,能做的也只是搬東西之類的粗笨活。好在那些夥計知道他是老闆的遠房侄子,不敢欺生,只是讓他在後邊打包搬貨。鄭司楚做了一陣,和那幾個夥計也都照過面了。他肩頭雖然傷勢未愈,但在軍中曾受過遠比這更重的傷,現在這點傷實在不算什麼,幹得毫不費力。小苟見他搬得行有餘力,玩笑了一句說:「三毛,回家了兩個月,力氣大不了少啊。」也沒有多說什麼。這天晚上,帶著一身魚腥氣,鄭司楚倒頭就睡。那些夥計睡起來都是呼嚕震天,他們全都慣了,可鄭司楚著實不習慣,一直睡不著。父母就在後院的密室里,但也許今生今世再見不到他們了。鄭司楚想著,心裏又是一陣沒來由的酸楚。只是酸楚歸酸楚,他心頭隱隱覺得有點異樣。
那施國強遞過收條,林先生接過來,一邊順口道:「國強,你聽這曲子如何?」
鄭司楚剎那間就明白過來,申士圖原來早與父親有過密約,沒想到父親竟然在暗中布下了這麼多的閑棋。先前父親身為負責政務的國務卿,可是還有那麼多秘密,難道他早就防著大統制了?他沉思不語,鄭昭拍拍他肩頭道:「司楚,你記住一句話,謹慎永遠都不多餘。俗話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士人也說,未雨綢繆。」
魚市那邊,夜店開得多,甚是熱鬧,而這裏卻極是冷僻。鄭司楚猶豫了一下道:「剛才聽他的意思,似乎他們這一支部隊駐紮在附近。這人好酒如命,偷著出來喝酒烤魚吃。」
鄭司楚低聲道:「父親,沒出事吧?」
鄭昭道:「人是沒問題。」
鄭司楚自然不知父親的心思。他上前一步道:「父親,方才我碰到了一個人。」
鄭昭又皺了皺眉,喃喃道:「這一帶又不是魚市,他來這裏烤魚?」
他見鄭司楚臉上有點異樣,心中忽地一動,忖道:這孩子有什麼事瞞著我嗎?他性情甚是多疑,即使對鄭司楚也是一般。但從昏迷中醒來后,他心知妻子和兒子對自己實是毫無二心,亦甚是感動,發誓再不對這兩人使用讀心術。只是看到鄭司楚的樣子,他差點又要食言了,但轉念想到路上鄭司楚捨命救護自己的情形,不由暗道:鄭昭啊鄭昭,你從來不相信任何人,但連這兩人也要傷害嗎?
雖然宣鳴雷裝得若無其事,但一瞬間眼裡閃過了一絲驚惶。鄭司楚一直擔心著宣鳴雷會翻臉,可事到臨頭反倒有種說不出的鎮定。昨天夜裡他一直想不好該怎麼與宣鳴雷對談,真箇碰到了,卻一點都沒有緊張。置之死地而後生。鄭司楚想到的是兵法中的這句話。當一個人尚存退路時,總不願冒險,而一旦走投無路了,反倒可以放下一切。而現在,鄭司楚就覺得自己已經走投無路了。父親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了自己,但他卻不能苟且偷生。
第二天,左慕橋早早便回來了。與往常不同,一見鄭昭,他的臉便暗淡如死灰。和鄭昭低聲說了一陣。等他回到內室,鄭夫人忍不住問他:「阿昭,情形有變嗎?」
「他沒認出你來?」
宣鳴雷在聽到鄭司楚吹響第一個音符時,臉上毫不掩飾地現出鄙夷之色,倒也不是鄙夷鄭司楚這個人,而是對他的笛技嗤之以鼻。只是隨著鄭司楚吹下去,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竟然全神貫注地聽。一邊的林先生倒大為奇怪,心道:這個三毛把《一萼紅》吹成這樣,笛技實在乏善可陳,宣兄怎麼對他如此看重?是了,定然宣兄見他一個夥計也有這等手法,亦起了愛才之心。他自己對鄭司楚起了愛才之心,便覺得誰都會愛鄭司楚之才。其實鄭司楚的笛技雖然不能算門外漢,卻當真算不上有什麼了不起,比林先生那個樂班裡的笛手差得遠了。
走了一段,前面忽然響起了左慕橋的聲音:「先生,您回來了?」
那人道:「林先生,是我,施國強,左橋號的貨送來了。」
宣鳴雷道:「林公,只是這般聽了半支曲,尚不能說明什麼。這樣吧,我讓他好生施展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積重難返的毛病,到底值不值得雕琢。」
聽宣鳴雷這般說,林先生大失所望。他看了看鄭司楚,心道:宣兄真是個直腸子,當面說了出來,這小兄弟本來心懷希望,這回真是要失望了。不過他也知道宣鳴雷對音律之道極有造詣,說出話來不會有誤,他說這三毛沒什麼https://read•99csw.com價值,就真沒價值了,嘆了口氣道:「如此也沒辦法。」他越想越覺得對不起鄭司楚,對一邊的施國強道:「國強,拿十個銀幣給這小兄弟吧,權當耽擱他的賠償。」
這一下林先生臉亦有點泛紅。他自詡知音,因此與這個深通音律的水軍軍官交情莫逆,沒想到這一次栽了個大跟頭,登時把簽收條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走到樂班的笛手身邊,道:「請把笛子給我看看。」那笛手遞過笛子,林先生按動笛眼,吹了幾個音符,動容道:「果然!國強,沒想到你居然已到如此境界!」
小苟沒想到這位遠房侄少爺居然會趕車,心想這三毛傻不楞登,別的事干不好,在這兒頂多就是個搬貨的料,這批貨只是押送,又不用收現賬,他能趕車的話讓他去正合適,便又道:「你認路不認?」
鄭昭提著燈籠走了回來。周圍仍是一片寧靜,他心中卻忐忑不安。
鄭昭道:「不要多說了。我和你媽都老了,可你還年輕。記住,到了五羊城,去投靠申太守,他會照顧你的。」
鄭司楚這才明白為什麼那漁民會在船隻全被收繳后還能有船了。他道:「這樣行嗎?」
林先生和宣鳴雷同時有點動容。鄭司楚一副市儈的模樣,身上穿的亦是一件滿是魚腥味的舊衣服,實在想不出這麼個人能夠聽得出來。林先生搶上一步道:「不知閣下尊姓大名?」雖然他一身華服,和鄭司楚不啻天壤,但一談起音律,他毫無架子。
鄭司楚把雙手枕在頭下,細細回憶著與宣鳴雷的每一句話。江邊,夜風中宣鳴雷說的每一句話,似乎都藏有深意。也許這人會對自己一家抱有某種同情,可是他畢竟是水軍將領,要幫自己一家過江,行同反叛,他能不能走到這一步?鄭司楚熟讀兵法,兵法中也有說起策反敵方將領的情況。不過兵法中說,與敵將有舊情,那就動之情,敵將已是走投無路,那就曉之以理。現在自己和宣鳴雷頂多就是兩面之交,自己對他的恩惠無非是幫他賠了酒賬,宣鳴雷放了自己一次,可說已百倍償還,自己憑什麼對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宣鳴雷呵呵一笑道:「林公放心。這人到底是不是個人物,我宣鳴雷不會看走眼的。」
左慕橋道:「是,是。先生,請你先安歇吧,這幾天我一定多加留意。」
鄭昭忍住了看往鄭司楚的念頭,心底不知是什麼滋味,打斷了妻子的話道:「別說這個了,我再想辦法,你先去休息吧。」
鄭司楚道:「那麼是那個漁民不太靠得住?」
那是一曲《一萼紅》。
鄭司楚不知父親有什麼吩咐,走了過來。鄭昭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盒,道:「司楚,你把臉打濕一下。」
宣鳴雷的眼裡閃動了兩下,帶著點微微的嘲弄,「鄭兄真是見外。我稱你為兄,你卻視我為外人。」
鄭昭苦笑道:「你見了他便知道了。」
林先生聽得這人話都說不清,更是吃驚,心道:這人定然是個天才啊。他知道音律亦如棋弈,天份最要緊,見鄭司楚如此,不由動了憐才之心,道:「你叫三毛嗎?三毛,進來進來,你會吹笛吧?」
左慕橋一怔道:「有時會有,不過我白天去時,並沒有見江邊有船隻停靠。」他見鄭昭若有所思,又問道:「先生,你發現那邊暗中有水軍駐守嗎?」
他慢慢地走過來,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還好,路邊並沒有異樣,若有埋伏,不論這埋伏有多隱密,一樣逃不過自己的讀心術的。只是到了先前與鄭司楚分手的地方,卻不見鄭司楚的影子,他不由又有點擔心,輕聲道:「司楚。」
這偏院原本就是林先生用來給樂班練習的,樓有三層,林先生平時就在樂班練習時上三樓閑坐喝茶打發時間。這支曲子明天喜事上要演奏,今天務必要排練精熟,林先生確實脫不開身,見這個向來眼高於頂的宣鳴雷居然如此上心,他更是歡喜,不住道:「有勞宣兄了。」心道:我這樂班笛手是個軟肋,可惜碰到這三毛晚了點,要早半年,今天定然能派大用場。也沒關係,以後總有大用的。林先生這個樂班在東平東陽二城大大有名,大戶人家辦喜事,基本上全要前來商借,謝禮亦頗為豐厚。若是真能把這個三毛培養成一個笛子名手,他這戲班肯定會更加名聲大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既然已經被他發現,假如他已付下圈套,我們怎麼都逃不過了。」
鄭司楚道:「是,二叔。」他說得含含糊糊,倒真像是舌頭有點毛病。左慕橋心道:鄭公子倒是聰明得緊,大概比鄭先生更像三毛。只是……想到鄭昭還要留在這兒,萬一被查出來,勢必會牽連自己,又該怎麼辦?但事已至此,多說已是無用。
施國強在林家做事久了,對這個主人亦心知肚明。這林先生待人隨和,因為好樂成痴,家裡用的工友若是通音律的,待遇往往會好一點,因此人人都多少知道一點音律。施國強聽得方才那位先生說稍有不足,便道:「這曲子奏得很好,不過笛子有點破音。」
在見到宣鳴雷之前,鄭司楚心中一直惴惴不安,但真箇見到他了,鄭司楚反倒無比鎮定。這正是置諸死地而後生的道理吧,他想著。兵法中亦云「圍師遺闕」,說的是包圍敵人,一定要給敵人留下一條逃生之路,否則這敵人走投無路,便會不顧一切。以後他覺得那只是行軍才能用到的道理,但此番與父母南下逃生,所遭遇的與兵法一一映證,對活用兵法的道理更體會得深了一層。他拖過一張椅子來坐下了,微笑道:「因為我已沒別的路好走了,這一套富貴,與其送與旁人,不如送與宣兄。」
這漏洞不是沒有,事實上自己已經察覺到了,就是那個神秘莫測的宣鳴雷。宣鳴雷明明已經發現了自己,可是並沒有下手,那麼,再進一步,讓他送自己一家過江,是否可行?
吹滅了燈籠,越發黑暗了,鄭司楚只能隱隱約約看到父親的背影,他小心地跟著。
鄭昭突然感到背後有種森然的寒意。鄭司楚的觀察能力竟然也如此驚人!他能夠識破旁人的真假,自然也有瞞過別人之能,只是沒想到下意識的動作仍是出賣了自己,而這無意間的細微動作居然也被鄭司楚察覺到了。他道:「左先生當然靠得住,他只是希望我們能早點走罷了。」
回到了左橋號,等鄭昭父子一下車,左慕橋便急不可耐地說:「先生,那人怎麼樣?靠得住嗎?」
鄭司楚猶豫了一下道:「您不認識,是個水軍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