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佛臉兒」點點頭說：「兩套。比如說，當你說『樹』的時候，他說『森林』。當你說『森林』的時候，他會說『樹』。」可是，就這麼說著，「小佛臉兒」突然遲疑了一下，眉頭上像是凝結著什麼疑團，他吞吞吐吐地說：「但是……」

馮家昌說：「是那個女人嗎？」

馮家昌緊走了幾步，再次跟上院長，小聲說：「院長，你說他半夜兩點鐘，為啥子要翻那扇門呢？」

插「小旗」，這是軍事術語。也是軍區大院里秘書們開玩笑時最愛說的一句話，只有常看軍用地圖的人才明白這句話的含意。但它還有另一層意思，這意思是引申出來的，是專對談戀愛的軍人們說的，那叫「插入」陣地，是本質意義上的——「佔領」。可「小旗」也不是那麼好插的。你想，這「小旗」不好插。

侯秘書說：「你說這人世間有公平嗎？」就這麼說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接著又說：「從來沒有。比如，希臘船王的女兒，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而有些人，生下來的時候，連褲子都穿不上……同樣是一個精|子與一個卵子的結合，為什麼她一生下來，就擁有那麼多的財富，有那麼多的人為她操心？為什麼有人就偏偏生在了窮山溝里？有什麼道理嗎？沒有，我看沒有。這就是命運。要想改變命運，有一句話是必須牢記的，這就是馬克思的一句名言：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你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嗎？」

侯秘書說：「格老子的，我告訴你，在數學上，一加一等於二。在生活里，一加一就不等於二了。」

侯秘書說：「那好，我現在告訴你，一加一等於幾。對於某些人來說，一加一至少等於十！」

兩人都吃了一驚！馮家昌脫口說：「那怎麼會呢？」劉參謀一米八的大個子，況且，他是軍人哪，常在操場上玩單雙杠，在杠上翻來跳去，很洒脫的！大門才三米高，就是摔一下，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呀？！

兩人相互看了一眼，誰也不說話。沒有人能夠回答他，這個問題無法回答。這時，老人又小心翼翼地問：「娃子他……還算是國家九*九*藏*書的人嗎？」

「小佛臉兒」笑著說：「又想學習了？」

馮家昌說：「門？」

馮家昌忽地坐起身來，惡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媽！」罵了之後，他滿臉都是淚水……

馮家昌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問題，這一切你是怎麼知道的？」

出了病房門，侯秘書小聲問：「院長，劉參謀……」

可侯秘書搖了搖頭，連聲說：「沒什麼，沒什麼。」

然而，一天早上，天還沒亮，他們兩人突然接到命令，要他們火速趕往八六九醫院，去處理一項「事故」。什麼「事故」，不知道。如何處理，也不知道。可命令就是命令，是不容遲疑的。於是，兩人在軍區值班室要了一部車，火速趕往東郊的八六九醫院。

馮家昌說：「不就是劉參謀嘛。才二十九歲，已經是副團了，年輕有為……」

夜裡，兩人躺在床上，都默默的。天很熱，覺也睡不著，兩人就不停地在床上翻「燒餅」……片刻，「小佛臉兒」突然坐起身來，說：「有句話我想說出來，不說出來我心裏難受。多年來，大家都覺得劉參謀是城裡人，這裏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真的，他在穿戴上是很講究的，襯衣總是洗得很白，雪白雪白的……一米八的大個子，穿著雪白的襯衣，真帥呀！可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他是鄉下人。你猜我是怎麼知道的？我和他一個屋住了三年，只有一樣他沒變：他的屁多。他屁里有一股紅薯味。真的，這一點他無法改變，他還沒有把鄉下的屎屙凈呢，就……」

侯秘書問：「院長，你說……誰？」

這麼一問，院長突然火了！他甩著滿頭白髮，暴跳如雷，連聲吼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們這裏難道不應該有制度嗎？你能說是制度害了他嗎？！他是你們的人，我正要問你呢？！是呀，半夜兩點，他跑到我這裏幹什麼來了？！好了，這下可好了……」

每次從外邊回來，「小佛臉兒」總是一臉壞笑，而後就問他：「老弟，插上『小旗』了嗎？」

於是，他們跟著院長又來到了一間特護病房。進九九藏書了病房后，兩人立時就呆住了！只見劉參謀身上插滿了管子，臉上扣著一個氧氣罩，像一堆肉似的陳在那裡……屋子裡靜得可怕，只有心臟監護儀在「嘀、滴、嘀……」地響著！在他病床旁邊，還坐著一個俏麗的白衣女子。那女子滿臉含淚，人像是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聲不吭。

馮家昌笑了，說：「老哥，你說得也太玄乎了吧？」

馮家昌忙說：「有什麼背景嗎？」

侯秘書回道：「算。」

有一天，「小佛臉兒」在喝了二兩酒之後，突然對他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一加一等於幾？」

待馮家昌徹底冷靜下來后，他才以緩和的語氣說：「你說那話，也是個屁。」

馮家昌吃驚地問：「兩套語言？」

馮家昌說：「那等於幾？」

院長看了他一眼，而後伸手一指，默默地說：「他是掛住了，就掛在那裡……」

八六九醫院是本地最好的一家部隊醫院，直屬總部管轄。這家醫院佔地七十多畝，綠樹環繞，設備精良，有許多醫療器械都是從國外進口的。這裏的管理也很嚴格，曾多次被評為部隊系統的模範醫院，可是，它出「事故」了。當他們二人匆匆來到院長室時，只見老院長身上披著一件白大褂，脖子上掛著聽診器，垂頭喪氣地在辦公室坐著。待兩人說明來意，院長什麼也沒說，只是吃力地站起身來，說：「走吧，去看看。」

侯秘書說：「誠懇。你不要小看這兩個字，『誠懇』是無堅不摧的。第三是他有兩套語言。」

院長搖搖頭，說：「跟我來吧。」

馮家昌探身問道：「誠懇？」

馮家昌有了一個「導師」。

「小佛臉兒」說：「啥子話？」

在回去的路上，兩人在車上默默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過了好久，「小佛臉兒」突然萬分感慨地罵了一句：「我操！——」

馮家昌說：「劉參謀的最大優點是什麼？」

「小佛臉兒」說：「一點也不玄乎。你知道劉廣燦嗎？」

兩人像鬥雞似的互相看著，眼裡燃燒著仇恨的火苗……過了一會兒，侯秘書也流著淚說：「老弟，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劉參謀九-九-藏-書，我想他呀！」

再后，當兩人把老人從病房裡攙出來的時候，老人喃喃地說：「娃子嘴上有泡，娃子心裏渴。」然而，走著走著，老人突然停下來，遲疑著，小心翼翼地問：「侯同志，馮同志，好好的，娃子幹啥子要翻那道門呢？」

「小佛臉兒」笑而不答。停了片刻，在馮家昌目光的注視下，他終於還是說了，他說：「實話告訴你，我和劉廣燦一屋同住了三年……」這麼說著，「小佛臉兒」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又笑了，待笑過之後，他說：「老弟呀，你也一樣，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將要進入的『背景』，絕不次於那個劉廣燦。你一定要插上『小旗』！」

最後，老人嘆一聲，說：「一個村，就出了這麼一個……國家的人。」

馮家昌覺得他話裡有話，就問：「但是什麼？」

「小佛臉兒」說：「他有個綽號，你知道嗎？」

「門。」侯秘書默默地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格老子的，我以為還有『標尺』。可這『標尺』，說沒就沒了……」

「小佛臉兒」一臉壞笑，說：「老弟呀，插上『小旗』你就知道了。」

侯秘書看了他一眼說：「是很殘酷。」

「小佛臉兒」兩腿一盤，說：「想聽？」

老人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馮家昌笑了，說：「我的哥，我這人笨哪，你有話就說吧。」

馮家昌說：「你說，你說。」

後來，就有了一個很殘酷的時刻。馮家昌和侯秘書一起陪著老人再一次來到了八六九醫院，走進了那間特護病房。開初的時候，老人像傻了一樣站在那裡，久久不說一句話。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慢慢地蹲下身來，就那麼在床邊上蹲著，從腰裡拔出煙袋，默默地抽了一陣旱煙。這才搖搖地站起來，探身上前，伸出那布滿老繭的手，一點一點地在兒子臉上撫摸著……老人喃喃地說：「白了，這娃白了。」

兩人又一次回到了那間特護病房，期望著能從那位俏麗的女子嘴裏得到一點什麼，好回去如實地向上級領導彙報。可是，當他們推開門的時候，他們得到的ｈttｐs://ｒeａｄ.99csw.ｃom只有兩個字，很冷的兩個字：「出去！」

侯秘書說：「沒事。睡吧。」

馮家昌沉默了一會兒，說：「很殘酷啊。」

院長擺了擺手，很沉痛地說：「沒有希望了，沒有任何希望。他的頸椎斷了，腰椎也斷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他只能是個……」下邊的話，他沒有說。

幾天後，馮家昌遵照上級首長的指示，專程到劉參謀的家鄉去了一趟，把劉參謀的父親接到了部隊。那是一個很偏遠的小山村，老人說，兒子自當兵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一個很慈祥的老人，他臉上的皺紋就像瓦當上的圖案一樣，很陳舊，很滄桑，也很古老。在車上，他大多時間是蹲著的，他說他蹲習慣了。而後他說：「如今娃子是國家的人了，連支書都親自上門提親了……」馮家昌聽了心裏很酸。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馮家昌與李冬冬之間也就這麼慢慢地「談」著。有那麼一段，溫度眼看著升上去了，升得很快；又有那麼一段，不知什麼原因，突然又降下來了。就像是打仗一樣，時進時退，進進退退的……打起了拉鋸戰。

侯秘書說：「當然有背景。你知道么，他正在跟上邊一位首長的女兒談戀愛。這位首長的女兒在本地八六九醫院工作。你知道八六九醫院嗎，就在東郊。問題不在於首長，首長什麼話也不會說的。但是，這姑娘的背後是一個龐大的社會體系，那幾乎是一張無邊無際的網。她的舅舅是一個省的副省長。她的姑姑，是本地省直機關的廳級幹部，她姑姑的丈夫，是某野戰部隊的一位首長。她的叔叔，在北京某部工作。在咱們這裏，有一位首長，我就不說名字了，也曾做過上邊那位首長的秘書……這些人可能一句話也不會說，可他們說一句是一句。當然，劉參謀的確是年輕有為。他原來也是咱秘書班子里的人，正因為有了這樣的背景，誰也不好再用他了，於是就直接提了副團。雖然說，人並不是憑關係的，但有關係和沒有關係是大不一樣的……」「小佛臉兒」這麼說著，突然間就沉默了，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人家劉參ｈｔｔps://rｅａd•99ｃsｗ•cｏm謀是如日中天哪！」

馮家昌說：「老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這時候，侯秘書問：「劉參謀現在怎麼樣了？」

侯秘書說：「是那道門。」

「小佛臉兒」說：「你錯了。這是個變數。劉參謀是有運無命，有緣無分。他的『運』可以說是太好了，可他的『命』又太差了。在偶然與必然之間，只有努力才能導致必然。至於偶然，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有些事情，你做了，才會出現可能性，你要是什麼也不做，連可能性也沒有了。老弟，你聽我一句話，『一加一』的確是可以等於十的。」

兩人抬起頭來，只見門楣上方的一個槍頭上，仍挑著一塊草綠色的布條，在風中，那布條在微微地晃動……院長說：「就是那兒。」

馮家昌說：「知道。人家都叫他『標尺』。一米八的大個，長得帥嗎？」

侯秘書說：「只要有口氣就算。」

在八六九醫院，他們再也沒有見到那個俏麗的女子。有人說，她已經調走了。至於調到了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她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走了……

馮家昌說：「你笑什麼？」

院長說：「劉參謀，劉廣燦參謀。」

院長嘆了一聲，說：「半夜兩點鐘，他從這裏摔下來了。」

馮家昌直言不諱地說：「被一個大家閨秀看中，總有他的長處吧？」

馮家昌說：「『一加一』到底等於幾？等於他媽的——負數！」

馮家昌接著問：「劉參謀怎麼了？」

就這樣，他們跟著院長來到了病房大樓的門前，那是一道鐵制的柵欄門，大門有三米多高，門楣上方是鐵制鍍鉻的紅纓槍頭。院長指著那鐵制的大門說：「他就是從這裏翻出去的。按說，是不應該出事的……」

這時候，「小佛臉兒」突然笑了。他笑著說：「年輕有為不假，但你知道他是怎樣當上副團的嗎？在咱們這裏，這幾乎是『火箭速度』了。」

他也只是笑笑，笑笑而已。於是，「小佛臉兒」很認真地說：「你一定要插上『小旗』！只有插上『小旗』，她才是你的人。」

侯秘書說：「此人有三個長處。一是長得帥，二是『誠懇』。」

馮家昌點點頭：「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