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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他走過去關掉音響組合,又走回來,同我面對面坐著。「他賣給你什麼價?」
「你和里昂開始的同居……」
「不像話!」他說。
我立刻坐下了。坐在暖氣稀薄的大房子里,裹著圍巾戴著手套穿著雪靴,默默地坐了一小時。我想不通的是我這個經歷了真正戰火的正牌軍少校,怎麼那樣好講話地把錢包掏個空,交給了一個毛孩子。
「沒有信用檔案可查,在美國就等於沒你這個人。」
「是嗎?」
「沒有關係的,」他說,「你反正不是我的。」
但我在門廳里穿衣蹬鞋時,聽見牧師太太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低沉、敵意的嗓音說:「是的,沒錯,你的確很打擾我。但我不介意,只希望你別去煩她。」
我想他倒真不如看上去那麼乏味。我發現自己又朝那張名片上看一眼。這回看得不那麼馬虎了,看見了他的名字。他叫約翰。芸芸眾生,其中有百分之十的男人名叫約翰。
「阿書對於我,有種奇特的刺|激。你們的成長環境……」
「是的。」你呢?我給人搶劫,你不去追殺那個劫匪,反來審我,找我的不是。
我想我怎麼不懂她在說什麼。一般我在自知理虧的情形下英文理解能力就變得極其差勁。眼下我不僅自知理虧,而且認識到自己別無選擇地必須厚著麵皮再將理虧的局勢撐持下去,至少撐持到能和「器官掮客」扯皮扯出個好結果來。這樣我只聽得懂牧師太太話語的所有單詞,完全不懂這些發音串聯起來所含有的意義。我這人就這點好,所有難聽的話、刺耳的話、指控性的話都在我急劇下降的英文理解力中不產生意義。比如在聖誕前夕碰到那個老太太,她請我「滾回亞洲去」,這一串語音進入了我的左耳,通過我徒勞卻奮力蠕動的知覺,完全未被消化因而原形原狀地從我的右耳被排泄出去。因而「滾回亞洲去」這個完美清晰的英文句子,在我的非理解中成了非語言。我此刻聽著年輕牧師太太的指責,她那紅唇白牙吐出的最基礎程度的單詞,同樣是囫圇地進入我一個耳朵,馬上又潤滑地出了我的另一個耳朵。在她眼裡,我這個信譽掃地的異族女房客對她大瞪著眼,像個努力讀人唇語的聾子。
「嗯?!」便衣福茨帶金紅絨毛的手指「咔啪」一響。
我說:「六歲,許多孩子開始撒謊。」而我的謊言,美好而恐怖。「同里昂之間,你愛怎麼理解就怎麼理解。在美國,上不上床,不是實質,對吧?」
我得救一樣撲向電話。或許牧師太太張了張兩隻沾滿巧克力的手,表示她無法接聽電話,因而拜託我替她去接。但我無法確定她是否給了我任何委派的暗示。總之我從那密不透風的指責中突獲大赦。電話自然不是打給我的。我把話筒遞到牧師太太手裡,便趁機往外溜。原本我從外面橫行的風雪中逃進屋內,眼下只能打「Uturn」再逃進風雪。還有兩天就是我的期終作業限期,但我必須穿越整場稠密的風雪去找「器官掮客」,即使和他的勾當一時成交不了,我至少也得躲入風雪,混到晚上十點之後。我得依賴牧師夫婦的準時性:他們在沒有黃昏而黑夜直接更替白晝的芝加哥冬天,做|愛時間一般遲不過十點。
正在我陳述期終作業時,手機在我書包里響起來。我的英語馬上變得十分口吃。鈴響了七八遍,安靜了,而我的口齒剛恢複流利,它又響了起來,這次它不屈不撓,跟我抬杠一樣持續鳴叫。我只得停下,把它關閉。瞟一眼東倒西歪坐著的十七位同學,被電話鈴分了神,越發東倒西歪。翰尼格教授本打算等我結巴著陳述完,他好出去抽煙,卻只能狠狠憋著煙癮,淚汪汪地坐在那兒顛膝蓋。他想,你好好的非跑來學文學創作幹嗎?創作這口飯本來土生土長的美國文學青年都不夠吃,就你這一口結巴英文也要來搶?……我對他歉意地賠了個笑臉,他用手裡的煙斗在空中揮了兩下,臉還是和氣的,煙斗卻極不耐煩。他的意思是:就別客氣啦,已經是落花流水就湊合結束它吧。
「那我還得再去找個五百毫升。你知道的,人越多,血越雜,保險係數就越低。所以老巫婆才要我找熟人啊!不知底細的人的血,老巫婆寧可不要。」
里昂想了一會兒,說:「你什麼時候要血?」
「對呀。」
我看著他。我們之間的那點錯位正在消失。我的樣子是不懂他在說什麼。然而我不像我看上去那麼天真,我當然懂他剛才的話。
「現在還不是艷遇。如果成了艷遇你更該放心了。」我看著他吃力地在理解我,漂亮而淺薄的眼睛很慢很重地眨一下。「你看,假如我跟里昂成了艷遇,也就省了你啦。」你還不懂?「我要是取消了和美國外交官戴維斯的婚約,不就沒你什麼事了嗎?你們對我的審問,還有什麼審頭?」你一小時少說掙五十元吧?美國人民辛辛苦苦工作,老老實實納稅,就讓你糟蹋在我這個「案子」上。
我不知他指什麼。我說:「嗯?」
「您究竟想打聽我的房客什麼?!……那麼好,我告訴你,她按時出門上學,按時回家,睡覺前總要檢查一下房內房外的燈熄掉沒有。即便她偶爾吃我冰箱里一點菠菜,她也會在黑板上給我留言,通知我一聲她吃了菠菜……你不明白我在談什麼?哈,您聽見這些細節時,腦子裡是不是有了一個安分守己、誠懇負責的人格概念呢?……沒有,她從來沒拖欠過房租。」
「為什麼不報警?你應該立刻報警!」
我困得連眼皮都眨不動,困得連驚訝都驚訝不動了。里昂跟我講過他的兩次被捕,但他清秀單薄一個人,怎麼殺得動人,倒讓我有點意外。
我又說:「不就四百嗎?!」
「她和你什麼都談?」
「不,我是說……」他又是一個二流子的笑,但他停住不說了,生怕我吃不消。
我說:「嗯。海青很想念她,又不捨得少掙一大筆錢。」
「我和誰同居?」
「FBI怎麼了?」
理查突然說:「該死,我差點兒忘了。測謊實驗改在今天下午四點。因為有個重大案子安排到下禮拜四,所以把你和那傢伙對調了一下時間。」他飛快看一眼手錶:「也就是問些例行問題。現在你還有半小時,可以準備準備。」
三個人都回了禮:「Hi!」
「那可不。」
「不知道。」
我在馬路上叫了輛計程車,說了里昂的地址。等計程車停在里昂公寓門口,我假裝在書包里亂翻。然後我把淚汪汪的臉朝著司機,說我的錢包一定被扒手扒了。我摘下手錶,請司機收下。司機心想她真是可憐,那塊破表連十塊錢都不值。司機說:「行啦行啦,我剛從印度來的時候,跟你一樣窮。」里昂見了我便說:「你喝的什麼酒?」我說:「不要錢的酒。」在樓梯上他問我:「你是進去呢,還是在這兒等我?我還有十分鐘就弄完了。」我說:「我進去,也不耽誤你抽大麻。」他說:「我不是這意思。」我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意思。」我頭重腳輕地倚著樓梯的木欄杆站著。這個生理和心理狀態下,木欄杆顯得極不結實。我知道我兩頰潮|紅,眼神遲鈍。他肯定看出我真正想說的:「你怕我仗著酒膽跟你進去,仗著酒意任事態自己去發展。」他說:「你還是在這兒等吧,我兩分鐘就出來。」我也看出他真正說了什麼:「你若進去,你的安全我可不敢擔保。」我說:「我想喝杯水。」我實際上說:既然來到這裏,我就是要找死。我跟著他一步一步登著木樓梯。他突然停住,回身,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我說:「我在酒吧里等你,喝了兩杯啤酒。」他當然明白我其實是說:在酒吧,我們會很安全。抑或他聽懂的是:我反正是借酒發揮,我現在的行為不是我該負責的,是酒該負責……他的吻很輕,但很專註。一個鄰居從我們旁邊賊似的繞過去,上了樓之後,又賊似的朝我們瞟一眼。而里昂被吻包裹,根本對那鄰居沒有知覺,他說:「你就等在這裏。我拿了外套就出來。」我頭暈眼花地對他笑笑,說:「不。」他這次真有點兒吃驚,愣愣地看著我。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他心裏的鍵盤響成一片,卻一個完整的詞彙都沒打出來;他腦子的屏幕上飛快出現的,全是亂碼。我看著那些無法解讀的亂碼漸漸拼合成一絲苦痛。
「你上禮拜二晚上遭了搶劫?」
我還差一大截才能爭取做到「不太富有」。
「下禮拜一,我一個客戶要做手術,需要準備兩千毫升的血。她信不過醫院血庫的血。換了我,我也信不過,這年頭。」
「那是很大的失策。」他說。
「請你協助我在一小時之內把這份表格填完。」
「你那群熟人除了你沒一個乾淨的,不是皰疹就是淋病。」
「如果一個人經濟上陷入危機,他很可能會在道德上出界。比如——只是比如:一個敵國情報機構了解了你的經濟危機,又抓住了你道德上的弱點,就會用錢來誘你出賣你自己國家的情報。」他停頓一下,等待這個陰險的邏輯在我的身心瀰漫,「你是否欠賬?」
「不知道。」反正不是靠才幹和學識。
里昂略略閉了一會兒眼,像是在腦子裡換一幅畫面。我搬到王阿花那裡去住,里昂只來過兩次。頭一次是幫我搬家。另一次是送一塊地毯,從跳蚤市場買的。他告訴我們地毯是為保暖的,也為防滑。一年四季穿木屐的王阿花帶了身孕,是不該走在光板子水泥地上的。王阿花當著我的面吻了里昂一下,表示領他的關愛之情。她的吻安靜極了,多麼短暫也讓我感到它的深切。
理查的每個句子都吐成一團氣味,幾乎是固體的。因而我在昏昏欲睡的感覺中,他的每句訊問都是一個準固體的生洋蔥、酸黃瓜、熏牛肉三明治。這個想法使我困得沒那麼慘了。我非固體的飢餓與理查的准固體三明治在這五平方米的審訊室碰在一塊兒,不知誰在消滅誰,不知誰在諷刺誰。我和理查的氣味在空中糾纏得難捨難分……
「所以你必須建立信用記錄。」
「他們逾越了許可權。」他說,「你有權利拒絕。」
「哪句話?」他追問。
「你看,好幾家信用卡公司動員我申請他們的信用卡。可我一申請他們都回答我:非常遺憾,我們無法查到您的信用記錄。」
「你最近跟阿書通電話了嗎?」理查突然朋友似的問道。
「沒人肯借錢給我。」我看護九*九*藏*書劉先生掙的千把塊錢,在勞拉的積極幫助下,買了一件TSE的開司米羊絨衫、一個維多利亞時期的琉璃糖罐、一副「GUCCI」太陽鏡,分別送給安德烈的三位長輩。一千塊到此時還剩一百來塊,勞拉很頭痛地思考了一陣——這麼小的數目在她看來是太難花了,實在花不出手,而安德烈的禮物還沒著落。她突然眼睛一亮,說她想到了絕對妙的禮物:華盛頓「菲力甫畫廊」的會員證。這樣高品格的禮物加一瓶「Hennessey」,最後這一百塊被她花得豐富多彩,雅俗兼顧,成功地使我再次一貧如洗。
「兩天,好不好?」我想兩天內只要能找到那個「人類臟器掮客」,說服他先預支我一筆錢,我說不定還有希望改善我和牧師太太的關係,摘掉我的「無賴房客」帽子。當然,說服那位掮客,也將是天大的難事。他可能會迫使我在將來的卵子交易上給他一個喪權辱國的折扣。不過有兩天時間,我總可以拆東牆補西牆,把房租補交上。
「可我提醒你,安德烈·戴維斯能否赴新任,很重要的一步,在於你。我是根據他們國務院的催促,把測謊實驗提前的。」
「誰說的?」
「這些也要填到表格里?」
「你好好看看,」里昂說,「這女人的命不是她自個兒的。懂沒懂?」
「她什麼血型。」
我說:「里昂,你跟他說的那句話是認真的嗎?」
「你知道?」
「您是說:像我這樣的窮留學生,想證明自己的清白信用是沒門兒的?」
「你是『臨時艷遇』?」
「你只需要說『是』或『否』。」
我說:「那就非常對不起了。我四點半正好有約。」
「可我費半天勁,填完表格,他們馬上說:對你這樣沒有信用記錄的人,我們只能表示遺憾。」
「你別為我和里昂擔心。」
「你是說,我這兒跟安德烈·戴維斯正搞著『正式羅曼史』,私下裡又去跟個有前科的里昂勾搭。所以我請你放心。」
「加上電話上的談話,有五十來個小時了。」我說。我盡量不讓他感覺到我在挑唆。我面孔擺得平平的,絕不要他認為我有看熱鬧的意思,看他跟FBI火併的熱鬧。他若真跟FBI火併,大概也沒多大看頭。
「是的。他十九歲差點兒用刀捅死一個人。」
「有點兒。」
他振振有詞:「禮拜天是我的神聖日,我絕對不幹這類勾當。要付四百塊你現在就付。」
「有關你基本情況的表格。」他掏出筆,又說,「我問,你答,我把你的回答填進去。這樣我們有希望在一小時之內辦完這樁事。」
我說:「是吧?」
里昂說:「一千毫升也不止四百啊。」
「沒有。我打不起長途電話。」
「嗯,可能那是個失策。」牧師太太又在籌備更大的一次捐助晚會,要我準備至少十個像「芒果樹」那樣的故事。她這次的雄心大志是爭取籌到我下學期的學費。因為我的獎學金落了空,我的學位可能會流產。牧師太太說她一定把四五百個人集合到更大的教堂,去聽我的濫情故事。我比較討厭賣「情感狗皮膏」的人,尤其對自己賣狗皮膏藥的形象感到噁心,所以我千恩萬謝了美好無謊的牧師夫婦,緊急搬離了他們甜蜜溫暖的宅子。當然,我緊急搬家的理由也是緊急中胡亂撒的謊。我告訴他們我的好友王阿花身懷重孕,行動不便,隨時有生命危險。我不能把她孤零零一人撂在巨大貧民窟里,見死不救……我的謊言抑或半實話打動了好心的牧師夫婦。他們遺憾地看著我背著四個行囊走入了芝加哥的春雪。
我想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的提問一定是:她拖欠了房租?然後他立刻得到了證實——「沒錯」。
「報警要什麼激|情?!」
「明天是禮拜六,我不上班。」掮客說,「我禮拜天要上教堂。」他不吃我這不實惠的媚態。
他已不再微笑,只是在玩味一個微笑。他在玩味一個不無邪惡的微笑:哈,你看,你是無法對著測謊儀講你剛才那番話的。你講也沒關係,我們將根據謊言了解你其實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三角戀愛。
他失神了一會兒,眼睛的藍色也褪去一些。我跟里昂若真搞起任何類型的「羅曼史」,就得讓便衣們(無論哪個部門的便衣們)徹底前功盡棄。這樣一想,我大致不困了。
「當然不管。」
「你對這本書什麼看法?」他整個人顯得有了點精神。
「里昂你別發瘋——一千毫升的血出去,你不癟了?!」我說。我轉臉對掮客,一個兵痞笑容在我臉上泛起。這個笑我很少用。翰尼格教授吃我豆腐時,我用了一回,效果相當不錯。我說:「你裝什麼蒜哪——你上教堂?就算你上教堂也不需要花一整天吧?禮拜天,我肯定湊齊四百塊。」
「但並不是我主動想要他們的信用卡,是他們找上門來,甜言蜜語硬拉我進他們的信用公司。」
我笑笑說:「都累。活著就累。」
「你想告訴我,FBI跟他們打了交道,令他們非常反感?」
「當然!」他看上去是真的向著我,「如果我知道FBI瞎摻和到我們許可權範圍來了,我早就對他們說:喂,等等,你們在幹什麼?!你們掙誰的錢?難道全美國納稅人付給你們的工資你們就這麼胡糟蹋?傑夫瑞·達莫爾那樣的大案有的是,美國平均每十七分鐘就有一個孩子失蹤,他們拿著納稅人的錢,把五十多個小時瞎耽誤在你這樣的人身上……你為什麼不拒絕他們?!他們就是美國政府透支的原因!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見你的鬼去——你們有什麼權力審訊我?!」
「我想他的才幹應該讓他當大使。」
「如果我欠賬,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做出純粹與我無關的好奇模樣。
「這個人有過犯罪記錄。」
他說:「王阿花要去一趟西部?」
「噢,我懂了。」
「她要我好好關照你。」
「沒錯。」
「嗯?」你要下什麼手?!
「我是擔心你一個人在夜裡步行,那個輕量級搶劫恐怕是所能發生的壞事中最美好的一樁了!你就不應該從牧師家搬出來!」
「我負責去找一個熟人。」
「這些是必要提問。如果你吸大麻,國務院可要操心了。」
我的臉盡量擺得四平八穩。我的眼睛一定像愛荷華的玉米農場主一樣老實巴交。但理查·福茨不難看出一個得意的笑,就在我的面龐之下:你們去自相殘殺吧。
他的臉頭一次出現了有一定幅度的表情。他這表情大致可以被解讀為驚愕——為我這樣素素凈凈、斯斯文文吐出如此不雅的字眼驚得舌頭堵在了兩排被矯正得十分完美的牙齒之間。假如他的牙齒不那麼整齊潔白,他的面孔可能會多一點表情,多一點活力。
「誰說我要發展兩個關係?」
「可是,可是你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我準備了一下午!哦不,我準備了好幾天!從星期一我就開始給我表姐打電話——她那裡有最棒的巧克力餅乾配方。一直到昨天晚上才跟她通上話。」
只有掮客卻悶下頭,呷了一口瑪格麗特。他臉埋下去時眼並不閑著,盯著里昂和我握著的手。等他咽下那細長的一口瑪格麗特,他臉上有了譏笑的陰影:他明白了我特別想明白的——我和里昂兩隻手相握的意義。
「次要原因就多了,一時半會兒說不好。」
「他請客,我抽了幾次。」
「那好,我可以不稱他為有前科的人。」
他脊樑領路,倒退著邁步,一條胳膊不很認真地擋著我,似乎掮客真拿我當靶子似的。他這天沒梳馬尾辮,濃密的長發給風吹成一面黑旗。
「噢。」那就對了,這才是里昂乾的事。
「哦。」
「算了。那小子賣給你什麼價?」
「別付那四百塊,你很快就知道我要把她怎樣。」
「順便告訴您一聲——既然您對我的房客這麼有興趣,」牧師太太說到此處,孩子氣又從聲音里浮上來,「我們所有教友今天晚上在我先生任職的教堂里聚會。請您注意,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教友聚會,因為它的主旨是為一個有文學天才的中國作家募捐。沒錯,就是她。……您如果也有錢要捐助她,歡迎您。您不覺得嗎——我們所做的,正是彌補您這類人對她造成的損傷。……您不覺得這是損傷,那是您的事。……我怎麼看?在我看,她是一個被放在籮筐里的孩子,大水把她衝到我們的岸。我想讓她知道,我們這個岸上的人不都像您這樣,狼犬似的對她吸鼻子。……您一點都沒錯,我的確對您缺乏正確認識,因為我絲毫不打算認識您。……對極啦——我們純樸善良的美國大眾對您這號人充滿誤解,可誤解使您的形象好些;在誤解里,您這號人至少可以像外星人一樣,對我們有種神秘感。……您和FBI不一樣?可能吧。不過我們都是門外漢。在門外漢眼裡,FBI、CIA,還有您,區別不大。……那您可錯了,我最喜歡動作片。」
「以後你絕對不要一個人走夜路。」
他微蹩起眉頭,想著我講到的這個「事變」的可能性。他將一支筆的尾部在嘴唇上輕輕摩擦,在那副堵住了阿書滿口野話的標緻嘴唇上。我特別喜歡看男人下午兩三點的嘴唇,胡楂子剛剛頂出皮膚,形成一片暗色,使那些嘴唇的線條更肯定。安德烈有次在下午來到芝加哥,我對他突然增添的男人味和英俊啞然了至少一分鐘。我後悔我沒把這種生理的審美感受寫到小說習作中去,讓整天拿「性感」來表揚文學的翰尼格教授開開眼。
「你跟我講過這事。我知道你不會害怕的。」
我立刻停下所有動作。我的英文聽力這時棒極了。這時我才突然悟到,剛才打電話的男人是誰:那個自己都嫌自己煩的平板嗓音三小時前剛給我來了一場人格與信用的教育。
「沒錯,是我的。」
「如果你懷疑我的誠實程度,就請您中斷對我的訊問。」
「所以你想犧牲自己,保全戴維斯。你跟里昂的同居,其實是在犧牲你和安德烈的感情。」
「你希望我不要把你看成長舌婦——我也希望我不把你看成個長舌婦。」
「不行。」她真動了怒,臉迅速紅起來,鼻子紅得最飽和,使蹭上去的白麵粉顯得更白。這樣的喜劇面孔發起怒來十分滑稽。
他的臉和我的臉稍稍錯著位。不然是說不過去的。他在皮夾克裏面只穿了件棉布襯衫,這個沒什麼體溫的人竟很耐寒。
「你好像不https://read.99csw.com擔心自己會對不起安德烈。」
「你不懂的是什麼?」
「證明什麼?」
「你讀過《第二十二條軍規》?」
「FBI為什麼讓你填表格?」
「我原來以為FBI讓我填了那麼多表格,我就用不著填你這份了。」
「這不是審問。你不該把它看成審問。」
「否。」
「沒那個激|情。」是你讓我對英勇的芝加哥警察倒了胃口。你這便衣,讓我沒人可信賴,沒人可依靠。
我看著這張英俊的臉。我在想,這套漂亮五官的後面,一定閃爍著無數計謀,一定精密、繁忙得如同一台宇航操縱儀。在這副「非個人」的職業微笑後面,那儀器精密地捕捉人的弱點,計算人的弱點的最大利用價值,然後去開掘這些價值。人們相愛、相妒、相殘的弱點,對於這台儀器,簡直有著取之不竭的價值。它的計算精確,幫助人們屈從本身的弱點,為了血淋淋的情感膠合到一塊兒,再為血淋淋的利益撕扯開來。它觀望著人們,鼓勵他們去貪婪,無論在物質上,還是在肉體上,或是在情感上。它在人們不禁墜入愛河、慾海,良心煉獄時,發出理查·福茨這樣的超然微笑,這個微笑高高凌駕在人們的自相殘殺之上。沒有人們間的相互愛戀、相互需要、相互叛賣、相互誅滅,它依賴什麼去存在?它微笑,便是它看見它一再成功地助長人的弱點,這些弱點又一再讓它建立功業。
「我的房東是一對牧師夫婦。」我心想,我這時來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對。大使是靠政治大人物特別指定的。」理查發現我的走神,問我:「你知道特別指定是靠什麼嗎?」
「你不想知道他的劣跡。這證明什麼?」
「我也希望。」
我說的確很盛大。我想這人在例行的訊問中突然插|進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怎麼回事。我問他和安德烈是不是熟人。他說他們管著兩千多名外交官的安全問題,怎麼也都不能算陌生人。
「你用過嗎?『是』還是『否』?」
「你從那對神職人員夫婦家搬出來,原因是什麼?」
「喝酒嗎?」
這個晚上他很挑釁,我這樣想。
「不是聽上去,是實際上。我很欣賞安德烈。」我欣賞有什麼用?提不提升他又不來問問我的意見。
「聽說你們過了個盛大的聖誕?」
他說著抓起我的大衣,替我穿上。我的頭髮掖在了大衣下面,他的手指冷颼颼地劃過我后脖頸,將我的頭髮輕輕撩出來。里昂的愛撫愛憐一向這樣漫不經意,這樣隨便和細膩。他這動作在王阿花那裡做過多少遍呢?那清涼細風一般的觸碰。有時我覺得那些觸碰不是來自一具肉體,而是來自那肉體的知覺。而接受那些觸碰的,也不再是實存的我,也是無形的那部分我,是水銀一般不可捉摸的我的感知。他的手牽住我的手走進「無出路咖啡館」,我突然很想明白我們的肌膚和知覺接觸的意義。
「不喜歡喝。不過也不反感。」
「你們的聖誕過得很好吧——我相信。」
我的手慢吞吞地卻穩穩地取下我的帽子、圍脖,然後開始披掛。
「例行問題。」
他說:「感覺上你跟她挺合得來。」
「哦,味道好的話你再去找他買。他什麼時候請你客的?」
「沒有小信用卡公司的信任,你永遠不會得到大信用卡公司的信任。」
「可不。」我說。
「為一個女孩子。一個義大利女孩。」
「行,不是審問。」那是你不誤正業嘍?「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也一再跟我說:『這不是審問。』」
我不說話了。里昂明白我真正害怕什麼。因為他怕的是同一件事物。那件事物是我們不能正視的,就像我和他的臉必須稍稍錯位。
「那麼,次要原因呢?」
「想想看,那不就等於我無從下手嗎?」
電梯的門開了。我一步跨出來,回頭說:「請留步。」
我告訴他我跟那兩位便衣打的交道已相當長,以鐘點計算的話已長達四十小時。
「你的前房東對你怎麼樣?」
里昂把濃黑的目光定在我臉上。半晌他說:「你從哪兒弄來的大麻?」
「為什麼?」
「跟他們借錢。」
「你是否欠任何信用卡公司的錢——額數很大的錢?我們希望我們的外交官員都有清白的信用記錄,也希望他們的配偶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信用上的問題。信用對美國國家的官員極其重要。你無法想象有多重要。沒有信用記錄,你這個人等於不存在。」
「讀了十好幾年了。當時只記得讀不太懂。」
他笑起來。不是長舌婦的笑法,是個二流子的笑。
「哪裡。」我說。
這是我真實的感覺。就是累。被人審累了,被功課壓累了。讓人救助、同情,也是很累人的。講英文,也夠累的。警察一來救我,我得有兩小時的英文要講,提供罪犯的形象特徵,形容他的每個舉動……那是不得不累的事。我呆坐其實就是讓那陣絕望的累漸漸過去。我晃晃悠悠地站起來,想打電話給安德烈,但又想到華盛頓和芝加哥的時差,此時已是凌晨一點。我打的唯一的電話是給里昂的。電話那端一片嘈雜,他的排練剛剛開始。他沒有任何吃驚的表示,只問我是否受傷。聽說我半點傷也沒受,他說:「那個區常常出這類事。」我對他的不驚訝反而很驚訝,並且很好奇。我突然想不起里昂有過驚訝的時候。也許我這夜做了盜匪搶劫了別人他會有些驚訝。而半小時之後里昂的出現讓我明白他受了不小的驚。他說他借了樂隊鼓手的車過來看看我是不是還活著。他見我穿著王阿花的老羊皮袍子,膝上裹著毛毯正在電腦前工作,笑起來。然後就告辭,回去接著排練。我把他送到樓下。我的眼睛大概叛賣了我,他上來揉揉我的後腦勺,說:「嘿,別送啦,快進去!」他的眼睛其實也叛賣了他,他的話是這意思:我知道你不願意我走,我在這時撇下你很不像話,但我們都明白下面會出什麼事。我站在門口,看他往汽車停泊的地方走。他在四五步之外站住了,回過身。再冷的天,里昂單薄的身板都不會佝縮。因此,他這一瞬間幾乎是個亭亭玉立的女孩。我對他擺擺下巴,催他快走。他卻不動。我說:「我根本不怕。」他說:「我知道。」我說:「那你愁什麼?你看你一臉的愁。」他明白我倆這時做出的滿不在乎是多麼累人的事。他說:「我不是愁你。我是怕你去搶劫別人!」我們都大聲地哈哈笑。他又走回來,眼睛把我的眼睛逼得很緊,然後他說:「好好的,嗯?別出去殺人越貨。」我看出他回來絕不是為講這句俏皮話。他身體里集聚著一個擁抱,他心裏涌動一個可怕的願望。我知道那個願望是什麼,因為我心裏涌動的是同樣可怕的願望。那願望是一個吻。
「你沒有信用記錄?」我打賭,他肯定暗抽一口冷氣,「可是,為什麼呢?」
「不過,我下面這場談話更直接關係到安德烈的切身利益——下一場審訊,是國務院安全部直接安排的。」
「外交官員的安全審查,是國務院安全部的事。跟FBI有什麼相干?」
我不能開口。對,或不對,於我們眼下的姿勢、距離都是極大諷刺。
「你是說,她是你的?」
我急速查看手機的記錄,是「器官掮客」打來的。他說為我找到了一個出價最高的買主。我說我的經濟恐慌暫時得到緩解:教會一群好心人為我捐了八百六十元錢。掮客很不開心,說他為我費了那麼多口舌,全部工作時間加起來少說也有四十個鐘點;就算他一個鐘點掙十塊錢,我也該賠償他四百塊。我說我剛得到的八百六十元捐助已變成了房租、水電和煤氣費用,我現在又是不名一文。他說美國廢除奴隸制已有一百四十多年,你難道要我為你工作的四十個鐘點算奴隸工作時?我說:「錯了,美國廢除奴隸制至今是一百三十八年。」他說:「好吧,算它一百三十八年。不過你打算什麼時候付我這四百塊錢?」我說我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他靜默一陣,說:「那行,就來個『命一條』吧。」
「正在打交道。」
他原本坐在沙發上,低頭俯向茶几,打算往那表格的欄目里填內容,此刻卻漸漸還原成正常坐姿。
他把自己的破舊皮夾克打開,將我裹在兩扇衣襟里。這個動作他做得極好,裹王阿花裹慣了。一個芝加哥的情人特定的動作。多風的、寒冷的、叵測的芝加哥。
里昂說:「她叫我去住。她說你一個人住那麼空蕩蕩的大房子會害怕的。」
「你管也沒關係。無所謂。」
他一下抬起臉,問:「什麼FBI?」
「是我對他說的『她的那條命是我的』——你是指這句話。」
里昂說:「不是沒商量嗎?」
他說:「今年冬天特別冷。芝加哥一般不這樣冷。」
「我壓根沒信用卡。」
「我知道。」
「他十四歲就跟這個女孩子私奔了一回,被女孩的家長追回來了。十九歲他險些殺的這個人,你猜會是誰?」
他想說「狗屁相干」,但他缺乏說髒字的激|情。這類在各方面都缺乏激|情的人非常適合為任何官僚機構工作,「你的意思是:FBI跟你打過交道?」
「就是說,你不打算借錢?」
我怎麼看他的懵懂都像真實的。我笑了笑,眼看這個缺乏激|情、缺乏表情的人被激怒了。
「MD里昂,要麼四百塊,要麼命一條。想好了來告訴我。」掮客說。
「他們也開始介入了?」
他的憤怒也不像做戲。我想說那兩個便衣的確很討厭,但又一想,坐在我面前的這位也是便衣。當著這位便衣的面講其他便衣的壞話,可能對我不利。
「我並不知道FBI先一步已插手了這件事。但我可以推斷,FBI一旦插手,該不該攪和的,他們都攪和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斷定你的房東煩死了他們。」
「早了。聖誕節剛過的時候。當時我在跟他談交易。」我看著里昂在茶几上飛快動彈的右手,在彈奏他腦子裡一個樂句。靜默而瘋狂的彈奏突然停止,他抓起電話。電話剛撥通,他又改了主意。他說:「走,去一趟『無出路咖啡館』。」
「這表格跟FBI的,有什麼不同嗎?」
我的心成了一個空谷,「完蛋了完蛋了」的回聲從谷底一圈圈升上來。
約翰停下了填寫。「你欠誰的賬?」不等我及時回答,他馬上接著說:「我調查過一個案子:一個外交官的妻子瞞著丈夫read•99csw•com到處借錢,買首飾,買衣服。什麼都買。這非常危險。」
「不是很大,是巨大。」
空氣越來越稠厚。理查的每句話都把一股生洋蔥加酸黃瓜的味道增添到我必須去聞、去呼吸的空氣中。我從早晨到現在尚未進過食,因而他聞到的,便是我飢餓的氣味。我知道他和他的女朋友吹了,阿書告訴我的。我一邊回答理查的提問,一邊在腦子裡亂跑題。我沒辦法,曾經每周的政治學習,我若腦子裡不跑題就會像此刻一樣困得騰雲駕霧。
「我以為你們知道。」你少跟我玩「中統」、「軍統」。
「那可不行。」她板下臉,「聖誕前你就保證過。」
「噢。」
理查的手一揚,他頭一次顯出疲憊。可能有那麼一瞬間,他對自己煞有介事所做的一切,突然感到荒誕。他竟然也意識到人性的限度,一旦觸及這限度,他也同一般人一樣覺出自己的不支脆弱。理查的肢體語言告訴我,他並非無懈可擊。
「……那我就不懂了。你怎麼可以同時發展跟兩個男人的關係?」
「不是感覺上,是事實上。」
他和我現在站在荒涼的地鐵站。遠近都是流浪者留下的尿的氣味。這不悅人的氣味似乎是唯一的證明:這是個屬於活人的地方。
「連汽車加油站這樣小的信用卡都得不到,你永遠甭想在美國建立個人信用檔案。」
「噢。」
「拉一個客戶,他們得一筆傭金……」
「你認為安德烈·戴維斯才華很大?」
他看見了角落裡坐著的四個人,其中一個是「器官掮客」。
「不借錢怎麼能證實你借了錢會負責任、守規矩地還錢呢?」
「為什麼是六歲。」
「也算正式提問?」
「啊。」
「是一方面的考慮。」你不就想要我承認,在牧師家我跟里昂「奸宿」起來不方便?
我不知道他會減我多少分,滿心雜念全是關於獎學金,嘴還在硬撐著往下陳述。我突然感到絕望:我每講一句話得花多少氣力啊——發音、吐字、表述的邏輯,那些由十來個字母組成的大詞是否能背誦齊全……我幹嗎要去用那些嚇人的大詞?這些被美國人叫做「十圓大詞」、「百圓大詞」的詞,被我吃力地咬著、嚼著,被我精疲力竭地吞著、吐著……在我準備口頭陳述的日子里,我上百遍地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背誦著這些詞,對著鏡子,糾正自己唇舌齒的動作,希望它們被我千呼萬喚之後,會在此刻同我親熟,親熟得成為我聲帶、唇齒、嗓音的一部分。這時我絕望地意識到,這些百腳蟲一樣長的詞彙,在我口中將永遠是些異物。我在翰尼格一個人的鼓掌聲中結束了陳述。其他的手此刻也醒來,跟著拍起巴掌,一聽就懂:謝天謝地,你可完了。
「我已經告訴了你:他們沒有權力過問我們國務院外交官員的事!」
掮客說:「我可以找你錢。」
里昂說:「這樣吧,我出五百毫升的血,你也不必找錢給我。」
「當然!換了我,我也會給你同樣的回答。」
「你會什麼時候給我的房東打電話呢?」
他說:「FBI沒有權力插手到這件事里來!」
他再次抬頭看我一眼。他對我缺乏興趣。他說:「你懂了?那麼剛才你沒懂的是什麼?」
「真抱歉……」
「我們之間最真實的感情,就是我們誰也救不了誰,誰也不想救誰。」
我問:「幹嗎去?」
我想弄清什麼「是的」。
「希望你不要認為我像長舌婦。」
「噢。」
「是誰?」是那女孩的哥哥。里昂發現她的哥哥是他的情敵。這位哥哥把妹妹做性玩偶,一玩十多年。
「有沒有欠賬——欠信用卡公司、電話公司的賬?」
「沒錯……」
里昂這時掏出煙盒,自己點了一根。掮客向一邊躲了躲,他什麼劣跡都有,除了抽煙。
「可能。」我用鼻孔打了個長而深的哈欠。
「什麼表格?」我看著他從公文包里抽出幾張紙,鋪在茶几上。
「你知道怎樣才能得到大信用卡公司的信用卡嗎?」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說。
「你指填表格還是過節?」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三天?」
里昂說:「老巫婆嫌三十歲以上的血有膽固醇?」
我笑了笑。那種對自己的無賴行為完全認賬的笑。我想告訴她,聖誕前我揣著一千塊錢,差點就把欠的一屁股債全還清了。我當時就是一念之差,感覺懷揣一千塊去過節多少氣粗些。完全沒料到勞拉在幾小時內就滅除了我那菲薄的寬綽,將我還原成一個本色窮光蛋。但我想還是算了,這時拉個勞拉來墊背,只會在年輕的牧師太太眼前更進一步確立自己的無賴形象。
「我跟你提前那麼長時間就講定了。」她一步不讓。
「那麼,你打算終止跟安德烈·戴維斯的婚約嘍?」
我拿出手機,想跟牧師太太打個招呼:國務院安全部萬一去她那兒打聽我是否拖欠房租,請她撒個善良美好的謊。我撥到最後一個號碼又忘了我剛剛打好的腹稿,只得按斷電話,重新組織句子。可電話撥通我又覺得不妥,年輕的牧師太太祖祖輩輩純真到今天,我怎麼可以教唆這樣的女人撒謊?我通常一不留神就撒謊,多半是沒惡意的,往往是為別人和自己行個方便。因為一旦說真話難免觸到自己或別人的痛處,難免讓自己把別人看得太透或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太透,難免費許多力氣、口舌才能最終說到究竟上,最終說出個是非來。像我這樣沒時間沒精力因而對事情的究竟早已不計較,對絕對的是與非早就失去信心因而在大小是非上都變得馬虎的人,說謊早已不存在任何動機。說謊在於我是自然而質樸的,那就是對於省事省力省時的貪圖。而我不能拖著年輕純潔的牧師太太,讓她為我的謊言做伴。我不能對她這樣灌輸:沒有一份真實是絕對的;有時謊言是善良而美好的,正如真實有時相當兇殘。在我發現母親跟關押父親的軍代表之間有了層曖昧關係時我瘋狂地渴望了解真實。而在這位軍代表對父親開恩,父親突然獲釋的那天,我開始懂得謊言的美好。我是唯一知道我的母親和軍代表之間那樁醜惡交易的人,也是唯一懂得母親愛父親愛到何等程度的人。那時我六歲,從此我心裏有了一個有關母親深戀父親的黑暗、溫暖的秘密。六歲的我發誓說盡天下謊言,來殺死一個最兇殘的真實。我想我比母親自己更了解她的感情世界,她對父親的咬牙切齒、恨聲恨氣全是謊。她對劉先生的綿綿懷戀也全是謊。兇殘的真實,就是她無望地、身不由己地投入了一場殊死愛情,它就發生在許多許多年前,那位李師長跟那個美麗的小看護目光頭一回接上火的剎那。
「沒什麼。」
「想知道。」
「沒錯。」他笑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好好地笑,「這話不該你說。該我這個歲數、這個職業的人說。你正在做我們美國外交官的未婚妻,你說累,不大合適。你看,你們定在六個月之後舉行婚禮。婚禮之後,你才真正開始體味什麼叫『累』。」
「是沒商量。除非你出四百塊,或者兩千毫升的血。」
「不知道。」是一輛卡車。里昂為了給王阿花運一棵他自己伐的聖誕樹,想連夜用完卡車就悄悄還回去。那是他和王阿花共度的第一個聖誕。
他想誘我招出跟里昂之間的實情。我說出實情他肯定不信。在我被搶走僅有的五十九元錢之後,我連去學校的路費都沒了。王阿花留在冰箱里的食品,也差不多消耗殆盡。我步行了十站路,來到里昂排練的酒吧。我像所有沒處開銷錢和時間的人那樣,要了一杯啤酒,坐在離門最近的位置上,和所有人一塊兒看電視上的球賽。我合計了一下,我每小時喝一瓶啤酒,便可以維持這個座位,我需要六個小時才能把里昂等來。就是說我得喝六瓶啤酒,才能借里昂的錢結賬。六瓶啤酒加小費是四十塊錢。而里昂錢包里是否有四十塊錢,我心裏完全無底。我在喝第二瓶啤酒時,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回頭,見是翰尼格和一個比他高半頭的女人。翰尼格問我介不介意跟他們一塊兒喝一杯。我趁著酒意向他揚眉一笑,說:「當然不介意。」翰尼格坐下時問:「你的伴兒沒來?」我說:「你不就是我的伴兒?」那女人立刻哈哈大笑。我心想,我已經開始撒酒瘋了。這樣下去,等到里昂到達,我一定會不省人事。那女人說她從來沒遇上像我這樣愛逗樂子的日本人。她說日本人和德國人愛發動戰爭,就因為他們缺乏幽默感。她問我同不同意她的看法。我說日本人的確不幽默,不過我是中國人。她又說翰尼格征服她就靠幽默和色情。我哈哈直樂,說:「知不知道翰尼格有位女熟人,總是穿比她身材小一號的連衣裙?」翰尼格在桌布下踢我一腳。十分鐘后那女人去上洗手間,他說:「你剛才胡說什麼?!」我說:「你不是有個二百五女鄰居,專門上你的門請你幫忙替她拉裙子的拉鏈?」他說:「就是她呀!」我立刻說:「祝賀祝賀!」然後我便告辭,把啤酒的賬留給我的教授支付了。
「他在這個年紀就能得到這樣的晉陞,很難得。你對這事怎麼想?國務院對他『派遣解凍』這件事……」
「當然,你也有過錯——你不應該在半夜十一點步行。芝加哥南部,白天你都不該獨自步行。這是你的不是。」
我浸泡在他藥草一般苦香的體嗅中。
「你不喜歡我的用詞?」理查問。
「啊?!」
「因為我不打算對不起他。」
「我發現從中國來的女孩子很不同。」
「是嗎?」我有沒有權利拒絕你呢?
我說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命一條」?
「哦。」
我瞄了一眼他塞到我手裡的名片。上面的職位、姓名同他這個人一樣平淡,我肯定在一小時後會把他和它們全忘乾淨。唯一使我踏實的是他的平直刻板;他沒有便衣福茨那樣明眸皓齒的笑容,也沒有大臉蛋的熱絡,因此我斷定我眼前不討人喜歡的臉,是相對真實的。他不信賴我,也不需要我信賴他,這一點讓我舒服。我和他握手,完成了起碼的開場白。他的手跟我的手一樣不得已,一樣的滿是倦怠。
「嫌房租貴?」
「為了證實你的良好信用,你得先借錢;可你跟任何人借錢,他都得先看看,你是否有良好信用。你看,沒有信用記錄你不能貸款,可不貸款你又沒法建立信用記錄。典型的『第二十二條軍規』。」
我把這話告訴里昂,https://read.99csw.com里昂說:「你完了,這位掮客最大優點是說話算數。倘若他真的來跟你要『命一條』,你怎麼辦?」
我本想溜過去,這下來不及了。我當然沒忘:兩個月的房租水電煤氣,我前前後後對她下了多少次保證——我怎麼可能忘?!
「O型。媽的,要是其他血型我用得著你嗎?這老巫婆六十九歲,得了乳腺癌,已經晚期了,所以下周一必須手術。一下子我哪兒去給她找活血庫?還要三十歲以下的活血庫。我湊到現在才七百毫升。」
「里昂。他是叫里昂吧?」
我的理解力是隨一聲猝然的電話鈴康復的。
我得承認牧師太太口才非常棒。國務院安全部的調查員連插嘴、冷笑、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他只好說,祝你們今晚好運。他指教友們為我而發起的捐款。
我困得辯解不動。他用的是個欠恭敬的詞,更貼切的解釋應該是「奸宿」。對他用這樣的詞在我和里昂的關係上,我應該扇他一耳光。可是我實在太困了,肯定是扇不動的。當然我真扇了他,後果就大了。我想我是不是該用阿書跟他的事來回敬他。我斷定阿書跟他至少有奸宿的交情。因為只要阿書講到誰不再滿口野話,她與他便是果真野起來了。但我真是睏乏得厲害,人睏乏到這種程度,對所有的事都懶得計較,都懶得去以正視聽。若我不這麼困,我會冷冷地請他把「奸宿」這樣的詞收回去。說不定我還會跟他做些解釋,我和里昂究竟怎麼了。
「在你拿出四百塊錢之前,她是我的。」掮客看看我,他的不懷好意一點兒也不想瞞誰。
「美國不就一個FBI嗎?」
「不可能吧?」
「如果我明確地告訴你,我跟里昂的真實關係,你們是不是就把我跟安德烈·戴維斯這個案子了結了呢?」
「噢。」
我們剛走出咖啡館,掮客追上來。
此刻,我這個在謊言與真實之間瞎混了二十幾年的女人,要拉攏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在真與謊之間陪著我混,首先是不可能,其次是太歹毒。因而等我回到牧師家,見到正在廚房烤巧克力餅乾的牧師太太,心裏劃過一道罪過感。她穿著連袖子的大圍單,面頰上、鼻尖上都蹭了麵粉,兩手舉在空中,手指上的巧克力醬使她看上去像正在玩尿泥的孩子。她見了我就說:「你沒忘吧?」
里昂迴轉身,說:「回去取槍去——萬一咱們談崩了雙方都得有準備。」
「那你和里昂……」
牧師太太的樣子是要哭出來了。她把目光慢慢從我臉上挪開,去看自己的手。然後她開始搓手上乾涸的巧克力污垢。她在想:我當時可真瞎了眼,竟會挑中她做房客,竟沒看透她會文縐縐地持續耍賴。
「不過我相信我幫得上你的忙。」
「很成功。」我現在這雙尼龍踏雪靴,就得自那個捐助晚會。它們比我的腳大兩個號碼,但那很好辦,牧師太太給我在鞋尖里塞了兩大團藥棉。整個晚上我都在講述我童年的故事。有關糧票、油票、肉票的故事,有關我和一群孩子早晨五點去搶購八分錢一斤的豬骨頭的故事。我還講到我們這些孩子如何希望吃到芒果,當有人告訴我們遠郊有幾棵奇特的幼樹是芒果樹時,我們總是步行十幾里路去澆灌它們;當我們聽到芒果樹如何金貴,必須用糖水或蜂蜜去澆灌才會結果的神話時,便獻出每月每人僅有的那點定量砂糖……我講到那個夏天,我們終於發現幼樹上結出的玩意兒是毛桑果時,兩個老太太竟為我們失望地落了幾滴淚。等我把我所有童年故事講完時,百分之八十的女人們手裡都出現了面巾紙。她們遙遠地為一群中國孩子流淚,為他們沒有生日蛋糕,沒有大包小包的聖誕禮物,沒有芒果而掉淚。我卻想不起那個有關芒果樹的故事是我聽來的,還是親身經歷的。我只是感覺到她們愛聽這樣的故事,我把故事盡量講得稱她們的心。在晚會之後的幾天里,我每天都收到十來封信。信的內容是對我的「芒果樹故事」所發的感想。這些真切、質樸的感想是伴著一張五十元或三十元的支票寄來的。牧師太太替我一張張地理出支票,滿臉自豪。她一點兒沒覺察到我的難為情。每一張支票,每一句情真意切的「感想」,都讓我對「芒果樹」的真實性增加一點疑惑,對我的處境增加一點悲哀。即使「芒果樹」是我真實的童年故事,我難道必須要依仗這類故事——帶有荒誕創傷意味的、濫情而不免有幾分賣情感狗皮膏藥的故事去乞討善良的美國人民五十元、三十元的同情嗎?我知道晚會上絕大多數捐獻同情的人們,在他們幼年時期都聽到長輩這樣的話:「你居然不把牛排吃完——知道嗎,那些可憐的中國孩子一天連一頓飯也吃不上!」便衣福茨一定也聽過這樣的話,因而他一點兒不認為他在和我過不去,相反,他任重道遠地在曲線拯救飢餓中或可能落入飢餓的孩子們。如同他救那個韓國小姑娘「陽光燦爛」。他認為他是這類小姑娘的保護神。假若我的童年有他這樣保護者的曲線保護,我不至於用僅有的二兩白糖去澆灌冒牌芒果樹。
我走進系裡的會客廳,一個男人上來,自我介紹說:「我是美國國務院安全部的。」
「我已經跟你說過:我是國務院安全部的;我們怎麼可能跟FBI一回事呢?!」他用筆的屁股把眼鏡往上挑挑。他的嘴唇在吐出「FBI」三個字時,微微向下撇,像是咀嚼到某種不妙的味道,倒他胃口。
「聽上去你很欣賞戴維斯。」理查臉上有了點兒輕淡的醋意。
「哦。」
「對,你得很守信用地按期還款。這樣信用記錄就建立起來了嘛!」
「四十小時的訊問?!」
「這件事如果我的上司知道,會很不高興。因為安德烈·戴維斯是出色的外交官。他應該在外交這行里有很大作為。他應該會晉陞很快。他應該有做大使的可能。」
我清清楚楚地聽見牧師太太毫不含混的謊言。
「證明你對他頗有好感。他偷竊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你想想我們怎麼下手弄到你的信用資料呢?它壓根就沒存在過。你沒有借過錢,請問誰來證明你會準時還錢?不能弄清你是否會負責任地還清債務,將來你作為一名外交官妻子我們怎麼能保證你會有個清白的個人信用記錄?而沒有清白的信用記錄,誰又能擔保你在經濟一旦陷入困境時能夠回絕一切叵測的經濟援助——我這裏講的所謂經濟援助,就是一切敵視美國的國家對你進行的收買。」
我說:「我什麼時候用了大麻?」
「沒關係。」
「想不想知道它為什麼危險?」
「原因?沒什麼重要原因。」
「很好。」阿書過得比我更好。每個人過得都比我好。我如履薄冰。勞拉每回提到安德烈如何勞她的駕、求她陪伴去買訂婚鑽戒這樁事,我就及時爆發一陣大笑,或大聲胡謅一句對某人某物的恭維,或瞎編一段我父母的問候,總之立刻掐斷勞拉的思路。安德烈的祖母和母親都有那種烈性大笑,一觸即發,任何一個人的笑都會觸發她們的。老祖母一條手臂搭在我肩上,口口聲聲叫我「甜品」。她指著從禮品盒裡取出的一隻小陶罐對我說它多麼珍貴,裏面的蜂蜜是一群隱士釀的;因為隱士們心靈潔凈,又隱居在深山老林,他們釀的蜂蜜滋味異常地好。她要我嗅一嗅,我便像狗那樣打著響鼻地嗅了兩下。勞拉正巧又把話題扯到了鑽戒上,阿書偏偏要人來瘋,跳著腳非要「瞻仰」一番。我急中生智地將那罐隱士蜂蜜一把摟進懷裡,再學著美國女人接受禮物時的眉飛色舞、長吁短嘆、受寵若驚:「哦,太棒了!從來沒聞過這麼香的蜂蜜!」老祖母急著搶白我:「這個盛蜜的陶罐也是隱士們自己燒制的!每個罐子都不重樣,每件都是藝術品!」我說:「真的?!」老祖母說:「我搜集了不少這樣的陶罐,從來沒見過重複的!」我的表情大概接近電影中的女演員——每當她們見到崇拜的偶像時的樣子。我瞄一眼蜂蜜罐上的小卡片:是安德烈的母親贈的。我立刻起身給了母親一個重大擁抱,說:「謝謝……這麼甜蜜的禮物!」阿書這時賣弄了一句「莎士比亞」:「把甜蜜的給甜美的。」我突然發現安德烈的母親和父親交換了一個古怪的眼神,同時所有人都不安地沉默了。我這才看見已到我身邊的老頭——安德烈的繼祖父。老頭兒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從我手裡奪過那罐蜂蜜。他有一雙渾濁的童稚眼睛,還有兩歲左右的孩子對所有權的認真神態。他說:「這是送給我的。」我剛剛完成感謝的擁抱,姿勢尚未收攏。他又說:「你沒看卡片上受禮者的名字嗎?」他微微一笑,完全是個懂道理的孩子在吃了虧或受冷落時的克己微笑。他說:「這是我的名字啊。」我知道自己的臉紅了,也知道在此刻臉紅是很糟的。可我拿自己越來越紅的臉一點辦法也沒有。沒有一個人出來打圓場,我的窘迫似乎很有感染力,它把每個人都困頓在一個僵局裡,坐立不是,哭笑不得,呆看著繼祖父兩手捧著那罐蜂蜜,踽踽走回座位。他一共只得到兩件禮物,另一件是個計步器,給得過偏癱的老人練習走路用的。我剛才險些讓他可憐的禮物又損失一半。
我看著他。原來你全是裝的——你假裝不知道FBI先一步插手了這件事。
「什麼都談。」
我不吱聲了。
「你跟那個裡昂的同居,是哪天開始的?」
「我怎麼會害怕?我什麼時候也沒怕過——中越邊境打仗的時候,我背的一個傷員死在我背上,到了野戰醫院……」
掮客不理我,直瞪著里昂。
「你說我們怎麼證實你的信用良好?無法證實。」他說。
「所以你堅信他在外交界前途遠大?」
牧師太太說:「謝謝。也祝您的調查好運。」
芝加哥的情人可以在抗寒的幌子下進行多少真實節目。包括背叛。我想我是不是在走向背叛,對安德烈的背叛。我回答里昂:「是的,好多了,不那麼冷了。」我的語言盡量隨便、實事求是。我絕不能看透「禦寒」這個幌子。
我又鼓起鼻翼,不露痕迹地打了個大哈欠。
「你還想告訴我什麼?」
「很簡單,先得到小信用卡公司的信用卡。」
「很有可能。」
我看看他的面孔,跟一小時前一樣不關痛癢的面孔。原來他可以把善意藏得如此嚴密。
「有些病在潛伏期驗不出來!」
「你九_九_藏_書好像興趣不大。」
他說:「這樣你不冷了吧?」
這是間更小的房間。暖氣無法流動,凝滯在這裏,膨脹、發酵,漸漸地,這間牢籠般的小屋小得盛不下裏面的氣息。我開始聞到便衣福茨腋下的除臭霜氣味,以及他的科隆。科隆的香味也在膨脹,被我吸進體內,又被我呼出來。同時也被理查自己吐納。在我們的對話進行到半小時左右時,科隆素凈的香氣變得葷腥起來。在這越來越油葷的空氣里,我覺得睏乏難耐。
我肯定他真正想說的是「這樁鳥事」。
我想他明白我指的是哪句話。他眉毛輕微扭曲,他在不情願進入某種處境時,眉毛就會出來這個形狀。他不願我把他推入一個處境,在其中他必須去對自己一些話負責,去為那些話點題。
「你抽煙嗎?」
他身體那點單薄的溫暖,漸漸滲入了我的大衣,我身體含混不清的弧度,也滲到了包裹我的這層粗糙毛料之外。他什麼都知覺到了。他的知覺觸到了我左一層右一層的包裹,觸到了我肌膚的質感。這樣,我感到那股深深的暖流在我身體底部波動起來。我和他都一動也不敢動,成了兩隻如臨大敵的小獸,一動便會引得埋伏在近旁的龐然大物朝我們猛撲而來。他有股清苦的、類似藥草的體嗅。
「對不起,我不該操心你的道德。」
「沒錯。FBI把我房東的尿都快煩出來了。」
「我十點鐘下課。乘不起計程車,你說我不步行怎麼辦?」
我馬上拉緊里昂說:「我可以想辦法湊四百塊給他!」
他看著我,自認為他自己有副意味深長的樣子。「沒準我不打電話。換了我,FBI也會把我的尿給煩出來。」他慢條斯理,像是要跟我賽一賽,看誰把粗話講得更雅,誰能在講這類時尚髒話時更時尚,更酷,更是眼都不眨。他誤認為我跟一般美國人一樣,到了交換髒話的地步,就等於知心了。他以一種哥們兒的口氣說:「放心,你和戴維斯一點問題也沒有;FBI瞎摻和,我的上司會給他們顏色看的。」
「你說里昂?」
「安德烈·戴維斯的母親是俄裔。」
「為什麼?」
我發現支撐自己分量的五根手指已經軟下去了。現在是我半個臉頰緊靠在牆上,牆是熱的,我卻是冷的。接著,我聽壁腳的姿勢不再標準;我脊樑弓起,夾緊兩個肩頭,大致是挨了揍或正在躲揍的姿勢。誹謗可以揍你,不屬實的誇讚一樣可以揍你。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這樣護我的短,可真讓我受不了。我竟給她二十四年的誠實來了點謊言的污痕。怎麼能禍害得連這樣一份真善美都保全不了了呢?是我,還是FBI,或是這位調查員該對此負責……我若是爭氣一些,沒窮得如此徹底,也不至於把好端端一個牧師太太逼得滿嘴謊言。即便是善良美好的初衷,謊言畢竟是謊言。對於是與非的黑白間從沒有灰色過渡的牧師太太,她為我的不爭氣所付的代價可謂慘重。這樣想著,我順著牆滑落到地板上。我對自己失望過度。
「沒錯。」我的五十九塊現鈔、一個假鑽戒,都在十秒鐘之內落到了盜匪手裡。那盜匪十七歲,或更年輕些。我一點兒事都沒讓他費,把假首飾真鈔票全給了他。他手裡的刀大概不是假的,但他持刀的姿勢不太像真的。我好說好商量地請他把我的身份證、學生證扔下再跑。他扔下了我的學生證。這也不壞了,學生證能使我買機票的時候得到大折扣。
「先當上副大使。」在一個鬼都不生蛋的地方。
里昂大而化之地跟四個人打招呼:「Hi!」
「她跟我們相處得不錯。作為房東和房客,我想我們這是相當不錯的關係了。」
「的確累人。」
「你看上去有點兒失望。」
我起身告辭。
「不抽。」
「……她總是按我們契約上規定的日子交納房租、水、電、煤氣費用。」
我一隻腳在半高跟的靴子里,另一隻腳在潮濕冰冷的襪子里,就那麼一腳高一腳低,穩穩地跛立在那裡,我的右手撐住牆,近一百磅的體重其實全在五個指尖上。如果把我眼下這副身姿原版搬到字典上,就是對「聽壁腳」這個詞最準確的詮釋。
我看著這張缺乏特色的臉,看上去不像裝蒜。我說:「你們跟FBI不是一回事?」
掮客說:「你出個一千毫升應該沒問題。」
我們走了十多步,掮客才悟過來似的,喊道:「唉,還沒談完呢,你們上哪兒去……」
掮客對著我把一個慘白的巴掌攤開:「那就拿來——今晚就要。我拿了錢馬上去訂另外一個小子的血。」
「你希望什麼?」
「據說那個教友捐助活動,挺成功的?」
「因為我原來以為美國這地方,才幹、學識是一個人成功的全部要素。現在我一看,溜須拍馬,走關係拉幫派在哪兒都一樣。在哪兒都不需要一個端莊的人品,即使他渾身才華亂髮光。」
這回是我在迴避。我放棄地微微一笑,像他的音樂那樣抽象地一笑。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沒有欠信用卡公司的賬?」他提起筆打算去填表格下端的一項欄目。
「我倒沒想那麼深遠。」我也沒有那麼高尚。
「你不打聽他為什麼跟人動了刀?」
「你TMD反正要給他驗血,淋病皰疹又不是查不出來。你不要就拉倒!」
他說:「我可以向你的房東打聽,你是否拖欠過房租。相信他們會給我一個美滿的回答。這樣,你不就有了初步的信用審核了嗎?」
「你已經知道了安德烈·戴維斯將任坦尚尼亞副大使的事?」
「安德烈·戴維斯告訴我的。」
「那裡人多,他不敢要你的『命一條』。」
「你也管這個?」這是居委會管的事——在我的祖國。
「誰說沒門兒?你應該花些力氣在信用卡公司建立一定的信用。」
「不,那麼大的才華就沒什麼用了。在官僚裏面混,真才實學是浪費。這個問題上,全世界一樣。天下烏鴉一般黑。平庸、無恥,來點兒個人魅力,就齊了,保你做個優秀政客。」
我害怕起來。到目前為止,我和里昂之間,拉手不意味著別的,拉手就是拉手。他摟在我肩頭的臂膀就是臂膀,一條細而長得不完全到火候的男人臂膀。不追究意味,知覺就沒有歸宿,無法類屬。
「你被搶劫了之後,立刻報警了嗎?」
里昂又站在那裡盯了他幾秒鐘,拉著我便走。我完全不知道該對里昂的所說所為怎樣反應。
「我和他同居?!」
「你知道怎樣才能當上大使?」
「我只能講清這麼多——他是沒有童年的中國人,我也是。他從印尼逃到美國的時候,童年就中斷了。我的童年中斷在六歲。」
「是靠政治背景。」
我問他一再用「應該」這個推斷式語態是什麼意思,他卻沒回答我,鉛灰地瞥了我一眼,鉛灰地嘆息一下。我想問是否由於我和安德烈的這場「正式羅曼史」,安德烈本該有的良好仕途,現在都靠不住了。
「是尚比亞。」
「過節是很累人的事。」安全部來的人說。他已將表格填得差不多了。
「他們都提了些什麼問題?」
「你隨便。」
「她的確不太富有……」
「他還有過偷竊行為。」
「你有沒有感覺到自己在背叛安德烈·戴維斯?」
「明天一早給你,行不行?」我問掮客,眼裡輕度地有了媚態。
理查一直把我送到電梯里,陪我乘電梯下樓。他的表情稍微個人化了一些。我想到阿書關於一男一女乘電梯會產生性張力的話。
里昂的手把我一扯,說:「實話告訴你,是病我都得過。」他對我說:「我們走,讓他好好想去。」
我絕望地慢慢笑起來。這比《第二十二條軍規》更讓人絕望。這絕望更深奧,更廣袤。
「我不想報警。」
「不對嗎?」他又說。
聽上去牧師太太眨眼間老成了二十歲。
「好極了。」我一直被二十四歲的牧師太太看成順水漂來的孩子。長此下去,她非累死不可。我偌大個人,要把襁褓中的角色好好扮演下去,恐怕也夠我累的。比我單純、美好一百倍的牧師太太,整天想的、做的,就是呵護我這麼個出生入死過的、一不留神就撒謊的人。這可太讓我過意不去,太讓我暗地裡臊得沒法活。牧師太太對於真實與謊言的理解是寫實的,而我,是大寫意。一天,她若發現撒謊在我這裏不叫撒謊,叫「圖方便」,或叫「曲線追求真實」,我在她眼前會立刻搖身一變,從「孩子」變成個怪物。「他們對我,可是好得不能再好。」
「不借錢就不清白?」
「哦?!」
「大麻?」
「為了調查我和安德烈·戴維斯的關係啊。」這不明擺著?
牧師太太又說:「是的……」
「沒錯——這得先貸款,然後按期償還。」
「再往後延一個禮拜,行嗎?」我說。
「哪句話?」他問。
理查·福茨的臉又有戲了,他一定認為自己這張含有潛語的面孔非常好萊塢。他的潛語是:你看看你看看,為了圖奸宿的方便,在盜匪橫行的芝加哥南部冒搶劫、兇殺、強|奸的險——很大的失策。
他的意思還是奸宿。理查的手指上,有些金紅的毛。他手指不是很長,跟他整個人的比例頗得當。他的手看上去除了會開槍會給人上銬子之外,沒什麼用場。
「那是。」
「我是不擔心。」
「那我換個說法:我是沒那精力。有時跟警察打交道比跟匪盜打交道還累人。」便衣警察呢?當然更累。
他真的向著我似的。
「為什麼?」
「除了懂的那一點,剩下的都不懂。」
「是的。」
「你們中國人對偷竊行為非常痛恨。一般貧窮國家的人都不能容忍偷竊。」
「我就沒有信用記錄。」跟我這麼個不存在的人,你費什麼事。
「那就代我謝謝她。」
「你剛才說你如果跟里昂去戀愛,我們的案子就可以結束了?」
「你要把她怎樣?」
他瞪了我一會兒,心想:究竟是她的英文不地道,還是她對我的態度不地道?他很快認定,我兩方面都不夠地道。
「怎麼建立?」
我眼裡肯定浮現出狗一般的信賴目光。我拚命把這副目光留住,看著他不緊不慢將攤散的紙張歸攏,在茶几上垛垛齊,塞進皮包。他要我看他多麼煩這份差使,屎都快給煩出來了。他這樣耐得住如此巨大一份煩,純粹為了糊口。他還讓我看出,他多麼理解我在忍受他,任他把我煩夠。他動作的松垮和疲乏還讓我明白,我和安德烈真不嫌煩,好好的非鬧出這麼一場戀愛,害得多少人陪著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