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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斷了兄弟情義,毀了愛情情分,提了正團職 人也是植物

第六章 斷了兄弟情義,毀了愛情情分,提了正團職

人也是植物

不料,老梅一下就火了,說:「樹能給人什麼?我告訴你——一切!吃的、住的、用的,一切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說,樹是生命之源!」這時候,老人的眼亮得就像是兩盞燈!他喃喃地說:「孩子,你要是有耐心,就聽我給你講講樹吧。你想聽嗎?你願不願聽?你不怕我嘮叨吧?樹……」
老梅說:「最早的時候,樹不是人種的,樹是大自然的饋贈。人一代代地砍樹,所以上天才罰人種樹,人離不開樹。」
聽了這話之後,再看那一處處盆景,劉漢香就覺得這院子里的植物挺冷清的,像是很久沒人管理了,長荒了,的確是有些廢園的味道……可她仍是不能理解,那些盆景,看上去一個個造型都是很奇特的,怎麼會是錯誤呢?不過,這老頭說話的語氣,倒是讓她覺得親切。他居然說他不是一個好人?
老人的刀功很好,面切得很細。沒用多少時間,兩碗熱騰騰的雞蛋面就端上來了,上邊漂著一層油浸的蔥花。也許是餓了,劉漢香吃得很香。吃飯的時候,老人告訴她說:「孩子,我看你是個善良的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從眼睛里是可以看出來的。可你心裏有傷。你要是不介意的話,就留下吧,在這兒多住幾天。況且,你跟我這個老頭挺投緣的。咱們也可以說說話。」接著,老人又說:「話是有毒的。有時候,聲音就是一把看不見的刀子,它會傷人。特別藏在心底里的話,熟人是不能說的。你給熟人說了,會惹很多麻煩;所以,只能給生人說。其實,所謂的陌生,只是一種距離,就像是一棵樹與另一棵樹,雙方不在一個空間里存活,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就不會受到傷害。」
當老人說到這裏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而後,他用火鉗子撥了撥土盆里的炭火,接著說:「這件事,我一直不清不楚地背著。後來,我離開了原來的崗位,就下放到這個林科所來了。那時候,我已不願再跟人打交道了,於是,我選擇了樹。我本來就是學林業的,可二十五年之後,我才找到了樹。就在我找到樹之後,我又犯下了第三個錯誤。」
老人肯定地說:「樹。」
劉漢香就是在園藝場的林子里遇到他的。她在這座城市裡。整整遊盪了一夜!當太陽升起的時候,幾乎是因了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陰差陽錯的,使她順著馬路一步步地走進了這個設在郊區的林科所……等她方便過了之後,她居然喜歡上了這個幽靜的、地上落滿黃葉的園藝場。她在一棵銀杏樹下久久地佇立著……就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說:「孩子,你怎麼這麼憂傷呢?」
在林科所的這些日子里,黑夜是長了眼睛的。那些黑夜是由話語組成的,從心底里九_九_藏_書流出來的話語成了夜的眼,一顆心看著另一顆心,一脈一脈地流動著,顯得平和,達觀,濕潤。當往事進入回憶的時候,它又像是一把被生活磨禿了的刀子,已沒有了傷人的殺氣,是鈍出來的寬厚。不知怎的,這心一下子就松下來了。話是開心的鎖,兩個陌生人圍坐在炭火前,開始了心與心的靠近。劉漢香自然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了老人,就像是一個孩子面對陌生而又睿智的父親;老人呢,更是敞開心扉,把能說的和不能說的,全都一股腦兒地端出來了……
劉漢香望著老人,遲疑了一下,說:「你說吧,只要是我能做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位老人,還是林科所的所長,他竟然會擀麵條!這頓午飯是他自己做的,他不讓她插手,自己親自下廚房和的面,擀的麵條。當劉漢香要去幫他的時候,老人說:「和面、擀麵、切面都是很幸福的事情,你不要剝奪我的幸福好不好?」
劉漢香說:「一年。我可以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打掃衛生……這就算是我交的學費,成嗎?」
劉漢香說:「樹不是人種的嗎?」
老梅沉吟片刻,說:「還要加上一條。」
這個老梅大約有六十來歲的樣子,個子瘦瘦高高的,頭上戴著一頂發了白的藍帽子,穿著一身很舊的中山服,兩隻胳膊上還綴著毛藍布做的袖頭。他慢吞吞地走在園藝場的林子里,每當他走過一棵樹的時候,他就會停下身子,喃喃地對樹說:「你好啊,兄弟。你好。」接著,當他走到一棵小樹前的時候,他會拍拍那樹,親昵地說:「你好啊,年輕人,你好。」而後,他會不時地揚一揚頭上的破帽子,跟遇到的每一棵樹打招呼……那神態實在是跟一個精神病患者也差不了多少。
「是,錯誤。」接著,他說,「姑娘,我實話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好人。我一生犯過許多錯誤……」
劉漢香沒有想到她會碰上老梅。在這個城市裡,除了那個「他」,劉漢香一個人也不認識。這就像是把一個河溝里的小魚兒扔進了大海,在嗆了幾口海水之後,她實在是不知道還會碰到什麼……結果是她碰上了老梅。
那麼,你相信不相信機緣呢?
老人說:「來到林科所之後,離開了原有生活軌道,我就像是一條魚被人甩在了干岸上,有很長時間不適應。生活是有慣性的,在鬥爭的環境里泡得久了,猛一下來到這麼一個清靜之地,當我重新面對樹的時候,真的不太適應。這並不等於說我沒想清楚,我還留戀什麼官位,不是的。那時候我已想得很清楚了……可是,人就像火車一樣,你一直朝著一個方向開,而後突然剎車,那巨大的慣性read.99csw.com仍然會帶著你往前沖,它不管你怎麼想,也不管你願意不願意……這就是慣性。你已經看到院中的那些盆景了,那就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那也是離開鬥爭之後,鬥爭的信號仍然在腦海里起作用的結果。不與人斗,就與樹斗。要是說得更難聽一點,不讓你收拾人了,就收拾樹。那時候,我利用當所長的便利條件,讓人從山裡挖了一些樹根,搞了一院子盆景,當那些樹長出枝條的時候,我就用鐵絲把它們一道道地捆綁起來,壓彎弄曲,今天這樣,明天又那樣,人為地搞成各種各樣的造型……開初的時候,我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就是修身養性、陶冶情操。可是,突然有一天,早上起來,我看著這滿院的『扭曲』,那折、那彎、那捆、那綁,全、全都是病態呀!那不是植物的正常生長狀態,那是一個一個的痛苦哇!樹就是這樣長的嗎?……」
老梅說:「我知道,你是想跟樹說說話。人都有煩心的時候,煩了,就跟樹說一說。樹也有心,樹比人好。」
劉漢香被打動了,她鄭重地點了點頭。可是,緊接著,她說:「老伯,我有一個條件,你能答應嗎?」
接著,老人說:「我這個人是辦過一些壞事的。所謂的好事壞事,也是過後才看清的。當時並不那樣想,當時認為是『挽救』……就是砍樹那年,我當過一陣子青年突擊隊長。記得是一天傍晚,收工的時候,我把所有的隊員集合在一起,開始點名。那時候是軍事化管理,上工下工都要點名,結果發現少了兩個人,一個是張秋雁,一個是王心平。秋雁是女的,王心平是男的,他們都是我的大學同學。那時候我年輕氣盛,也認為自己『為人正直』,就下令全體隊員去找……結果一找就找到了,兩人正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邊抱著親嘴呢。往下就不用說了,當晚就開了他們兩人的批鬥會,這個批鬥會是我主持召開的,讓他們兩人站在會場的中央,整整批了他們大半夜……那晚批鬥會的口號就是兩個字:無恥。那時候,不光我一個人覺得他們無恥,可以說,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們很無恥。大家把他們兩人圍在中間,那時候開鬥爭會叫做『過籮』,就是一群人圍著,你從這邊把他推過來,我從那邊把她搡過去……後來,天亮的時候,張秋雁就不見了,於是就再發動人去找,結果是她掛在了一棵樹上!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棵歪脖樹,她的眼瞪得很大,目光里一片驚恐……那個王心平,是個六百度的近視眼,後來補上了一頂右派的帽子,下放到他老家去了。走的時候,他哭著說,我要早知道,就不親那個嘴了,就那一口,這十六年學白上了,我是帶『帽兒』(右派帽子九-九-藏-書)歸呀!現在想來,不就是談個戀愛嗎,值得這樣?我要說的是,當一個民族都發燒的時候,潑上一盆兩盆涼水是不起作用的。認識也是要有過程的。那是一個提倡鬥爭的年月,幾乎沒有一個人不參加鬥爭的,不是鬥爭者,就是被斗者,沒有例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精神氣候。在這樣的氣候里,你要進步,只有鬥爭。你想,我是一個農民的兒子,好不容易才上了大學,吃的是助學金,我是一定要進步的,我生怕自己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就事事沖在前頭,一下子就成了這個氣候里的活躍分子……」
劉漢香說:「錯誤?」
老人說:「平心而論,早年,我們都是有理想的人。說起來,我也是一個農民的兒子。解放后才上的大學,那時候大學生還很少,物以稀為貴,可以說是鳳毛麟角吧。我是學林業的,一九五七年大學畢業。一個學林業的,本是種樹的料,可我畢業之後並沒有去種樹,你猜我幹什麼?砍樹,一畢業就去砍樹。我一九五七年畢業,一九五八年剛好趕上『大躍進』,全民大鍊鋼鐵,那時候的口號是『千軍萬馬齊上陣,一天等於二十年,趕英超美!』於是我就跟著去砍樹了。我整整地砍了一年的樹,那時候人就像螞蟻一樣黑壓壓地撲進林子里,砍光了一個山頭!由於我表現好,還發明了一種叫做『順山倒砍樹法』,一下子把自己『砍』成了一個模範人物,入了黨提了干,成了一個積極分子了。這些話,一般情況下,我是不會說的。說它幹什麼?說出來挺丟人的。其實,說白了,人也是植物。每個地域都有它特殊的植物和草木,那是由氣候和環境造成的。人的成長也是由氣候來決定的。我所說的氣候,是精神方面的,指的是時代的風尚。什麼樣的時代風尚,產生什麼樣的精神氣候,什麼樣的精神氣候,造就什麼樣的人物。開初的時候,我也是想一心一意報效國家的,可沒想到,我成了一個砍樹的人……你要說發瘋,也不是一個人的問題,只能說老老少少都瘋了,為了鍊鋼,為了趕英超美,就我所在的那個地區,所有的樹都砍光了,砍得一棵不剩,這能是哪一個人的問題嗎?」
老人說:「現在,時代的氣候變了,人也會跟著變。我成了一個種樹的人,我喜歡樹,樹就是我的親人。那時候我們有那麼多的理論,現在想來,吃飽飯,過上好日子,才是最好的理論。」接下去,老人竟用求告的語氣說:「孩子,種樹吧。樹是人類的天然庇護。你想一想,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沒有樹,會是什麼樣子?樹是氧之源,也是水之源,是人類呼吸的根基,是大地之上的唯一可以給人類帶來好處,而無任何不利因素的植物……九_九_藏_書你要是想種樹,就來找我,找我吧。」
驀地,她轉過臉來,看見了站在她身邊的老梅。那一句「孩子……」就像是打開了一道閘門,她竟然一下子撲在了老人的懷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了。
此後,使劉漢香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麼近的人,甚至可以說是貼骨貼肉的近人!怎麼會一下子就成了陌路?而萍水相逢,僅僅是一面之交,又怎麼會一下子融洽到無話不說的程度?!而且,她這樣一個單身的姑娘,面對一個老男人,怎麼就敢在這個林科所住下來了……說起來,這真像夢裡一樣。也許,他們兩人都需要一個對話者,一個不知根底也不用著意防範什麼的對話者。
劉漢香說:「一言為定。」
劉漢香就問:「老伯,你,你是幹什麼的?」
劉漢香默默地望著老人,說:「樹?」
劉漢香笑了,說:「成。」
老梅說:「我嘛,我就是一個種樹的。」
老梅說:「那就一言為定?」
劉漢香像自言自語地說:「樹能給人什麼呢?」
老人說:「後來我一直都是積極分子。我是個不甘落後的人,事事都要搶在前邊。所以,在那些年月里,有那麼一段,我是很紅的。我辦的第二件壞事,是在『文化大革命』當中貼了一張大字報。那時候大字報鋪天蓋地,整個中國就是一個大字報的海洋,人人都貼大字報……不料,就是這張大字報惹出了事端。一個對我最賞識的老領導,在我貼了這張大字報之後,跳樓自殺了!當然,在那個時候,一個『走資派』,死了也就死了,那時候叫做死有餘辜,也沒人說什麼,可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其實,我那張大字報也沒揭發什麼,就寫了一件小事,寫他吃蒸饃剝皮……說實話,在我心裏,也還有保護他的意思,因為別人寫的問題比我寫的嚴重得多,那時候寫什麼的都有,有寫他是歷史反革命的,有寫他是國民黨特務的,有寫他亂搞男女關係的……多了。我也就寫了他生活上的一些小問題。我是在鄉下長大的,有一次,我看他吃蒸饃剝皮,我真的非常吃驚。他是一個九級幹部,資格很老,可他吃蒸饃剝皮,這也是事實。可就算是吃蒸饃剝皮,也罪不至死,是不是?可他就那麼死了,當天晚上,他從被關的那棟樓房的窗戶里跳了出去。那座樓是學院的標誌性建築,還是在他的主持下蓋的,剛蓋好,『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那樓一共七層,他從最高處跳下來,就摔在樓前的水泥地上……我想,這是餓人與包子的故事。在吃前八個包子的時候,他都不飽,到了第九個包子,他飽了。也許,是我讓他傷心了。別人貼大字報,貼就貼了,無論說什麼他都還能挺住,可我是他一手培養的,連我也貼了他的大字報,他就徹九-九-藏-書底絕望了。『文革』後期,他家裡的人到處告狀,說是我把他逼死了,我也因為這件事被審查了很長一段時間。那時候,我一直不服。現在想來,我的確是有責任的。也許,就是我把他逼死的……」
聽他這麼一說,劉漢香不由得笑了。
老梅望著她,說:「一年?」
不知為什麼,劉漢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頭。這老頭說話怪怪的,可他睿智、曠達。也許是長年跟植物打交道的原因,他的話語里含有一種超凡脫俗的飄逸!同時,她也看出來了,家裡就他一個人,挺孤的。
老梅說:「你說,你說。」
劉漢香說:「我想當你的學生,在這裏跟你學一年,就學植物,學種樹。可以嗎?」
也是住下之後她才知道,老梅曾經是這個林科所的所長。老梅在園藝場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擺滿了栽種在盆子里的植物,那些盆景或大或小,千奇百怪,那些栽在盆子里的植物也各有各的造型,各有各的姿態,一處一處都曲曲虯虯……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微縮了的小型植物園。
當劉漢香獃獃地看著院中的這一切的時候,老梅卻淡淡地說:「不用看了,這是我犯下的又一個錯誤。」
老梅說:「——聽我嘮叨。你還不能煩!」
老人說:「後來,當我檢索自己的時候,我發現,我身上是有『窮氣』的,那個『窮』字一直伴隨著我。人一窮,志必短。那所謂的『進步』,只是一種藏在內心深處的圖謀罷了。對於人的生存來說,是氣候決定導向的。在你面前,我並不是想為自己辯護什麼。我要說的是,我一直是一個跟著潮流走的人。從大時間的概念說,過程是不可超越的。也就是這些年,一個民族都醒了,我也醒了。不經過一些反覆,人是很難認識自己的。況且,還有思維的慣性,那慣性也是很可怕的……當年,在『文革』中,我和我的女人鬥了很多年,斗得很辛苦,也很虔誠。那時候,就在家裡,我們倆對著主席像辯論,你一派,我一派,兩種觀點進行辯論,而後是互相揭發,老天,揭著揭著就覺得自己不是個人了……那會兒,我們兩個還互相比著背語錄,你背一條,我背一條,背著背著,一激動就背錯了,錯了就對著主席像請罪,一次次地鞠躬、請罪。在那些日子里,她幾乎天天讓我請罪……互相之間已沒有了愛,只有恨。而後,我們就分手了。從此,我成了一個孤家寡人。現在想來,那所謂的『家庭革命』是多麼滑稽,又是多麼的可怕!在那個年代里,人們都渴望純粹,可純粹的結果卻走向了極端。真是不敢想啊!……」
哭了一陣,心裏好受些了,劉漢香說:「我要變成一棵樹就好了。」
老梅說:「你變不成樹。樹從不流淚,你見過樹流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