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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誰家的喜鵲叫了

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誰家的喜鵲叫了

可是,劉漢香卻上前一步,抓住了劉國豆的手,顫顫地說:「爸,閨女丟了你的臉了。我問一句,還要閨女嗎?」
就這麼說著,劉國豆突然抓住了閨女的手,往眾人面前一舉,說:「看看這雙手,要是有良心,看看這雙手吧!……」
蛋兒們「哇」一聲撲了上去,齊聲叫著:
仍然沒有人說話,人們的眼就像是錐子、是繩套、是火藥罐……
「轟!」眾人都笑了,大笑。
這是多大的打擊呀!本是喜哈哈的,突然就……劉漢香的心都要碎了,她的臉慘白慘白。可她仍笑著對眾人說:「面都下鍋了,還讓豆腐嫂特意磨了一盤好豆腐,還是……把豆腐吃了吧!」
不料,劉漢香怔了一會兒,卻突兀地笑了,她慘然地一笑,說:「看來,是真的了?」
一語未了,劉家的人就齊伙伙地擁上來了……
陽光很好,陽光就像是發麵蒸出來的熱饃頭,暄暄的,柔柔和和的。抬頭看去,房頂上「龍脊」已立起來了,東邊的「龍頭」已經扣好;西邊的「龍頭」也已裝上……「龍脊」上還插著三面小旗,小旗在微風中獵獵地飄動著,可人心很涼。院子里,人們都默默地站著,該說些什麼呢?還能說什麼呢?!
這些天,累是累了一點,但一家人都喜滋滋的。雖說是舊房翻新,卻也「里生外熟」。那土坯房的外層已換成了磚的,是紅磚。房頂呢,準備的是「金鑲玉」;那是一半的麥草,一半的小瓦呀,好歹也算是起了「龍脊」的。翻蓋房子時,村裡前來幫工的人很多,也都是自願來的,這對單門獨戶的馮家來說,已算是天大的體面了。
一直忙到日夕的時候,該忙的全都忙完了,體體面面地送走了匠人,搬搬挪挪、里裡外外也都拾掇了一遍……這時候,只見劉漢香站在空空的院子里,神色怔怔地望著https://read.99csw.com天空,突兀地說了一句:「誰家的喜鵲叫了?」
劉國豆跺著腳說:「閨女,我的傻閨女呀,事已至此,我也不瞞你了。那姓馮的小子,那王八蛋,那忘恩負義、豬狗不如的東西,如今是提了營,當了官了!人家熱熱鬧鬧地娶了個城裡的姑娘,他他他……婚都結罷了呀!」
「撲通」一聲,老姑夫跪下了,就在當院里跪著!他伸出兩隻手來,左右開弓,一下一下地扇自己的臉……那巴掌重重地打在臉上,發出一種「撲嗒、撲嗒」的聲響,打得他自己滿嘴流血!
偏晌午的時候,老姑夫正在給匠人們散煙呢。煙是本縣生產的「杏花牌」,一毛七一包,這對一般的人家來說,也說得過去。梁已放了正位,「龍脊」已坐穩,剩下的只是些碎活了。他把煙一支支扔過去,笑著說:「爺們,歇會兒,都歇會兒。」匠人們接了煙,趁著休息的時候,給老姑夫開些鹹鹹淡淡的玩笑。這些日子,老姑夫大約是喜昏了頭,不時會弄出些小差錯。比如,讓他送釘子的時候,他遞的是斧頭,讓他遞把瓦刀,他偏又送的是泥抹……於是就不斷地有匠人取笑他:「老姑夫,你聽,你聽,喜鵲叫了!」他迷迷瞪瞪地四下望去,說「喜鵲?」匠人就說:「可不,喜鵲。迷吧,很迷吧。是給兒子娶媳婦呢,還是想給自己娶呢?!」老姑夫慌忙朝灶屋裡看了一眼,說:「別亂。別亂。」
大白桃哭著說:「……真真白白!」
論說,支書來了也沒什麼,如今不是已經「親戚」了嗎?可支書的臉色卻一點也不「親戚」,那臉是紫的,是漲出來的黑紫!那臉看上去黑麻麻、苦艾艾的,就像是剛剛撒上了一層炒熱的芝麻,或者說是讓人踩了一腳的紫茄子!他進得院來,渾身顫九九藏書著,很突兀的,竟然下淚了!支書劉國豆站在那裡,滿眼都是淚水……頃刻間,他破口大罵,他像狼嗥一樣地高聲罵道:「那良心都讓狗吃了?!那是人嗎?屙的是人屎嗎?!乾的是人事嗎?!——豬!——狗!——王八!!」
接著,劉國豆又說了一個字:「走!」說完,他帶著人走了。
而後,她仍像往常那樣指揮著蛋兒們,該上泥的時候上泥,該遞麥草的時候遞草,該拾掇的時候拾掇……她就像走馬燈似的屋裡屋外地忙活著,不給自己留一分鐘的空閑。她甚至知道人們都在偷眼看她呢。這時候,她不能倒下去。在這種時刻,她就這樣一血一血地挺著,挺著。
自然,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劉漢香的功勞。修房蓋屋不是簡單的事情,這說明,一個女人終於把一個家撐起來了。
劉漢香兩眼木獃獃地掃過整個院子,那一處一處啊,都留有她的印痕……劉漢香嘆了一聲,艱難地說:「爸呀,別砸。你要是砸了,那是砸你閨女的心哪!這個家,置起來不容易。咱既然沒有做過虧心事,你就讓我善始善終吧。」
沒有誰動,也沒有誰說一句話……
——支書來了。
是啊,那手已不像是姑娘的手了,那手已變了形了,那手上有血泡、有一層層的老繭,那手,如今還纏著塊破布呢……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磨損的記錄!
這當兒,正在灶屋裡做飯的劉漢香疾步搶上前來,當院一站,說:「慢著。」而後,她轉過身去,對氣瘋了的劉國豆說:「爸,你還講理不講理了?這院蓋房礙你的啥事了?你憑啥要砸?!誰敢砸?!」
國豆冷冷地哼了一聲,一臉麻坑炸著點點黑火,那牙咬得嘣嘣響,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重重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而後,他大聲對眾人說:「今天,我劉國豆不要臉九_九_藏_書了!我這臉也不是臉了,是破鞋底!是爛席片!是他娘的臭裹腳!是那千人踩、萬人跺的螃蟹窩!……」就這麼說著,他長嘆一聲,搖了搖頭,一字一頓地說:「事已至此,不說了,啥也不說了……砸!給我砸!!」
徒弟們也都跟著齊刷刷地上房了,活做得很緊,很細,那是憋著一口氣做的……場面上已經沒有了當初的熱鬧,話極少,吐出的也是一字半字,像炮捻似的,有股子火藥味:「泥!」「瓦!」「灰!」……
「嫂啊,嫂!——」
緊接著,一口熱血從她嘴裏噴了出來!……
可笑著笑著,驀地,人們就不笑了,那笑散得很凈。這是因為院子里進來了一個人,這個人後邊還跟了一群人!
在眾人面前,劉漢香表現出了超常的剛強!她的臉雖然白煞煞的,但沒有人能夠看透她的內心,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她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只見她執拗地甚至是武斷地把老姑夫從地上拉了起來。老姑夫仍在地上跪著,他像一堆泥似的癱在地上,死活就是不起來……有那麼一刻,兩人僵持著,可劉漢香還是把他拽起來了。她說:「爹,別讓人看笑話了,咱是蓋房呢。你要是再不起來,我就跪下了。」
這時候,大白桃撥開人群,從後面撲過來,哭著說:「我可憐的閨女呀!你爸他都打聽清楚了,真真白白呀!這是他戰友親口說的,人家才轉業,人家現在是咱縣武裝部的幹事。人家說,事已經辦過了,這還能有假嗎?!上天要是有眼,下個炸雷吧!……」
一掛重鞭響過之後,老姑夫家翻蓋的新房就算是落成了。
有一刻,老姑夫磨磨地走上前去,賠著笑臉說:「國豆,你……這,這是咋啦?是娃們又惹你生氣了?」
劉漢香長嘆一聲,上前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說:「爹,這不怪你。你別這樣read.99csw.com,起來吧……房,咱還要蓋呢。」
門外,男男女女的,不斷地有人走進來,借口拿一點什麼,或是送一點什麼……可她知道,那都是來看她的,看她的臉色,猜她的心思,看她究竟怎麼樣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頃刻間,人們都知道了她的事情……是的,人們同情她,人們的眼神彷彿在說:香啊,你哭吧,你大哭一場!那樣,心裏或許會好受些。
日光亮亮的,可人們心裏很寒,很寒哪。
看見女兒,國豆兩眼一閉,緊著又嘆了一聲,頃刻間撲嚕嚕熱淚長流……他說:「閨女呀,你還在鼓裡矇著哪,人家早把你晾在乾地里了,我的傻閨女呀!你上當了呀!人家是黑了心哪!人家……不要咱了呀!」
返過身來,劉漢香又抓住了匠人老槐的手,說:「槐伯,坯,是我張羅著脫的。房,是我張羅著蓋的。這也算是我在馮家這些年來的一個見證。你老……就成全我吧。別走,求你了。」
禿嚕一下,劉漢香臉上掛著兩行冷淚,她說:「咽了吧,爸。你要是還要閨女,就咽了。」
劉漢香的臉「刷」一下就白了,可她仍在那兒站著,輕聲說:「爸,你,咋說這話?說誰哪?——我不信。」
那是「上樑」的日子。
此時此刻,只聽房頂上「咕咚」一聲,有人把手裡的瓦刀摔了!緊接著,又聽領頭的匠人老槐氣呼呼地說:「收工,不幹了!」於是,呼啦啦的,匠人們全都從房上撤下來了。
劉國豆的頭搖得像披毛狗一樣,那牙咬了再咬,恨不得立時把牙碎了!他說:「香呀,香,這口血——老難咽哪!」
可是,她沒有哭,她就是不哭。
終於,支書劉國豆說話了,劉國豆說:「……好,也好。雖說覆水難收,嗨,到了這一步了,仁至義盡吧。老姑夫,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三天以內,你那當了官https://read.99csw.com的兒就還是官。三天之後……」劉國豆獰笑了一聲,咬牙切齒地說:「我這一罐熱血,可就摔上了!他那軍裝,咋穿上的,我咋給他扒下來!他縱有日天的本事,我還讓他回土裡刨食……不知你信還是不信?!」
老姑夫跪在那裡,嘴哆哆嗦嗦地說:「作孽呀,這是作孽!……這事,要是真的,那畜生,要是真做下了這等傷天害理的勾當,我……無話可說。你們扒我的房,砸我的鍋,任憑老少爺兒們處置!要是還有個……轉換頭兒。爺兒們哪,我這就派人進城找他去,是死是活,把那娃子弄回來。當面鑼對面鼓,給我說個究竟,也給老少爺兒們有個交代!」
頃刻間,劉漢香覺得天旋地轉!她身子搖了搖,仍固執地說:「我不信。爸,你聽誰說的?我不信。」
一時,眾人都默默的,眾人臉上都像是下了霜!
院子靜了,那罵聲徜徉在秋日那溫煦的陽光里,就像是兜頭潑下的一泡狗尿,淋淋漓漓、哈哈辣辣地打灑在人們的臉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人們懵懵怔怔地望著他,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情。叫人想不到的是,支書也會下淚,這是從未看見過的……可是,分明的,那眼裡汪著的是恨。那恨是切齒的、是透了骨的!
院子里靜了一會兒,匠人老槐默默地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重又上了房,他站在房角的架子上,高聲對徒弟們說:「幹活!活要做好,做細……不過,一口水都不能喝!」他的意思很明白,飯不吃,活要做。他要叫人看看,什麼叫仁義!
默默地,劉漢香眼裡有了淚。那淚含在眶里,盈盈滿滿地轉著,卻沒有掉下來。她緊抓著父親的手,輕聲說:「爸呀,斷就斷吧……人家要是執意不願,就算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
劉國豆淚眼模糊,緊著長嘆一聲,說:「要。閨女啥時候都是我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