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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葬禮

第一章 葬禮

我不想從拱門下過。但那門頭伸出來,擋住了整條主路,除非我踩進花壇里繞。這是個很美的門頭,就像亭子,四個方向上都是圓拱門,半圓吊燈從穹頂上掛下,進主樓的拱門下有四級大理石台階,通向鋪著菱形格地磚的大廳。我記得有一面鏡子正對著門,還有座鐘,燈光會把這一切照得很輝煌。但我沒有向門裡看一眼,我不敢,我心虛,在我永遠看不見的角落,總有一雙浮腫的眼睛看在我。我低著頭,穿過門頭,又走進了陽光里。
他所說的這些,我都從警方的調查分析中知悉了,可是聽他這樣將舅舅的死亡娓娓述來,令我感覺十分怪異。
他在發抖。
「別廢話了,先把他逮著再說,有線索沒?」
我又看見了那個愛神後面的男孩。
他坐在水池后的台階上,臨著鬱鬱蔥蔥滿是爬山虎的石柱子,向我這邊望著。我知道他並沒有看見任何東西,只是個膚色慘白的空殼。
應該沒有藏著人,我想,然後向正前方走去。
「你……殺了我舅舅?」他的語氣遲緩而懷疑,像是不明白警察為什麼還不把我這個自稱是兇手的人抓走。
林綺雯會在哪裡?
「什麼情況?」宋浩在後面問。
少年的影子輕微的晃動起來,他在憤怒嗎。
「線索得自己找。」我笑了笑:「我就這麼告訴你的話,贏了算誰的?」
我發現自己已汗濕全身。
手電筒向右邊照去,是一條夾在主樓和臨街輔樓間的窄道,兩側的高矮植物正在風裡抖動,扭出幢幢光影。
草坪的中央放了塊大理石板,上面支著馮逸的遺像。像後有個小盒子,也許是他的骨灰?
我往上坐了一格,試著去拍他的肩膀。
那邊傳來一聲咳嗽,然後一隻穿著棕色尖頭皮鞋的腳,從右側轉角跨了出來。手電筒光順著牛仔褲向上移,白色T恤下微微發福的肚子,再往上……
我身在一個鋪著黑白菱紋格地磚的廳里,最主要的光源是頭頂半圓球狀的水晶吊燈,對面牆上嵌掛著包框三聯門鏡,正中間那扇里有個穿著藍色短袖T恤的男人,凌亂的頭髮把擰著的眉毛遮去一半,手中有一團光。
他悻悻地關上門,示意我去開另一個壁櫥。
「動動腦子,不覺得這一切很奇怪嗎,要知道不是所有的水都能淹死人的。」
但……那是什麼?
這盞燈一開,樓里就似有東西活過來。我這麼向上看著,竟生出錯覺,好像隨時可能有一個穿著三十年代睡衣的女人,在三樓扶欄后探出頭來,對我說一句,你回來啦。
我沿著樓梯上到一樓小半,終於明白風從何來。這兒有兩扇側窗,四格彩繪葡萄紋玻璃中,缺了右上的一小方。風從這個口子灌進來,在螺旋樓道里吹出陣陣低泣。
我推開鐵門,落地插銷在地上刮出遲緩的金石聲,和著呼嘯盤旋的風,令我的心臟收縮起來。
然後我沉默下來,直到下一陣風吹過。
「這有什麼難的,用火柴寫出的『LOVE』,再加上他的業餘愛好,除了這座作協大院,火柴大王劉吉生建造的愛神花園,還能有什麼其它解讀?」
我不願再端詳這副景象,轉身上了台階,從立柱間穿過,一扇扇門去推,都鎖著。手電筒光從門框玻璃照進去,落在大廳里那些長方桌和幾十把靠背椅子上,沒有人。
右側就是主樓的正面,曾經的主要入口,每周一次,這裏的三對六扇大門會全部打開,帷簾拉開,水晶燈亮起,舉行盛大宴會,留聲機里淌出音樂,賓客往來不絕……這片輝煌已經是八十年前的事,主人劉吉生1962年死於香港,水晶燈上的水晶也發黃了。
那一晚,巨鹿路675號的鐵門是虛掩著的。
少年終於說不下去,他又開始發抖。
嗒,嗒,嗒。
坐在台階上,再次回憶那個夜晚的經歷,讓我慢慢感覺不到白晃晃太陽的溫度。旁邊是少年小小的影子,我發現自己原來坐得比他低了一格。
我摸出手電筒,轉過身。光柱照向左邊,透進門房的玻璃里。那後面有張寫字檯,及一把靠背椅,椅子上坐著個蒼白面容沒有表情的中年男人——白光落上去的時候我突然擔心會看到這種景象,但還好,是把空椅子。
他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話,我聽不清楚,他很想要傾訴,又努力控制著自己不要傾訴。這種矛盾讓他抖得越發厲害,顯然在哭,很快無法繼續。
我把紐扣放進褲兜,向三樓走去。
黃色柚木細長條地板,細細察看,有許多擦不掉的淺漬和印痕。我沒有找到第九-九-藏-書二顆紐扣,但在走廊中段,發現了比紐扣更重要的東西。
很小的一顆,釘在女式襯衫上,會很漂亮。
稍好一些。
她的名字叫林綺雯,女,十七歲,在一所職業學校讀財務會計,如芭比娃娃般美麗,曾有一頭黑色長發——那長發已經被案犯割下來燒成灰,灰中橫著半截火柴,及用火柴寫下的四個花體英文字母——LOVE。
「他是要誘我們去砸破箱子,為什麼?」
「記得那次孟威設計的肢解殺人魔,埋屍的地下室也有這樣一道樓梯,還有沙包機關,被打到就算死亡,有夠賴。你小心一點。」
我站起來,等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越來越近,但沒幾下,就又停了。
我轉過頭去,少年雙手握拳,止不住地抖著,滿臉是淚。
雷聲還沒散盡,雨聲就隱隱約約接了上來。
「不過,你是怎麼上來的?」我說著走過去往宋浩的來路看了一眼,那兒有道邊門。
看到這把擺在顯眼位置的鐵鎚時,我的腦中已經豁然開朗,先前的一連串疑點忽然之間貫通了,就看接下去的事是否能驗證我的猜測了。
裡頭悄無聲息。
我蹲下來。是新痕,剛凝結沒多久。我想用手去刮,突地一聲悶響,整幢樓的空氣都震蕩翻滾起來,我被震得搖晃了一下,險些翻倒,耳膜嘩拉拉響。
一粒貝殼扣。
「我打賭這裏面是氧化氟碳之類的全液氣。」
一瞬間,我就麻了全身,從大腿爬到後背再到面頰,冰涼徹骨的恐懼隨後襲來,這少年……在說什麼?
終於到了盡頭。
這絕不是個適合外出的夜晚。但是我必須在這裏。
「我們有十幾個人,經常參加的差不多六七個。每次由一個人出題,他負責設計案件,布置現場,其它人根據現場留下的線索破案。這是個智力競賽,我們一般不會相互交流。哦對了,我叫那多,是晨星報社的記者,當晚在場的另一個人宋浩,是個IT公司的人事主管。」
沒問題的,只要找到他和她,就都解決了。
「兇手,是我。」
我踩著黃楊的光影往裡走。太明媚,我想,這不合適。畢竟,正有一場葬禮。那種被審視感是從哪裡來的,結結實實,細細密密。是死者嗎?
宋浩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把壁櫥拉開。
「等等,不對勁。」
「那晚,我找到這裏的時候,覺得自己會是這局的贏家。」
「我耽誤了至少十分鐘,十分鐘!他本來是可能被救活的。我真是、真是……如果是宋浩第一個到現場,一切就不會是這個樣子。」
鐵門一側的牆上訂了好幾塊牌子,藉著路燈掃了一眼——「收穫文學雜誌社」「萌芽雜誌社」「上海文學雜誌社」……
是血嗎?
我猜她就在背後這幢樓里。
這隻是一場遊戲。
接近了,我想。但……有點奇怪。
「唉,對不起。」
這時我的手電筒光已經往下移,照見了地上的水跡,宋浩也反應過來這玻璃箱內竟是盛滿了水的,立刻尖叫起來,要撲過去救人。
我想起了正對門房的小道,原來那兒有扇後門。
怎麼會有樓梯,這兒不是只有三層樓嗎?
一樓半的地方,有扇拉不開的窄門,從整幢樓的格局看,我猜門后是個半陽台。繼續向上到二樓,左側是往三樓的樓梯,右側是長長的拱門走廊,深入黑暗中。我打開手電筒往裡照,空蕩蕩走廊兩側是一個個房間,門都緊關著。
隆隆的悶響延著樓梯滾下去,一圈又一圈,然後從走廊盡頭再次返出來。
我覺得,我正在被這院落里一百年來曾有過的影子們侵蝕著。那些故事被風吹出來,在周圍伸展開彼此的細瘦腿腳,輕輕碰你一下,又碰你一下。
「我早看到了,正好用來砸箱救人!」
他是不是依然處於自己的世界里,恍恍惚惚,不知道我剛才說了什麼?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驚愕或憤怒的目光,其實我並沒看見他的眼睛,他低著頭,專心地絞著自己的手指。
宋浩用手一抹,說:「血。」
他又看了我一眼——石頭一樣在身邊靜止不動的陌生人。
我想他會滿意的。因為他喜歡這裏。今年春天他剛剛在主樓的西廳里加入協會,我們就是那時候認識的。
依舊是一條所有門都緊閉著的走廊。有了剛才那顆貝殼扣的提示,我打開手電筒往地上照,看看還能發現什麼線索。
「上去呀。」他輕聲說。
要不要下去摸,我搖了搖頭,站起來。他沒道理就這麼把她無聲無息地淹在裏面。
我哦了一聲,read.99csw.com心裏卻覺得,他只是要在這樣的環境里多點人聲。
「我知道當時是什麼樣的,我完全能想象出來。」少年身體的抖動慢慢停歇,我以為他會惡狠狠地盯著我,像頭孤狼。但竟沒有,他的眼皮垂了下來,望向自己的影子。
「你在聽嗎?」
少年的影子抖動得更厲害。
另一側的門柱上掛著「上海市作家協會」的牌子。
又一顆雨點,快了。
「樓梯又陡又窄,二樓還鎖了出不來,到了三樓又是一聲雷,嚇掉半條命,他娘的。馮逸這傢伙還真捨得開銷,把這裏租下來,哪怕就是今天晚上,也得不少錢吧。」
竟選在這個滋生了各色故事的地方!
他茫然地看我。
我回到扶梯邊,抬頭向上看,扶梯一圈圈轉上去,沒入黑暗裡,仿如無盡的通天塔。旁邊牆上還有開關,打開,一蓬光從頂上落下來。那是盞四五米長的水晶吊燈,綴在螺旋扶梯的中心,從三樓直掛到兩樓半,就如整幢樓的心臟,發散著冷冷的光輝。
「但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以這樣的方式自殺。」
鎖著。
他一下子縮開,如避蛇蝎。
我隨後醒悟過來,這幢樓是坡頂,建的時候屋頂沒封死,留了上去的通道,上面是三樓半,通常用作倉庫。
宋浩嘿了一聲,有點得意。
我繼續向前,石徑在不遠處右轉,左側花壇里種了竹子,我聽見了它們的聲音。尖狹的葉片在風裡顫動、抽打、破碎、凋零、亂舞。
那是個極古怪的裝置,一口大玻璃箱擺在倉庫內間的門口,箱邊高高的銅架子上放了一個大號的老式銅水罐,水罐下方的龍頭上接了根皮管,直通到玻璃箱內。
眼前的一切被太陽曬得有一種不真實感。它們其實已經在這裏很久,不論是鐵門上的陳銹,還是兩邊門柱上的殘垢,又或者是樹冠斜探出來,在前方主樓的門頭前另搭出一重弧頂的瓜子黃楊,以及黃楊腳下分界花壇和石板路的太湖石,甚至旁邊用灰紅磚徹出來的小間門房,都早在時間里褪出另一種面目來了。但現在,下午三點的陽光,在它們面上刷了層新鮮的味道。
我和他對視了一會兒,他目光里有一些我讀不懂的東西。我轉回頭去,望著擺滿了草坪的白菊花。
門鏡左面是座一人高的座鐘,鍾面嵌在頭部位置,長長的鐘擺垂在身體里。我看了眼時間,已經不走了,卻不知是多少年前停下來的。
但,她一定就在這裏!
我想問為什麼,但舌頭一時癱瘓了,嘴唇蠕動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抬起頭,看著我,說:「叔叔,你能讓我一個人呆會兒嗎。」
滿櫥的書和雜誌。主要是《收穫》雜誌合訂本還有叢書,再自然不過,因為這一層辦公的是《收穫》和《上海文學》雜誌社。宋浩上下打量了好幾眼,還試著拔開前排的書看後排。但顯然,這裏既沒有馮逸也沒有林綺雯。
「在我繞過水箱的時候,還用手電筒照了照馮逸的臉。他睜著眼睛,直直看著上方。如果是在光線好的地方,我應該能分辨出,他的瞳孔已經放大了。但當時我只是在心裏想,裝得可真好。」
我在水池對面葡萄架下的石椅上坐著,想讓自己別再記著他死時的模樣。然後,開始在心裏說寬解自己的詞語。
我想,那個人,就停在走廊那端的轉角,我恰好看不見的位置。
就這樣,似乎過了很久,那句話才艱澀地從嘴裏擠出來。
有一股力量讓這裏安靜下來。或許,這隻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聽不到了,甚至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少,像小時候捲起紙筒放在眼前,世界遙遠而扁平。我還能思考,但有些東西糾纏堆積在一塊兒,牽起一根就扯著腦子痛起來。
「一個……願望?」我艱澀地問。
我關了電筒。
「宋浩?你也找到這裏來了?」我移開手電筒說。
我穿過一團一團的風,繞回東面的門頭。台階上是兩扇緊閉的三米多高的柚木大門,我擰了擰黃銅的圓門把手,用力拉,紋絲不動,又往裡推,像是鬆了些,再猛地加力,嗡的一聲悶響,開了。
開關在樓梯左側牆上,打開后亮起的是入口頂部的白色小吸頂燈。樓梯一上去就是個九十度的轉角,後半段黑漆漆照不到半點光。我打開手電筒,摸著牆爬上去,宋浩緊跟在後。
「你是馮逸的兒子嗎?」我問。我和馮逸沒有太密切的交往,以為他是單身。
就在那把尖頭錘錘柄上,綁了根細繩,這繩子一直連到後面內間的門裡面。我們循著繩九*九*藏*書子繞了進去。
我站起來想要離開,可是怎麼都做不到,有什麼力量把我困住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眼前的雕像,開口說:「你舅舅很喜歡這裏,他喜歡這座雕像,你知道它的來歷嗎,這兒曾經叫愛神花園,這座雕像……」
颱風夜,整個作協大院彷彿只剩我這個推門而入的不速之客。所有的燈全暗著,連野貓都縮回了自己的角落。
還是沒聽見哀樂。
門房的燈暗著,沒有人。真是大手筆,我想。
我僵住了。
晚上九點四十分,大風吹走了街上的行人,暴雨遲遲沒有傾盆。這個點,颱風梅超風大概已經在上海登陸,也可能正擦著海岸線向北而去,我不知道,氣象台也不知道,梅超風行蹤不定。
影子毫無反應。
「舅舅聽見隱隱約約的腳步聲,知道等待的人終於進了大樓。他打開蓋子跨坐進去,蜷縮起來,慢慢躺倒,水在之前已經放了一會兒,所以才會濺出來。蓋子自動鎖上了,從裏面可以打開,但非常麻煩。」
這是一場遊戲。
我走到那點紅前,再次蹲下去看,宋浩說得對,此種情境,我已不可能獨享勝利。
門裡竟是道狹窄向上的紅色木樓梯。
當然,還有案犯。他們在這八十多年老樓的某個角落裡,等我光臨。
他終於有所反應,停下手,慢慢抬起頭看我。
庭院里的水池就在這影影綽綽間若隱若現,我貼著水池往主樓門廊走去,眼睛已經開始適應這片黑夜裡的暗弱光線,用不著手電筒光,就能看見更多的東西。比如那些附在門廊前粗大立柱上的爬山虎,寬大的葉片向上沿伸入黑暗,似乎布滿了所有牆面。葉片抱在一起,在一股一股的大風裡起伏,像一層黑色液體。水池在我身後了,我卻不禁回頭去看。那池子中央托盤上的女人呵,我只能看清她身軀的輪廓,白日里那是窈窕多姿的,現在卻扭曲得仿如活物。我覺得她沖我俯下了身子,沒錯,她正是面朝著我的。
一個變態而嬴弱的案犯,同時也是最危險的,因為你很難預料他那扭曲的腦袋會指引身軀做出什麼樣的事情。
我的胸膛被內疚和自責塞滿,黯然點頭說:「是,我是兇手,至少是半個兇手,我不奢望你的諒解,我只是想說出來,而且可能還沒人和你說過,當時的這些。」
終於又聽見聲音,有人小聲地說話。
最令人錯愕的是,箱內有人!
門房裡的人伏在桌上,耷拉著腦袋,像是在默哀,又或者在打瞌睡。實際上,我想他在看著我,用他的腦門,他的頭髮。
我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將他拽住。
三樓。樓梯至此而止,這是最頂上的一層。走道頂燈的開關在相同的位置,我走過去把燈打開。
我見過二樓壁櫥打開的樣子,裏面卸掉擱板擠一擠倒是能藏進一個人,可如果馮逸是和道具人偶林綺雯在一起,真實起見藏身處就得要有能容兩個人的空間,所以我第一時間去開的,是對面朝北房間的門。
他為什麼不憤怒,他為什麼要說這些?
一小滴……紅色。
我猜的沒錯,這的確是個倉庫,右側的天花板下斜與地板相接,堆了些桌椅雜物,我站的地方剛夠直立,左側有壘起的紙箱擋住視線,我需要再往前走兩步,才能看見裏面。
每一腳踩下去,都是一陣伊伊呀呀,這聲響搖成了一片,持續了極漫長的時間。
少年臉上露出怪異的表情:「我只是提了一個願望,換掉一缸水,滿足一個願望。我真的不知道,會是這樣的代價。」
無形中有一聲炸響,我鬆弛下來,那些快要把我勒斃的細繩紛紛崩解。我重新坐了下來。
「人血。」他放在鼻前嗅了一下回答。
此時,我除了一把硬塑料的手電筒,別無長物。
「不用。」
「這就是一場遊戲。」我說。
這幢樓在晚上的迴音效果好得驚人,以至於我已經停下來有一會兒,耳朵里卻餘音裊裊。嗒嗒嗒嗒,我想這是心理原因,但還是忍不住看了眼腳下。我後悔穿這雙硬底的皮鞋了。
「他不是自殺的!」影子發出一聲嘶啞的低吼。
箱雖然大,裝進個人還是有些勉強,那人是仰天縮在箱里的,頭部衝著我,縮足弓背,雙手向上撐著箱蓋,一動不動。
嗒嗒嗒嗒,手電筒的光圈隨著我的腳步一晃一晃。
我彎腰拎起插銷,把鐵門關上。鐵門顫巍巍晃動著,我想像從背後看起來,那弓下去的身體和毫無提防的後腦,這是最好的襲擊時機,只需要一雙悄無聲息移到背後的雨靴和一根猛力揮下的九九藏書鐵棍。
我走到攔在路心的門頭下,腦袋上有聲音,手電筒一抬,看見吊燈在吱吱啞啞地晃。收回手電筒往右照,主樓的門關著。風從前方後方和左面的拱門裡衝進來,在門頭下絞作一團,發出喘息聲。就是鼾聲響起前,從喉管深處一陣一陣升起來的嘯叫聲。
「說是不難,但到這兒的,也就我們兩個人。」
我走進去,在門邊的牆上摸到幾個老式的撥動開關,全部往下撥,巨大的光亮瞬時刺得我眯起了眼睛。我反手把門關上,越來越狂暴的風立刻只剩下嗚咽聲,勾動著樓里的空氣隱隱震蕩著,內外呼應。還是有氣流,一定有哪裡的窗開著。
我用手電筒往那頭一照,聲音立刻停了。
這滴「血」,就在走廊正中間,靠近兩扇壁櫥的地板上。
我和宋浩並肩走在長廊里,多一個人的腳步聲,頓時讓人覺得安全了許多。
走廊南側有兩間大房,北側是三間小房。南側另有兩個壁櫥,位置在北面正中房間的對面。二樓的《萌芽》雜誌社曾刊載過幾篇我寫的《那多手記》,我來取樣刊的時候,編輯就是從壁櫥里幫我拿的。我對這兒的熟悉程度,不會比馮逸差。他沒選好戰場。
「可以滿足你的任何願望,但你永遠不會知道,付出的是什麼代價。」
「雞血鴨血還是豬血?」
倒是很有遊戲公平,我想。只是另一個壁櫥里,不會堆滿了《上海文學》吧。
主樓的磚牆上滿是爬山虎,手掌大的葉片伸出來一層一層接著太陽。它們繞過一扇四格有機玻璃窗,絲絲縷縷搭在門頭上。我抬頭看了眼玻璃窗,茶色的底綠色的紋,左上方那格空蕩蕩,還是沒補上。這樣的老式玻璃,碎了大概就只能空下去了。天,任何的縫隙后都像是有眼睛,爬山虎的葉片之間,玻璃窗的空洞后。
他比草坪上任何一個人,都更哀傷。
黑夜裡我自然看不見發黃的水晶,那些燈被門緊鎖在樓里,在我和門之間還隔著一方幽幽庭院。竹子的後面有暗黃或暗白色的光,從鄰樓的幾方窗玻璃后映出來,根本照不清什麼,被風吹得搖曳不定。
「讓我看看。」手電筒光柱在水箱周圍轉了一圈,有心尋找之下,馬腳很容易就顯露出來。
「馮逸,你在這兒嗎?」我問。
我彎下腰,在通往三樓的第一級樓梯上,撿起了個小東西。
宋浩從旁邊擠進來,看見這情景啊了一聲,問:「這是馮逸,他呆在裏面幹什麼。」
我把捧著的花放在草地上,給他鞠了三個躬,從沉默的人群里擠出來。
「看那兒。」我的手電筒光照在箱前水跡旁的一把尖頭鐵鎚上。
廳里有四扇門,南面和西面的鎖著,應該通向曾經的舞廳。螺旋扶梯邊的兩扇小門上掛著男女廁所的標誌,我推開男廁所的門,地磚變成了馬塞克小方格,貼著牆是一尺褐色和黃色格子,拼飾了勾狀紋,裏面是白色格子,綴著藍心的X狀紋。四壁和頂上的白色馬塞克可能是新做的,沒有地面上的斑駁。大理石洗手台,對面的單個掛式小便池,便池側上方關著的彩繪玻璃窗,一目了然,沒有任何可以隱藏的地方。
看他的姿態,難道……我的心臟突地收縮。
「別碰我!」他叫道:「別碰我!他一直吸一直吸,他知道一開始會和溺水一樣,他不知道這一次真的是水,等他感覺不對,吸不進任何氧氣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葬禮的地點在草坪上。沒有棺木,沒有遺體,只是一個儀式。馮逸生前曾希望自己有一場草地葬禮,就像很多人有草地婚禮一樣。這幾乎是句玩笑話,但他走得太早,沒有正經地說過身後事,別人也只能把玩笑話當真了。
我在樓梯轉角的牆上找到頂燈開關,打開,這一層就都亮了起來。很多時候,燈火通明並不能增加一丁點安全感,你能看到每一個角落,但總覺得有東西在背後,它就輕輕搭在脖頸后,不管你怎麼轉頭,都瞧不見。
林綺雯會在哪幢樓里?我走下台階,又瞧見那水池子。我慢慢走近,在池邊蹲下。腳邊的草叢裡趴了個東西,我伸手去摸,冰涼粗糙的金屬表面,是只衝著池子的銅蛙。
宋浩停止了掙扎。
我退出男廁,又推開女廁的門,格局和男廁相仿,只是便池換了格間。格間的門虛掩著,推開,沒人在裏面。
這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面色在蒼白中又有一抹病態的潮|紅,右手纏著繃帶。他慢慢曲起膝蓋,把臉埋了進去。
「等什麼!」宋浩奮力扭動:「你瘋啦,快九_九_藏_書救人啊。」
手電筒光圈在陡峭的樓梯、樓梯口的扶欄、扶欄后高高堆起的紙箱間來回晃動著。狹窄的空間又讓我生出隨時會受到襲擊的錯覺,儘管我知道這絕不可能發生。
「通常是謀殺案,肢解,焚屍,剖心,都是變態殺人魔,會用到一些道具,比如人偶、動物內臟、雞鴨血之類。這一次,你舅舅設計的是少女綁架案,現場就布置在他家的浴室里,除了浴缸里的玩具狗、馬桶里的破布、地上的灰、殘發、火柴和留字外,沒有太多痕迹,顯然是老手,也許在他的劇本里,這是個連續綁架虐殺案中的一環。參与破案的有四個人,一小時后找到作協大院里的,就只我和宋浩。」
門開了,我愣住,宋浩「哈」地感嘆了一聲。
我在離轉角三步遠的地方停下,搖晃著手電筒,低聲說:「出來吧。」
「舅舅躺倒的時候,水大概已經過了大半箱。水注入得很快,沒多久就沒頂了。他把水吸進肺里,非常難受,有窒息的感覺了。」
因為從走廊那頭返出來的並不僅僅是雷聲。那藏在雷聲里的,是「嗒」。
盛夏。巨鹿路675號。這一次,鐵門暢開著。
「馮逸是寫推理小說的,之前我們一致以為,他設的局會非常難,但實際上的,根據火柴和『LOVE』找到這裏並不困難,而且他在三樓第一級樓梯上留下了顆鈕扣,之後又是一滴血,這是生怕我們找不到,而這把尖頭錘又擺在這樣明顯的地方。」
花瓣狀的水池子如張開的手掌,不到十平米,望似很深。我盯著看了很久,手電筒光在池面上來回晃動,最終也無法確定林綺雯在不在裏面。我想起現場那攤灰燼邊的大理石浴缸,古典造型,表面還有淺浮雕,風格和面前這個女人——普緒赫雕像接近,缸里浸著林綺雯的泰迪狗。
隨後他笑起來:「我怎麼分得清楚,我看是顏料。」他把紅色在手上捻開,分辨著說。
我吸了口氣,向前走。
雨還沒落下來啊。
「他是我舅舅。」他回答,但並沒看我。
一步跨出了紙箱,手電筒光照到的東西讓我呆住。
「別拿光照我的臉,晚上走在這樓里滲人得很。」他有點惱火地說。
「是我換的,是我把全液氣換成了水。」他終於再次抬起頭,看著我。
「都找到這裏了,誰還瞞得過誰嘛。」
宋浩切了一聲。
第一次參加這樣寧謚的葬禮,那個聲音說,好像他就葬在草地下,大家都不敢打擾。
我聳了聳肩,向前走了兩步。既然不會有任何危險,就不必太小心翼翼。
我走到門廊的最西頭,手電筒光探向庭院的更深處。裏面有塊草坪,草坪後面是幢近二十年內新建的樓,四層還是五層?對著草坪的另一頭,即主樓西側,也有一幢記不清層數的樓,總之不高。那是翻新改建過的,新殼子裡頭,包著八十年前劉吉生傭人們居住的小輔樓。加上北面臨街的雙層輔樓,這座大院里,一共三幢新樓環繞著主樓,彷彿要把主樓里古老神秘的氣息鎖住,不讓它爬進現今的世界。
「我們在門後面的房間里找到了林綺雯,一具沒了頭髮的芭比娃娃玩偶,她被捆在一個帶電池的小裝置上,那根繩子的作用,是牽動裝置上的開關,使玩偶觸電。至此我的猜測得到了驗證,只要我們一動那把鐵鎚,人質就會死。而絕大多數人看到當時的景象,都會第一時間拿起鐵鎚,馮逸之所以留下如此多的線索,就是要以這種方式來獲得勝利。這是他精心謀划的計中計,套中套。我小心地把芭比娃娃拆下來,拿到水箱上,在馮逸眼前晃動,拍打箱壁,大聲地笑和慶祝。但很久之後,他依然沒有反應……」
「他剛入了作協,興許是友情價。」
宋浩戳戳我的腰。
應該還趕得及吧,我看了眼表,九點四十二分。
繞到主樓的南面,花壇里種了竹子,沒有風,也就沒有竹聲。有個少年站在水池的另一頭,躲在愛神雕像後面。開始有不相識的悼念者走出來,與我錯身而過。這一切,都沒有聲音。剛才街上的種種喧鬧,不知在什麼時候消去了。
一點冰涼砸在我的後頸上,我一抖,直起身。是顆零星的碩大雨點,黑夜的雲層里,它們快要呆不住了。
「什麼?」
「北面廚房的小門開著。」
林綺雯穿著襯衫么?我只知道她穿著牛仔褲,有很多很多洞的牛仔褲,那些新剪下的布料被扔在浴缸邊的馬桶里。
「我想,你該知道你舅舅是怎麼死的。是我。」
竹林多妖邪,好在這裏的竹還不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