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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久美子並沒馬上將那個外國人名與這位老人聯繫到一起,她感到彷彿聽到了一個好不相干的人的名字。
「我真想,更早一點就來到你們身邊,和尊夫人一起相處。」
久美子接不上話頭。
「對呀!」老人點點頭,「在日本讀完了大學。直到畢業以前,一直都在日本。」
「這一點,我也感到不忍分手呀。」老人猛一點頭,「小姐,我有一個請求。」
波浪在腳邊碎開,白色的水花飄飄搖搖,唯獨這一部分的顏色才與海水的顏色不同,呈現一種晶瑩透明的淡綠色。往前方看去,有一個男子站在一塊向下方伸出的岩石上垂釣。
燈塔遲遲還未入目。又是一條必須繞過海角的小路,再向前,坡度就變緩了。
久美子在那裡佇立良久,看得出神。看起來,幾乎所有遊人都會在此處感慨不已。她的身後又有人停下腳來。
兩個人的合唱,蓋過了浪濤的喧囂,歌聲飛過海空,消逝在碧波之中。一種莫明其妙的激動,突如其來地充滿了久美子的胸懷。
不等攔擋,夫人那高大的身影已經由她身旁走出了兩三步。她知道,這是為了向後面傳遞信息。
為什麼這位夫人只將丈夫撇在這裏呢?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種有失禮貌的舉動。
一出隧道,撲面便是灌木叢生的密林。一條白色的公路,在這片密林與山坡之間向前方伸延。一輛賽車超越了久美子乘坐的汽車,朝前馳去。林木一片枯黃。大海平鋪在眼前。
「那太好啦。」老人溫文爾雅地點了點頭,「小姐這種年齡,結婚也不會遠了吧?」
果然如此。不過,聽這位老人講的日語,卻是一口道地的東京腔,絲毫沒有外國人那種南腔北調,日語造就了這位老人的儀錶。
「請講。」
「……好一個名字啊。」老人說,「對啦!也不能不講出自己的名字呀,我叫萬納德。」
久美子不禁一愣。一眼看出,正是在京都邂逅相遇的法國夫人。對方顯然也認出了自己,正以一種異國人所特有的姿勢,用力揮著手臂。
「哪裡,哪裡。多謝,多謝。聽到小姐這一番話,我真感到喜出望外。」
她一笑置之。萍水初逢,似乎談得太深了,不過,她對此毫不介意。這種心心相印是怎麼回read.99csw•com事兒呵?只能歸結為這位老人對她那種神秘莫測的親近感。
「看著我,好像有點奇怪吧?」萬納德先生眼睛的餘光似乎察覺了這一點,面帶笑容地說,「無論是誰,都當我是日本人。嗨,人們當然會那樣看啊!」
海風送來一陣陣潮水的氣息。
「……」
「那末,回頭見。」
「太累啦!」老人說,「對不起,我要坐下了。」
「噢,那就好……令堂有這樣一位小姐,該是何等欣慰呀!」
「您好,小姐!」老人回問,發音十分準確,  「法語講得蠻流利啊。」
老人哼唱起來,歌詞有一大半看來已經忘卻,不過,久美子又在後面給補上了。兩個人的歌聲不時為大海的濤聲所淹沒。
「請下車,由這兒走進去。」司機打開車門說;「到燈塔還要走十二、三分鐘。」
野上顯一郎儘管自己也在低聲哼唱著,卻又全神貫注地將女兒的聲音銘刻在心田。
她移動視線。
他躬著身子,這種情景也與日本老人的姿勢一模一樣,就像日本老人坐在廊沿下曬著太陽觀賞院中盆景。
「真不敢當。」
「我來日本,十分想找個人,就是小姐這樣的人交談交談。所以,現在能和你談談,我感到十分滿意。」
「離燈塔那兒還遠嗎?」久美子問司機。
眼前的山崖上,有一個青少年旅遊招待所。白色的柵欄內,萬年青鬱鬱蔥蔥。房屋是紅瓦蓋頂,正與這海灘風景融成了一體。久美子不禁竟自心花怒放了。她想:來這裏真不冤枉。撲鼻而來的空氣都帶有一股海水的香味。漫步海灘,使她分外快活起來。
海水湧來,流入岩石之間。旋即又如江河一般,倒流入海。螃蟹橫行,潮水洶湧。
「我給您介紹一下,小姐。」
「能為夫人做點事,我也很高興。」
「那邊可以坐。」
老人轉過臉來,深沉的目光出神地望著久美子的面龐。
夫人的情趣,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質樸無華。在衣服色彩方面,也與外國人的風習不同,或者說更近乎日本人的愛好,是用柔和的中間顏色諧調起來的。
她意識到,這正是自己上幼兒園時學會、並和媽媽一起為生父的「遺容」合唱過的那首歌。
久美子回想起這read.99csw.com位夫人在苔寺為自己拍照的情景。那鋪展在她身後青楓之下厚薄不一的青苔,又綠瑩瑩地浮現在眼前。
腳下就是海岸,裸|露著一塊塊被海水侵蝕成了茶褐色的岩石,彷彿一堆堆放得犬牙交錯的板子似地伸進海中。
久美子走過去。法國夫人的背後,是建有燈塔的峭壁。峭壁上面也繁茂地長滿了各種樹木。這濃郁得發暗的顏色,更突出了夫人那一頭金髮。
老人深深地點點頭。兩眼凝望海面,彷彿正以整個身心聽取這個名字似的。
「嗯,儘管有失禮貌。」
「啊?您回國嗎?」
夏季作為海濱浴場的痕迹還依稀可見。更衣小房支離破碎,空汽水瓶、空罐頭盒還堆在那裡。
老人驀地扭過頭來,仰臉看著久美子。雖然隔著一層墨鏡,也可以看出他的表情中有一種對親人的眷戀。
夫人不知何故並未將久美子介紹給她的丈夫。久美子有點不知所措地向老人問好:
他漫不經心地就坐在了岩石上,還自己「哎喲」了一聲。
「小姐的照片,拍得可好啦!我很珍愛它,要作為旅日的最好紀念。」
「那末,令堂就是喜上加喜了。」
「您好,夫人!」久美子用法語回問,「您什麼時候離開京都到這裏的?」
垂釣者猛力揮動釣竿一抖,那是要將魚拖出水面的動作。驀地,久美子注意到老人正由懷中取出手帕,也不摘墨鏡,就那末擦了擦臉。
「嗯?」
雲朵冉冉飄動,部分海水的顏色為之一變。
夫人首先搭話。她笑容滿面,一對蘭眼珠直望著久美子。
談話變成了交往多年的老友之間的推心置腹式,久美子並不感到奇怪,也沒有推卻。不,更正確地說,她自己完全心悅誠服地與這位老人的感情交融在一起了。
「真是風景如畫呀!京都也很美,這裏就更美了!」
(全文完)
她想,儘管他叫的是法國名字,但是,他的父親或者母親肯定是日本人。大概還受過長期的日本教育。不,即便是日本人,能讓人感到如此教養有素的也不多見。她認為,一定是後來在法國長期生活的結果。
「真是奇遇呀!記得在南禪寺也見過面,苔寺以後是M賓館。今天,想不到在這兒又巧遇了您。真是神話九*九*藏*書般的奇遇。」
久美子看見,一位戴墨鏡的老年紳士緩步朝她走過來,他滿頭銀髮,臉型卻酷肖日本人。唉呀,要說這副面容,她在南禪寺倒也見過。他曾與這位夫人並肩坐在方丈寬闊的套廊下,欣賞庭院的點景石。當場還有其他外國遊客,而這位老人的側影卻顯得對庭院之美如醉如痴。
「我也是啊。」
久美子微微一笑。
「哎呀,是兒歌喲。孩子們唱的歌,我唱不好。」
一艘掛著美國星條旗的白色快艇在海水中破浪前進,就連站在甲板上那些水兵的眉眼也都一清二楚。
「你覺得我怎麼樣?」
也許是戴著墨鏡之故吧,老人的眉宇之間,別有一種嚴肅的神情,決不是那種觀賞盆景的輕鬆、而是一種暗自凝神沉思、鬱鬱寡歡的嚴肅,看來,有一團陰沉的氣氛籠罩著這位老人的整個身心。他那孑然—身坐對蒼海的身影,使人感到一種憂鬱的孤獨。
「也是來看這大海的嗎?」
「那我就放肆了。」
他竟自選好一塊地方,從衣袋裡取出塊手帕,鋪在上面。
「嗯。承蒙您問候。」久美子自己也使用起與日本長者交談時的言詞話語來了。
一個身穿玄色衣服的高個婦女站在遠處。一頭金髮映照著燦爛的秋陽。
「不坐嗎?」
「我和丈夫一道來的。」法國夫人在一旁說。
「小姐,您好!」
「小姐來這兒是一個人嗎?」
「到海邊走走吧。」老人突如其來地講開了日語,「瞧,那塊石頭多好!我們到那兒看看,好嗎?」
「是。」久美子講出了工作單位。
要說有人,就連那貼近水面的礁石上,那帽沿般伸出的山岩上,也都三三倆倆的,一條小道繞過燈塔下的山崖,彎向更深處。小道上也有成群結夥的青年人信步而行!
抬頭一看,只見夫人那薔薇色的面頰上現出十分開心的微笑。
「是在什麼地方工作吧?」老人又問。
「您長期在日本住過?」
手指的方向是那個海水飛濺著白色浪花的地方。
久美子曾以為面前這位先生是西班牙人。而此刻,當她看到紳士朝自己身邊走來的身影,心裏明白:他分明是個日本人。除了日本人以外,是不會有這種從容不迫、鬱鬱寡歡的表情的。不過,當老人來到久美子的面前https://read•99csw.com時,卻從墨鏡後面投過來一股和藹慈祥的目光。
久美子默默地輕輕點了點頭。然而,她驀地覺得挺怪,為什麼這位老人單單提及母親呢?照通常情況,在這種場合是要詢問對方父母雙親的。
好一個突兀的問題。久美子感到不知如何答對,她想,還是直述己見吧。
久美子驀地感到有人正在什麼地方注視著她,不是自己對面的岩石,那上面有兩個青年正在交替拍照。
山坡上,是一片十分古老的樹林。舉目望去,只見樹上藤蘿纏繞。風藤葛、真葛、柯樹等亞熱帶植物芸芸叢生,十分繁茂。
「繞過那個海角就是。」司機回答。
他的話語,久美子覺得並不虛假。事實上,這位法國老人打從剛才起,就一直是滿面春風。不過,它不是外國人那種毫不掩飾的感情流露,而是有所節制的,這也是日本人的性格。
「……」
老人笑容可掬地緊挨久美子身邊站下,就是剛才夫人所站之處。夫人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對丈夫小聲說了幾句。久美子聽出了夫人在說:她要到燈塔上去一下。丈夫對她說:去吧,可要留點神。
夫人一雙蘭眸轉向大海。此時,正巧有一艘巨大的貨輪循著航道緩緩駛來。陽光射在房州山脈的部分峰巒上,被照亮的部分就像打了燈光似地顏色鮮明。
現在並不是炎熱的季節,更確切地說,還有點海風料峭。老人似乎發覺了久美子在注視他,就自言自語地說:
「噢。」
夫人對久美子輕輕地揮了揮手。
「我,」她不能不自報姓名了,「叫野上久美子。」
她順從地坐在老人為她鋪好手帕的岩石上,秋風陣陣飄送來海浪的水星。
「嗯,有這種打算。」老人原樣坐著,只是上身稍微動了動,「在日本停留的最後一天得以遇見小姐這樣的人,實在太榮幸啦。」
「這有什麼!總站著會勞累的,坐吧。」
道路驟然變窄,更加貼近海岸。由於天晴氣爽,遊人如織。久美子朝前走著,一路上遇見了好多男女。那些年輕的,都脫去了上衣,露出白襯衫來。真正是日麗風和,走幾步就直想出汗。
道路繞過直插海中的海角,遇到一個不大的空地。公共汽車、私人汽車、出租汽車等等一字兒排列在停車場上。旁邊有一家十分典九九藏書雅的西餐館。海闊天空,出乎久美子的預料。
「我覺得,您非常……非常好呀。」這樣說,還難以完全表達自己的心情,「就像見到親人一樣,就像見到了自己最想念的人一樣。」
「剛才已經說了,我明天就將離開日本。因此,我想在這裏給你唱一首我幼時學過的歌曲,作為紀念,小姐可肯賞光聽一聽?」
「浪花老是往臉上濺,可真夠嗆!我,」老人隨後急匆匆地說,「明天就要離開日本了。」
烏鴉叫,
為啥叫呀叫?
因為那山頭上,
有它七隻
活潑可愛的小寶寶
「四五天以前。」夫人眉開眼笑。她有一口排列整齊的牙齒,柔美的秀髮被海風微微吹動,「沒想到在這兒會遇到小姐,真是太好了。」
久美子邁步向水邊走去。前方是房州的連綿群山,然而,卻並不覺得竟是隔海相對,彷彿與環抱燈塔下面那海角的土地連在一起。
「嚯!」
「嗯,是的。」
「什麼問題呢?」
下到坡底,一座燈塔突兀地赫然躍入眼帘。它座落在緊靠大海的山崖上面,那白色的塔基沐浴著陽光,在湛藍色天宇的映襯下顯得耀眼奪目。
「請,請唱給我聽聽,請唱吧。」
「您那麼看待我嗎?真地那麼看嗎?」
「是的。聽人家說風景很美呀。」
「十分愉快!」他說,「小姐,我想問您一個問題。」
她驀地回憶起同一種身影:坐在南禪寺方丈的廊沿下,望著庭院。當時,的確也是這種神態。
「小姐,」老人面朝大海,低聲問道,「令堂可好?」聲音有點喑啞。
雲朵在高出群峰的山巔冉冉飄動。久美子在岩石上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被海水侵蝕的岩石上,觸目皆是火山岩一般的孔洞。
久美子感到一陣神秘莫測的激動。不知怎地,她覺得老人剛剛落音的話里,有一種不可言喻的親切感。或者說,它是由於這位老人年長的緣故和他那風度的關係吧,老人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