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章 擱淺 第三節

第四章 擱淺

第三節

「別太高興啦,」和賀勸止住他。
「幸運兒!」畫家拍拍病人的肩膀,「去美國,你那位田所佐知子也同行嗎?」
「您既然有這種打算,那就更該如此了。希望您把才能全部傾注在那上面。可是,去美國的事,進展順利嗎?」
「可不是。不過,這正是您和賀的迷人之處!」
「嗯,從上次以後,沒有見面。大家似乎都在奮發工作。對啦,武邊要去法國,你聽說了嗎?」片澤睦郎談到了年輕的劇作家。
「喚,用不著那樣嘛!讓有錢的人出嘛!」片澤說著把香煙送到嘴邊問:「可以吸嗎?」
「啊呀,我怎麼能算呢!」佐知子抗議道,「我不能算在裡面,我每天是定時來的。」
「來到這裏,正好休養一下,我打算休息一段時間。」
「不過,你可是個幸運兒。因為你未婚妻的父親是個資產階級。不,我不是挖苦你,我羡慕賞識你的藝術的佐知子小姐,」片澤說到這裏,把頭稍歪著。「當然,佐知子小姐賞識的不僅是你的藝術,也許還有許多未知數。」
她穿著迎接初夏的鮮艷的粉紅色西裝。一張豐|滿的圓臉上帶著一對酒靨。她就是和賀的未婚妻——後起之秀女雕刻家田所佐知子。
「可不是嗎。不過,這就看能否諸事如意了。」
「嗯,是啊。」和賀不以為然地應道。「到底還是音樂界人士送來的多吧?看來女性也不佔少數嘍。」
「這次實在是一次意外的不幸!」頭髮稀疏的編輯手提探望病人的水果筐,恭敬地致禮問候。
這時,有人敲門。在護士引導下,一位紳士走進來。護士手裡拿著名片,她是負責照料這個病室的。
和賀露出了譏諷的微笑:
「好的,請!」
「啊,不久前還聯繫過,正在進行商談。」
片澤睦郎正坐在椅子上看書,聽到這段對話,突然抬頭向這邊望了望。
佐知子強忍住笑。
「不,並不太高。當然,我也不知道具體多少錢。」
片澤睦郎退到一側,佐知子幫助患者和賀與新到的客人對面坐下。
「就是說,有些複雜羅!」
「哦,」畫家睜圓了眼睛,「真的嗎?」
攝影師急忙隱身在花叢中,舉起了照像機。
「啊呀,不少人送來美麗的鮮花呢!」
「今天客人多嗎?」佐知子閃著恍惚的目光問道。
「您謝絕不就行了嗎?有病嗎,總可以講得過去的。和一些沒用的人會見,刺|激神經,倒不如靜靜地躺著想想工作。」
因為是早已約定的,和賀英良只得勉強回答了對方的問話。談話的內容是圍繞「新的藝術」這一主題。編輯一一記下了要點,時而隨聲附合,時而點頭稱是,最後向和賀深深鞠躬。
「還說不準。剛才說了,還沒有具體化。」
「那麼,構思已經有眉目了?」
「哼!」
「啊,原來是這種緣故,完全明白了。」編輯深深點九九藏書頭。
年輕畫家從和賀的表情里似乎有所領悟,煞有介事地點點頭。
「這小子分明是來消磨約會前的時間的。」和賀坐在床邊上說。
片澤睦郎慌忙推開椅子站起來。
「太感謝您了!說來,我們這個專欄按照慣例,要刊登先生的簡歷,請先生也不吝賜教。因為是在文章末尾用小號字印出,簡單點倒也無妨。」
「這話講的很象你。」和賀英良苦笑著說。
「沒關係,請進來!」和賀的眼睛里放射出光芒,他下床站起來,招呼來客。
「是啊,」和賀點頭道,「他總是以『新群』的代表自居。」
「哪的話呢,」和賀皺起眉頭,「我也有志氣,沒讓他全部擔負。」
「是的,那傢伙是有點驕傲。最近他發表的類似政論文章也帶有洋洋自得的味道。」
「唉呀,正相反。受朋友之託,反而不好推辭。」
記者露出了興味盎然的祌態,本想扯起這個話題開開玩笑,沒想到對方卻不動聲色。
「大體定在什麼時候呢?」
「不見得。」片澤睦郎大模大樣地揮揮手,「田所小姐不小心,早晚會吃苦頭的。因為令尊是個特殊人物,你的藝術又是新的……」
「啊呀,急什麼呢?」田所佐知子說。
和賀英良把佐知子摟在懷裡,他的嘴唇貼在佐知子臉上,好久好久。當嘴唇離開后,佐知子從提包里取出手帕擦擦男子的嘴唇,一種滿足使她舒了口氣。
和賀溫和地笑了笑。記者注視著裝飾在枕邊的花束。
「啊,好。」和賀點點頭:「那麼我簡單地講一講。」
「不,是真的。我知道佐知子這位新進的女雕刻家,出於她的人格,對你這位作曲家百般欣賞。但是,我認為不僅僅是藝術,而是你的魅力起了很大作用。」
「你說的不錯。我的曲子受到美國人士的推崇,在美國演奏,這是難得的機會。所以,我也想集中全力做準備。今後的音樂,再也不會以歐洲為中心了。」
「謝謝!」和賀也揚起手來。
「我們只在這兒講,」他壓低聲音,「我去美國的事,關川他們聽了,還不知道會怎麼想呢。噢,關川這小子幹什麼呢?」
「您這個人吶,同時具備了愚笨和城市風度兩種性格,有些不協調,但,是一種特殊的性格。」
「多謝您啦!」編輯向和賀和田所佐知子致謝後站起來,他對佐知子的態度尤其恭敬。
「是啊,我現在處於這種狀況。」和賀英良說,「看來,最初計劃的日期是趕不上了,但是我一定設法趕上公演。你可以照此進行安排。那邊如有人去,請馬上商量一下,給我個電話,懂了嗎?好吧,再見。」
「可別瞞著我們哪,這種事,我們都會高興呢!」
「嗯,是有那麼一點,可是城市的氣質又很充分。」
「是嗎?」佐知子彬彬有禮地歪著頭。
田所佐知子九九藏書笑容可掬地將胸前的花束遞給和賀英良。
「哎呀,我可沒有什麼利用的價值!」
「多是音樂愛好者送來的。」
「近來颳起了一股關川熱。各地雜誌也都發表了他的長篇論文。完全投入了輿論界的懷抱。」
佐知子把片澤送到走廊上,不一會返回來把門關緊。
「假如您下步工作緣此完成,那可真是『塞翁失馬,安知非福』了。」
「這太難得啦,我還以為會惹出什麼麻煩呢。」
「啊,我看到了。」和賀無動於衷地說。
「你不是也一樣嗎?」和賀反唇相譏地說,「嚮往北歐畫家的不正是你嗎?把現代抽象的時髦,拉向北歐的現實主義,從此再開始追求或者揚棄新的理念,這是哪個畫家呢?噢,對啦,是凡·達克和勃魯蓋爾,是你尊崇的偶象吧?」
「我剛才說了,還未具體化,對任何人都沒講。這事一傳出去,輿論界馬上就會猛撲上來。」
兩人同聲笑起來。
「言之有理。」畫家攤開雙手表示贊同。「和賀講得對。我們的使命就是要打破既有觀念。在這種意義上說,就要絕對不承認現代的秩序和制度。」片澤語氣堅決地說。
和賀英良眼裡閃著光。「是嗎?太感謝啦!請你替我向父親致意。不過我相信,我的曲子在美國,是會受到高度讚賞的。」
「可是,今天……」新聞記者故意環顧四周,「田所佐知子小姐沒來嗎?」
「是講工作的事嗎?」田所佐知子微笑著說。
「啊,」和賀笑著答道,「說起來,我在升高中時得了病,家父因商業關係,在京都有朋友,便暫時來此療養。就此,一度留居京都,進了京都的學校。」
「不久前那份宣言,他儼然擺出一副代表的架勢,收集了大家的簽名,不知送到哪裡去了。那也是他這種人的一種姿態。顯而易見,他的居心就在於使自己的名字在新聞界露出頭角。」
「這種工作,我看還是儘可能謝絕為好。眼下正商討赴美事宜,多餘的工作應該盡量推脫開,把精力集中在這上面才好。」
「這是哪一位送來的?」
「這倒是,心腸太軟了可真不行。為此忙得不可開交,太划不來啦。」
室內有電視機,設備鋪張豪華。如果不是還有張病床,完全會使人誤認為這是一間高級公寓。
「關川嗎,」片澤說,「他也幹得很出色。這次在兩家大報上發表了文章。」
「是啊,我想安排在十一月前後出發。」
「哼,是村上順子。剛才她來了,硬是放在這裏就走了。前些日子,她纏住我不放,讓我給她寫支曲子。可能這次還是懷著這個目的來的。真是一個善良人!她倒還真以為我會為她這種歌手工作呢。」
「不,我還有約會,正好時間到了。」
「是啊,武邊讓我斷然行事。可是,也不好那樣去做。而且,因為劇團很窮,九九藏書分毫報酬也沒有。」
「謝謝你特意來看我。」和賀英良向友人致謝。
田所佐知子眼望著別處,傾聽著和賀的聲音。牆上掛著一幅花卉油畫。
「是武邊先生的話,可不可以謝絕啊?」
「我對資產階級不抱任何幻想,因為不知道將來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現代資本主義正在加速沒落,指里這些人,我們年輕的藝術家怎麼能有前進呢?」
「其他人對此與你也有同感,」畫家贊同地說,「在那次會議上,甚至有人看不慣他的作為而中途退場了。」
和賀英良住進了K醫院的特別病室。
「啊,美極啦!」和賀將鼻子貼在花上嗅著,「好香啊。謝謝!」
「這就好了。」新聞記者說,「那麼,在您休養期間,對下步工作是否會做出安排?」
「豈止村上順子一個人哪!」片澤睦郎緊接著說,「一些奠名其妙的傢伙,總想利用我們。不可救藥的低俗藝術家遍地都是,他們只想利用別人。」
「是這樣。不過,為劇團作曲,要考慮到觀眾,要作適當的妥協吧?」
「等一等,」和賀向畫家擺擺手,「你可別動不動就打出田所來!說起來,因為沒成定局,所以我對誰都沒講。今年秋季,我有可能去美國。不久前已開始商談。那邊的音樂評論家很重視我的新音樂,要我務必去美國演奏。」
「你好!」他一隻手舉著花束,在頭上揮舞著。「怎麼樣啦?」
這是畫家片澤睦郎,平時身穿黑色襯衫是他的習慣。
「完全沒有醫院的感覺。喂,費用很高吧?」他把頭伸向和賀一邊。
「原籍大阪市浪速區惠比須町二段120號,原住所東京都大田區田園調布六段867號。昭和八年(1933年)十月二日生。在京都府立XX高中就讀期間來京,受到了藝術大學烏丸孝篤教授的指導……,這樣行嗎?」
「原來如此!」年輕畫家不甶得拍手喊了一聲。「原來不是你出錢哪,準是佐知子小姐她父親出錢嘍!」說著哧哧一笑。
「您好!」田所佐知子向畫家嫣然一笑,露出了整齊潔白的貝齒。
「謝謝你!」和賀英良和客人相對站著。
「最近,大家都在幹什麼呢?」這次是和賀問。
「唉呀!」
「我是為上次約好的那件事而來的。只用您十分鐘或者二十分鐘,給我談談就行啦。病中打擾,實在過意不去。不過,因為截止日期迫近,沒辦法只好來拜訪您。」
「好的。我冒然問一句,先生是以什麼關係進入京都高中的?」
「當然是羅。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就要考慮如何利用別人。你最好也要當心些。」這是對佐知子說的。
「太好啦,我告訴了父親,他可高興啦。他答應出赴美的費用呢。」
「多謝您來探望!」她代替未婚夫道謝。
「別那麼謹小慎微的!象你這種人,既然講出來,就九九藏書十有八九了。好啊,這也許就是你的蜜月旅行呢。不過我希望,你也好,武邊也好,這樣不斷地到國外去汲取新的藝術營養,就會取得更大發展。我感到我們『新群』夢寐以求的日本藝術革命是臨近了!」
「剛才來了電話,過一會就來的。」
「啊,多美的花啊!」她讚賞的不是自己帶來的花。她的目光落在了被人無情撥弄到一旁的花束上。
「啊,我是和賀。」作曲家對著話筒說。
「那我也就此告辭啦。」畫家片澤睦郎也突然站起身來。
「不,沒有那麼回事,是作畫的明友們的聚會。」
「是嗎?」
「那就拜託你啦。」
「這種情況不能說沒有。夜晚,房間里只我一個人,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說不定會閃現出來的。」
門從外面輕輕打開了,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笑臉。
「沒有。腦子裡原來模模糊糊地有了點影子。可是,後來毫無進展,真難辦。」
「是的,來了不少人。片澤來之前,報社來人採訪。其後是片澤、你和雜誌社的人。」
「鈍痛尚未消失,但不太嚴重。」和賀英良含笑回答,臉色有點蒼白。
和賀英良放下了話筒,把臉轉向佐知子。
和賀正想把它放在枕邊,片澤睦郎主動從旁邊接過來。他想把這束花放在一個好地方,偏巧別人送的花擺的滿滿的,於是他用手撥開其它花束,把佐知子的花束擺在正中。
「啊呀,有客人!」抱在胸前的花束,碰在她的面頰上,輕輕擺動著。
新聞記者剛離開,就又響起了敲門聲。走進來的是一位頭戴貝雷帽的高個男子。
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起來,佐知子剛要去接,「不,我來。」和賀英良急忙抓過話筒。
「好啦,和賀,保重!」他回頭望著患者說。
「打擾啦!」他按外國習慣畢恭畢敬地向她施禮。
「不過,和賀先生的藝術是憑直覺的、抽象派的藝術,躺在病床上,不是也可以得到某些絕妙的形象嗎?」
「沒有,沒有。」年輕畫家擺著手走到門口。
「啊,是嗎。總之,住在這裏,也無法安靜休息。」
他的枕邊擺滿了花束,成筐的水果和糕點之類的東西,色彩之鮮艷,會使剛進病室的人眼花繚亂。
「您的意思是不是想說出身高貴……」佐知子皺了皺眉頭,但馬上又露出了聰明的微笑。
「愚笨嗎?」
兩個人換了另外一副眼神,對視了幾秒鐘。佐知子迫不及待地投入和賀的懷抱。
和賀英良穿著睡衣坐在病床上。在他面前,一位新聞記者正在採訪,一位攝影師在從不同的角度為他拍照。
「象我這樣的,別看我瞎嚷嚷,是不會到外國去的。要去,還是你這樣的合適。」
「啊呀,真的嗎,片澤先生?」佐知子聲音清脆,向畫家莞爾一笑。
「好吧,到時候我來做主。」
「你這種志氣是好的。不過,我常常變得read.99csw.com懦弱起來。我作的畫,也有評論家作過種種評論。可是,無錢擁評論家評價再高,還是一幅也賣不出去。我不賞識畢加索,但是卻羡慕他的畫價值連城。我真渴望能象他那樣一舉成名!」
「真是一場意外的災難哪!」片澤坐在病床旁邊的椅子上,蹺起長長的腿。
「是的。前衛劇團托我作的曲子,打算在戲里配上音樂。這也是我負傷前承擔下來的,所以不好推辭。這不是來催啦!因為是武邊從中斡旋的,聽以從情面上承擔下來了。」
「哦,他嗎?」和賀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看到報紙時嚇了一跳,擔心極了。看到你這個樣子,才放下心來。這間病室太豪華啦!」年輕畫家看著房間里的擺設說。
「對不起。」
「據說是最近決定的。似乎要從法國一直往北邊去。他素來主張要重新認識北歐的戲劇。他說要再次研究斯特林德別里和易卜生,藉以重新構成未來的戲劇。照他的觀點,現代的戲劇是過於忘卻了自己的淵源和近代戲劇的特色。假如能將近代戲劇的自然主義代之以抽象觀念,就會產生日本戲劇的新方向。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夙願終於實現了。」
「哈哈,這可不好。咱得快點離開,不過,和賀先生,最後請允許我以這些花束為前景給您拍張照片好嗎?」
「聽說撞了胸部,痛不痛啊?」新聞記者問。
「和賀傷勢不重,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片澤還想說些恭維話,和賀在一旁打斷了他。
「我還沒有仔細考慮。我想趁此機會,把思想解放一下。」
「所以才有人說我們的壞話,」和賀接下去說道,「我們不承認並且蔑視輿論。可是,又有誰象關川那樣利用輿論呢!他口口聲聲流露出輕蔑輿論的樣子,可是再沒有比他本人更會利用輿論的了。我們的組織之所以挨人家罵,就是由於關川那種作為引起的。」
「這傢伙探望病人來得這麼晚,用不著對他鄭重致謝!」
「是關川獨特的論點。」
和賀英良說到這裏,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悅之色。畫家剛想開口再說點什麼,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片澤睦郎慌忙解釋:「不,決不是這個意思。你當然毫無這種意識。不過,世人由於一無所知,並不見得理解真實情況,而可怕的正是這一點。象我這樣的,由於非常了解你,所以才完全感覺不到有什麼背景。」
名片表明來人是雜誌社的。
「可以,請吧。」
「近期,您的工作無法進行了吧?」新聞記者問。
「我以前為這一點傷透了腦筋!象我這樣的藝術家,總感到身後背著某種光環,痛苦極啦!現在不同了,和賀極端蔑視我父親。不過,多虧他蔑視我父親,我倒得救了。彷彿我自己也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似的。」
「是的。」和賀英良眯著眼瞎望著遠方,臉龐端莊秀麗。
「沒關係,我又不是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