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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突變

第十一章 突變

「M15。」
于燕燕一邊和譚教授攙扶虛脫的李文常,一邊在我身後大聲喊叫著。
我愛那使未來的人生活有意義,而拯救過去者的人:他願意為現下的人死滅。……他越想向光明的高處生長,他的根便越深深地伸入土裡,黑暗的深處去,伸入惡里去。
——尼采《查拉斯圖斯特拉如是說》
陳偉的呼吸像是被人扼住,低聲說到最後,忽然迸發出一聲尖厲的慘叫。他蹲下身子,把頭埋在懷裡,因為恐懼而不停地顫抖,口中「嚇、嚇」的咕噥著。
「不要反抗,我們不會傷害你。」
確切地說,我直接看到的並不是臉,而是蒙在臉上的一層塑料布。李大嘴一把扯下塑料布,原本蒙在塑料布里模糊的臉頓時清晰了起來。
魏大頭咳嗽了一下,抽了抽鼻子:「我們也不走。S大考古系沒有孬種。」
奧特曼也有低聲下氣的時候,因為對方手裡有槍。
世界上沒有永恆,連生死都是剎那間的事情。我再次想到了我們的工作,考古是發掘時間的遺迹,探尋那些人類艱難走過的足跡。而這一切的意義在哪裡?周謙死了,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平日里讓人敬而遠之的古怪師兄,竟然會讓我們如此悲傷。
竇淼忽然開口道:「我不走。譚教授,我留下來和您一起找人。」
這是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個黑夜。魏大頭用他並不強壯的身體將我背回了營地。記憶里我從沒有暈倒過。即便是在軍訓時,羡慕地看著那些暈倒后坐在樹陰下愜意喝飲料的同學,我也從未成功與她們為伍過。而這次,我成功了。
他看了看周圍散落的物件,輕輕說道:「那個黑影,果然不是女鬼,是周謙。」
我們望向一動不動的小祁,又看了看咬著牙怒視著盜墓賊的于燕燕,心中怦怦亂跳。老六和土豆也趕到了,用槍指著我們背後。
跟我說話的這個人看上去四十歲左右,嘴角邊有明顯的法令紋,人很瘦,鬍子拉碴,臉色鐵青得像個茄子。他樣子兇惡,聲音卻很溫柔,似乎怕嚇到我。他身邊另外一個長得像悲劇土豆的男人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因為天生結巴還是緊張:「老,老六你,你就是愛護女子。」
魏大頭青筋暴起,怒吼了一聲:「畜生!」旁邊的李大嘴連忙抱住他,低聲道:「冷靜,他們有槍。」李大嘴同時伸手將我拽到他身後,擋住了我。
「醒過來!兄弟!該死的,他媽的,狗日的,不要死在我面前!」李大嘴的脖頸青筋暴起,對著周謙的身體怒吼著,「你有本事從醫院跑到這裏,就給我長點臉別死!」
「這些天僅有的重大收穫被躥出來的精神病燒了,白天還要去找莫名其妙失蹤的韓國人。這次考古發掘工作太精彩了,告訴你們吧,」高宏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只手在空中激烈地揮動了一下,「我不奉陪了。你們儘管玩去,我要求退出。于隊長,我要借用一輛沙漠車,明天我就起程回庫爾勒。」
「我想哭。」
一支煙的時間是七分鐘。我們仨用七分鐘抽了一支煙,周謙用27年時間走完了一生,我們面前的古墨山國沉寂了千年,而我們腳下的這片大地,經歷了億萬年的變遷后形成了這片戈壁沙漠。
老魏的腿顫顫巍巍,大概真的是很吃力。我在他背後被顛簸驚醒,默默伏在他的肩上。老魏沒回頭,卻似乎知道我醒轉過來。
「還有救!周謙,我不許你死,你聽到沒?!狗日的!」
魏其芳終於追了上來。他的手輕輕按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了片刻,似乎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陳偉指著周謙的身體,後退著,口中混亂不清地呢喃著:「他被附身了,他,九-九-藏-書他是那個女鬼!」
我和兩位大神蹲在帳篷倉庫門口,裏面除了周謙的遺體已經是空蕩蕩的了。我們堅持在周謙離開的這個夜晚為他守夜,並且堅持明晨再將他的遺體放在車廂里。我們可笑的堅持著,為周謙保留死者最後的尊嚴。
高宏抱著胳膊來回快速踱了幾步,忽然抬頭向老魏和老李道:「這事兒不對。你們的同學,還是個精神病,怎麼會忽然跑到這裏焚毀文物?這裏究竟隱藏了什麼事情,你們知道些什麼?為什麼此前一點徵兆都沒有?」
譚教授微微笑了一下,笑容中有些我無法理解的悲傷:「這裡有補給,有營地,我留下沒問題的,我熟悉這裏。」
在我面前,抵著一支黑洞洞的槍口。
周謙,為什麼,你選擇了這裏作為你人生的終點?
這個聲音響起來時,有種詭異的沉悶。我抬頭望過去,這才看到一個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樣子。最讓人心驚的並不是他異常冷靜的氣場或手中的MP5衝鋒槍,而是他的臉上戴著一張麻制面具。面具被漿得很硬,上面給眼、口、鼻都留出了空隙。這面具讓人不寒而慄,我似乎記得在哪裡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先去給這個女人包紮一下。」
譚教授搖搖頭:「我和你一樣迷惘,我解釋不了。」
圓臉男立刻把槍舉起,對著譚教授。他沒說話也沒其他動作,顯然是在等指令。譚教授昂首看著他,眼神中帶著清楚的蔑視。陳偉抖得厲害,一下子跪在地上道:「求求你們,不要殺人。文物都在我們的車裡,你們儘管開車走。」
我看到周謙僵直的身體。在他身畔三米處,是那具我們挖出來的黑衣女屍。他燒掉了她,連同覆蓋在屍身上的契誓。我看到譚教授走向李大嘴,攬住他的肩膀,他像個孩子一樣在她懷中痛哭。譚教授抱著他,輕輕搖晃著,猶如母親撫慰悲傷的孩童。我看到魏大頭走向我,緊緊握住我的手,蒼白的嘴唇,濕潤的眼眸,因為極力克制而抖動的雙肩。我看到高宏向陳偉伸出手去,將他拉起來,用力拍著他的後背以示安慰。
「可是譚教授,」我實在忍不住叫了出來,「您怎麼可以一個人留在這裏?」
小時候我曾經無數次幻想自己變身成女奧特曼,遇到壞人時先說一段慷慨激昂,勸其無條件投降的說辭。然後在對方負隅頑抗時,冷冷丟過去一句:「我已經給過你機會,現在你這是自尋死路!」言罷,風馳電掣般施展拳腳,將壞人制服后,面對觀眾的鮮花和掌聲淡定一笑,在面向夕陽的大路上飄然走遠。
李大嘴的叫聲猶如狼嚎,洞穿夜色。我看到向志遠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
我們幾個都沒理他,甚至比老六跑得還快。老六似乎並不擔心我們會脫離他的掌控,拎著槍呼哧呼哧跑在後面。
我花了幾秒鐘時間去理解眼前的事情。李大嘴和魏大頭高舉著雙手站在我面前,一支槍指著他們,另一支槍指著我。
眼前的兩個人都穿著軍大衣,看上去已經很破舊了。想必在這戈壁里的日子並不好過,他們都面有菜色。
魏大頭停止了按摩心髒的努力,伸手拉住李文常:「別吹了。死了。」
李大嘴直挺挺地站在殘存的城牆邊,沒有任何動作。他的目光僵直地望向圓城的中央,面無表情。
「梁珂!你要去哪兒?!沒我批准,你不許……梁珂!」
竇淼在旁邊低聲說了一句。這句話在旁人聽來或許摸不到頭腦,在我們耳中卻不啻一聲驚雷。正是在新疆博物館里曾經看到那張M15墓主面具,與眼前人戴的頗為相似。不同的是,M15墓主面具的五官是畫出來的,而這個人面具上沒有畫出五官。
話音未落,忽然從營地住宿區的帳篷那傳來了一聲槍響。在這寂靜空曠的地方,槍聲顯得分外突兀而讓人read.99csw.com震動。大約幾秒鐘后,又一聲槍響傳來。
譚教授很少下決定性指令,一旦下了就是無法違背的。周謙的遺體將由我們帶回S市。或許他給自己選擇了這片廣闊荒涼的墓地,但我們無法在這裏丟下他。
我的嗓子有點嘶啞,深呼吸了一口氣才讓胸腔順暢了點:「我沒事。」
周謙,為什麼,這一切要落在你身上?你的精神世界里承擔著什麼折磨?
至少,他自由了。
「感覺好點了嗎?」
「周謙!……兄弟,兄弟,醒醒!你還成么?!」
高宏後退了一步,扭頭對譚教授道:「譚老師,您能解釋一下嗎?我早覺得這裏不對勁,我是簽了協議,但不代表我想牽連進這麼複雜的局面里。」
由於大家剛才太過全神貫注,沒人注意到這個距離我們幾百米的遺址何時飄起了黑煙。在蒼茫明滅的暮色里,這一柱小小的黑煙,卻似陌生人的叩門,讓人惶惑。李大嘴跑得踉踉蹌蹌,一頭跌在沙子里,他渾然不覺,爬起來繼續狂奔。我們面如死灰奔跑著,不知道那柱黑煙對於我們這命運多舛的考古隊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渾然不覺,當時我背後一定生了雙翅膀出來。我看到被月光打濕的沙地在腳下飛一樣劃過,踏在沙粒上的聲音像是Sophie Zelmani歌聲里的軟沙錘,我輕而軟的漂浮著,甚至感受不到呼吸的急促。大地上那些奇模怪樣的沙丘和岩石紛紛倒退至我身後,我目標明確,向著營盤遺城外的古寺院遺址飛奔而去。
譚教授緩緩站起身來,沉聲道:「小祁已經死了。你們現在是由盜竊和搶劫,變成了殺人。懸崖勒馬,為時不晚。停手吧,不要再傷害人了。」
高宏不耐煩地打斷他:「譚教授已經簡要說過這個死者的情況了。他在S大時不是被勸退住院了么?難道住在精神病院的人不是精神病?」
于燕燕問道:「那您呢?」
「大頭。」
話音未落,陳偉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也是。我跟高宏一起走。」
魏大頭吼了出來,吼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哽咽了。
老魏冷冷道:「他不是精神病,只不過擁有我們不理解的想法而已。」
「怎麼會是這樣……為什麼?」
所有和我們一起凝望的人們,也全都愣住了。
從金壇到409,從藥師佛塔下含淚收屍到濺滿鮮血的牆壁,從壁壘森嚴的精神病院到這荒無人煙的沙漠——周謙,你究竟走了多久,走了多遠,受了多少苦難?你在追尋的,毀滅的,拯救的是什麼?
我對兩個盜墓賊打量了片刻,一邊琢磨著于燕燕和譚教授那邊會不會發現情況不對過來營救,一邊低聲道:「什麼情況,能給個解釋嗎?」
我是在凌晨時分醒來的。
「他死了!已經徹底涼了!你再怎麼吹氣,他都活不了!」
魏大頭用力搖晃周謙,口中急切地呼喚著。
「有體溫,但沒有脈搏了。」
向志遠的聲音顫巍巍地響起,無人回答。
全隊看到我和老魏的奇怪神情,一時間劍拔弩張變成了偃旗息鼓,齊齊順著我們的目光望去。
「我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裏此後的時間,你們必須無條件服從我們的命令。」
于燕燕看了看譚教授,扭頭問大家:「還有人和他們的想法一樣嗎?」
于燕燕看著我,似乎她認為我是在場知情者中唯一能夠冷靜回答問題的人。她低聲問道:「梁珂,怎麼回事?」
我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大漠深處走來,他疲憊不堪,搖搖欲墜。他不知道終點在哪裡,所以他自己製造了一個終點。
我們跟上譚教授,默默地走了過去。
剛到帳篷區,就看到一個讓人震驚的場面。戰士小祁倒在地上,看不清臉,生死未卜。于燕燕捂著右臂,上面有鮮血汩汩流出。譚教授和高宏神情憤怒而焦急伏在小祁身邊。竇淼和向志遠、陳https://read.99csw.com偉等人圍在一旁。
而現在,就在這個荒無人煙的戈壁上,那裡飄起了一柱黑煙。
李文常一把甩開她的手,指著還在哆嗦自語的陳偉道:「閉嘴!附身你媽個逼!」他說完繼續埋頭對著周謙的嘴送氣,神情兇惡而狂亂。
「可是我沒眼淚。」
我閉上眼睛,仰起頭。
我看見自己的眼睛從眼眶中脫離出來,向海水深處落去。那時我一定是呻|吟了出來,瞬間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說。」
李大嘴推了推魏大頭的肩膀,意思是叫他代表我們仨發言。
于燕燕帶著手套翻動了周謙的屍體,仔細查看了全身之後,抬起頭低聲道:「應該是機械性窒息死亡。他是自殺的。」
與此同時,李大嘴已經一把摔掉外套,跪在周謙身邊,俯身上去做人工呼吸。他捏住周謙的鼻子,用力向其口中吹氣。吹了幾口后,趁著李文常大口喘息的工夫,老魏雙手按在周謙胸骨下半部,伸直了胳膊擠壓。他們交替進行著,李文常時不時探一下周謙的脈搏。
大家呆立在燒焦的黑衣女屍身邊,無法理解眼前這匪夷所思的事實。那張寫著咒語的毛布燃燒殆盡,只有一星火線呼吸在碎片邊緣。沙漠的風掠過耳畔,我似乎又聽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幾千年來不曾止息的亡靈耳語。我厭煩地甩了一下頭,想隔離這種令人疲倦的幻聽,馬上卻意識到這是徒勞的。殘存的遺建物在月色下豎起一道道黑影,像是一個陰森的舞台劇場。
譚教授低聲道:「我留在這裏,繼續尋找李仁熙。你到了庫爾勒后,早點帶人回程與我會合。我有預感,李仁熙一定還活著。我需要你的幫助。」
夜冷如冰,大家都睡去了。由於第二天一早就要返回庫爾勒,高宏和陳偉早早將行囊打包好。譚教授叮囑我們將文物全部裝車,到了庫爾勒之後,會有XJ博物館的人來接應。她細心地將所有的發掘報告記錄、文物編號表、錄音筆、相機、攝影機全部分配到人頭上指定保管,確保萬無一失。我隱隱感覺到譚教授像是在託孤,她有條不紊地做著這些,神色安寧而堅定。
那裡已經是死國。
我轉過身去,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有些眩暈,在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的剎那,高若萬丈的黑色海水鋪天襲來。我在海水中甚至沒來得及做像樣的掙扎,就看到自己的屍體在海水中漂浮起來,腐爛的血肉剝離成碎片隨波逐流。
他再次俯身下去向周謙口中吹氣,胸口因為大量送氣而激烈起伏。
「那次例外……你說究竟是什麼,讓周謙能以死相隨?」
高宏忙不迭地閃開,用手撣了撣被于燕燕的手套碰過的地方。
李仁熙個子不高,眼前這人卻體態瘦長。老魏和老李手忙腳亂的將這人翻轉過來,我頓時呼吸停頓,兩眼發直。
我和老魏直愣愣地看著,茫然而迷惘。
老六飛奔著跑了過去,我和兩位大神也跟了上去。悲劇土豆在後面叫道:「哎,哎,你們不要跑。我,我有槍!」
黑暗中周謙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上去正在凝視星空。像是一個游吟詩人短暫的小憩,或是一個旅者在途中迷戀美景,他的眼睛僵硬地睜開著,對著上天。
李文常置若罔聞,依然做著徒勞的掙扎。魏大頭攔腰抱住李文常的腰,將他從周謙的屍體上扳了回來。李文常的嘴上沾滿了鮮紅色的唇膏,乍看之下像是剛剛吮吸過鮮血的惡魔。他用力在魏大頭的懷中掙扎,力氣驚人,魏大頭被他摔了個趔趄,跌倒在沙地上。
周謙的衣服被脫|光后,露出讓人震驚的瘦骨嶙峋。他體表沒有明顯的外傷,腳趾上有個別組織壞死。他的腳幾乎是傷痕纍纍,血泡疊著血泡,都已乾涸。老魏看到周謙那雙受盡苦難的腳時,把臉轉向了別處,趁人不注意飛快地用袖子抹了把臉。
這張臉在黑夜裡有一種讓人驚悚的力九_九_藏_書量,塗抹成慘白的臉龐,誇張而獰厲的鮮艷紅唇,如同遊盪在黑暗中的鬼魅。如果不是那副熟悉的眼鏡,我幾乎認不出他了。
譚教授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后睜開,眼神中充滿深重的悲哀。她伸手攔住李文常,低聲道:「停止吧,他死了。」
老六咧嘴一笑:「很明顯,我們是……」
營地已經近在咫尺。譚教授他們先行回到了這裏,運回了周謙的屍體。周謙的遺體被安頓在倉庫帳篷里,于燕燕在這裏給周謙做了簡單的屍檢。
那枚擰開的口紅,在晶瑩沙地上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回應著輕柔的月光,讓人心碎。
在他們面前有兩個持槍男子。一個四十歲出頭的樣子,眼角邊有一道細細刀疤,圓臉,陰冷著臉。另一個人剛開始我沒注意,目光全在倒在地上的小祁身上。
「你在圖書館哭過。」
眼前的陌生人向我歪了一下頭,輕聲道:「起來。」
魏大頭從沙地上爬起來,再次從背後抱住李大嘴的雙臂,阻止他再次撲向周謙的屍體。
我在他背後掙扎了一下,老魏沒鬆手,而我全身軟到似乎脫力,也就不再堅持自己走路。
這裏正是古墨山國遺址所在地。
我緩緩從地上爬了起來。現在犯罪團伙真的很難討飯吃,甚至不得不到戈壁上來做生意了嗎?李大嘴見我睡眼惺忪,努力用嘴做出唇語,示意給我「盜墓賊」三個字。
竇淼和向志遠都沉默著。我和兩位師兄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
在已經不能被稱為房子的僧房裡,我發現了一個幾乎空了的旅行背包,一件扔在地上的羽絨服,和散落滿地的化妝品。
寂靜中,老魏忽然向燃燒屍體旁跑去。他帶著一種如夢初醒的決心和速度撲向那個三米開外、倒在地上的人影,我心中一驚,和老李一起跟了上去。
一個殺豬般的嚎叫聲響了起來:「老六!快過來!出事了!」
譚教授伸手止住還想說話的李大嘴,淡淡道:「我已經決定了,除我之外,全隊撤退。這事不容爭議。」
在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膽怯了。初上的月色籠罩著戈壁荒漠,灰白色的暗光讓人心發慌。譚教授分開眾人,緩緩走上前去。她的背影在這蒼茫夜色中顯得很瘦小,卻有一種毋庸置疑的堅定。我隱約想起在很多地方看過很多背影,那些優雅的,匆匆的,蹣跚的,焦慮的背影在我眼前一閃而過。那些背影走向了何方呢?那些腳步追逐的是命運的何種幻影呢?那些終點,在背影到達后,是怎樣的謎底呢?當然這些都是在剎那間的虛無罷了,那些與我有關的、無關的背影在時間河流里重疊,不過是時光旅行者的呢喃而已。
這人一身黑衣,俯卧在沙地上,從背後看無法分辨。我第一反應是李仁熙找到了,但隨即認識到我錯了。
我閉上眼睛,盲目地跑著,腦海中彷彿有千百種聲音、千百種猜想在漂浮。想要去抓住什麼的時候,才發現其實一切都是空白。命運在那時微微一笑,將我關在門外。
考古隊的人圍了上來。陳偉認出是周謙,嗓子眼嘶啞而模糊不清的響了一聲,像是一個夭折的驚呼。譚教授立刻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周謙的頸動脈處。
于燕燕走上前一步,拍了拍高宏的肩膀:「嘿,放鬆點。大家不如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繼續尋找李仁熙。」
暮色已盡。空氣中開始有呼出的白氣。沒人貿然行動,也沒人說話,大家在喘息中凝視著黑煙升起的地方。黑暗中隱約可見,煙是由於燃燒而引起的。暗紅色的灰燼在圓城中央,像是惡鬼的眼睛,撲閃著捉摸不定的光芒。在距離灰燼大約三米左右的地方,躺著一個人。那個人身著黑衣,看不清楚。
我們仨的目光齊齊望向陳偉,陳偉低下頭,向後縮了縮。我忽然想起陳偉剛剛結婚沒多久,他的新婚妻子是個嬌小可愛的女人,系裡認識他的人都吃過他的喜九九藏書糖。他從最初的慷慨激昂到現在的迫切想回家,大概是因為有個在等他的人吧。
事實上周謙的名字和他空洞的雙眼一直反覆回放在我的腦海。我喃喃念著他的名字,耳畔因為壓力而產生巨大的轟鳴聲。這使得眼前的一切都那麼不真實,像是一個長連貫的蒙太奇。我看到李大嘴因為痛苦而扭曲了臉,跌跪在沙地上。他的拳頭一次又一次地砸向地面,他似乎在叫喊著什麼,也許是在問為什麼,也許是被命運捉弄的憤怒或疲倦了。沙子在他的拳下被帶起飛揚,又落下,每一顆沙粒都像是一顆隕落的流星,在沙海里跌宕起伏。
他又點了第二根煙,抽了兩口后遞給老魏。老魏平時不抽煙,此刻卻一聲不吭接過煙,狠狠抽了兩口,忍住咳嗽遞給了我。我接過煙,夾在兩指中。煙頭在黑暗中半明半暗,劣質的煙味直衝鼻腔。
「沒出息。」
譚教授沉吟了片刻:「于燕燕,我想了一下,眼下的情況不適合工作繼續開展下去。你和小祁能否將他們全體送回庫爾勒?」
李大嘴是第一個跑到古城遺址的人。這個直徑180米的圓城,因為千年的荒棄和風沙的侵蝕,已經是幾乎可以一眼望盡的平地。間或挺立的殘桓,徒勞地在風沙中苟延殘喘。被人遺棄的家園,比荒漠更陰森孤獨。
大概是幾秒鐘之後,李大嘴最先反應過來,拔腿就跑。我和老魏緊隨其後,眾人紛紛跟上。
「那你們到底是什麼人?」高宏顫顫巍巍問道。
絕望或狂喜,浮露在周謙臨終前的臉上。這讓我迷惑不解而又痛徹心扉。
夜色大而寂靜。李大嘴掏出一根煙,點燃后插在沙地上,低聲道:「兄弟,這根煙是給你的,一路走好。」
古佛塔依然默默佇立著,像是知道我要回來。它在夜晚的風沙里輕輕鳴叫著,聲音恍如千年前絲綢之路上的骨哨。那幾間陰暗的僧房已經遠遠可以望見,我迫不及待地跑了過去。我已經回憶不起來當時確切的心境,只是跟隨著唯一的念頭追索著。巨大的古寺遺址像是一個垂死的路人,哀婉的將我融入懷中。
在營地東北方向公里處,一股黑煙徐徐飄著。
為什麼?
我擔心地看了看李大嘴,他的嘴唇沒有抖,但他目光中隱含的神情卻讓我分外害怕。眾人紛紛圍了上來,連譚教授也氣喘吁吁地跑到了。大家的目光集向圓城中心,那裡正是黑煙升起的地方。
「我們不是來殺人的,也不是來搶劫的,甚至,」戴面具的人語速很慢,聲音很悶,「我們不是你們想象中的盜墓賊。只要你們不反抗,我們保證不傷害你們。」
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幻象,但很快就否定了這個念頭。這是真實的、真切地發生在眼前的事情。
譚教授將已燃燒成焦黑的物事翻轉過來,一個殘留的頭骨出現在眼前。那雙被剜去眼睛的黑洞直直望向天空,彷彿不甘離去的冤魂,質問著蒼天。我聽見身邊有人倒抽冷氣的聲音,也有人在驚悚中倒退,跌坐在沙地上。
我們仨都沉默著。既沒有緬懷周謙的話語,也沒有探討種種謎團的意願。我們只是這樣安靜的陪著周謙,陪著他和我們一起度過在戈壁上最後的夜晚。挫折感和失敗感讓我們倍感屈辱,可伸出手去,甚至不知道要抗爭的是什麼。我胡思亂想了很久,不知不覺和李文常、魏其芳靠在一起睡著了。
魏大頭聽到我問的問題后,停下了腳步,將我放了下來。我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以為他會想以往一樣專業解惑。魏大頭擦了擦頭上的汗,回答道:「第一,我不知道。第二,我真的背不動你了。」
那裡在1500年前就失去了人類的蹤跡。
經歷了短暫的夢魘后,我驟然驚醒,睜開眼睛。
李大嘴向前走了一步,盯著高宏的眼睛道:「他不是什麼死者,他有名字,他叫周謙。你談論他的時候,請放尊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