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道，在已經昏暗的暮色中，戴著毛巾的她顯得臉孔更白。

不過這高大男人卻垂著頭，步履闌珊，擦身而過時，他向我瞟了一眼，所以我不由地回頭看看他，而那件上衣的背後印著「和」的記號，左肩還掛了把雨傘。

我點頭表示同意，可心中卻不免失望，好象從心底有塊東西脫落一般。倘若我不是十六歲的孩子，對方不是二十二、三歲的女人的話，當時我一定強烈地提出抗議。只好相信待會兒她會追上，我不再孤單單一人走這黑暗的山路。正跨步時，這女人還從背後推著我。

我又是單獨一個人走著，一路上沒有人聊天，愈走也就愈有寂寞感，也因此開始後悔沒稟告父母親而任性出走。來到這前所未見的陌生環境，使我不覺空虛又害怕。一思即此，原想到靜岡的勇氣不禁動搖起來。這時，從後面又有一位背著大包行李的男人超過我，這次是位布販，和剛剛那位賣糕餅的人同樣問話：

我不想再理會，遂走進隧道。終於來到湯之野附近，不但看到遠方的民家燈火，也聽得到水流聲，這條河可不是狩野川，而是流向下田的本谷川。

我一驚，啞然。她又說：

布販搖了搖背上的行李，往山路旁的田埂走去，從他走的方向望了望，才知遙遠處有個小村落，這時我方感覺剛才不應該請他吃（米麻）糬，真箇划不來。我再摸摸腰帶，只剩一錢而已。

「喔！到下田嗎？」女人說著，看著我，她的眼睛配在臉上，煞是好看。

布販大約三十齣頭，一路上談天說地，使我覺得這個人很可靠，於是我將今天出門的真相抖出來。他也告訴我，這社會上人心難測，險象環生，要我處處小心謹慎。我想，這位布販四處為生，閱歷也多，對他的忠言自是信之無疑，且他所表示的意見也很合乎我剛才的想法，因此到靜岡的勇氣又打了折扣。

須臾，我趕過那土木工人。土木工人仍然垂著頭，連側臉看我一眼都沒有，這使我更增厭惡感。

「你今晚打算在哪裡過夜？」她問。我很清楚自己身上只剩下一錢，當然是露宿荒郊，但又覺得說出這話豈不羞恥，因而未予回答，可是很快https://read.99csw.com又想，到了湯之野的話，就有父親的主顧住在那邊，如此想妥之後，才說：

「約十里吧！」我大概估計著說。

走到湯湯島時，太陽已經西下，前面的山頭上可見發紅的夕陽，晚霞也已灑落於台地上。更看得到散散落落的溫家所冒出的白色蒸汽。

太陽已下山，附近已籠罩著濃濃的暮氣，我終於決心返回小田的家，我先回頭看看來時路，連個行人也無，因而正猶豫著。

離開隧道，約走了一里路，往湯湯島方向行去，這時，一位背著大包袱的人從後面很快地趕上我。

當天像是風雨欲來雲滿天的悶熱。從下田遠遠可見天城山的山峰，現在必須靠自己的兩條腿越過它，如此一想，不禁興奮莫名。似乎翻過這座山，就有一片我所期待的自由天地，所以離家時，步履是何等輕快。

「小兄弟！我想在這裏和你分手。」

「也許赤腳走路，腳才不會很快就疲勞，只有在石頭多的路上才穿著草鞋走，這樣，你的草鞋或許可以耐穿點。」

「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女人說著，同時放慢腳步，凝視工人的背姿，從她說話的聲音感覺這女人也有一份不安感。

第二天我才回到下田的家。由於一天一夜行蹤不明，母親見我回來，不禁哭出聲來。

「喂！乾脆脫下草鞋，赤腳走看看。」

布販象要提高我的警覺而這麼說。我自己看那人時，就有這種感覺，因而點了點頭。這更有使我不敢到靜岡的恐怖感。我們彎彎曲曲地繞山而行，山路的一旁有些空地，狩野川就出現在這空地的另一頭。

我們又走了一段路，不久，前面出現一個高大的男人。我很快認出他是誰，因他肩上扛著行李箱，另一肩則掛著把傘，衣服背後還看得到印刷的「和」字。

「那種人有如流浪漢，你要特別注意，很有可能是個歹徒。」

我和那個人走到三本松地方，他說有些事要辦而與我分道揚鑣。

路上，她時而與我聊天，時而又默默無語，且偶爾回頭看看後面，也許她覺得我還是個孩子，不怎麼可靠也說不定。我也不時看向後面，而山路兩側的杉樹密林在夜幕將九-九-藏-書臨的黃昏中，只有這條路反倒顯得灰白。

從小就不喜歡打鐵工作的我，又對下田這個小鎮沒什麼留戀，因此早已打算將來一定要離家到外地謀生。我始終覺得在靜岡的長兄過得很舒服，於是也想一有機會定到長兄那裡。

雖然靜岡有位親哥哥，但畢竟還年輕，也尚未學成單挑大樑的技術，於是又有不夠牢靠的感覺；況且，說不定長兄知道我擅自離家，也許會趕我回去。我又想，到那時就真的孤獨一個人了，如此一想，雙腳不由得又沉重了許多。

「你不必在這裏等。你可以先走。」而態度迥異於剛才，不但粗魯，且還帶著責備的語氣。她見我驚慌不知所措，於是改口道：

況且與她同行，又可以聞到不斷飄來的粉香，由於她走得很快，所以我也盡量加快腳步。

「我要回下田。」這時我的回答是中氣十足。

「嗨！要到哪去？」

她一會兒談談這個，一下子又改變話題地隨意說說，好象考慮我的年齡而選擇適當話題般的感覺，從她說話的溫和口氣及優雅態度，實在是賞心悅目，這是我過去從未聽過的聲音。

女人這麼一說，我感覺到自己臉上一陣發紅。

「那我在這裏等你好了，我不先走。」

那高大男人正走上坡，因走得慢，不一會我們就趕到他背後了。白天在湯之野見到他時，我就有份不安感，不想又在這裏遇上。

她雖這樣說，但我自身的難題尚待解決，因此回答得有氣無力似的，我又直覺這女人說不定和我一樣身無分文，可是一想，難道穿這麼好質料的衣服，豈會沒錢在身上。

這時，從對面走來一位高大的男人。自離家開始，所見到的行人都是附近農夫之類的人，可是現在出現的這個人，我一看就知道是出外人。

「那正巧，我陪你一起到下田吧！」

女人走過去之後，我也立刻在她後面保持大約幾十公尺的距離，在她背後可看得到系在腰上的紅腰帶打著結垂下來。孩提時代，我結腰帶時也覺得這種結法很美，何況是配在她那有光澤的絲綢上。

布販口中如是說，但臉上卻毫無愧色。是否從此打道回老家，我還是沒能下決斷，而仍https://read.99csw.com跟著布販走，可是想回家的意志卻越來越濃。

我家在下田地方開了間打鐵店，上有雙親兄弟六人，我排行三男，長兄對打鐵沒興趣，而到靜岡某印刷廠當見習工。雖一家七口生活無匱，但雙親嗜酒，經濟也就不甚寬裕。

我想這穿著好衣服的女人對那土木工人會有什麼事呢？真箇一頭霧水，旋即又想起那布販說的一句：「那種人很可能是歹徒。」而幾乎有阻擋這女人去會他的衝動，可是我還只是個毛孩子，這種話怎麼也說不出口，雖然直覺那是危險的，終究還是心蹦蹦跳地說：

「看樣子是個工人，」布販也回過頭看，如是說。

這次我不說是靜岡，而回說到修善寺。他表示到半途還可以與我同行。

不過我並非高等學校的學生，當時也只有十六歲，是個鐵匠之子，且所走的路線恰好與這部小說所寫的方向相反。至於為何不|穿木屐而赤腳行走，理由後面自有解說，巧的是我也穿著藏青底碎白花紋上衣。

這頓罵使我決心執行心中的期望，隨手拿件藏青底碎白花紋的衣服穿上，腳著麻里草鞋，腰帶里放了十六錢，就這麼從家中出走了。想到靜岡，不住旅社而露宿步行的話，十六錢的飲食費應該夠。

那人隨口說道。當我回答到靜岡時，他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我，這時我才看清楚他是位賣糕餅的。也正好我肚子餓，於是掏出五錢買了他背在背上的麵包充饑，如此，我腰帶里只剩了十一錢。

不過，我對他還是有些畏懼，所以加快步伐走了一段路之後才敢回頭。果然看到那女人和那工人在路旁說話，在黑暗的樹林中仍依稀可見那白毛巾與紅腰帶。

我初登天城山時，轉眼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過想想，能夠和這女人露宿，又有什麼關係？一思及此，心中不由為之悸動，當然這種感受是不可輕易脫口的。

又是出乎意外，這女人凝視著我：

我覺得能向湯之島方向走回來的確很好，若未下定決心回家，就沒這種會與她同行，更何幸能與這麼個美女在夜暮低垂的天城山路上走。如此一想，心中不無舒服之感。

六月底的某一天，約清晨五點半，母親ｈttps://ｒｅａd•９9ｃsw•coｍ就來喊我起床，而當時睡意正濃，頭根本離不開枕頭，因而少不了挨母親一頓責罵。

「小兄弟，你要上哪去？」

「看樣子今晚也許走不到了。」女人喃喃說著，露出困惑的表情，又問。

「你到哪裡去？」

「哦！是嗎？那還算好。」

和她維持些許距離地走著，這使我很有滿足感，但走不到半町時，她回頭看我，然後站在路上，好象是要等我。

「也許是到處流浪的土木工人吧！」

「二十歲的我，頭戴高等校帽，穿了件藏青底碎白花紋的上衣，下著一件褲子，書包掛在肩上，獨自一人到伊豆旅行的第四天的事。前則于修善寺溫泉過了一夜，湯島溫家過了二夜，，而腳拖厚朴木齒的木屐登上天城山。」這是川端康成的成名著《伊豆舞|女》中的一節，據說這本書寫于大正十五年，巧得很，我正是那時候登天城山。

她仍然箭步如飛，而我的腳趾由於走了一天又痛苦難當，不稍稍振作的話，一定跟不上她。也許她已看出我的困境，說道：

看她走路的樣子，我推測這女人一定要越過天城山到湯之野或下田。這麼一想，更強化了我回家的決心，且獨自一個走回家去的懼怕感也不覺消失了。

「也許我會在湯之野過夜。」

「到下田還有幾里路呢？」她問著，聲音有點沙啞，但語調柔和。

「再見。」

說完，還表示她的草鞋就放在腰帶里，並用手拍了一下背部的腰帶。我覺得這主意不錯，也依樣脫了鞋，置於腰中。剛赤腳走路時，腳底很冰涼，但過了一會卻有涼爽的舒服感，連腳趾的疼痛也似乎消失了；況且能和她赤腳同行，心中不禁飄飄然。

「你！你先走好不好？」

另一理由是不勝母親的嘮叨。打鐵店大都是一早就開門，愛睡懶覺的我因此常遭母親責備，每每聽母親嘮叨時，心中即思及靜岡的大哥。

除了、身材高大之外，眉毛稀疏，卻有個大鼻子。眼睛也相當大，皮膚烏黑，一臉未修的烙腮胡，穿著印有「岩崎」的半截式外衣，肩上掛著行李箱及九*九*藏*書大包裹。

說著，我又憶起白天那布販所言，因而想還是快點趕過他為妙，萬一那工人對她有什麼不軌行動的話，我是得擔任護花使者的，而這時隧道入口已在目力所及之處。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的，這女人面對我說：

「十里路嗎？」女人道。

我仍然期待那女人會從後面趕來，因此放慢腳步，可她並沒有來。

就在此時，從修善寺方向有位女人走來，從他的打扮看來，象是住在附近的農婦，頭上披了條毛巾，但衣服卻是印著美麗條紋的絲綢，因而下擺折起來而看得到穿在裏面的襯裙，她步履極快，可是卻赤著腳。

可是，到天城隧道的這段路相當長，彎彎曲曲的山路無止境地連續著，一路上也少有行人，靜得不覺使我有些寂寞。好不容易走到山地隧道的入口，回頭望去，眼下儘是原始森林，而在遙遠的下方才是下由小鎮，從此眺望，下田有如一盤散沙。

布販在此和我告別，他表示不到修善寺，因為到修善寺還有一段路程。本來我以為這布販會陪我走到修善寺，不想這麼一來，我的期望也就落空了。

走過隧道之後，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色，有著密林的大大小小的山，像波浪般的一座又一座，這種氣勢是我從未見過的。眼底下山與山之間白煙裊裊，散落著幾戶民家，煞有嚴肅之感，像是來到另一個世界，連呼吸的空氣也似乎不同。十六歲的我，頭一遭深感腳踏異鄉的恐怖。

兩人走到一家茶店，進去吃了些（米麻）糬，由於走了一段長路，肚子又餓，腳也酸痛，草鞋的鞋帶把腳磨得幾乎破皮。在這裏，我付了十錢的（米麻）糬費，因此心中想要這位布販陪我多走些路，所以忍痛付錢請客。這麼一來，腰帶里只剩一錢了。

「老實說，我有事要和他談，所以對不起。你先走，只要談妥，我就會從後面追上你。」她和藹可親地說著，在這黑暗中覆著毛巾的女人的臉，有如葫蘆花般的雪白。

「小兄弟！對不起啊！」

「因我有事要和那個人交涉，也許要花一點時間也說不定，所以你先走。」

這女人很快從我身邊走過，這時我才看清楚她白晢的臉孔上還塗了口紅，相當漂亮，化妝的粉香也隨風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