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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我說:「你是挺漂亮。你挺適合留鬍子。」
「我實際也很不妙。」我乾巴巴地哈哈笑幾聲。
「你告訴我你聽上去為什麼會這麼垂頭喪氣。快告訴我——你聽上去很不妙。」
「假如——純粹的假定式——你愛上一個女孩,面臨兩個選擇,一個是放棄爵士,另一個是出賣一個腎。你的選擇是什麼?」
「你至少該問問恭賀他什麼。」
「里昂,我沒想到你這麼卑鄙。」
「你想命名『犧牲』為什麼呢?」
「只要我還打算跟你繼續,我就不準備聽你講你和另外一個男人的事。這樣是為我自己好。我從來不自找傷害。」安德烈說,「我當過兵,對於一切有意無意的傷害,我都避開。」
我對她的總結鄭重地點點頭。
瑪倫達,你的確有福氣。我總是這樣心服口服地說。只是纖毫之差,你就成了我,或者我就成了你。人和人的錯過,能錯過這樣多,錯出個我和瑪倫達來。我很想告訴她,她在我瀕臨絕境時給了我轉機,但我總是錯過講一句感激話的時機。這話一講,瑪倫達說不定會認真考慮拯救我,或說搭救我。換句話說,是幫助我。反正英文裏面「救救我」和「幫幫我」是一個詞。我不是窮得受不住,而是被人救得受不住了。我一時間覺得自己活著就為了許多人有命可救。我知道他們的好意、他們的高尚,但事情總是不知哪裡打了結,有點兒誤會,有點兒乖戾。
「不行,這不是能改航班的那種機票。」
我心想,劉先生,您以後還有苦頭吃呢。您女兒將會是個很壞的學監。
勞拉說:「剛才那首曲子叫『我的黑頭髮戀人』。我估計他被觸動了。這個傢伙原來也有不漢子的一面。」她笑了笑,為安德烈的高尚陶醉。
安德烈哈哈笑起來,是那種該發生在Denny's或Sizzler的笑聲,是卡車司機歇腳的車馬大店裡生髮的笑聲。它和銀器、水晶相擊而出的秀麗聲響很不相宜,因而引得所有銀髮戀人們回過頭來。他們表情清淡的臉定了格,朝向我們三個人,意思是:幸虧我們不必與你們共享一個人間太久了。
「什麼算做犧牲?」安德烈問里昂。
「那玩什麼?」
我不知在這塊古董蛋糕前站了多久,直至感到渾身冷透。
「不是說,對於你的新職位,這次測謊很重要?那個國務院安全部的傢伙也說……」
「那你打算給我買醫療保險嗎?」
我突然明白我窩囊在哪裡:一個人只小小行了回竊,得到的發落是:「無論你幹了什麼,你都被寬恕了。」這人必定辯解:「可我並沒有犯什麼了不得的罪過,我只是……」裁決者卻說:「不必解釋,我並不需要你的解釋;不管你犯了什麼了不得的罪過,我已經決定寬恕你了。」……於是這個小小行竊的人感到這寬恕太富裕了,太過剩了,太闊大無邊、無所不容,因而也就太不原則,太不分青紅皂白。這個小毛賊幾乎覺得委屈和憤憤不平;這樣的寬容簡直大得包羅萬象、藏污納垢、不了了之;它的寬宏大量能容得下殺人放火的滔天罪孽,對一個有賊心沒賊膽的人活活是浪費!因而在他領受這份寬恕時,他心裏便嘀嘀咕咕,老大地不服氣;他無以受用這份恩德,卻得領情。而誰能領下這樣一份博大的情分呢……
「好的。」里昂說。
「你站住!」安德烈說。
我並不記得我跟他講到過里昂。
「可我不開汽車,所以免費提供的汽車對我不算一項福利。再說,你也少付一筆開車的保險。」
面對著四十多年前與我母親不辭而別的劉先生,我盡情地跑神。這個四十多年前做了天涯斷腸人的老人,此刻正一層層打開他情感的木乃伊,讓我接近他封存的青春。他娓娓地講述,每講幾分鐘便進入一段美妙的痴獃,然後他會說:菁妹,麻煩你給我一杯梧桐樹。我便去為他端一杯礦泉水,或者牛奶。我至多不會超過三次誤差,就猜中他真實的意圖。他有時會懷疑我是否在聽他講話,便拉拉我的手,說,我剛才說了什麼?
里昂說:「至今為止,你犧牲了什麼?要我看,是她在為你犧牲,讓FBI折磨她!你見到她焦頭爛額的時候了嗎?你知道她因為FBI的打擾丟了餐館的工作,失去獎學金嗎?!你親眼見到她從物質到精神崩潰的狀態沒有?!請問,你打算什麼時候犧牲?以什麼方式犧牲?」
我給了一個抱孩子的乞丐兩個角子。有一回我在深夜趕路,偶然看見一個抱孩子的乞丐打開襁褓,裏面是一堆垃圾和一個嬰兒帽。今天我不計較他的襁褓是否有詐。原來同世界開玩笑的不只是我們。他們也不是存心要開玩笑。他們也不是存心裝出等人來救贖的可憐模樣。事情妙就妙在這裏,誰都不是存心的。
我說:「沒錯,我這人不配好東西。給了我好東西,我就糟蹋。」
「你好嗎,米莉?」
「哪裡,哪裡。」
安德烈說:「你說我把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賣掉了。謝謝你的提醒,我這個出賣了自由的奴隸用他的賣身錢宴請一個自由人,這不很滑稽?也很不公道。我也許真像你講的那樣,把生命的主要段落出賣了,但我換來的是尊嚴,是給一個女人起碼的體面生活的力量。假如我一旦失去這個尊嚴和力量,我根本不會去走近任何一個女人。尊嚴和生存能力,給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去愛|女|人的條件,沒有這條件,你連雄性也沒有。」
「你們在談什麼?」安德烈捧著兩隻完美的煎蛋回來。七成熟的半透明蛋白罩住兩枚一觸即碎的嫩蛋黃:「看起來你們談得很投入。」
「你真願意邀請我,我一定來。」
「你呢?」他反問。
「他要出任副大使了。還有,你們的婚禮,我真願意參加。」
「你要為誰犧牲一個腎,里昂?」安德烈問,腔調是酒足飯飽,閒情逸緻的。
里昂愣了一下,像是剛剛認識我是誰。
「什麼?!」
「那就讓它作廢。我給你另外買張機票。」
我想他在同里昂辯爭時,打消了向我索取安慰的念頭。他想和里昂這類男人區別得更顯著些。他決定把他對一個女人的愛變得更啞然、更寬大、更質感——去干一件他憎惡的營生,去為她倒好水準備好維生素。安德烈想到我沒有聖誕禮物和生日蛋糕的童年;我那六歲便草草結束的童年;我那六歲便開始把真當謊,把謊當真,抑或對真與謊態度馬虎的童年,便感到他的失去算不了什麼。他在三天前的傍晚趕到機場,把我一把抱入懷中時,感到他俯下他偉岸的身軀,捧起河流載來的孩子。他把這孩子從竹筐里捧出,心想他所有的失去換來的營救是多麼值當。他每天天不亮便起身,吻別這個安睡的孩子,去投入十二個小時的枯燥勞動,因為救這條小命是他與他自己的長久契約。安德烈從來不去毀任何契約。
我說:「我愛你。」
里昂這時說:「女人真可怕。天下的女人全一個樣,為了一點兒實惠,可以哄騙自己,哄騙其他人。」
「所以為你犧牲的人,也是白犧牲。」
「你認為我傷害你了嗎?」
「一時想不好,暫時先不命名吧。」
問:為什麼?
安德烈上來擁抱我。我瞥見里昂避開眼睛。他說他正在通電話,就不陪我們了。
問:答是或否。
里昂說:「我們剛才不是討論哲學意義或者宗教意義的犧牲。那的確太重大。我們剛才講到男人和女人為情感是否該犧牲,什麼算做犧牲……」
在二十分鐘內,我的工資從一千六漲到兩千六。
問:你和那個叫里昂的作曲家是什麼關係?
他說:「那是個婚禮蛋糕吧……是不是?」
他於是慢吞吞地說:「牛奶可以喝嗎?」
我看著他的側影,濃密的長睫毛有些無力。我不必看他的眼睛,也知道它們是獃獃的。
「我沒有告你黑狀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壞你們的關係。」里昂說。他那個害怕負責的天性冒上來了。
「保重。」他說。
「你什麼時候能準備好?」
「小船。」我肯定地點頭。
我將頭探出窗口,看見樓下停了輛深紅色的車。一個穿米色風衣、戴黑色長圍脖的高大身影正踱著步。我一下子醒得十分徹底——這個高大男子是安德烈。
安德烈嘴張開,好像要哈哈大笑,卻又像不忍打斷他激昂的瘋狂。
答:戀愛。
我和里昂的爭執已開始重疊。「噝啦啦」的煎蛋聲也與我們的話語重疊起來。
在一個女孩身心內,實際上存在好多個女孩,一會兒她為你這個犧牲感動,一會兒她為完全不同的犧牲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每個女孩都是多重矛盾體的混合。
勞拉又說:「……他是個很能承受失去的人。」
「告訴我什麼?」
「我不想找你玩命。」
我在給安德烈的字條上最後一句說道,我將把我所有的作品獻給他。當然這得他允許我獻,也得他稀罕我的作品。
里昂說:「沒吵完也得先停下來,這樣的美味要一心一意地品賞,吵架什麼時候都能吵。」
「我是愛他。」
「為什麼?」他還是笑眯眯的,「就是想看到你。」他又轉了話題去介紹一種起司。安德烈在介紹任何藝術品、詩歌、建築、酒類、食物都用相等優美的語氣,都是毫無偏見毫無歧視地把它的一切優點、缺點娓娓道給你,選擇完全是你自己的。
「我認為你的良知健全。」
冰箱里的冰淇淋只剩了一層薄底。我趕緊跑進儲藏室。這裡有個小屋般的大冰櫃,裏面冰凍著一塊蛋糕。它是劉先生和瑪倫達的母親婚禮上的蛋糕。那個蛋糕寶塔的底座被保存了下來,按說該在第一個結婚周年紀念日由夫婦和朋友們共享。是什麼耽擱了這個意義深遠的「共享」?是劉先生躲避了它?因為他認為這座肥厚的奶油寶塔將他鎮在了裏面,永世地隔開了他和他心愛的菁妹?他犧牲了自己的幸福,菁妹若是幸福了倒也罷,偏偏又是年復一年的怨和憾,是等不及來世的相同一份無奈。
「犧牲……這詞不好,該重新命名。」
里昂當然不會去的。他覺得安德烈把零錢扔給街頭乞丐也是以同樣誠懇的態度。安德烈每星期日下午到一家殘疾人的福利工廠去義務勞動,給殘廢人生產的罐頭寫西班牙文、法文、荷蘭文的產品介紹,這事里昂一聽準會仰天大笑。
不會走投無路的。在這個國家,這條路堵了,你總能發現另一條路暢通。安德烈說,他見我切下一片生鮑魚叉向嘴裏,忙止住我,將一個調有綠芥末的佐料碟推到我面前。
我沉默下來。五分鐘后,我再次開口。
「那可不。」
「放心,我不想去湖邊。」更不想跟他之間死一個。
他看著我,大致確定我是有病。他想她這病也不傷大雅。於是他凝視我的read•99csw.com目光完全變成了里昂的,充滿無命名的知覺。
我記得我昏沉沉地醒來時,已是上午十點。安德烈已去上班了。我一向很驚訝他那麼高大個人怎麼會有那麼細微的動靜——他在我睡著時,輕得跟魂似的,從不驚擾我的睡眠。他在床頭柜上放了半杯水和幾粒維生素、一堆硬幣、一把去室內游泳場的鑰匙。他總是擔心我出門忘帶硬幣,乘公共汽車或地鐵或打發乞丐,都會犯難。他也總是逼迫我吃維生素,卻並不用語言強迫,而是把它們擱在我跟前,水也替我倒好,意思是:看你好不好意思不吃。
我這樣一個斷腸人陪伴著另一個斷腸人,不知需要多久,我們才會康復,去迎接下一次斷腸。
我看見里昂在內心對我的唾棄,對一切女人的唾棄。
他的樣子像要扇我。
我追上他,問:「到底發生什麼了?」
他意識到自己的俄羅斯脾氣,站下來,嘟噥著向我道歉。他說:「他們的惡劣,大大超出了我的預期。」然後他看一眼表說:「你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
他的眼睛緊咬住我的注意力。當里昂這樣咬住誰,誰都別想逃。我怕安德烈這一刻會朝我們看過來。任何人此刻看見里昂的目光都會明白他對我是怎麼回事,所以我硬是掙扎著擺脫了里昂的眼睛。
「我也沒想到你這樣卑鄙,並且這樣庸俗。你知道嗎?你俗不可耐,別以為你跟其他女人不一樣。你也一樣是想找一份平庸的溫暖,找個男人,只要他能讓你混飽肚子。你們女人全一個德行,沒有靈魂,所以你們不介意誰來佔有你們的肉體!」
他對安德烈的邀請接受得很痛快,我不知他是怎麼了。我看他一眼,他一點兒挑釁的意思也沒有。他很快套上了那件永遠的皮夾克,一條馬尾梳得整整齊齊。
「我準備好了。」
我見他的眼睛有了點兒覺醒,似乎他離他整個記憶的覺醒只差一步。
星期六一早,我被門鈴聲吵醒。等我披上大衣,奔出卧室時,見里昂已下樓去開門了。里昂什麼時候回來的,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一般在清晨五點結束排練。從我醉醺醺闖上他的門那天傍晚,他決定搬過來同我做伴,直到王阿花從舊金山回來。在寒冷廣漠的空間里,我們大致誰也碰不見誰,「做伴」是抽象的。
答:因為我認為任何一種機密都特乏味,更別說國家機密了。
我一路小跑,回到房子里,去為劉先生取冰淇淋。我心想他胡亂命名的某些話,竟有些詩意。他意思是說,「雨停了」,卻說成「燕子沒了」。FBI給我測謊,如果我把謊言說得像劉先生這樣無邪、優美,會留下怎樣的真與謊的記錄呢?我的成績是不是會更理想些……
他的真實意思是:殺一次也好,殺十次也好,都是你的事,跟我可沒有關係。他走過去,抹凈了表情,落座。
「里昂,你少發神經。」我說。
里昂這時說:「我知道。那天你喝醉了,突然不進我的屋,我就知道你留了一手。」
他說:「別謝我,愛我。」
「可是菁妹,你還沒有同我結婚啊。」
里昂起身去取食物,我跟在他後面。我對他說:「你用不著威脅我。你也威脅不著我。」
我盯著勞拉的暗紅唇膏。
我對華盛頓最後傍晚的記憶,始終鮮嫩,如同尚未形成疤痂的創面。我記得勞拉典雅的香水氣息,跟安德烈的科隆在小餐桌上交融得那樣好。我直到現在一回想那個晚上,記憶便是嗅覺的。安德烈、我、勞拉,坐在一家吵鬧至極的爵士吧里,聽著六人組成的爵士樂。六個人都像里昂一樣,陰沉沉地、文雅地憤怒。六個裡昂各顧各地宣洩,他們的和諧一致完全是天大的巧合。六個蒼白慘淡的里昂,扭曲著,微妙地痛苦著,在原地流浪。我呼吸著勞拉和安德烈,聽著滿空間誰和誰也不搭茬的大聲交談,從中剔出六個裡昂的旋律——那中間的自由。那樣一大筆自由,誰的一生能開銷得了……
「我的伙食費,你認為是多少?」
他終於忍不住了,說:「別忙了,我們出去吃早飯吧。」
「那好,我付你一千八一個月。」
「你好像真有那麼嬌貴似的。」里昂說,似乎對我突然擺出「預科外交官夫人」的譜感到噁心。
「好極了!祝賀你!」他將我夾在胳肢窩下,使勁一勒。一個人在雨里待了一整天,突然走進一個帶大壁爐的敞亮房間,就是我此刻的感受。安德烈的內心與外形,對於我,永遠是窗明几淨、暖和乾爽的屋子,帶有一個明媚的壁爐。之前無論我多麼心灰意冷,一旦進入這屋子,便渾身炸起細小活力的火星。
「我沒準備好。你得給我一些時間來做準備。」
這時安德烈招了招手,叫人把他的大衣拿來,然後他穿上大衣,對我一擺下巴。我吃不準是否要跟他一塊兒走,但我很快決定我不願和里昂留下。我跟安德烈向門口走去,路過的每一桌,人們都表示出他們清淡高雅的反感。他們想,這些人一定跑錯門了。
「隨便恭賀什麼。」我真正要恭賀的,是你們不再煩我了。把我擱進檔案夾,厚厚實實的真話與謊言,緊挨著賽珍珠、福克納、系主任和劉先生。
我發現他的車在同一個路口兜圈子。
「十四小時。我一生中第一次吃飛車罰單。」
「就為了你的猜疑?那你停下車,好好聽我說。」
我說:「那你一會兒慢慢去懂吧。」
他一分鐘也不想在此處多待,將我的絨線帽、圍脖一股腦扣上來。他感到這個空蕩蕩的大屋不容他。四壁掛著的王阿花與海青的作品都冒著一股年輕的怒氣。這股怒氣原是無處可施,而安德烈卻感覺到它是針對他的。
里昂也沒了話。
整個餐館都回應他,一齊停了動作,看他要說什麼。我才發現每張座位都靜悄悄填滿了一位食客。
所有的溫暖、閑適,一下全消失了。我覺得什麼東西戲弄了我。我無法確定,被戲弄的感覺是不是被「好感」這個詞刺|激出來的。我飲完最後一口黑咖啡時,心想:那些莫名的美好感覺總算給命名了。如此將就、蹩腳的命名。
「作弊。前提是你只有兩個選擇。」
「我怎麼?」他笑眯眯地反問。
— THE END —
「你沒什麼黑狀可告。」我說。我得好好利用他對責任的恐懼。正因為他這份恐懼,他始終迴避對我和他之間的感受命名。我與他所有的擁抱、親吻、觸碰都是無名分的,都不被他以任何名義去認領。反之,他可以對這些感受——無論生理的還是心靈的——一賴了之。這是我在借酒壯形時都沒有忽略的。一星期前,我靠在那很不牢靠的木樓梯扶手上,聽他說:「那好吧,你跟我來吧。」我跟著他向他公寓走去時,漸漸聽明白了他的話。他實際上說的是:那好吧,你可是自找的。我突然在他公寓門口駐足,酒全醒了。我說我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等他去穿外套。我看見他剎那間的自慚和追悔,但他很快如釋重負。他明白他和我都不屬於那類人——享受一場純粹的、無雜念的肉體歡樂后,不追究它的情感屬性;在一場質變的肉體接觸之後,他和我不可能在無命名的感情下繼續矇混。
他轉臉看看我,說:「假如你做了任何需要我諒解的事,我想你已經得到了我的諒解。」
我假裝隨口客氣一句:「里昂要不要跟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我知道里昂從不吃早飯,他一般在下午四點開早飯,清晨五點開晚飯,我更知道,即使里昂破例把早飯開在上午八點,他也絕不會跟著我和安德烈去一個布爾喬亞的餐廳。那兒坐著掙月薪、讀股票消息的中產階級。里昂認為中產階級是美國個性消亡的一個鐵的證據。占人口總數百分之八十的中產階級是消滅真正藝術的大軍,是精神、文化的垃圾處理器——有多少無靈魂的音樂、繪畫,都可以朝這部巨大的機器傾倒,都會被吃進、消化、排出。這個巨大的機器可以改變藝術的原則,腐化包括海青、王阿花在內的藝術家,誘引他們去畫那些俗不可耐的人像、燈罩。
我說:「比如一個男人在他愛的女人懷了孕的時候,毅然放棄了他喜愛的職業,投入到他憎惡的行當里,因為這行當可以提供他愛的女人所必需的物質需求。再比如這男人不願放棄他喜愛的工作,而去出賣鮮血,甚至一個腎臟。我想男人和女人在犧牲這個概念上,分歧就很大了。」
「幹嗎?」安德烈問,憋住一個樂子似的,「去湖邊死一個?」
「要不要我自己親口告訴你?」
「不用感激我,因為我不會讓你來住的。」
我突然問他:「你們剛才奏的那首『黑頭髮戀人』是誰的作品?」他回答這是個頗俗套的作品。一般他們為取寵聽眾在兩三個高雅的曲子后,總插一個俗的進來。但因為演奏的臨場處理是即興的,也不至於把他們煩得屎都能出來。他問我是否聽過這曲子。
「上禮拜四我做完測謊試驗,他送我……」
我想,索性魚死網破吧。安德烈可以立刻止住國務院安全部以及FBI對他的要挾。老少便衣們也可以不必在疲乏不堪中拿我這麼個庸碌之輩當大人物——安德烈和我的關係一終止,他們便可以歇口氣,去哪兒度個假,愛老婆疼孩子。我呢,也可以好好做我的窮留學生,清清靜靜拿到我的學位,然後我要麼去做與里昂相同的藝術癟三,要麼去做和他不同的藝術癟三。無論我做什麼,總落得一份清靜,誰來煩我,我就對他說:去你媽的。
「你知道。」
我說:「劉先生……」
我想,安德烈正在準備赴任尚比亞,正在走向副大使單間辦公室的途中。
他哈哈笑著擁抱了我,說:「你這樣盯著我看,讓我誤認為自己挺漂亮。」
又一個月過去,我開始給劉先生一些小小測驗。比如說,我問:「你吃的是什麼呀?」他答:「橙子。」我們這些測驗第三個人肯定覺得頭暈眼花,我們是普通話、英文,以及我們自己發明的語言統統拿來用的。
安德烈指指我說:「她一般不吃生海鮮,沒有佐料她更吃不慣。」
里昂卻在停車場截住了我們。他像是實在找不到能殺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渾身灌滿殺戮的激|情。
安德烈也說:「對呀,我們一塊兒去吃早飯吧。」
答:沒有。他一般不談把我屎都能煩出來的所謂工作。
里昂冷笑著說:「我可從來不知道你那麼挑剔。」
我扶著劉先生走到花叢下,他說:「天真好啊!」
他對著路面笑笑,說:「今後看來很難騙你——你的觀察力太厲害。往後的一輩子,我出了任何事都得記住刮鬍子,不然就讓你看出來了。」
「阿書會在那兒。」你和她的「性邂逅」有https://read.99csw.com沒有突破?顯然有所突破,因為阿書專門打電話給我,要我好好打聽一個聯邦調查局的便衣年薪到底有幾萬。
問:安德烈·戴維斯先生是否和你談到他在中國的工作?
我想著劉先生把冰淇淋叫成電燈泡,換了他到我的位置上,他說不定會把「情報」命名為「熱帶魚」或者「油炸臭豆腐」,或者「勃朗寧手槍」、「雪佛蘭轎車」、「大世界」。對於回歸於渾沌的劉先生,是非不再有了,真與謊同樣坦蕩。
「再找一個新竹籃。不,找八個。告訴你,一個你這樣的小可憐兒,在這個年紀,應該不難同時往八個竹籃里放雞蛋。再過兩年,你就只能保持四個竹籃了。到了四十歲,一個女人只能守住一個竹籃。過了四十歲的女人,就難找到好的、新的竹籃了。你還嫩著呢,別擔心,用不著小臉蠟黃。」
「即便這樣,我也不需要誰為我犧牲一個腎。」我說。我明白我惡毒起來風度也不錯,不亞於里昂。我柔聲細語地揭了他的底。他的不堪入目不堪回首的痛處。我的惡毒含蓄小巧,如同閨秀氣十足的漂亮匕首。
他又說:「菁妹,不會是你和別人結婚的蛋糕吧……」
「米莉,有件事想求求你:我可以住在你那兒嗎?我會非常感激你的……」
里昂說:「你會愛這樣一個人?!」他聲音壓得只剩了一股股急促而猛烈的氣息。因此不用去看他的臉,我也知道他怎樣在咬牙切齒。王阿花對這副咬牙切齒的尊容,是熟得不能再熟。
我想我或許是卑劣的。我或許對安德烈背叛得相當嚴重。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沒錯,在嬌慣我的人那裡,我就這麼嬌貴。我是變色龍。有人體貼,我就特領情地讓他體貼。我忽然心裏一熱,安德烈是唯一在意我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的人。聖誕節期間,安德烈的母親好言好語勸我嘗一點兒藍起司,安德烈立刻護短地說:「她不喜歡藍起司。」他母親仍不饒我,說:「這是我開了一小時車去專門買的!」他說:「不能因為你開一小時車她就該來一場過敏吧?」我拚命睜大眼睛,使眼淚蒸發掉。我意識到這世上不再會有比安德烈更在意我的男人。我從來沒有認真體味過他的體貼有多細膩,而一旦體味到,卻要永別他。我心底的最黑暗處,有一份秘密的供認:我背叛了安德烈,背叛他的是非自覺的我,是我野慣了的知覺。
「作為那個女孩子,你希望她放棄什麼?」
「誰讓你做的?!」
醫生們傷了一陣腦筋,重新命名了劉先生的病:「命名性失憶加聯想阻障症」。
我說:「這是什麼?」
「值當不值當,全看你自己怎麼衡定。」安德烈看著我,口氣平淡地說,「我覺得我的犧牲很值當。」
「最好別『很快』。」
我的樣子和我這句話一定都蠢里蠢氣。我對安德烈說:「你快上車。」
我說:「里昂你閉嘴,你根本不了解安德烈……」
我們三個人只有安德烈的著裝勉強跟這裏的氛圍搭得上調。這裏的確沒有「雅皮」氣,卻像皇族來的地方。
他丟開我,大步朝前徑自走去。
「不是。」
他看也不看我地說:「你敢確定?」
這一個來月,他和我講的,大致是這些話。當然我既是我自己,又是菁妹,又是魏小姐,還是一個無名目無面孔的聽眾。如同坐在戲台下黑暗中的任何一個人,被一道燈光的牆跟他隔開。他說他的道白,知道我肯定在那裡看、聽,給他打動。劉先生在這個時候,兩眼的迷幻,顯得只有三十歲。
里昂把臉轉向我,說:「我跟他只有一個共同話題,就是你。」
「什麼?上禮拜四,你做了測謊?」
「鬍子嗎,為了暖和。」
我想那個謎終於揭曉了:安德烈冷靜地捏動剪子,將自己的輝煌生涯鉸成碎片。他開始清理他的辦公桌,將所有文件、文具,包括他擱在寫字檯上的我的照片,貼在牆上的我的詩作,以及我給他寄的生日卡片、情人節卡片,一股腦倒進一隻黑色塑料垃圾袋。然後他向辦公室另外兩個同事說了一聲:今天得早點兒走,去看牙醫。藉助美國大眾對於看牙醫的毫不質疑,他平平淡淡地離去了。他將那個盛著他辭職狀和碎裂的身份證的大信封交給了收發員,說:請立刻給頭兒送去。安德烈走出了國務院雄偉的大樓,回過頭。他想,那年我二十四歲,走進這裏,傻乎乎地把自己和國家聯想到了一起。等他回過頭,背向那宏大的陰影走去時,他忘了他原打算去哪裡。他手裡拎著一個黑色垃圾袋。華盛頓所有的流浪漢都有這樣一個黑色口袋。那是上午十點半,美國失去了一個優秀的三十五歲的外交官。他走著走著,心裏說:原來失業是這個滋味——沒有胃口吃午飯,也沒有胃口吃晚飯,美酒和劣酒失去了區別。
「六百。」
「我一定聽過,不過我不能確定。我有個朋友也是音樂家,作曲的。」
里昂的聲音突然拔高:「別逗了,你是說,為她你肯犧牲?認為你的犧牲很值?!」
我的喉嚨乾澀而冰冷。
「我跟你好好談談。」
「安德烈。」勞拉端著酒杯,裏面的冰塊在她輕旋的手指尖上幻化出七種顏色,「安德烈只有一兩天的委頓——在那樣巨大的失去后。他那麼愛他的工作。儘管我嘲笑他的熱愛。他向上司辭了職之後,把自己關在家一天,然後連夜開車到芝加哥看你去了。就那一點兒發作。等我再見到他,他已經恢復常態,談笑風生。至少在我看,他恢復了常態。你肯定比我看得清楚得多。」
我便回答他剛才說了什麼什麼。
「好的。」
我說:「里昂可能剛剛回來。他從夜裡工作到早晨。」
我心想,他用「往後」、「一輩子」這樣的詞,是寬慰我還是寬慰他自己?
答:沒什麼關係。
答:在美國首都。
我沒有預先把旅行的計劃通知安德烈,因此我下了飛機沒有一個拿著獨枝紅玫瑰的迎候者在等我。我先去電話間給阿書打電話。她照常不在。米莉照常躺在床上看電視。她說:「啊哈,是你!你又大老遠跑來,往同一個竹籃里接著放雞蛋啦?」
我從冰箱里拿出一盒雞蛋,裏面還剩四個。安德烈一眼看見蛋盒上的減價簽:幾角幾分。他拿起蛋盒,看一眼上面的日期:早就過期三個禮拜了。我這兒所有的食品:糖、麵包、麥片、餅乾、玉米油,全是那種白紙黑字的廉價物品。這些簡陋包裝的東西是對貧困者半救濟的出售。這所房子里到處能見到如此的黑白商標:洗衣粉、洗碗液、洗頭水和肥皂。它們對安德烈來說,顯得刺目的陌生。
我在赴任之前,去了趟華盛頓。走出飛機之後我馬上想再鑽回去。我專門來一趟,是想最後見一見安德烈,就消失掉。打著消失的主意,卻又要好好露一面,好好挽回一下自己的印象。是荒誕還是作態,我決定不下來。或許二者兼有。
我在離開那家爵士吧前還做了一件事:付清了勞拉、我、安德烈三人的消費。我一共給了經理兩百塊,隨便他倆再添幾巡酒,這個夜晚的開銷該不會超出兩百塊。我不知道我付那筆賬是什麼意思,是被人款待、救助得太長久了,想反串一下角色?還是有恃無恐——反正一貧如洗之後可以到劉先生這裏白手起家。那是我到美國后第一次付那麼大一筆酒、飯賬。在美國,慷慨一點兒也不讓我好受,而這一回,它至少沒讓我難受。
「我相信阿書會是個漂亮的伴娘。」便衣福茨說。
「完全確定。」我說,「懂中國一句俗話嗎,里昂?叫做『赤腳的不怕穿鞋的』。」
他說:「蛋糕。」
我說:「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瑪倫達一開始說:「如果你試工通過的話,我付你一千六一個月,食物房租汽車都免費提供。」
安德烈看著他。他嘴角帶一點兒笑,心想這小子做惡棍的手勢倒做得挺漂亮。
這時安德烈說:「別受罪了,吃不慣就別吃了。」
我說:「錯啦——是牛奶。」
我一下擋住他。我說:「你想幹什麼?」
「你是說,出賣腎臟不是犧牲?」里昂說。他的手將我的手捏得太緊,切斷了血液循環。我的手變得冰冷冰冷。他看著安德烈:「你說呢?」
天的確真好。只是他的好天和我的相差四十多年。
他說:「水。」
「我一點兒也不想辯駁。」安德烈說,「我叫你站住,就是想提醒你,你還沒付賬。」
我發現安德烈走開了,去洗手間或電話亭。勞拉湊到我耳邊大喊大叫,喊了半天,我才聽出來,她在告訴我,安德烈一定是去什麼地方,躲起來流淚。
我也在安德烈旁邊坐下。他笑嘻嘻說:「你倆吵完了?」
「船?」
「我?我想這也是偉大的犧牲。不過有點原始。為愛情獻出一個腎臟?一個人只有兩個腎,那這犧牲太有限。」
「你不知道?!」
我再次給阿書打電話。接電話的再次是米莉。我馬上說:「對不起,撥錯號了。」
「我原先是想款待你。不過我改變主意了。」安德烈掏出錢包,抽出一張一百元和兩張二十元的鈔票。同時對里昂說:「小費我幫你付了。」
「你說了謊。」里昂說。
兩個便衣把我一直送出大門。倆人的單薄襯衣在傑克遜大街的風裡直抖。傑克遜大街的風似乎總比芝加哥其他街道來得大。或許這又是我的謬誤印象。
「換了你,你會為你愛的女人犧牲什麼?」
「是不是因為這個,你開了十六個小時的車……」
答:不會的。
我說:「你連這個都想不起來了呀……好好想想。」
「你閉嘴。」里昂的瘋還沒發完。幸虧馬尾辮綁得結實,不然他會還原成跟王阿花廝打時的瘋人形象。他說:「你們倆都閉嘴,你們這種可憐蟲,也配來跟我談犧牲?」
「他為了不讓FBI對你測謊,當即寫了辭職狀。他把國務院的出入證和他的外交官身份證鉸成了四瓣,和他的辭職狀一塊兒交給了他的上司。這件事鬧得很大,國務院內部刊物全都報道了!還有兩位國會議員出來,說是要為安德烈的案子給國會寫信。」
「放心,我自己負責。我可以跟你簽一張協議。」我想瑪倫達大概不清楚美國存在著一種醫院,那裡你也聽得到呵斥,看得見冷臉,吃得到廉價葯。那裡專門醫治赤貧者。
安德烈的高尚讓我氣也喘不過來。這高尚讓我窩囊。
他說:「好的。順便看看,『美琪』演什麼片子。」
我把他扶到門外,然後去關那扇沉重的門。
安德烈說:「她都告訴我了。」他對我說:「快進車裡去,外面太冷。」
安德烈說他知道林肯大街上有幾家不錯的。
勞拉說:「音樂和酒讓他想到了失去。你不九_九_藏_書覺得這音樂里充滿了『失去』?」
我頓住了,因為我的手被裡昂死死攥住。雪白的細麻紗桌布掩蓋了那隻手的絕望神情。我吃不准他的絕望從何而來。他或許是怕真相大白后,我就把我自己交給他了,如同交給他一個終生不可開脫的責任。亦或許,他想把剛才我們倆險些斷掉的情誼再續接起來,保持它的朦朧曖昧,保持它的無類別無名目無屬性,就像他即興在鋼琴上作的一段樂曲,讓知覺永遠不成長為自覺,永遠躺在生物性和靈性之間。知覺不負責裁決是非,知覺也不負擔柴米油鹽、房租水電,知覺是最自由的,如同芝加哥的流浪漢們,走到哪兒算哪兒。
我聽見里昂在海青的畫室里繼續通電話,隨口應著安德烈:「是,就是他。」
里昂從我話中聽出的卻是急切的表白:這個藝術癟三跟我沒什麼關係,他活在夜裡,我活在白天。
從他中風之後,他的女兒跟我保持頗密切的聯繫。她說她實在受不了她父親,因為他一句英文也不記得了。她請了一個中國保姆,保姆也抱怨她猜不透劉先生整天在講些什麼。他請保姆到弄堂口去叫一客白糖蓮子粥來,因為他什麼也吃不下,只想吃那種粥。他要保姆把無線電好好替他穿上,因為無線電是他最感到溫暖和開心的……保姆問:「溫暖和開心的什麼?!」他說他想不起來了。他拉拉保姆的衣服,說:「難道它不叫無線電?」
我到灶前去點火。這裏煮咖啡的方式很落後,我讓安德烈耐心些。他前後左右地跟著我,似乎這麼空蕩蕩的大屋,他不緊跟我就會失去我。他解釋他突然到來的原因:他昨天晚上發現一張航空公司贈送的機票馬上要過期,便當即乘了去機場的地鐵。他說那時已是半夜一點,他無法和我通電話。他打算早晨到了芝加哥再通知我,而他在機場一連打了兩小時電話都打不通,我這邊始終是忙音。他便去租了汽車,直接開來了。我想,他這樣解釋可真吃力啊。
「你跟我?我看不出我們有什麼共同話題。」
我鉗起一片粉紅的火腿,說:「你盡可以篡改事實嘛,沒關係。我已經拿定主意了。」
他想了一陣,搖搖頭。
里昂若有瓶硝鏹水,準會一掄胳膊照著安德烈的面孔潑過來。他一貫仇恨暗藏的開銷,乘他不備冒出來敲他一悶棍。他在這種局面里,再哥們兒的人他都會立刻翻臉,推翻一切前情。因此安德烈此刻在他眼裡,就是個突然從黑暗裡跳出來暗害他的匪徒。
里昂不作聲了。我瞥了一眼安德烈。他正背對著我們,在等待廚子現場給他煎蛋。我懷疑他是覺察到里昂與我的爭執,存心多給我們一些時間爭出分曉來。
問:你是否參与過中國軍方的情報工作?
診斷是中風毀壞了劉先生一部分腦筋,讓他的現實記憶全部消失了。他的記憶停留在前三十年,在中國,跟他的菁妹相戀的時候。英文屬於他的現實記憶,而他曾在上海說的三兩句點綴式的英文似乎跟他後來作為第二母語的英文沒什麼關係。經過那位保姆一個星期的觀察,她認為醫生的診斷還不夠精確。劉先生保存住的那前三十年的記憶中,所有的東西都被他重新命名了。保姆說:胡亂命名。
問:你和戴維斯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在中國首都,一次聖誕晚會上?
奇特的是,他不是對每一樣東西都胡亂命名,也不對任何一件東西堅持使用他剛剛啟用的新命名。比如他昨天說:紅燒窗帘好吃,明天再燒。第二天再給他端一碗紅燒豆腐去,對他說:喏,窗帘燒好了,你昨天要我再燒的,我照原樣燒來了。他會斯斯文文糾正你:窗帘是不可以吃的。這是寫字檯。今天寫字檯燒得老了一點兒,不如昨天燒得好吃。菁妹,你很喜歡尋我開心,怎麼把寫字檯叫成窗帘?
里昂說:「最上乘的鮑魚並不需要任何佐料。」
他走路、行動都恢復得不錯。有次我去冷凍儲藏室里取東西,他竟跟著我進來了。我忙把他往外攙,怕他凍病。他卻死活不肯走,眼睛盯著那個古董蛋糕。我只得把自己披的毯子搭在他身上。他問我:「那是什麼?」
王阿花也轉來牧師太太的信。她總是談她為我組織的捐助活動有了怎樣的進展。王阿花從來不以任何形式向我講到里昂。
我答應了米莉。掛上電話,我打了安德烈辦公室的電話。卻沒有人,留言機上是個陌生、蒼老的聲音。說若是找戴維斯先生,很遺憾,他已不在此辦公室了,請留下姓名……
安德烈的暴怒更讓我感到,在我和他之間,從他去芝加哥那天起,一個謎就開始存在。
「你說你愛他。」
「和安德烈分手。所以你儘管去告我的狀。殺一個人殺一次和殺十次是一個效果。」
當我裹著潔白鬆軟的毛巾浴衣,坐在餐桌邊喝咖啡時,我像未來的戴維斯副大使夫人那樣閑閑地翻看著報紙。報紙下有一些拆開的賬單和信。一封信的字跡相當眼熟,我從它的雋永、略微的神經質上判斷出來,它出自里昂的手。我趕緊展開它。
「你閉嘴。我跟他去湖邊,沒你什麼事。」
我這句話讓里昂復活了一般狼吞虎咽起來。我和安德烈落座之後,里昂說:「謝謝老天爺。」
「你想說我這個藝術癟三除了『命一條』,一無所有。我狂什麼,對吧?而你們連『命一條』都沒有。你們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五點的生命都早早賣給別人了。你拿什麼去為她犧牲?你的命從二十多歲到六十五歲,已經被你自己出賣出去了。你還想再辯駁什麼?!」
我聽安德烈向我推薦墨西哥的一種仙人掌類水果。他說他還是十五歲那年吃過它,卻在冰天雪地的芝加哥再次見到這種稀有熱帶果實。他對我耳語:里昂是極端分子——要麼極端貧窮,要麼極端貴族。
「我也願意邀請你。」你可別拿我的話當真。我現在已學會了美國式的熱絡:動作特大,有口無心。
安德烈有些嫌煩了,用過大的力氣去嚼一塊僅有麻將牌那樣大的咖啡蛋糕。有四十八小時老的胡楂子在他痙攣的腮上舉出鋒芒。
中國人里昂說他不懂這句中國話。
我說:「你呢?我去給你拿。」
我想,從明天開始,我要停止教他名詞。
我跟著安德烈回到他的房子。那一夜我跟他話都極少,我奇怪他沒飲一滴酒。我卻為自己倒了一杯紅葡萄酒,說:「你不要來一杯?」
我已記不清楚在安德烈那兒待的三天我都做了些什麼。我只有一個印象,就是我在不斷地熨燙衣服。躲藏在熨衣服這樁事後面,我可以好好發獃。或許,可以最放肆地胡思亂想。
「你可算說對了——我們女人全一個德行……在出賣自己肉體的同時,讓自己找到平衡,就閉著眼說:我愛你……我們愛能夠為我們犧牲的人。」
「哇,這麼重大的主題。中午十二點之前喝酒不夠道德,我看十二點之前討論這樣重大的問題,不夠人道。」安德烈說著,把一塊雪梨排送進嘴裏,「還有二十分才到十二點。」安德烈把表向里昂亮了亮。
「那它是什麼?」
我說:「對的,發音很標準——」
「你突然來這裏,到底為什麼?」
「請問,『這樣一個人』你是指什麼?」
瑪倫達花了兩千六雇了個對她父母有較好的理解力的保姆,就是我。她像看恐怖片一樣瞪著大眼,看我扶她三十歲的父親在游泳池邊散步。她父親說,去替我把黃包車撿起來,我立刻俯身撿起了熟透的檸檬。瑪倫達用英文問我:他老念叨的菁妹是誰你知道嗎?我說我當然知道。瑪倫達覺得我是有妖術的。
他的挑釁和挑撥寒光畢露。
「不用謝。」
「撒謊。」
他便知足地笑起來。我的獨立思考越來越不影響我跟別人共同進行的活動或對白。這一點大概要歸功於FBI。也或許歸功於我從小的成長環境。口是心非讓我活得方便不少。如果人們因此認為我不誠實,那也只好隨他們的便。對於我口頭一套、心裏一套這個性格特色,我一點兒辦法也沒有。我不是存心的。當劉先生講著他三十歲的獨白,他也一點兒不認為他的那一重真實和現實的這一重真實有什麼不吻合。他不是存心要跟客觀矛盾。於是我和他都能舒舒服服地各想各的,各說各的。
我沿著傑克遜大街往前走。地鐵出口冒出一股股齷齪的暖流,沐浴著我。我想便衣福茨很可能感覺他把他的人民牢牢置於他的保護之中,置於我這類人之外。他的英雄氣概來自他的信仰:他再次將他的人民救了,從我這兒救了。
這樣想著,我便覺得神清氣爽。
他的聲音很輕,手上的銀叉敲在水晶盤子上,發出晶瑩的聲響。而里昂卻聽見了。他的兩個胳膊肘正典雅地懸在空中,切開一片透明的熏三文魚。我看見他的動作就那樣懸著。
我一粒一粒地吞服維生素,嗓子哽噎:此生不會再碰上比安德烈更珍視我的男人了。之後我去淋浴,洗頭髮。我發現安德烈這個舒適的窩可真有腐蝕力。等我從淋浴間里出來,我便失去了再投入貧窮生活的氣力。我照常站上電子體重器,看自己這「命一條」還剩多少斤兩。
安德烈感到我的沉默是不妙的,他把手伸過來,暖洋洋地蓋在我的手背上。
「我怎麼哄騙了?」
「你覺得天下有女人值當你的犧牲嗎?」里昂反問他。
里昂哼哼地笑了一下。慘淡、輕蔑、猙獰,都在這笑里。他說:「你不要裝蒜。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到底是為了我愛你。」他把這話講得非常家常,像已經這樣講了五六十年,如同那三對銀髮老夫老妻。
里昂顯得很挺拔,一種自我正義使他感到悲壯。因而他顯得年輕極了,牛虻式的年輕。
里昂的下巴指一下安德烈的脊樑,說:「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如果他為你犧牲,你早就可以請FBI去見鬼了。正因為他不想犧牲他的所謂前途,你才必須忍受FBI的騷擾。請問他到底為你犧牲了什麼……」
然而我卻怎樣也看不清。
便衣福茨是兩個便衣中較為沉靜的,見大臉蛋跟我處得如此難捨難分,他眼裡閃過藍色的輕蔑,意思是我跟大臉蛋戲都過了。
便衣福茨等待大臉蛋跟我婆婆媽媽地道完別,才走上來。風吹動他火紅的頭髮,使他有了一股英雄氣概。他一隻手插在背帶褲兜里,另一隻手迎著我的手上來。戲沒有過,這是理查的優點。
我們向門口走去。安德烈忽然停住腳,打量了我一下,然後他取下我的圍脖和手套,往門邊的破扶手椅上一扔。他用自己黑色的純開司米大圍脖將我的頭臉仔細包裹好。里昂從海青的畫室出來,正看見這個動作。安德烈的手勢把我弄成了一個布娃娃。
「我跟你說了,我沒準備好。」九九藏書
安德烈在里昂的話里聽出了進攻。他心裏一陣好笑:你這樣自以為是的人活得連基本體面都不要,可以靠失業金、救濟金去糊口,對辛勤納稅,將收入的百分之四十變成稅務交給政府,再由政府變成你的失業金或救濟金——這樣一批對社會負著重責的人,你的優越感是從哪裡來的?!你認為你那些晦澀不堪的東西就是真正的藝術?你的生活方式、情趣雅不可耐就正確?
他說:「什麼『好的』?」
我在機場候機廳走投無路地踱了一陣步,這才給安德烈家裡打電話。電話留言機上仍是他尋開心的聲音:如果你是我親戚,請按l;如果你是我的朋友,請按2;如果你想推銷東西,請立刻掛上電話……我留了言,請他儘快到機場來。我撒謊說我只能待幾個小時,是來華盛頓辦趟急事餘下的一小截空閑。
「你說你愛他。」
我說:「我不知道——我怎麼說了謊?!」
他果真被我一刀刺中,眼睛的黑色褪敗了,他的視野一片慘白。他想:這是個多歹毒的女人,我如果手裡有槍,立刻把這張白凈的面孔打個稀爛。她哪裡配男性們的吻?她歹意十足的微笑只配男人們的唾棄。
我回到劉先生面前時,他已睡著了。我母親藉著我的眼睛打量著這個風燭殘年的戀人,借我的手替他蓋上一條毛毯,藉著我的憐憫心看著他嘴唇微啟,一線口水流出來,落到肩上,藕斷絲連地牽住這一頭和那一頭。那根口水在太陽中閃出彩虹的七色。
「到底是為什麼,安德烈?!」
答:誰說的?
那麼,你在走投無路的情形下,會怎麼做?如果你把那樣的犧牲叫做野蠻。
他說:「哦,是嗎?太好了!」他心想,你瞎套什麼近乎。
瑪倫達馬上滿口答應。
「謝謝你。」
我說:「嗨,米莉。」
隨著酒意的上漲,我不再聽見人們自認為是對白的獨白。我只能聽見台上六隻孤狼的凄婉歌唱。他們的最高境界是完全忘掉了他們的伴兒。看著六隻狼的眼睛,你知道孤獨是不可能偽仿的。不論他們的音樂優或劣,他們的孤獨是貨真價實、一流的。
劉先生卻總是在一小部分記憶上聯想通暢,命名也沒有謬誤。比如他說:菁妹你不在的時候,我覺得魏小姐人也不錯,長相也好看;你一來,她就不能看了。他還說:我寫的女主角都是腦子裡菁妹的樣子;菁妹來演,這個戲一定好看。不過我沒有那麼大方啊,讓菁妹做了女主角,她不就跟魏小姐一樣了嗎?那觀眾有了女主角,我就沒了菁妹。
「他辭了職?!」
「你看上去小臉蠟黃。」
里昂的眼睛掃了我一眼,他這副目光讓我覺得恐怖。
「安德烈,別理他……」
車窗上有泥點。安德烈的車從來沒這樣臟過。他開車穩重,看見水窪便緩下車速。把泥水濺到兩側車窗玻璃上,安德烈需要喝五杯伏特加才幹得出來。而安德烈從來不可能狂放到去喝伏特加。他有他俄國祖先狂放的神情舉止,內心卻是美國式的:理性,負責,好自為之。
「面試一份工作。」我隨口胡謅。
「那好吧,米莉,再見。」
他說:「走吧走吧。」
「希望很快能再見到你。」
「你對自己倒看得挺透徹。」
而里昂卻聽出了施捨。他臉上有了層冷酷的笑意。
「誰?」
「船。」
「差不多。」
我想安德烈怎麼會這樣快找准他的要害。
「看醫生很貴的!」
「他們統統是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這些人耍起特務流氓來,你就跟他們豎豎中指,然後告訴他們:美國法律精神是——我是無辜的,直到你證實我有罪。為什麼你要配合他們?!你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愚蠢……」
劉先生指指長椅,說:「燕子沒有了,就有點兒熱了。電燈泡你要不要吃?」
這個站在床邊傾聽的三十歲女人是我。這個對我傾訴個沒完沒了的人是劉先生。這個時分是一九九四年七月的傍晚,劉先生臉上有種可疑的清醒。
我在安德烈聲調里聽見的全是誠意。
「等你準備好的時候。你現在沒有準備好。」
里昂說:「那些沒什麼意思、雅皮的地方。」
他在暗示他對我不熟悉,暗示我的兩面性、欺騙性。
瑪倫達常常感嘆她自己的英明。她在試了五個保姆失敗之後,靈光一閃似的,突然想到了我。她說:「我這人還算有福氣,總是在絕境邊緣有人搭救。」
我也垂下眼皮,好好想了一下他的這句話。
「是……一條小船。」
他眼神將我的眼神牢牢鎖住,說:「我選擇放棄這個女孩。」
侍位員將我們安置下來后,一個侍應生推一輛玻璃小車跟隨著我們。我回頭朝他看一眼,想問問他這樣鞍前馬後算是幹什麼的。里昂卻正好把選好的一盤水果擱在車上,我便止住了已到舌尖的發問。原來里昂可以活得如此豪華。他已漫不經心地開始進餐,而安德烈和我還沒完全看清桌上珠光寶氣、玲瓏剔透的食物都是些什麼。
「你還吃不慣什麼?」里昂把那副懷有淡淡惡意的笑容朝向我,「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吃不慣什麼!」
里昂說:「我們去湖邊。」他用大拇指戳一下腦後。
他冷笑著。
「你現在是壞心情?」
「那你會為愛情犧牲什麼?」
「他每天還是照常上班啊!」我瞪著勞拉說。
「謝謝,謝謝!」
里昂說:「知道哪一家的早午自助餐最棒嗎?」
答:否。
里昂還沒反應過來,安德烈已招呼侍應生把賬單送過來了。
我說:「流什麼淚?」
「你也保重。」
這時是場間休息。台上的六個樂手到台下來了,飲著什麼。我在走廊上碰到六個樂手中的一個。他也是長長一根馬尾辮,抽大麻或白面,臉色與里昂接近。我上前同他搭訕。他兩腿是美國大兵式的稍息,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姿態不是鬆懈的,但他的態度使他這副身姿十分懈怠。里昂卻是把全副生命力都凝聚起來,擰成他挺秀的脊椎。與里昂的專註相比,他是渙散的。總之,他的外表與里昂正相反,但我卻感到里昂透過他淡灰的眼睛打量著我。我的一隻腳提起,腳掌抵著腳,兩手鬆松的,手心也貼著牆。我們倆像站立地躺著,如同在海灘上無任何防禦地閑搭上的伴兒。他和里昂什麼都不同,除了他們的實質,就是那種「梭羅式自由」,所謂的絕對的自由,他們都對自己本性中徹底的自我忠實毫不感到羞恥。我的話就是談些對爵士一知半解的感想,賣弄的那點兒東西是里昂那兒來的。我們的姿態是很搭訕的。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跟乞丐、流浪者、街頭藝人搭訕。還有輕度精神病人,我碰到他們,總忍不住和他們搭幾句,逗逗他們,如同逗一個說夢話的人。他們千般百種,有一個相同點,就是他們中的誰都不打算救我。我居然跟這個音樂家交換了電話和地址,但我知道我很快會忘記它是誰的電話和誰的地址。
「你憑什麼說我撒謊?」
「你剛才說你全知道了……」
「改個航班。」
我想,詞全說對有什麼用?他的總體上下文是錯的。不,也許他的是對的。
「也許明天,也許一輩子也不會準備好。」
而我在安德烈的大段潛台詞中,只聽到他的誠意:他的確想款待一下里昂。他說:「好吧,你帶我們去一家不『雅皮』的餐館。」
他笑笑說:「我前兩天忽然意識到,好酒不該給壞心情去糟蹋。」
里昂說:「我們剛才爭論的核心,是犧牲。」
他明白我指什麼,明眸皓齒地亮出了他的招牌笑容。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指的是什麼。在他不大不小的手攥住我的手時,我注意力開了小差。我在想他這隻手觸在阿書乳|房上,一定蠻不錯。我也許還想到了我們的父母,阿書的、我的、我們的,把我們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同人們開玩笑。我在那一瞬間,似乎還想到,這個年輕漂亮的便衣,一定覺得他自己把誰給救了。救了誰呢?他的國家、人民?他的政府?或是阿書?或是韓國小姑娘「陽光燦爛」,抑或是我……
一顆淚從他臉上流下來。一顆滴穿了四十多年歲月的淚。
我說:「它叫蛋糕。」
我從來沒好好想過這些,所以我握住安德烈幫我找到的頭緒,往下順理,但我沒把握安德烈替我找到的頭緒果真是頭緒。
「我祖母說,對於生活,別去分析它,去過它。」他說。
我說:「安德烈,這兩天我一直想告訴你……」
我也冷冷一笑:「我在挑剔得起的時候,就挑剔。」
里昂站住了,轉過身。如果他手裡有衝鋒槍,現在就是他把我們全禿嚕了的時候。我第一次在地鐵上認識他,直覺到他身心內有種危險。我這直覺此刻完全被證實了。
「他從芝加哥回來,找到了一份翻譯工作。一頁紙的翻譯費才十來塊錢。所以他得多做些工時……我以為他去芝加哥,是專門告訴你他辭職的消息。」
「夠暖和了——已經五月底了。」我帶些戳穿他的意思。
我想何必讓他再來一次心碎?我微笑著,使勁搖搖頭。不用鏡子,我也知道我就是十九歲的殷恬菁。
「好的,我每月就付你兩千四好了。」
「那這樣吧,你把伙食費給我,我自己買吃的。我心想,在美國最不容易辦到的,就是餓死。尤其在劉先生那樣的豪宅,即便一文不花,也是餓不死的。劉先生吃不了兩口,我只需搜羅搜羅他的殘剩,也足夠吃飽。更不用說他滿園子的水果、枇杷、李子、橙子、蘋果……」
安德烈使勁看了我一眼,很快又恢復他漫不經心的樣子:「最後決定殺誰?」他笑眯眯的,溫和閑宜都像是真的。
我說:「把買醫療保險的錢也付給我。我從來不生病,萬一生病我自己花錢去看。我想,一個人得生得起病,才會生病。」
安德烈再次嫌煩地悶頭進食。他吃飯的秩序很嚴謹,冷盤、水果、主菜、甜點。有酒的時候,他哪道菜喝什麼酒,也從來不破壞規矩。他總是把酒杯在手裡輕輕晃動,讓杯子里的液體形成一個微妙的漩渦,然後他深深嗅一下。他的品酒總是從視覺和嗅覺開始的。
「我不知道。」
我們走進餐館時,店堂里還冷清。門廳里居然插著幾枝中國梅花,那暗紅色顯得十分珍奇。店堂並不大,幾乎像一個大宅子的宴會廳,中間擺一個玻璃長几,上面陳列著六十來種食物精品,從陸地到海洋,一切允許出現在午前餐桌上的東西,一應俱有。一共有三對銀髮夫婦在用餐,他們一聲不吭,侍應生卻讀得懂他們的每道指令,一聲不響地去替他們取來冰塊,或滿上果汁,或更換盤子。整個餐館里穿梭過往著靜默的殷勤。那種不苟言笑的高雅讓我氣也喘不上來。
「好極了。」安德烈說,「不就是她和你的關係嗎?我都清楚。」
九*九*藏*書答應我,別再讓我看見你這樣灰心喪氣。」
「你來辦什麼急事?」他問我。
當安德烈第二次起身去取食物時,里昂抬起眼睛看著我。他眼睛從來沒這樣黑過,我覺出一點兒不妙。
「去他的祝賀。」安德烈說。突然又想到什麼,他問:「這王八蛋怎麼還跟你有聯繫?」
我便自己喝一口,再遞給他去喝。
他一隻手抬起,架在另一隻胳膊上,托住下巴。他把自己關進內心,良久才出來,對我說:「反正我絕不放棄爵士和我的腎。」
我說:「嗯。」
安德烈問:「這就是你跟我提到過的音樂家裡昂嗎?」
我不言語。
安德烈沒有回答,兩隻手不緊不慢地在雪白僵硬的細麻餐巾上擦著。
第二個月,醫生要我開始教劉先生英文。要教他最基本的名詞,這樣在我暑假結束,拾起學業時,其他人才有可能接著照料他。我教他,他學得很認真。我第一天教會了他「水、麵包、黃油」。第二天,我又教了他「蘋果、香蕉」。我看著一天天長進起來的老人,心想,壞了,你的美妙的無命名世界正在向你關閉,你正在被我領出那裡,向我們這個充滿命名的正確世界走來。你將再次背負起真與謊的負擔。
我不知怎樣就已經坐進了車裡,裏面的寒冷被壓縮了,冷得更質感。我也不知道車怎麼就動起來了,里昂怎樣被甩開。我一點兒感覺都沒有。我感覺的恢復,是安德烈伸過手來替我系安全帶。
我坐進安德烈的車后,一陣懷疑湧上來:這車分明是安德烈在華盛頓開的那輛。對於安德烈這樣百分之二百講實話的人,編那麼大個故事,太不尋常了。我要里昂坐到前排座上,理由是要他領路。真實的理由,是我想獨自坐在後面,好好看清一個誠實人撒謊的道理。
我說:「咖啡都煮好了。」
我扶著他往外走時,發現他渾身冰涼。他回頭又去看一眼古董蛋糕,然後再來看我。他的意思是:「你沒有騙我吧?」
「我不幹什麼,就回答安德烈的提問。他剛才問我和你在談什麼。」
「你知道我指什麼。」
我發現我正用刀叉將雪白、彈性十足的鮑魚零割碎剮。
我到了劉先生家以後只跟王阿花保持聯絡。她在電話上說她腹內胎兒的新動作新表情。她還告訴我海青出了一次車禍,保險公司的一大筆賠款可以支撐他們兩年,他不必去給觀光客畫肖像了。她幫我中轉所有信件,其中多數是安德烈來的。他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告訴我他的生活,他新聽來的笑話。他說我丟在他那兒的衣服,該乾洗的他都替我乾洗了。他還說他第一次看見我,果真是在北京的一次聖誕晚會上。他說我那天晚上看起來很美麗、楚楚動人。
里昂把他領上樓來。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交換姓名,相互自我介紹。然後安德烈說:「這麼大的空間可以開個室內網球場啦……」
「你要幹什麼?!」里昂警覺地看我一眼。
「你呢?」我抬起眼睛,盯著安德烈的臉。他至少有兩個早晨沒好好刮鬍子。
我和安德烈一齊看著他。他抿著嘴唇,優雅地嚼著,然後從容地吞咽。他用餐巾抹了抹嘴唇,才說:「他們很開恩,今天沒放音樂。好音樂是不應該就著飯吃的,壞音樂又太敗胃口。所以這家餐館長進不小,終於懂得:不該拿音樂糟蹋食品,也不應該拿食品糟蹋音樂。」
答:是的。
里昂說:「奇怪,平時連一個散黃雞蛋都捨不得丟棄的人,會這麼糟蹋最昂貴的東西。」
安德烈為我鏟起一片冰清玉潔的鮑魚。我說:「謝謝。」
「醫生說,隨著我父親的康復,他可以再學習正確的名稱。」瑪倫達想用個樂觀遠景誆我,也可能誆她自己。
我說我也去去就來,同時馬虎地指一下洗手間方向。
安德烈聲音平實。他此刻的英語很怪,完全沒有美國式的流暢,那連湯帶水的懶散發音。他像個外族人將英文講得很地道,卻不敢在任何字眼上含混,也不敢在句子里亂加語調,個個字都吐得賣力。因而在我聽來,他的誠懇似乎來自辛酸,來自一種過來人的長輩式的辛酸。
里昂鬆開了我的手,臉上漫過一個不為人察覺的高傲笑容。革命烈士面對所有貪戀生命吝惜肉體的人,便是這個傲慢勁頭。他輕蔑地鬆開我的手,意思是:好吧,跟他去吧,看他會為你犧牲什麼。別說他只有兩個腎,他就是有十個腎也不會為你摘取一個。沒有犧牲,說到的「愛」便是天大的謊言。
「如果是一個腎,那你千萬留著。我代表普天下的女人謝謝你了。」
問:那他跟你談什麼?
他又說:「你一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國家,你總得有些人來幫你。即便這些幫助不是實質性的,就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情愫,我為什麼不能理解呢?我今天邀請里昂,就因為他給了你我不能給的——他的膚色、模樣、他的中國氣質。我沒說錯吧?他給你營造了一種中國氣氛,是不是?」在講這段話的過程中,他吃力地在說服自己。
「噢,拉倒吧……我可以馬上告訴他,你是個說謊精!」
問:你若要他提供國家的一些機密,你認為他會答應嗎?
里昂等人們又恢復了動作才說:「我並不要你殺他一次或十次。」
「你的竹籃子打翻了?」
他把車鑰匙捅進匙孔,里昂走到車子前面。
我說:「啊,怎麼了……」
信不長,相當客氣,大致內容是說他與我只存在濃厚的好感,而他真正愛的,是一個畫畫的女孩。他為自己那天的行為道了歉。
我說:「安德烈記得住我所有不喜歡吃的東西。」
「你拿定了什麼主意?」
我母親的感覺充實著我,讓我伸手驅開一隻被他的涎水吸引來的小黃蜂。我替我的母親還願,償了「白頭偕老」的人間第一願。還願的意願使我對這個老人少些嫌棄,除了毫不留情地掙他的錢之外,我對他做的該說是盡善盡美。
安德烈回到座位上,臉上毫無傷感的殘痕。他對我有所失望,有一點兒悟到他的捨命陪君子風險很大,因為他陪的這位很可能不是君子。但他想開了,他的營救包括容忍被營救者的劣習,以至最終糾正這些劣習。
他說他不介意。他心裏嘀咕:「這個東方女人不是有病就是想勾引我。」
他跟著我念了幾遍,慢慢就沉默了。然後那一下午一晚上他都沉默著。那天夜裡我照常起來查夜,發現劉先生的床空著,伸手一探,被子里還有一絲體溫。我不知憑什麼直接尋到了那間儲藏室。他果然站在那兒,對著三十多年前的蛋糕苦思冥想。
晚上六點我見他迎著我走過來。他穿一條牛仔褲、一件紅格子襯衫,臉有些虛腫,還是蓄著鬍子。看上去他從芝加哥走了之後,就從此留起鬍子來。他著裝和形象的突變,讓我感到他瞞了我什麼。
我忽然感到王阿花的肉體和精神進入了我,她刮他大耳光的激|情在我手心上導火索似的「噝噝」冒火花。我一時間想到王阿花對他的所有判決:自戀,狂妄,以自我為準繩,裁決一切是非。
我說:「好的。」
我說:「是FBI,還是安全部的人告訴你的?」
我跟他別了之後,來到櫃檯上,要了紙和筆,留了字條給安德烈和勞拉。沒有永別的字眼,只有永別的意境。我找到了掛衣架上安德烈的外套。我把它取下來,它上面有他的科隆淡香。就是一顆善良、乾淨的心靈所該有的氣味,那種多年後將引爆一大團微痛記憶的清香。美好的東西,再新鮮都帶有一點兒陳陳的感覺。這便是昂貴物什的昂貴所在。安德烈外套上的氣息,該是幾十年歲月才能提煉出的悠遠、沉鬱。我發現我的眼淚把他的外套打濕了一片。里昂毀壞的不是我心靈的忠實,他毀了我對愛的接受和給予的能力,他毀得最徹底的,是我對愛的胃口。一個人整個情感世界的一切命名被打亂了,他是幸還是不幸呢?他是殘缺了還是有了病態的增生?
我轉身就走。里昂叫道:「唉……」
「我說的是前兩天。」他見我還想打聽,就說,「等我心情徹底好轉,你再跟我打聽。」
我看出安德烈還想問什麼,但克制住了。因為我在搬家前告訴他,我的室友叫王阿花,是個女畫家。我見安德烈開始解圍脖,便說:「在這房子里,你不該減衣服,是該添衣服,一個冬天的寒冷都庫存在這兒。」
里昂卻站起身,向門口走,似乎這室內的空間不夠他瘋的。
「安德烈,是不是因為猜到了什麼,你突然決定連夜開車來芝加哥的?你至少兩天沒睡覺。你睡不好覺的時候不刮臉。」
「那個理查·福茨,讓我代他祝賀你。」我說。
我們唇槍舌劍,語調是玩笑的。但安德烈知道我們沒在開玩笑。
「代我恭賀安德烈·戴維斯。」
「誰也沒告訴我。」
勞拉的才華是總結許多太難總結的東西。她的總結又總是很令人開竅。
「我說的是實話!」
「小船?」他看著我的眼睛像即將要閃出雲層的月亮。
安德烈想了一會兒,說:「反正我不會選擇那種野蠻方式的犧牲。」
我能這樣稀里糊塗領情嗎?在我被寬恕、被救贖的餘生中,這情分不是鋪天蓋地、天羅地網一樣嗎……在安德烈離去后的兩天里,我便是這樣滿心窩囊,又是滿心感恩。我有著一張狗似的尋尋覓覓的臉,走進「測謊實驗室」。我不記得我說了什麼,但我大致清楚我沒說幾句實話。理查·福茨和大臉蛋一塊兒為我送行,祝賀我們之間的合作終於結束。他們沒告訴我測謊的結果,我的多少謊言被識破。也許他們認為我也學過前蘇聯克格勃的「深呼吸反測謊技巧」。總之,他倆把我送進電梯,鬧喳喳的熱情包裹著我,讓我半點也別想看清我的測謊成績。大臉蛋說他買了去中國觀光的團體票,要我介紹幾家好吃便宜又衛生的館子。我滿口答應:「好啊好啊——我回去好好想想,再把那幾家館子的名字和地址列下來,寄給你。」
我說:「阿書將會是更漂亮的新娘。」你要想真正鬧清阿書是怎麼回事,早著呢。你得先鬧清中國,歷史的現代的;你得鬧清一系列的政治運動——那可不是你們理解的政治卡通;你還得理解我們這一代,阿書、我、我們。我們生在理想最有生機的年代,卻在理想變成一種懷舊時完成了我們的成長。奧克塔威亞·帕茲說,墨西哥民族的謊言是門藝術。在我們這一族,謊言更像是玩笑;誰開不起這個玩笑,誰就不能進入我們的遊戲。能否進入阿書的豐富多彩的遊戲,能否在其中得當地娛樂,那全看你的了,便衣福茨。
他等我們熱鬧完了,很帥地走上來。他今天穿了條種玉米老農的背帶褲,卻顯得尤其相宜。
問:你認為他是真的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