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就在九州大學跟前吧？不過，要說大海在望、景色宜人的話，還要數西公園哩。海灘鋪展在山丘下面，那直插海中的細長小島近在眼前。」
「他是個什麼性格的人呢？」
村尾芳生反問了這一句之後，他自己也不勝驚訝，連忙收住了口。一種追悔莫及的神情歷歷可見。
毫無疑問，姐姐讓她對去向守口如瓶。但是，對方是報社的呀，所以，她顯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夫人扭回身，在旁邊給添田故了一把椅子。
聲音單調呆板。
添田彰一往瀧良精的家裡打電話詢問，回答照舊是：主人外出，地點不明。
「先生，那我談一下自己的猜測。當時，在該中立國里，軸心國與聯合國雙方的間諜機關犬牙交錯，十分活躍。其中，海軍方面是留英派的意見起作用。本來，海軍在傳統上就是親英的……而野上先生明顯傾向海軍方面而不是陸軍。所以，他與使館陸軍武官伊東忠介意見對立。可以這樣猜測吧？」
「請問，您可是村尾夫人？」
添田決定直接找到村尾家中。既然瀧某下落不明，那末踏破鐵鞋也要去會會村尾。
夫人的妹妹對報社不摸底細，她被添田的話打動了。
「那太失禮了。我在外務省里聽說村尾先生生病去伊豆療養了，夫人也一起去了嗎？」
蘆村亮一坐在二樓臨窗的座位上看報。添田一走過去，他就疊起報紙，輕聲打起招呼來：
「在此不便透露是誰。不過，確有其人。」
「本來就是嘛。我也感到一直尾追到療養地點實在不當。可是，只要短短三五分鐘就行。」
「門田先生很受野上先生旳器重嗎？」
「好，我這就去。」
「啊，嗯。」村尾芳生口裡應著。
賓館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末大。但卻河水環繞，亭台座座。
蘆村亮一看到正巧有一輛空車路過，就招了招手。
「在這荒山野嶺上、也沒有什麼好東西。不過，這柿子還挺可口的。剛剛才從樹上摘下來的，和東京商店裡賣的相比，味道可大不一樣呢。」
村尾芳生目光旁落，眉宇間疊起深深的皺紋。
添田最放心不下的是，野上顯一郎有一個法國妻子。假如沒有這一層，他說不定也會鼓足勇氣，將自己的猜測告訴野上孝子與久美子了。可是，顯一郎又娶了妻子，此事如何說得出口呢？不光是對孝子本人不能講，就是對坐在眼前的這位節子的丈夫蘆村亮一，也難以全盤交底。
「好說歹說，總算答應了。」
「原來如此！」村尾這才開始考慮起答話來，「伊東先生，一言以敝之，是一個典型的陸軍軍人。」
添田詢問起病情來。不過，採用的問法是避而不談受傷的事。村尾本要掩人耳目，他不提及此事，正合乎禮貌。
「我不能打保票沒有追查，因為報社對所有事件都有興趣。」
村尾夫人返身出來。此次，她的臉上已無難色了。
蘆村亮一就這麼閑址著，他將添田特意叫到此處，卻又遲遲不肯進入正題。蘆村親自按菜單點好了菜，交給服務員去操辦，顯得周到入微。
村尾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添田正面迎住了村尾的目光。
「我知道。」
「村尾先生，」添田說，「因為流傳有一種說法：野上先生還活著。」
「這不可能。有人見到野上先生了嗎？」
「實在太過意不去啦。只要十分鐘，我就告辭。」
「伊東先生不是海軍，而是陸軍呀。」
「那還用說，一個軍人嘛！」
「您是添田先生？」夫人行過禮，滿臉詫異地問。
「……」
「門田不過就是一個庶務嘛，他什麼也不了解，僅僅是按照我們的指示作一些事務性工作而已。」
「不知道啊。」村尾聲音壓抑地說，「這倒不了解……不過，不會那樣。」他主動歪過頭來，「我聽說門田確實死了。」
夫人的背影一消失，添田就又回到了原來的問題上。
伊豆的溫泉不勝枚舉。況且，無疑村尾仍會化名住宿，所以，不便挨個給各家旅館打電話查詢。
村尾芳生只將頭略點了一點，對添田連看—眼都沒有。添田看到他那半邊臉頰瘦得令人吃驚。
「多謝您啦。啊，另外，」添田驀然想到，「在那兒，村尾先生照常用真名住宿嗎？」
果然，夫人臉上現出不知所措的神情。她又細htｔｐs://ｒｅad•９９cｓw•coｍ聲細氣地將同一話語重複了一遍。然而，添田卻不灰心，一直纏著不放。
「雖然你不遠千里而來，」村尾唇邊漾出微笑，「可聽說門田君業已亡故。」
「原來竟是這樣！」村尾芳生髮出一聲長嘆。
「不，停戰以後，我以外交官的身份坐英國輪船回國。門田君因為還要處理善後事宜，所以，應當比我晚回來一個月。」
「如果不便拜訪，我可以事先打個電話，直接徵求先生的意見。」
「告辭了。」
「有個姓山田的旅客住在這兒吧？」
「不，我是他家親戚。家姐臨時到別處去了。」
「忘記了，記得門田就是那末講的。」
「同意見了？」
村尾夫人的妹妹，看起來不大擅於應付這一類事情。
「嗯。」在門口屈膝行禮的那個女人點頭答道。
村尾本來就對添田不抱好感，瀧良精也是一樣。這並非出自人們的好惡而是討厭他來打聽野上顯一郎的情況。
「不，倒是我突然相請，多有得罪。」蘆村亮一依舊有條不紊地寒暄著，「很忙吧？」
「不敢當。」添田道。
「村尾先生，對嗎？」
「記得聽他說過，很安靜的。」村尾芳生勉勉強強答道。
「性格？哎呀，已經這麼多年了，還問這個幹什麼？」村尾背靠椅子，咄咄逼人地望著添田。
夫人臉上顯得有點驚慌失措。這是她在轉瞬間考慮到丈夫的心情不佳，自己卻又接待了一個不速之客時的表情。
添田寒暄過後，在對面的椅子上落了座。
村尾的家位於青山南町由電車道向里拐進去的地方。這一帶清一色小康人家。
添田在門外等待。
首先將視線避開的是村尾芳生，他的上半身也跌坐在椅子里。
「啊。」
添田坐在出租汽車裡想，蘆村亮一想起了什麼事情要呼喚自己呢？由於機會難得，所以，心情有點異樣。剛剛才在船原溫泉會見了村尾芳生。他想不出會有別的什麼事情，憑直覺感到，依然是有關野上顯一郎之事。
「你們報社正在追查伊東一案嗎？」
「現在，在什麼地方呢？」
添田按號碼撥了電話。一種他曾經聽過的聲音傳進耳中。
飯已吃過，咖啡端來了。添田期待著對方能進入正題。等喝完茶以後，就再也沒時間談了。
「彰一，您的住處是什麼地方？」亮一問道。
「可是，他是科長呀，您那裡總有辦法聯繫吧？」
「不，不是這種意思……聽說，一秘野上顯一郎先生轉診瑞士之時，陪同野上先生前往瑞士醫院的，正是門田先生。換句話說，我是想聽門田先生親口談一談野上先生在瑞士住院期間的情況。」
「那末，請您再稍等片刻。」
「喂，要想打聽野上先生的情況，就去找瀧君吧。」
添田由伊豆回到報社，時已黃昏，同事告訴他，他外出時蘆村亮一來過電話，並把T大學的電話號碼交給了他。
「哎呀，」她面有難色地說，「聽說醫生規定，姐夫需要絕對安靜，姐夫他概不會客的。」
「啊，您是村尾夫人的令妹？」
「啊……記得上次曾提過，我想寫一本名為戰時外交史的書。為此，已收集了龐雜的資料，門田先生之事，我也是為此目的而打聽的。」
「請，請進！」
先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僕，繼而又出來一個三十四五歲的瓜子臉女人。
對於添田來說，遭到拒絕早在意料之中。
「是嗎？」添田還要說什麼，又收住了話頭，「那末，我問點別的。」
「嗯，對的。」
車子載著蘆村亮一，由添田面前疾駛而去。
「如果您同意，學校附近就有一家餐館，就在那裡恭候您吧。」
夫人臉上現出溫和可親的笑容。添田發自肺腑地對她點頭一禮。
次日一早，添田離開東京。
村尾芳生的兩肩霎時間竟痙攣般地猛然一震。然而，話語卻分外平靜：
「我就不客氣啦。」他走到村尾身旁。
「我也沒問情由，就打擾您，真對不起，今晚，能聚一聚嗎？」亮一問。
「噢，您到伊豆去啦？」
「您身體怎麼樣？」
「嗬！根據呢？」
「哦，是你？」
「啊，多謝問候。怎麼說呢，我是姐姐突然叫來照看門戶的，還不了解詳細情況。」她含糊其辭地搪塞著。
「這個，」村尾支https://read.99csw.com支吾吾地說，「因為都在一個使館嘛。況且還是我的下級，當然了解。」
「對。」
「門田先生的下落，我是要調查的。我只是想打聽一下門田先生的性格。」
「啊，我也到福岡出過差，城市的確不小。」
「恕不遠送。」
「不，現在不太忙。」
村尾的家很快就找到了。
「我沒在家，真失禮了。」添田道了歉。
「是這麼回事兒。最近到九州開了一次學術會議，」副教授突如其來地開口了，「地點是在福岡……那可真是個少有的大城市啊！」
「野上先生之死，上次聽您談過，記得是肺病吧？」
添田跟在夫人後面進了大門，沿著右手的長廊走去。中途拐了幾個彎，才走到一間房門前，夫人回頭對添田說：
不可能聽的！野上顯一郎的臨終原本就不存在嘛！
「不大清楚。聽說是在伊豆半島一家溫泉旅館里療養。詳情我們還不了解。」
這才開口了。聲音軟弱無力。很難判斷，這究竟是由於接待不速之客而態度敷衍呢，還是由於受傷而體力不支。
「又是性格嗎？」村尾嘲諷地說，「你專愛打聽別人的性格呀！」
「那末，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堅信日本必勝啰？」
「那……」
「啊。」
「那末，使館里也有陸軍派與海軍派之爭啰？」
「喂，」村尾芳生這才恢復了常態，「為什麼您要對野上先生的事如此刨根問底呢？」
村尾芳生眼神沉靜，視線依舊投向遠山，那是一種壓仰感情時的目光。
突然之間，村尾芳生在椅子上轉了方向，留給添田的，只是一個背影。
「您聽了門田先生的報告，是會了解野上先生臨終情況的。」
這位亮一突然打來電話很不尋常。再說，如果由家裡打，倒還好理解。可是，卻特地讓自己往大學里打電話，那意思分明是要避開節子。
「對不起，讓您專門來這一趟，」蘆村亮一怪難為情地說，「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只是想見見面！」
在添田的腦海里，那一直守口如瓶的秘密已開始透出了—絲亮光。
「什麼？」傾刻之間，村尾芳生抬起了身子，臉朝添田，瞪目凝視，眸子里飽含著灼|熱的光芒。
「哼……」
「在橫濱。新麗飯店。」
「我無法限制別人的自由猜測，那是每個人的自由嘛。不過，添田君，為什麼你如此熱衷地一味追問野上先生的情況呢？是受人之託嗎？如果有人托你，把名字講出來，行嗎？」
「夫人也在一起吧？」
善後事宜——在這裏，添田自然把它與野上顯一郎的病故聯繫在一起了。
「您平時總是幫助久美子，所以，我想對您略表謝意。」
「不知道呀。那種外國人……這你也去問瀧君吧。」
「噢。」村尾目光逼人，「那，你有什麼事？」
「對不起，這個規定對外保密。」
究竟在談什麼呢？除了寒暄，就是溫泉，離題萬里。
「啊？？」
「根據就是野上先生的身影在日本出現了。」
「……」
「倒也是。不過，有時也會從整個報社的工作出發，大家協作辦事。現在殺害伊東先生的兇手尚未查明。之所以要了解他的性格，也是出自敝社追查此案的需要。」
「報社那種地方，和我們的小天地可不大一樣，兩眼要一直盯著每天發生的事件，我看忙得夠嗆！可要都像我們那樣，一年到頭總是老一套，有時候也感膩煩哩。從這一點上說，還數您的工作富有情趣呀。」
「嗯。並且也想聽您談談門田其人。」
太陽在山巒上投下一片片淡淡的金光。一片杉樹林在山坡上點綴出黝黑黝黑的花斑。俄頃，夫人腳步輕輕地走出來，面色十分難堪。
「那，您可真夠忙的。」亮一同情地說，「難得到伊豆去了一趟，起碼也該住上一晚，洗洗溫泉浴嘛！」
蘆村亮一在久美子去京都時，考慮周密，特地求諸警察。不過，毫無疑問，蘆村亮一作夢也沒有想到，野上顯一郎還活在人世，並且現在又來到了日本。看來，由於近來圍繞著久美子發生了一連串怪事，所以，才就此事交換意見的吧？
「實在抱歉。」添田又是一禮，「不過，我再請教一個問題。就是在世田谷內被人殺死的伊東先生是什麼性格？」
添田的腦海里立ｈttｐs://ｒｅａd•９9csw.cｏｍ刻浮現出法國人萬納德夫婦的形像來。
「可是，門田庶務不是在瑞士醫院里一直護理到臨終的嗎？那末，您到瑞士領取骨灰時，門田先生應該彙報的嘛。」
「野上先生患病，是他陪同到瑞士的嘛。」
「對門田先生，您也十分了解吧？」
「對，住在這兒。」女服務員應聲而答。
「我到東公園裡散過步，」
坐在出租汽車裡，兩人什麼也沒談。五分鐘過後，添田該下車了。談話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添田在這種莫明其妙的情況下，下了汽車。
村尾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面帶不悅。
「但是，與國內的軍人可不一樣，他駐在國外，並且又是一個駐在最為洞悉戰況的中立國的武官，想必會客觀地判斷戰爭的勝負。實際上就是在日本國內，海軍方面也早認為敗局已定。」
一種懊悔心理湧上添田的胸膛。如果自己當機立斷，先開口就好了。那樣，說不定蘆村亮一也會推心置腹暢談一番的。添田急於了解蘆村有幾分相信野上顯一郎活著，並掌握了多少證據。
自稱村尾夫人之妹的女人一提起此事，臉上就帶出一種不願開口的神情。
「村尾先生，」他站到了村尾芳生的身旁，「萬納德夫婦也住在那個飯店裡嗎？」
「垂危之時神志如何？」
這一下輪到添田陷入沉思了。憑他的直覺，村尾芳生沒有聽門田庶務彙報野上一秘的臨終情況。剛才，村尾芳生那轉瞬即逝的表情，那漫不經心的回答，都證明了這一點。
「神志？那可不了解。」
蘆村亮一何故叫自己來這一趟呢？難以想象，竟會只為會久美子道個謝。蘆村副教授難道真的沒有什麼話要說嗎？假如不是，那麼，蘆村亮一想要透什麼信息呢？而最終卻又沒能透露，又是出於什麼理由呢？
茶水車站的燈光映入添田的眼帘。黑暗之中，那站台猶如一艘輪船浮在挪里。
「戰後，他回到祖國，立即辭去公職，回了九州老家，聽說患病死去。」
面前的山色不知不覺之間已經變樣。籠罩山麓的陰影早已由山樑爬上了峰巔。
「哎呀，顧不上呀。」
「什麼？」村尾兩眼盯視著添田的臉，但是卻不顯得多麼意外地驚愕，「太離奇啦！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謠傳的。可是，野上先生之死可是外務省訃告上說得明明白白的呀。這事兒，就連日本報紙上也登得清清楚楚嘛！」
「噢，您也去過嗎？」
「啊！」添田不由整了整上衣。
當添田望見旅館那白色的樓房時，就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村尾科長那冷若冰霜的面孔。迄今，他的已經幾次交往，但是，對方每次都是冷冰冰地應付他。
由餐館的二樓望去，大學的燈光隔牆可見。學生們吹著口哨從外面走過。
蘆村亮一隻將在福岡東公園裡奇遇野上顯一郞這場戲停留在序幕階段。添田也只談今天到伊豆走了一趟。兩人都是出自同一種顧慮。再進一步的內容，雙方就都對對方秘而不宣了。
「您不了解？那是什麼緣故呀？」
「啊，我就不客氣」添田在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我想，單憑我跟蹤到此，就會使您感到不快，何況，我又是帶著可能會惹您生氣的問題而來的。」
蘆村亮一把添田彰一叫來，原打算將遇見野上顯一郎的事談開的。此事如果不講出口，他的心情畢竟還是不得安寧。但是，要選准談話對象，又很困難。不用說，孝子和久美子都不能不排除在外。妻子節子也不合適。她們與野上顯—郎的關係都太密切了。這一來，也就非添田莫屬了。
添田彰一眼望著兩旁的紅楓林，在掛著門牌的格柵門前停下腳步。
仍舊無法得知實情。不過，總算知道了村尾科長住在伊豆的溫泉旅館。
「噢，那末，我們不同路嘍！坐計程車半路就分手啦。」
於是，添田就以己之心揣度起蘆村亮一來。
添田下車這個地方，是湯島的一條僻巷。道路兩邊的樹木在暮色之中，顏色依然歷歷可辨。他朝著教堂方向走去。這是他所喜愛的一條街道。
添田下了汽牟，朝著賓館大門走去，充滿了迎戰前的緊張。要知道，村尾芳生是在京都受了惱人的槍傷到這裏來避人耳目的。一個最不討人喜歡的新聞記者，偏又帶著一個最不討人喜歡的題目九*九*藏*書，粘粘糊糊地追蹤到此地。尚未見到村尾芳生，他那極度困窘的表情卻已在添田眼前隱約可見。
與村尾的談話中斷下來。夫人大概覺察到兩個人談話的氣氛，連忙知趣地走出房間。
「是的。」添田立即接過話頭，「在九州，他的家裡人還說，也不知怎麼以訛傳訛，東京竟會有那種謠傳。」
村尾卻沒有立即答話，只是動了下腦袋，用眼角往添田那兒掃了一下。由於穿著睡衣，所以，看不到肩頭的繃帶。
添田開門見山地說。他也希望能不兜圈子，單刀直入地引出答案。
兩人來到電車道上，朝著車站走去。位於道邊的古舊書店裡亮著燈光。一摞摞堆積如山的舊書冷冷清清地沐浴著燈光。
「那末，我就告訴您。哥哥他住在船原賓館。」
女服務員問過添田的姓名，走進裏面。
學校大門連著長長的圍牆，對面有―家豪華的餐館。添田登上二樓。樓下茶座，因鄰近學校，有好多學生在喝茶。
吃飯中間，也只是對節子、久美子時常得到幫助表示感謝。甚而，還就報社的工作提了兩三個問題。
「芝區愛宕町。報社單身宿舍在那兒。」
「我還不知道村尾先生的病情竟然那末重。不過，我只要見上個十分八分鐘也就行了，絕對不會影響他的健康。如果有礙療養，我自然會知趣立即告辭的。希望您將溫泉地名和旅館名告訴我。」
夫人出來了。她的臉型與添田在青山村尾家中見到的那個婦女一模一樣，是個年約三十七八歲的高個女人。
她告訴添田，用的不是真名，而是化名山田義一。
「既然你在調查戰時外交的內幕，當然會看到啰！一個外交官的死，萬萬不會信口開河的，又不是新聞電報！話雖說得啰嗦，可那是日本政府的訃告呀。」
添田正要接著向下問，夫人端來一盤熟透的柿子。
為什麼一味地談論公園呢？添田興味索然地隨聲附和著。
「什麼緣故？」
「請坐！」
「休息到什麼時候呢？」
村尾科長望著山巒，板起了面孔。
添田瞧著副教授的臉。
亮一叫他來，果真就這點小事嗎？添田失望極了。
此刻，添田彰一的心理活動也十分相似。他確信野上顯一郎活著，並以法國人萬納德的身份來到了日本。這一信念，由於剛剛在伊豆的船原溫泉聽過村尾芳生談話而進一步加深。
「當時，有一個庶務叫門田源一郞吧？」
「也想了解一點伊東先生的情況。」
添田說到此處，村尾的眼睛微微一眨，滿臉不快的神情。
「不。」
他被迫在門口等待。這漫長的時間，看來就花在夫人說服丈夫上面，而丈夫呢，則堅持讓她將新聞記者趕走了事。
「行啊。我也沒有別的事兒，那末，上哪兒找您呢？」
「嗯。有件事兒要辦，今天早上去的，剛剛回來。啊，對啦！給您打電話時，我才剛進報社。」
「但是，你並不在社會部呀。我記得你該是政治部的吧。」
蘆村亮一拿起皮包，朝結帳台走去。
村尾芳生漫不經心地回答。這正是添田期待對方出現的破綻。慎之又慎的村尾芳生，無意之中泄露了天機。
「實在抱歉，」她在添田面前深深一躬，「我丈夫說，他不便見客。」
這時，他才由衣袋裡掏出了名片。
村尾的臉上驀地現出了異樣的神情。添田覺得彷彿已經聽到他在嘴裏輕聲驚叫。
這是一個十分罕見的現象。迄今，他和蘆村亮一隻接觸過兩三次。那種人大概屬於學者型吧。雖然從不主動積極拉話，卻也不顯得冷淡。總是擔任聽眾的角色，寒暄起來也比別人客氣得多。
「真抱歉，」夫人面帶笑容地謝絕道，「我丈夫身體欠佳，才來此地休養的，所以，決定誰都不見。」
副教授似乎很驚訝。這一點，也許就是學者們的書生氣。他似乎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到過那塊寶地。
直到此刻，他才回味出村尾芳生話里的意味——帶上久美子，到橫濱的新麗賓館去。
「野上先生有一個女兒，名叫久美子……」
「您好！」添田點頭哈腰地說，「您正在療養，我實在不該打擾。剛才，已向尊夫人稟過，只佔用幾分鐘時間，求您賞臉。」
對這一問題，村尾也沒有立即作答，似乎有點猶豫不決。最後，還是開了腔：
「多謝您電話相https://read.99csw.com邀。」
「其實，我是有件重要公事，急著要見村尾科長的。請問，科長去伊豆哪家溫泉了呢？」
「啊，我是報社的，叫添田彰一，以前見過科長。」
「這個……」夫人面有難色，一種打心底感到無力拒絕的菩薩心腸，明擺在她那張瓜子形臉上。人家大老遠從東京來的呀！這種對來客的憐憫之心削弱了話語的份量，「那末，我去問一問，看我丈夫怎麼說。」
「我是東京來的，想見一下夫人。」
「神志很清醒啰。可您剛才怎麼說不了解？」
「唉呀，真勞駕了。」
「村尾先生，」添田這才說道，「野上先生說不定要作我的岳父大人哩！」
「就是這兒。」
蘆村亮一相信野上顯一郞還活著！正是這一點才喚自己來這一趟。亮一豈不是也因為事關重大，對妻子、對妻表妹都不能吐露真情嗎？然而，又無法保持緘默，豈不也是這種心情召喚自己來的嗎？
「哎呀，這個我一清二楚。冒昧趕到此地，是我不好。不過，我只要十分八分鐘就行。能否求您賞我幾分鐘時間？」
「我丈夫現在心情不太好，所以，求您話中留情。」
「會有這種事兒？」村尾臉上現出一種嘲諷的神氣，「調查得很仔細呀！那就毫無必要再問我了，還是你們報社去找到本人直接見面的好啊。」
「他為人忠厚，工作也很出色！……就這一些，沒別的了。」
然而，添田彰一心中明白，這位病理學副教授並無閒情逸緻聊天。他猜想，蘆村亮一還有更為重要的話要談。可是，又難以出口，所以，才沒有馬上說出來。
「這個呀，因為門田最年輕，護送病人，我們這種公務纏身的人，是無能為力的。這種事當然有賴於年輕人，並非門田與野上先生有什麼特殊關係呀！」
「找瀧先生？」添田由椅背上挺起腰來，「瀧先生在什麼地方？」
「這是真的？世上有的人像貌十分相似。哎呀，添田君，我不想在這裏和你談這些荒誕的事兒。野上先生已死，其夫人都深信不疑，骨灰也送到了家。時至今日，這種無聊的考證早該收場了。這種作法對死者家屬何其殘忍呀！」
「為什麼？」
不過，一旦將本人叫來行將攤牌之時，他卻又半句也不敢說，如果將這件事挑明，添田說不定會轉告給久美子。即使讓他守口如瓶，恐怕也會露風。久美子又會告訴其母，後果的嚴重性，使蘆村亮一臨陣膽怯起來。
「那您可該費心嘍。先生的病情如何？」
「哼。」
「那末，就此分手吧？」
船原溫泉是一個背靠大山的偏僻所在。除了一家旅館以外，幾乎就全是農舍。山上秋色盡染，收穫完畢的田間只剩下簇簇稻茬。
添田隨聲附和。不過，他並不明白，為什麼要在此處提到福岡呢？
「你想見門田嗎？」
村尾在京都M賓館遭到槍擊，身負重傷。添田想，他大概還沒有去外務省上班。打電話一問，果然是因病未到。
「是您駐XX國時的事……」
「哦，是嗎？我不了解西公園。東公園……」
對面院中，有一對身穿睡衣的男女旅客，他們由女服務員陪著在河邊漫步。女服務員手提一個鳥籠。添田心不在焉地望著這一情景，心裏想：大概是去吃燒野味吧。
添田就盼著這句話。
「我不大清楚。」村尾芳生避而不答。
從亮一是節子丈夫這一點說，他是一個合適的交底對象。但是又考慮到，這事又會由他口裡傳給妻子節子，進而傳給孝子、久美子，那時，就會引起強烈的衝擊波。一想到這些，他便不敢信口開河了。
「還不完嗎？我是在養病，你隨隨便便就闖了來。我本不願見你，可內人為你說情，才勉強同意見你的。」
「事出突然，甚感震驚，我給外務省掛電話時，才知道科長病休了。」
「這種謠傳，我也有所聞。」添田鎮定自若地說，「敝社曾委託佐賀分社，就是門田先生原籍的分社作過調查，查明門田先生其實並未故去，只是離家外出了。」
進了房間，只見村尾芳生身穿睡衣，半躺在安樂椅上。房間帶有寬敞的外走廊，面前，群山重巒疊嶂，遠近錯落。
「明白。然而，也可能是外務省搞錯了。」
「那位門田先生是與您同船回國的吧？」
「唉呀，恐怕再有三兩個星期還來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