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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城裡沒有星星

第五章 連續八年奮鬥,從未回家一次

城裡沒有星星

蛋兒們是第一次出遠門,下了火車,那眼就不夠使了,車站上熙熙攘攘的,有很多顏色,尤其是飯館里那香味,勾魂哪!於是,你說往東,我說往西,誰也沒來過這麼大的城市,就迷迷瞪瞪地四下闖,走了一個電杆又一個電杆,走了一頭的汗,卻又迷了方向……就說,老天,地方這麼大,上哪兒找去呢?
這麼問,四個蛋兒,都愣了……臉?!
……
一直等弟弟們上了火車后,馮家昌眼裡才湧出了淚水。他心痛啊,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從此以後,他再也回不去了!
哥說:「看你們這點出息?有膽量的,就站出來,扇我。」
哥坐在那裡,只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不說。而後他就開始抽煙,他從兜里掏出煙來,默默地點上,默默地吸著,一支接一支,一支接一支……哥的臉罩在一片煙霧裡,什麼也看不出來。幾年不見,哥顯得很陌生。
哥就說:「我出外這麼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說了。有兩條經驗,現在告訴你們。出外行走,一是『磨臉』,二是『獻心』。先別瞪眼,聽我把話說完……」接下去,哥開始給他們上課了,哥說:「臉要『磨』出來,心要『獻』出去,並非一日之功。要發狠,窮人家的孩子,不發狠不行。我所說的發狠,是要你們『狠』自己,並不是要你們『狠』別人。我可以說,這麼多年,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現在,你們誰上來試試?」
這頓飯吃得很悶。早已過了午了,哥二話不說,把他們領到了軍區外邊的一個飯館里。那是一個很乾凈的飯館,有桌有椅,那椅還是帶靠背的,坐的時候,屁股底下一軟……哥點了四個菜,八碗大米飯。那菜油汪汪的,有雞有肉……那個香啊,直衝鼻子!這時候,弟兄四個,餓是早就餓了,可一個個臉上愁慘慘的,誰也不拿筷子,也不說話。只有那老五,老五也僅只是打了個噴嚏、吸溜了一下鼻子……哥看了看他們,伸手一指,說:「吃吧。」這當兒,老二看了哥一眼,覺得該說點什麼了。來前,爹是有話的,再說,家裡那麼一個情況,不說行嗎?!於是,老二鼓足了勇氣,說:「哥,家裡……」可是,哥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哥目光一凜,說:「先吃!」接著,哥語氣緩了一下,又說:「吃吧,都餓了,吃了再說。」
劉漢香一躺倒,馮家的天就塌了。
哥立時就把他的https://read•99csw•com話頭截住了。哥果決地說:「不要再說了。什麼也不要說了。我什麼都知道。那罵名,我一人擔著。我這是為了咱們馮家……」
老二遲疑了片刻,而後一閉眼,左右開弓,「啪、啪、啪、啪!」一連扇了哥四個大耳刮子……老二心裏有氣,自然下手也重。
操場上靜靜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個蛋兒,突然覺得身上冷了,骨子裡寒寒的……
老三說:「哥呀,一村都是唾沫呀!」
——就吃。一個個閃著頭吃。桌上,只見筷子飛動,你一叼,我一叼,那大肉塊子肥肥的,汪著油水,出溜出溜,挺滑;那米攪了肉菜,吃得滿嘴流油……弟兄四個,從來沒吃過大米飯,就覺得很香,香得腌人,那香先先地就把腸胃給收買了!吃著吃著,老五快快地扒光了一碗,四下看了看,說:「哥,有饃嗎?」哥瞥了老五一眼,朝著服務員說:「再來四碗米飯。」這時候,老四突然下淚了,老四低低地勾著頭,用淚水拌著米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老四覺得自己很無恥。
……那唾沫像海一樣,淹人哪!
老四站在那裡,嘴裏嚅嚅的,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終於,他哭著說:「哥呀,你還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弟兄四個,一個個老老實實地坐下了。
老五說:「哥,你是出來了,俺可咋辦呢?」
——就接著吃。
四個蛋兒,都傻傻地看著他,心裏說,哥這是幹啥呢?
不料,哥走了幾步,卻又退回來了。他重新走進了那個「耳房」,又是一片水聲,接著,哥手裡托著一個擰乾了的濕毛巾走出來。哥來到了他們跟前,蹲下身子,挨個擦去了他們臉上的淚痕……最後,他拍了拍老五,乾乾脆脆地說:「走。」
哥墨著臉,很嚴肅地說:「今天,你們已經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訴你們,我的臉已經『磨』出來了。我不要臉了。出外這些年,心都獻了,我還要臉幹什麼。臉這東西,也就是個面子。我問你們,爹是個很要臉的人,他在村裡那麼多年,有過面子嗎?我還要告訴你們,我之所以這樣,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時候,對我是有交代的。娘臨死之前,把你們託付給了我,對咱馮家,我是負有責任的。我的責任就是,把你們一個一個全都拉巴出來。無論多麼難,無論是上天入地,我都要把你們拽出來……read•99csw•com現在,我問你們,有不願出來的沒有?有誰不願意出來?」
哥平心靜氣地說:「連這點勇氣都沒有,你們還能幹啥?上來,上來扇我——」
哥說:「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在這裏,哥一句話就把他們俘虜了。哥這一句話壓住了他們心裏的千言萬語!本是十萬火急,本是興師問罪……可真到了見面的時候,這四個蛋兒,卻一個個蔫雞樣的,只好跟著走了。
就這樣,東摸西摸的,問來問去,等找到軍區大門口的時候,已是午後了。四個後生,怯怯地湊在門旁,私語了一陣,剛壯好膽子要進,可哨兵卻不讓進,哨兵小旗一揮,說:「站住!」老五就帶著哭腔說:「找俺哥呢。俺來找俺哥呢。」哨兵很嚴肅地問:「你哥,你哥叫什麼?」老五吸溜了一下鼻子,說:「鋼蛋——」話沒說完,老二在後邊捅了他一下,他就忙改口說,「馮家昌。俺哥叫馮家昌,他……」哨兵聽了,說:「馮家昌?」兄弟四個一齊說:「馮家昌。」於是,哨兵就說:「站一邊等著吧。」說完,就扭身進那小亭子里去了。老五悄聲說:「乖乖,那裡邊有電鈕,他一按,裡頭就知道了!」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齊刷刷地跪在了哥的面前……老二犟些,老二直杠杠地說:「哥,你請個假吧。家裡都亂成麻了,爹都快急瘋了!無論如何你得回去一趟。是長是圓,得有個交代!」
說也說了,哭也哭了,求也求了,怎麼辦呢?——於是,按爹的吩咐,跪吧。他們就跪下了。
哥說:「臉呢?」
哥又說:「我告訴你們,這不叫血,這叫臉銹。臉磨得多了,就有了銹了。出門在外,臉上得有銹。現在你們都坐下,聽我說。」
不知為什麼,四個蛋兒,就這麼軟兒巴嘰地站起身來,乖乖地跟著走。
哥望著老四,好一會兒才說:「老四,我就擔心你呀。這樣吧,你如果下不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們不是說了,一村都是唾沫!」
哥說:「不錯。是我讓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老五說:哥呀,你可要把我們「日弄」出來呀!
這時候,老四大喊一聲,老四淚漣漣地說:「哥呀,咱……」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裡,腰直杠杠的,雙腿大盤,紋絲不動。哥說:「老二行,老二還行。老三,你呢?」
四個蛋兒,真到了開口的時候,竟有些難以張嘴。就那麼悶了一https://read.99csw.com會兒,他們還是說了:說了家裡的狀況,說了這些年「嫂子」做下的一切一切……你一嘴,我一嘴,訴說那日子的艱辛。說著說著,他們全都哭了,淚如雨下!弟們說,哥呀,人心都是肉長的,也不是螞蚱泥摔的,也不是兔子屎辮的,人得有良心哪!家裡可是全憑「嫂子」呢,那「嫂子」是一百層的好嫂子,論長相,論人品,論性情,論能力,方圓百里也是難找的呀!
四兄弟站在門旁,偷眼再看,那大門很「政府」啊。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手了,他一連扇了八個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飯後,已是半下午了,哥把他們帶到了軍區的一個招待所里。進了那個招待所的門,就有一個軍人上前熱情地說:「馮參謀,你怎麼來了?」哥就說:「有房間嗎,給開一個,我弟弟來了。」那人說:「馮參謀來了,還能沒有?」立時就朝里吩咐說:「開一個單間。」於是就開了一個房間……進了屋,哥把門「啪」地一關,接著又快步走到窗前,一一拉上了窗帘。而後,他坐在床上,雙手抱著膀子,直直地望著他的四個兄弟:
老二倔,老二不服。於是,老二梗著脖子走上前來,硬硬地說:「哥,我這是替爹教訓你呢。爹說了……」
老四滿臉都是淚,期期艾艾地說:「哥呀,非要這樣嗎?」
這時候,哥的身子動了一下,哥終於站起來了。哥站起身來,直直地從他們身邊走了過去,進了那個有水池的「耳房」,而後是一片「嘩、嘩」的水聲……片刻,哥緊著褲帶從裡邊走出來,哥站在他們身後,悶悶地說:「起來吧,吃飯。」接著,哥又說:「吃了飯再說。」說完,哥扭頭就走。
哥站在大門口,看著他們弟兄四個,哥的眼很「官」……哥一準是看見了他們束在腰裡的繩,可那繩這會兒卻軟塌塌的,只剩下寒磣了。見了面他們才知道,其實,他們一直是怵著大哥的。他們怕他,從小就怕。哥的眼在他們身上「官」了一番,看了這個,又看那個,而後緩緩地吐出了三個字:「——先吃飯。」
四個蛋兒,勾勾頭,揚揚臉,你看我,我看你,就說:「……有鐵了。」
四個蛋兒,心怦怦地跳著,沒有一個人吭聲……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似乎是想說一點什麼,可他沒有說。
老二說:「哥,你說句話吧。」
哥就撇下了老https://read.99csw•com四,看著老五,說:「老五,該你了。」
老四說:「哥呀,嫂子好人哪。咱咋能這樣呢?」
哥說:「告訴你們,我不會回去了。不久的將來,你們也會離開那裡,一個個成為城裡人,這是我的當務之急,也是咱們馮家的大事。其他的,就顧不了那麼多了。當然,對她,咱們是欠了債的。我知道,欠債總是要還的,那就慢慢還吧……無論還多久,無論還多少年,都要還,等你們全都出來了,全都站住了,站穩了,咱們一塊還。」最後,哥又說:「你們回去之後,給我捎句話。你們告訴她,讓她放我們馮家一馬。馮家將會記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當然,你們還可以告訴她,如果,她非要我脫了這身軍裝,要我回去種地,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話——不過,那樣的話,咱就不欠她什麼了,從此之後,也就恩斷義絕了!」
四個蛋兒,一下子就傻了。他們就那麼愣愣地在地上跪著,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起來好,還是繼續跪……
要回去了,可他們心裏都怯怯的。甚至都有點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們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們很想給哥說一句,說他們不走了。可是,誰也開不了這個口。他們也曾偷眼去看哥,他們發現,哥說話的聲音雖然不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動不動就「你們」了。出來這麼多年,哥的心磨硬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那個時刻終於來到了。
走的時候,老姑夫吩咐說,見了面,你們就問他,還要家不要了?他要是耍性子,你們就跪他!……還說,帶上繩,捆也要把他狗日的捆回來!
四個蛋仍然呆怔怔地站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於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臉上就出血了……那鞋底是「嫂子」用麻線納的,很硬。況且,老五貪玩,整天在莊稼棵兒里跑來跑去的,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兒,那小刺兒在鞋底上扎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縫隙里。
晚飯吃的是燴面,羊肉燴面,一人一大碗,熱騰騰的,肉也多多,一層的辣子紅油……連著吃了這麼兩頓,吃得肚子里滿滿脹脹的,連眼都醉了!而後,趁著夜色,哥把他們四個帶到了軍區的大操場上。這時候,操場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月光下,就踩著影子走,來到了盡北邊的一棵大楊樹下。在那棵大楊樹的陰影里,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裡,雙腿一盤,腰挺九_九_藏_書得就像是豎起來的案板,而後,哥沉著臉說:「腳上有鐵了?」
於是,馮家那四個蛋兒,慌慌張張的,坐上火車,奔他們的大哥去了。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說:「我們老五是個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手小,力氣也小……這樣吧,你脫了鞋,用鞋底子扇。」
哥直直地看著他:「說得好。」
老五不由得「呀」了一聲。
哥已吸到第十九支煙了,可他還是不說話。哥沉沉穩穩地坐在那裡,臉不陰也不晴,就像是廟裡的泥胎一樣,一字不吐……哥真是坐得住啊!
哥說:「聽話,我知道,老五最聽話。」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說:「哥,是你讓打的。」
於是就等。等啊等,等了大約有一頓飯的工夫,直等得喉嚨里冒煙的時候,才看見有一個軍人從裡邊走出來了……遠遠望去,那操場真叫大呀,院子真叫深哪,門是一進一進的,路也真叫長啊。那軍人,胳膊一甩一甩地走著,看著不大像是哥。待走得再近些,他們才看清,那是哥,那就是哥咧!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威風過,哥昂首挺胸,一鋼一鋼地走著,這可是「四個兜」的哥呀。哥的肩膀上還有星呢,一杠、兩杠。兩杠啊,嘖嘖!還有銀豆哪。當哥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哨兵雙腳一併,忽地就「立正」了,哨兵「啪」一下給哥敬了個禮,哥也只是晃了一下手……誰也想不到,哥一出面就把他們給鎮住了,那已經不是哥了,那是官。
路上的街燈亮了,那街燈是橘色的,是那種很暖人也很誘人的橘色。放眼望去,那一條條大街就像是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讓人迷失的河流……在燈光里,那些城裡人一個個金燦燦的,女人們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說:「看那燈,凈燈!一盞一盞一盞一盞……咦,城裡沒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囑咐說:要堅強,沉住氣,別怕唾沫。
老五說,信封呢?信封上有地址,問吧。
「——說吧。」
哥從兜里掏出一個手絹,那手絹疊得方方正正的。哥拿著手絹在臉上擦了一下,感慨地說:「咱們弟兄五個,將來,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著哥,說:「哥,真要我打呀?」
老五說:「哥,我不是這意思。」
當天夜裡,哥重又把他們送上了北去的火車。在「道理」上,哥終於把他們說服了。可是,在去車站的路上,他們全都默默的,一句話也不說,已經是無話可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