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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 第一章

第一章

「我告訴你吧,」他說:「這次××電影公司和我們劇團聯繫拍電影的事,就是那位著名導演石井先生的新作。聽說想從我們劇團挑選三、四個高明的配角。最近劇團的經理Y先生在電影公司和劇團之間來往奔走,好像挺忙。」
「是啊,以後井野可要紅起來了。具有特殊的氣質嘛。」製片人回答說。他的眼睛在鏡片後面發光。「因為日本沒有這種性格的演員。今後那種沒有個性,而只有一張漂亮臉蛋兒的演員再也不會永遠當主角了。另一方面,一直當配角而演技高明的人,逐漸有當主角的趨勢。」
「哎,我怎麼不知道。那咱們幹嗎?」我問道。
「電影好哇,可以做宣傳,我們劇團也該更出名了吧。」
我好象同時向幸運與毀滅靠近。異常的幸福被絕望所動遙前一個電影所引起的這種危險只有萬分之一或是十萬分之一的偶然性。但是,以後,我即將擔任重要角色,在一部影片中,有很多鏡頭,要經常出現。越是有名氣,將來就會演更多的電影。那個人看見我的可能性就大大增加了,可能有十分之一的蓋然率吧。如果這樣,那已經不是偶然性,而是必然性了。
石岡貞三郎。——知道這個名字並見到此人,那是九年前的事。準確地說,是昭和二十二年六月十八日上午十一點二十分以後的二十分鐘,在山陰線去京都的火車上。記得是從島根縣沿海一個叫周布的小站到浜田站之間。
有我的戲的場面拍好了。因為是著名導演的作品,所以放映前要進行大肆宣傳和評論。
我領到了一份演出費。據Y先生說明,總共從電影公司領到一百二十萬日元,幾乎全部做為劇團的基金,給了我四萬日元。儘管如此,我也很感激了。買了些平常一直想買的東西,邀A君一起到涉谷的道玄坂後街喝喝酒、散散步。A君似有羡慕我的意思。被人羡纂,總是好事吧。
喝酒時,Y先生捶了一下我的後背,說道:「你這傢伙今後要走運了,好好乾吧,」我也有這種感覺。大概是有點得意忘形了吧,竟然產生了快些成名的想法。說不定我能得到許多錢。以前也太寒酸了。忘記是什麼時候讀的書了,一位有名的外國演員說過這樣的話:「一下子賺這麼多錢,真不知道如何花掉它。還是躲進豪華餐廳的雅座,喝著香檳,聽聽特為我唱的吉普塞歌曲吧。一邊聽著歌兒,一邊哭起來。」
「真的。」我很高九九藏書興,並邀請Y先生:「Y先生,涉谷有一家熟悉的酒店,一起去,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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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頭表示感謝。我沒有理由不高興,也確實感到激動興奮。但同時一片冰冷的不樣的烏雲籠罩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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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上著鎖的抽屜里,拿出了很久沒有動過的茶色信封。八封信的背面都印著同樣的鉛字「××興信××支部」這信一年寄一次,共是八年的。內容也是對同一個人的身份調查報告書。八年前,雖然境況不好,但每年都要交付很高的費用以領取這件東西。我從最早的信封中抽出信來看。這是八年前,即昭和二十三年×月我第一次委託后寄來的報告。
「石岡貞三郎現住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工作單位是Y電機公司黑崎工廠。月薪一萬七千日元。妻子二十八歲,長子兩歲。」
「恩,是的,看得出來與眾不同。」
Y先生說;「估計給四十萬日元酬金。我堅持要五十萬,他們也同意了。實在是把你看中了啊。那邊的負責人說今晚想見你一面,去嗎?」在新橋飯館一間僻靜的房間會了面。我和Y先生一起去的,對方來的是製片主任和導演。Y先生列席,雙方交換了合同。
接到通知說,這次的電影《紅森林》再過三十天開拍。
Y先生對我說:「石井導演是公認的行家吧,他說這次拍的電影《春雪》里,有個只有幾個鏡頭的配角,可他自己和電影公司的演員都演不了,一定要請你演。就這樣和大家商量后定下來了。我們劇團也需要錢,因為我們早就想租賃公共禮堂,或者有自己經營的劇場,而且對你來說,也是再好沒有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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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入非非,飄飄然起來。
這些日子,也常常聽到電影公司那幫人說這類話。大概電影是想靠我這張「臉」賣座吧。聽話的觀眾一定特別注意井野良吉的一張臉,儘管他直到昨天還是一個不出名的話劇演員。
大概是我不自覺地流露出憂慮的神色,Y先生拍著我的肩鼓勵說:「沒關係,井野。電影和戲劇不同,是分成若干鏡頭的細膩的演技,不要害伯,大胆地干吧。」
我和A一起先回家,我們邊說邊走到了五反田的車站。
這樣一來,那個「必然牲」便又增加了幾倍。
此後宮子和那青年進行了一番不著邊際的談話。一會兒,火車開進浜田車站。青年說:「那麼,再見了。回八幡后我還要去酒店的。」
「這是那兒https://read•99csw.com來的一陣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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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突然造成了複雜的情況。雖然那只是十五分、二十分鐘內發生的事,但讓他看見我和宮子在一起是一個過失。
他估計錯了,我的不安,完全是出於另一種原因,而且是毀滅性的。
「不,是那邊提出來的。但出錢似乎不夠大方。可不管怎麼樣,四個人的報酬大概能有一百三十萬日元。那多少還能接濟一下。」
報紙的評論也對我演《背德》加以讚揚:「新手井野良吉適於扮演虛無性格的角色,演技博得好評。」等。在劇團內部雖然評價也不錯,但一直是擔任配角。受到這樣重視,我實在感到意外。
他確實顯得很驚奇。隨後,他暗中一個勁兒地盯著坐在旁邊的我。我臉朝車窗吸著煙,假裝不知道。煙熏得我眯起一隻眼睛。
也許是自己的想象吧。那青年似乎又一次著實地看了一下我的臉,才隨著人流往出站口的方向走去。
我把內裝八封報告書的信封擺在眼前,消遙自在地抽起煙來。
六十天。我決心在這段時間里用土來填滿那恐懼的陷井,獨自一個人搬土填井。我橫下心孤注一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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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去呢?」我問道。腦子裡閃現出適合扮演那種角色的人的面影。A舉出了一些名字,和自己的想法相同。
和Y先生一起喝酒時;他象畫家似的用疏遠的目光打量著我說:「總而言之,電影公司看上你,是因為你這絕妙的虛無主義的神態。近來,這東西很受知識分子的歡迎。」
「現在,正在寫劇本,開拍大概要等兩個月左右。」高個子,戴眼鏡的製片主任說道。
從Y先生那裡得到意外的消息:讓我去演這次的電影。
他鼻子上堆起皺紋笑著說:「石井導演誇獎你了。」
「我?我去採購呀。在北九州的人們眼裡看來,島根縣物資要豐富多了。」
這是因為大眾酒店的女招待宮子說過「不願讓人看見」我也認為那樣比較方便。因此這以前都十分小心謹慎,以防被熟人碰見。可是宮子就在這時候向熟人打招呼,實在令人氣憤。當我責備她時,她說:「可那是我店裡的顧客,是個和氣人。在萬沒料到的地方見面,不能不打聲招呼嘛。不要緊,他不會說我壞話的。」
這部電影自在全國上映以來,已近兩個月。可能他沒看這電影,至今平安無事。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因為我是考慮到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九-九-藏-書一的可能性。
看了《春雪》的預映。別人的戲一點兒沒看見,眼睛光看到自己,儘管只出現五、六個鏡頭,其中有兩個特寫鏡頭。僅是短短几秒鐘的時間,我多少放心了。
「在哪兒工作?」
肥胖的導演笑眯眯地說。
今天舞台排練以後,幹部留下來商量什麼問題。
「關於您委託的石岡貞三郎的調查報告,因此人住址不明,在調查上頗費周折,以至意外的延誤了時間。我們以您提供的『在與鋼鐵有關的公司里供職』為依據,不斷調查。終於了解到其住址,由此進一步調查,現將調查結果報告如下:……」
為簡便起見,略去日記的所有日期,雖按照日期的項序,但節與節之間相隔的時間卻不盡相同,有的是第二天,有的是四天以後,有的是一星期後,也有的是一個月之後。想必能從內容推斷出日期來。
這是最早的報告。每年不斷委託,收到報告,直到第四年都沒有變化。
井野良吉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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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我旁邊的宮子,對窗外的景色感到厭倦時,突然從乘客中發現了他。
宮子不再說話,庸俗地笑了。一種露著牙齦、並不開心的笑。
從來沒有喝過這麼多。這不僅因為高興,也由於想忘掉死纏著我的不安。
在這之前,我和宮子兩人從八幡乘電車到門司,再坐船到下關。這一段,為避人耳目,我們沒在一起,而是分開坐。
這些天,那個想法幾乎完全佔據了我的頭腦。有時也覺得愚蠢,但我的神經無論如何也鬆弛不下來。越想越覺得自己犯下了罪。
石岡貞三郎。要好好記住,我想。他的名字就是這時候印入我腦海里的。
「是顯得那麼特殊嗎?」
到底是做生意的。就憑這一點撲風捉影的委託,把事情調查的一清二楚。要點如下。「石岡貞三郎在北九州鋼鐵公司任辦事員。現住八幡市通町三丁目。大正十一年生,滿二十六歲、獨身、雙親均亡、兄弟在故鄉。詳細情況請參照后附的戶籍抄本。石岡月薪九千日元。性格開朗,工作單位對他評價不錯。酒量約五合左右)。不吸煙。愛打麻將、釣魚。目前,沒聽說有男女關係。」
「啊,是宮子嗎。真沒想到在這兒碰上了。嚇了我一跳。」
第五年發生了變化:「工作單位轉到Y電機公司黑崎工廠,住處也搬至八幡市黑崎本町一丁目。」
「啊,那不是石岡嗎?」宮子叫了起來。那時火車滿員,我們從始發的下關站上車。九九藏書一直有座位,中途上車的人卻都始終站著。
「當然干啦。我們劇團也夠困難的了,連續赤字。照Y先生的打算,不僅是這次,只要對方沒問題。似乎想把合同一直訂下去。」他很了解內部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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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電影公司來聯繫,只要我一個參加演出。這明明是幸運之神用手端端地指著我的臉宣布:該你了!
「住在哪兒?」
到底是石井導演的戲,真夠細膩的。他似乎對我抱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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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年寫著:「三月二十日與某氏長女結婚。」第七年有「長子出生」的小變化、然後是今年收到的第八次報告書,內容沒有變化。
是四個演員之一。我打聽了一下,其餘三個都是幹部。
「這部電影非您不能演,這話是我說的。因為劇本中有個虛無性格的人物,我們的演員不行,您的風度可正適合演這個角色。」
「石岡,幹什麼?又是去採購嗎?」宮子旁若無人,興高采烈地問。
「井野扮演的角色相當活躍吧。」
《春雪》開拍了。如果是話劇的話,可以滿不在乎地演下來,可一拍電影,竟是這樣沉不住氣。原因我自己明白;《白楊座》演出的對象只是市內的為數不多的觀眾,而電影卻是面向全國範圍內無數的觀眾。不知道誰要看。我一想到電影拍好,首次上映的日子即將臨近時,就覺得好象那片不祥的烏雲漫延開來,心中感到不安。在別人看來,或許會誤認為是一種藝術的恐怖。
宮子眯著眼睛,歪著腦袋,挑逗似地微微笑了。
周圍的乘客聽了宮子的話,不由得低聲笑起來。宮子大概被笑得不好意思,又說:「可說實在的,哪兒都一樣。我想洗洗溫泉,回家時,有什麼帶些回去就是了。」
令人不可置信的好運的確一步步向我迎來。
Y先生來了,告訴我們來自各方面的評價。
「不知道。你想什麼呢?太多心了吧。」
這個叫石岡的青年說到這裏,似乎又朝我這邊看了一下。很明顯,他已經把我看成宮子的旅伴了。我仍然一直望著車窗那邊。
是的。那時我到東京涉谷的那個興信社,要求調查住在九州八幡市一個叫石岡貞三郎的人。辦事員問這個人的住址,我回答說不知道。問工作地點,我也說不清楚,只聽說大概在與鋼鐵有關的公司工作。辦事員說,單憑這點線索實在不能做為依據。不過,九州有個××支部,總之,試試看吧。
「那人叫什麼名字?」我關心起來https://read.99csw.com
報紙上登了有關《春雪》的影評。是說好話的。關於我的評論是,「白楊座的井野良吉給人以深刻印象,難得的是使人感到他具有一種虛無主義的風度。」雖然好評可貴,但我總覺得批評家的評論似乎是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
「不知道。」
「請您多照顧。」
「石井導演指名要你。」Y解釋道。「石井先生看過我們演出的《背德》,因而對你感興趣,說是希望你務必參加這次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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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劇團找上門去的嗎?」
我想象著成功後面接踵而來的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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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對我說:「你知道他們商量什麼嗎?」
她的口氣中,我覺察到了什麼,於是問她:「那麼,那個人喜歡你吧。」
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我到這個《白楊座》還不到八年,這回可以說是抓住了機會。
「去溫泉?真羡慕你。」
看了《春雪》的電影預告,沒有我出場的鏡頭。上面寫著「近日上映」,似乎就要公演了。我仍然感到恐懼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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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咱是單身漢,用不著採購。說實在話,我老家就在這附近鄉下。請了幾天假來補充點營養。想明天回八幡。宮子,你乘這火車要去哪兒呢?」
我們在車站前面的飲食店一起喝了酒。
就這樣,我了解到一個叫石岡貞三郎的人至今八年間的生活情況。這調查費對自己來說決非便宜,但我以及時掌握他最近的動態為滿足。
回去時乘車到山手,當透過電車的車窗看到原宿一帶昏暗的燈光時,這種不安的動搖又向我心頭襲來,就象刺刀一樣,把好不容易湧上心間的愉快氣氛一下子截斷了。
還有兩個月。我若有所思地琢磨著這個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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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他們的對話,我產生了能夠真正成為這種人的自信心。極度的激動與興奮搖撼著我的身體,我有些飄飄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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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六十天後開始在全國上映。六十天後,那個令人詛咒的「必然性」就要產生了。
「叫石岡貞三郎吧,他自己這麼說的。」
宮子回答說,「好吧,我等著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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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抓住幸福。老實說,是想得到名譽和地位。想得到金錢。想成為在大餐廳里一面喝著香檳,一面聽著歌曲而哭泣的那種人。不甘心把好不容易才到來的幸運就這樣白白拋棄。
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從人群中伸出腦袋。黑皮膚、厚嘴唇,一雙機靈的眼睛左顧右盼。
「不太清楚。可他說過好像是什麼和鋼鐵有關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