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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鳥靈

第十三章 鳥靈

「我用同樣的方法殺了八隻鳥靈。」醍醐回過頭來,妖異的臉上顯出猙獰的表情,讓季寧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如果不是為了消滅這些吃人的妖魔,我自己早已從這裏跳下去了!」醍醐冷笑著對季寧道,「取了你要的泉水,走吧。」
醍醐沒有回答,視線盯著地面。哪怕季寧站在離它幾步遠的地方,也能感覺到它黑色羽毛痛苦的顫抖。
「好吧,你先吃。」雲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醍醐的實力,後退了一步。
「我好歹是個神仙,哪有這麼容易……這麼容易就死的?」石憲用雙臂撐起身子坐起來,朝恆露笑道。此刻從他正面露出的黑色瞳仁,黑色微卷的頭髮,任何人都能夠看出他並非空桑人,他明顯地帶著中州人的特徵。
終於,彷彿宇宙到了存在的盡頭,掙扎和痛呼之聲漸漸微弱下去,讓季寧抽痛的心最後狠狠地沉下,連指甲的斷裂也沒有感覺到——路銘,已經斷了氣。
石憲又急又氣,瞅准方位,兩劍削斷了醍醐的黑色肉翅。醍醐在空中穩不住身形,直往下墜,而恆露也忍著劇痛撕裂自己的傷口,硬生生地從醍醐的爪牙下脫開身體。電光火石之間,重傷的醍醐被恆露死命一蹬,落入了滾燙的岩漿之中!它的身體雖然瞬間消融在岩漿里,卻也濺起一大片火紅的岩漿,眼看就要盡數濺在尚未控制好身形的恆露身上。然而就在同一時刻,石憲一把將恆露托起,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濺散的岩漿!劇痛中,石憲眼前一黑,手一松便向下墜落,幸而恆露牢牢抓住了他的身子,奮力扑打翅膀降落在地穴邊緣。電光火石之間,已是幾番生死。
「樣子年輕,心卻早已老了。只希望你不要像我這樣,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如此辛苦。」石憲苦笑了一下,拉住了季寧的手,「小心,我們要出發了。」
「雲生?」醍醐皺著眉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同伴,又看了看面色慘白的季寧,忽而笑道,「好啊,既然你來了,這血食我們就分著吃吧。」
「好,反正剛才我也沒有吃飽。」雲生走上來,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向季寧抓去。
怪不得醍醐不肯吃空寂山上的離魂,只靠路銘無盡的血肉維持生存,因為這個體內若再多一點怨魂,曄臨皇子的力量就無法抗衡了吧。想到這裏,季寧原本對醍醐的最後一點怨恨也煙消雲散,他努力開口道:「曄臨皇子,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遭遇,但我臨死之前還是想要拜託你一件事。」他鼓起勇氣直視著鳥靈的臉,扯下身上的水囊放在地上,「請你幫我送一袋這裏的泉水給伊密城的水華姑娘……再告訴她,讓她和她父親回到帝都去,別再等我了……」他說不下去了,湧進眼眶的淚水被他強忍著,便轉而哽住了他的喉嚨。於是他乾脆閉上眼睛,仰起頭,等待著醍醐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
「這裏黑乎乎的,多沒意思,不如我們把這血食拖到山頂去,觀景吃肉,你看如何?」醍醐悠閑地道。
果然,方才他讀出的心思沒有錯,醍醐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友非敵!季寧的心頭重重一震,難道自己的讀憶術漸漸恢復過來了嗎?可即使是這個貌似心存良善的鳥靈醍醐,方才也毫不留情地撕扯吞食了路銘的血肉,唇邊還留著路銘的血跡!無論如何,它始終是食人的惡魔!
原來,他始終是個找不到歸途的孩子,自卑、焦慮而輕率,急切地想用什麼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卻一步步地走向虛無。這一點他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害怕終有一天,連水華也會發現。
「中州的家園已經毀掉了,我還能到哪裡去呢?就看恆露放不放我上去了。從我認識她開始,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彆扭脾氣。」石憲笑了笑,拍了拍季寧的肩頭,「世人只見到鳥靈的可怕,卻無人體會鳥靈的痛苦。醍醐想要消滅所有的鳥靈,我又何嘗不想,只是大家採取的方式不同罷了。恨與愛,竟是殊途同歸……」說到這裏,他嘆息一聲,一步步走入高空,躡雲而去。
彷彿脫離了供給血液和生命的依靠,殘缺的心臟在一瞬間黯淡枯萎下去,皺縮、乾癟,最終化為一堆塵土,混入了空寂之山的泥土中。
季寧偷偷地在一旁望下去,看見在自己離開后,那團水中的白霧漸漸凝結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雖然身形淡淡,卻依然修眉俊目,氣質飄逸,竟是自己平生從未見過的美男子。他白色的身影處於一眾洶湧的黑色怨靈之前,不僅不見勢微,竟赫然有鶴立雞群的王者風範。擁有這樣出塵而強大的靈魂,想必生前也並九_九_藏_書非普通人,卻不知為何淪落到妖魔道中?
季寧看著他,不知怎麼出口安慰,只好道:「前輩看上去還很年輕。」
正驚異間,忽聽空中有個聲音抱怨道:「醍醐你搞什麼鬼,不好好待在湖邊,居然跑到這裏來?」正是尋路而來的鳥靈雲生。
羽翅撲騰的聲音驀地接近,陸續傳來落地的聲響,下一刻,鳥靈們已然擠擠挨挨地走入了這個山洞,來享受它們例行的點心。
「年輕人,我送你離開。」石憲黯然地看著恆露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轉頭對尚未回過神來的季寧笑道。
暮色像一匹薄紗披下來,將整個空寂之山籠罩,而原本寂靜的山脈,也開始涌動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無聲無息,卻如同最凜冽的寒意浸透人的每一個毛孔,收縮心臟和血脈。
「將不死珠含在舌下。」向上飛了一會兒,醍醐低低地提醒季寧,「小心別吞下去。」
感覺得到背上之人的驚駭,醍醐淡淡地道:「每到夜裡,空寂之山就會吞噬雲荒上所有無法轉世的靈魂,完成自己新一次的生長。這座山,原本就是靈魂的碎片堆砌出來的。」
「醍醐你又這麼急,今天斷斷不能讓你先下口,否則這個血食又讓你一下子就啄死了!」叫做雲生的鳥靈大聲道,「血食要活著的時候吃起來味道才好,等大家先嘗了鮮,才能輪到你。」
既然每隻鳥靈都是千百個含恨而死的靈魂聚集而成,那麼這些就是醍醐體內凝結的怨靈么?是不是沒有那團神奇的白霧護住自己,自己早就會被那些黑色的怨靈所吞噬?季寧低頭看著身下鳥靈的黑色羽毛,想要開口詢問,醍醐卻已降落在了湖心的島嶼上。它放下背上的季寧,獨自走到懸崖邊,低頭看著自己的倒影。
「恆露,你要做什麼?」遠處有人大聲呼喚著,越來越近。
記起路銘的吩咐,季寧含著淚伸出手,摘下了這顆仍舊跳動的心臟。他的手掌感受到心髒的柔軟和溫度,就像路銘還未死去。狠狠心,季寧取出防身的小刀,剖進那顆鮮紅的心臟,挖出了裏面鑲嵌的白色珠子——非常瑩潤的珠子,連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
「這就是你要找的泉水了。」醍醐馱著季寧飛到湖面上空,開口道。
「記住,不要試圖窺測鳥靈的記憶,沒有人承受得起。」醍醐側了側身,使勁撲騰了幾下翅膀,穩住季寧差點摔落的身子,「坐好了。你看看落下去的結果是什麼。」
「石憲,你怎麼了?」恆露見石憲伏倒在岩石上一動不動,後背卻被岩漿燒得一片潰爛,不由焦急地罵道,「你敢死給我看?」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吧?居然敢冒死跑到空寂之山來。」鳥靈見季寧點頭,正要再說什麼,身後的黑暗中卻再度冒出一個尖利的聲音:「醍醐,見一面分一半,這個血食我也有份!」
「鳥靈,是不甘化為黑岩的怨魂對這個世界的報復。」醍醐回答了這一句,長嘯一聲,尾隨著前面的雲生降落在了空寂之山的山巔。
「啊!」雲生和季寧的叫喊同時從穴內穴外發出,同樣的難以置信,然而靜立的醍醐恍如未聞。它眼睜睜地看著雲生落入火紅的岩漿,黑羽覆蓋的身體頓時土崩瓦解,而體內凝結的怨魂在反撲的一瞬間便被穴壁的黑岩吞噬,化作黑岩上新開出的石花。最後,一顆黑色的星星從雲生消失的地方升起來,被醍醐伸手接住,看了看,重新拋入了岩漿中——這樣一來,雲生和它體內千百個怨魂便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也沒有復生的機會。
「真是麻煩,還是我來幫你一把吧。」恆露不耐煩地走上來,驀地一腳踢在醍醐身上,竟將它龐大的身體直踢起來,向著岩漿奔涌的地穴方向墜去。
「還有你們,九嶷山的五百術士。你們原本修鍊都有小成,可以自在翱翔于天地之間,卻偏偏被人騙去枉送了性命。甚至還把你們的靈魂囚禁在曄臨湖中,用法力禁錮你們復讎的行動!可是現在,你們已經自由了,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報復這個世界,那你們為什麼還要聽從別人的擺布,而不順遂自己復讎和破壞的本能呢?看看你們身邊的那個人,他就是害死你們的空桑人之一,撲上去撕碎他,啃噬他,俘虜他的靈魂,壯大你們的……」
「石憲,這是鳥靈之間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先前那個妖媚的聲音回答著,從隱身的黑岩後轉了出來。
「好。」醍醐答應了一聲,一把便抓住了季寧,將他往小島的內部拖去,「看他滿身泥穢,我們還是先熛乾淨再吃!」
九*九*藏*書「我真是糊塗了啊,居然沒有猜到那些鳥靈的失蹤都是你造成的。」恆露盯著一言不發的醍醐,笑道,「都成了這個樣子,你還堅持什麼呢,我的曄臨皇子?」
「夠了,恆露,你……你別再說了……」先前那個男子的聲音又憑空傳來,雖然不滿於恆露赤|裸裸的挑唆,卻仍然不忍心說出責備的話來。
「咦,今天這個血食居然沒穿衣服!醍醐,我記得你昨天臨走時不是給他披上了嗎?難道有人來過了?」一個尖利的聲音驀地從嘰嘰喳喳的喧鬧中高亢地響起,將季寧幾乎嚇得魂飛魄散。看來,他們還是太低估了這群惡魔的智慧和觀察力。
「你認識明石?」石憲驚喜地問,見季寧點頭,他又道,「我教過他躡雲術,那孩子卻用來表演雜耍……他現在怎樣了?」
空寂之山的頂峰是明亮的,因為如此接近蒼穹,讓人彷彿覺得連空中的月亮都比別的地方大出許多。璀璨的月光下,一頃平湖靜靜地躺在山頂,平滑如鏡,連漣漪都泛不起半點。
季寧的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滲出,恐懼讓他發不出聲音,也挪不開腳步。何況在這個時候,就算他求饒,就算他逃跑,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醍醐一步步地逼近。雖然它的每一步都經過無數掙扎和抗爭,但它畢竟是逐漸走向了季寧。
「啊啊啊……」醍醐定定地看著季寧眼角的淚水,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大叫,抱著頭滾倒在地上。它黑色的羽毛不斷扎煞著,讓人可以看出它體內凝結的千百個靈魂,此刻正在進行多麼激烈的爭鬥。
不用醍醐提醒,季寧此刻已經感受到一種怪異的痛楚,越往高處飛,這種痛楚越是清晰,就像要把他的靈魂生生剝離一般。他一手緊緊抓著鳥靈黑色的羽毛,一手取出那顆不死珠,小心翼翼地含進了嘴裏,壓在舌下。
季寧睜大眼睛,用力盯著身下的湖面。剛開始他什麼也無法看見,波瀾不興的水面上甚至沒有他們的倒影。然而再看下去,他的視線越來越清晰,那個透明如輕煙一般的人形,可不就是他自己?看來空寂山頂的泉水可以照見靈魂的說法,並非謬傳。
「前面就是伊密城了。」石憲降下雲頭,落在沙漠邊緣,隱約可以看見前面一排遮蔽風沙的沙柳林。他從懷裡掏出醍醐所化的那粒舍利子,交到季寧手中:「雖然不知道你的故事,我卻佩服你前往空寂之山的勇氣。這枚舍利子你好生留著,將透明的那一半磨成粉末服下,可以將痛苦都幻化成歡樂。雖然只能逃避一時,但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少受些折磨……」
「那你們……」季寧吐出這幾個字,卻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恆露,你……」旁觀的那個叫做石憲的男子急切地喚了一聲,似乎再也無法容忍恆露的做法。然而還沒有等他說下去,半空中的醍醐卻驀地扑打著翅膀強行扭過身體,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爪子抓住恆露,雙雙朝岩漿內落去!
一直到周圍已經寂靜了很久,季寧偷偷掀開了遮蔽的衣袍,才發現身下的岩石和泥土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他僵硬地站起來走到路銘所在的洞壁前,驀地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才止住了立時就要爆發的悲痛叫喊。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身後的寂靜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尖利、扭曲、帶著刺入人心的恐懼和厭惡,那,是惡魔的聲音。
眼前是一張典型的鳥靈的面孔:慘白如雪的膚色,黑而深的雙瞳,鮮紅的嘴唇邊還殘留著方才食人留下的血跡,讓整張臉在身後黑色羽翅的襯托下更加陰森而邪惡。它冷冷地看著面前驚惶失措的季寧,後者受不了這種帶著獵食意味的殘酷注視,後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路銘的屍骨上。
「慢著!」醍醐搶上一步,攔在雲生和季寧之間,冷冷地道,「怎麼說也是老子先發現的,老子先動手才對。」
月亮漸漸西斜,東方的光明漸漸吐出,天快要亮了。身後空寂之山上傳來黎明前最後的喧囂,將季寧從昏沉中驚醒過來。聽著從遙遠的半空傳來的陣陣哀鳴,想必又是一批離魂被鳥靈吞噬,季寧忽然想起了路銘。路銘、醍醐甚至石憲都是同一種人,為了一個目標可以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他們即使不是幸福的,也是堅定無悔的。可自己的目標又是什麼?當水華真的復明,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留住她呢?他有的她全都有,可她有的他卻一無所有。
然而他還沒有笑出聲音,一旁伺機的醍醐在雲生最https://read.99csw.com為得意忘形之時猛撲過去,一把將雲生推落到了穴內沸騰的岩漿之中!
「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取不死珠?」鳥靈看著季寧,冷笑道,「我一開始便知道那堆衣服下面藏了人,只是好奇你究竟要幹什麼,才沒有揭穿你。」
「快開吃吧,別拖拖拉拉的了。」雲生沒好氣地降落在醍醐身邊,貪婪地盯著一旁滿是戒備的季寧,那樣毫無遮掩的嗜血眼神,讓季寧不寒而慄。
「你殺了它?」季寧爬起身來,忍著身上的燙傷問道。一瞬間在生與死的邊緣轉了一圈,任他再沉穩也不由后怕。
「我來,是為了取山頂的泉水去救人。」季寧好不容易可以說出話來。
「不吃他吃你么?」恆露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
「換換口味。」醍醐說著踢了踢竭力掙扎的季寧,對雲生道,「過來幫我翻個面。」
「這裏清靜。」醍醐驀地抬起頭來,就在雲生到來的一瞬間,那湖中映出的白色男子已然隱藏進了無邊無際的黑色怨靈中。
靈肉分裂的痛楚漸漸緩和了,季寧這時候才可以靜下心來感受身下鳥靈的氣息。他試著觸摸醍醐的記憶,撲面而來的卻是千百個怨魂的痛苦、詛咒、癲狂和掙扎,這些比空寂之山還要黑暗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蜂擁而來,如同利劍一般刺入窺探者的腦海,讓剛剛恢復了一點靈力的讀憶師猝不及防地抱住頭,慘叫了一聲。
「你若要吃我,便吃吧。」石憲笑了笑,掩住眼裡的憂傷,「這麼多年來,你想必也厭倦我的糾纏了。我辛苦修鍊神仙術,原先是為了和你長相廝守,現在卻是……為了讓你終有一天吃掉我后,可以擺脫妖魔道,自由地到黃泉去投生。我……我不忍心你魂飛魄散,卻也不忍心讓你一直是鳥靈……」
撕扯和吞咽的聲音中,漸漸傳來路銘越來越大聲的慘叫呻|吟和鐵鏈的頻繁碰撞,雖然顧忌著季寧而拚命壓制,仍然如同千萬條毒蛇透過遮蔽鑽進聽者的耳朵,啃噬著他的意志。季寧恨不得用手臂堵住自己的雙耳,不要再聽見這場惡魔的盛宴,卻只能緊緊咬著嘴唇不敢稍動,滿嘴都是血銹的味道。
「真是寶貝,明天又能自動復活,永遠也吃不完。」一個鳥靈意猶未盡地打著飽嗝,感嘆道。
「不知道,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季寧想起明石投靠冰族人後的種種,心頭有些煩悶,不願再提起這個人。
「恆露!」隨著第一個字在空中炸開,第二個字音吐出時,一個人影已從天而降,尾隨著兩隻糾纏的鳥靈撲向地穴之內!他的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一手抓住恆露的同時,一手將長劍刺穿了醍醐的身體,黑色的血液滴落在身下火紅的岩漿里,頓時消散不見。
「哎呀你不要先啄胸脯,萬一死了血就凝固了!」
「好吧,隨便你。」雲生走上前,彎腰去抓季寧揮舞的雙臂。它看著那血食驚恐的表情,聽著他壓抑的叫喊,制止著他徒勞的反抗,雲生體內妖魔的本性只覺得無比暢快,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醍醐狂吼一聲,卻根本不理會突襲之人,它的爪牙仍舊死死地陷入恆露身上,發了狠心一定要拖著它同歸於盡。
「嘖嘖嘖,真是偉大啊。為了盛寧帝放棄獲得轉世的機會,為了成全那對自私懦弱的小情人,空桑最後一個帝王之血的傳人居然捨身成了鳥靈!可是若我沒有記錯的話,正是他們的祖先殺死你的吧——你親愛的父親和兄長放幹了你的血,把你的靈魂封印在一枚戒指裏面,馭使你作為他們欺騙世人的工具——」恆露說到這裏,滿意地看到醍醐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它繼續笑道,「你的生前死後都很悲慘啊,甚至你喜歡的那個女人,都和別人相約轉世,徹底把你忘記了呢。曄臨皇子,我不信你心裏就沒有怨恨,你平時說話那麼粗魯,就是對你生前極致高貴優雅的否定吧。」
……
「莫名其妙!」恆露一把將石憲推開,怒道,「我就是愛做鳥靈,關你什麼事?你瞧不起鳥靈,以後別來找我了!」說完展開翅膀,迎著月光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那是一個女身的鳥靈,雖然和其他鳥靈一樣面相妖異,卻意外地擁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麗,讓初見它的人雖然驚恐于那明顯的妖魔特性,卻不由自主被它帶著毒性的美所吸引,忍不住要偷偷抬眼窺視。
「誰讓你不喜歡吃滿山的靈魂,偏偏要吃血肉?」先前的鳥靈嘀咕了一句,忽然驚訝地叫道,「今天怎麼沒見巧巧來?」
此刻,他的眼前,已經沒有路銘,只有一具被鐵鏈九*九*藏*書鎖在洞壁上的白骨。
「你看湖中的倒影。」醍醐再度低聲地提醒著,明顯放慢了飛行的速度徘徊在湖面上空,漸漸降低了高度。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季寧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前輩還要回空寂之山?」
「我就是這個樣子,看不慣你就走啊。」恆露哼了一聲,卻果然不再說下去。
他心中好奇,移開視線想看看醍醐的靈魂,卻驀然發現自己的靈魂身後是一片黑壓壓的黑色人形,似乎有數百之眾。他們無聲地廝喊著,揮舞著爪牙想要撲向自己,漆黑扭曲的身體如同壁畫上所繪的惡魔,幸虧一團白霧將他們阻隔在外,自己才可以安然無恙。
季寧一直看著他消失在雲端中,方才轉身朝著前方的沙柳林走去。才邁出兩步,他腳下一軟便跌倒在沙地上。經歷了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變故,在生死邊緣徘徊數次,卻整整一天一夜未進水米,一直到絕處逢生他才驚覺自己早已沒有了力氣。然而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水囊,季寧的嘴角掛出了一個微笑——神,畢竟一直在佑護著他。
眼淚忍受不住地從季寧的雙眼中滾滾而落,光是在一旁聆聽就已經讓他如同身處地獄,而那個身受其苦的人又是怎樣痛不欲生,何況這種場面日復一日,已經持續了五六千個日日夜夜!冰族人啊,你們是何等殘忍,居然想的出這樣惡毒的懲罰,讓人連死亡都覺得是無上的慈悲。
「算啦算啦,若是被恆露姐姐知道你們打架,大家都要受罰。」有鳥靈出來打圓場,「一起吃好了!」
冷不防醍醐使勁一拋,季寧重重地跌倒在深穴邊,炙熱的岩石燙得他痛呼了一聲。醍醐一腳踩在他身上制止住他的掙扎翻滾,回頭惱怒地對遠處冷眼旁觀的雲生喊道:「還不過來幫忙?」
非常乾淨的白骨,連血滴都被鳥靈的尖舌舔得乾乾淨淨,在幽暗的夜色中發出怵目的光。然而在肋骨環繞的胸腔內,卻仍然保留著一顆完整的心臟,輕微地在一無所有的胸腔內跳動。心臟正中嵌著一顆白色的珠子,晶瑩的光在珠面上流轉,輕盈如雲,彷彿把生氣透過包裹它的肌肉血管一層層地擴散而去。
「不要!」石憲不顧傷痛,飛撲過來,「恆露,這麼多年來你還是聽不進我的勸說么?為了生存食人我怪不了你,可是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不知不覺中,季寧的手指已經深深地扣入身下的泥土中,似乎只有指尖的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保持清醒。每一秒鐘都如同一萬年那麼長,讓季寧懷疑再多聽一會兒,他的神志就會完全崩潰。
「你正好說反了。」醍醐抬起眼睛和恆露對視著,「正是為了消滅你們,我才成了這個樣子。」
「我突然發現,不|穿衣服更方便我們吃啊。」醍醐也笑了起來,妖魔的笑聲在季寧耳中醜惡不堪,卻不得不慶幸沒有鳥靈會來掀起丟在山洞角落裡的衣袍。
季寧依言低頭望下去,驀地發現整個空寂之山已彷彿「活」了過來——原本刀聳劍立的黑色岩石不知從何處吸收了力量,竟然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在黑夜中簌簌生長。「咔啦咔啦」的岩石摩擦聲從腳下傳來,新生的黑岩互相擠挨著,碰撞著,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戳破頭頂的一切阻礙,就那麼肆無忌憚地向著天空聳立起來!它們頭頂著空寂山巔清冷冷的月光,白亮亮地齜著鋒利的牙齒,彷彿想要把身邊的一切活物都戳死在它們永無饜足的鋒刃上。
「哼,我先收拾了那個人再說!」恆露話音未落,早已一把抓過尚未離開的季寧,爪子划向他的頸動脈。
「那個饞嘴的傢伙,也不知飛到哪裡打野食去了!」醍醐恨恨地罵了一句,「老子餓死了,先吃了——雲生,你幹什麼拉著我?」
雲生猶豫了一下,最後新鮮血肉的誘惑還是戰勝了它的不耐煩,終於點了點頭。
季寧依言望下去,看到湖心升起一座黑色的小島,八條白練一般的山泉從小島四周的懸崖上垂落,直拖入湖中。只是這些泉水都似乎黏稠得如同蜂蜜,雖然汩汩而下,卻讓人聽不到半點水花濺落之聲。
醍醐,原來面前這個鳥靈就是醍醐!季寧剛有些慶幸,冷不防醍醐的身後轉出一隻同樣的鳥靈來,它貪婪地笑道:「怪不得你落在後面,醍醐,你可不能吃獨食啊。」
「老子愛吃哪裡你管不著——想打架么?」醍醐怒道,接下來便是一陣羽毛撲動的嘈雜聲音。
「你現在才發現?醍醐,你真是個白痴。」鳥靈們說笑著,陸續走出洞外,騰空飛去。
季寧知道,路銘是再也活不回來了。他的生命,終結在自己的九九藏書手中。
「我昨天都快被那個貪吃的巧巧給氣死了,哪裡還有心情管閑事?」另一隻鳥靈憤憤地回答,想必就是那個醍醐了,「我告訴你們,今天誰都不許跟老子搶!」這個回答,讓季寧暗嘆僥倖,只覺背上涼颼颼的已經滿是冷汗。
季寧躲在山洞邊緣一個狹小的石縫裡,撐開路銘的衣袍遮住全身,鼻中漸漸習慣了那件衣袍上層層疊疊的血腥之氣,耳中充斥的全是自己心跳的怦怦聲。他無法確定,如果鳥靈們真的發現了自己,那太史閣令憑上殘存的一點靈力究竟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
他急切地奔向她,他的心卻逃避得更遠。
季寧驚恐地轉過身,下意識地將小刀護在胸前,在這一瞬間,他心中涌過的竟然是「自殺」這個念頭。
「嗬,居然還敢用眼睛瞪我們,不知道我最喜歡吃活人眼珠嗎?」
「呸,他算什麼無辜,為了自己的私慾,差點害死了我!」恆露驀地一眼瞥見季寧手中握著什麼東西,它使勁掰開他緊攥的手,取出一顆星型的晶體來。這顆星星和方才雲生死後凝結的形狀一樣,卻一半黑一半白,黑的如窒息的夜色,白的如透明的水晶。
「不知道,一整天都沒見它了。」其他鳥靈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它不會像以前那些傢伙一樣失蹤了吧?」
「是啊,特別是那個長得最俊俏的冰族人,想必滋味是很好的……醍醐,你今天怎麼又不給這個血食穿衣服了?你還沒吃夠嗎?」
撲啄的聲音漸漸平息,連呼哧喘氣的聲音也被鳥靈們歡快的爭奪聲音掩蓋過去:
把水囊裝滿泉水,季寧仔細紮好囊口,生怕灑出一滴。石憲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末了輕嘆了一句:「年輕人,我真羡慕你。」
季寧點了點頭,下一刻,石憲已拉著他朝著湖心島的懸崖外平平邁步而出,竟是生生在空中如履平地一般。季寧驚訝地看著空寂之山從自己身後慢慢遠去,而空中的白雲不斷從身邊飄過,他忽然道:「我想起來了,以前明石哥哥也會這樣的本事。」
遠處漸漸傳來羽翅撲簌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令人驚駭。季寧什麼都無法看見,卻忍不住用聽力去判斷鳥靈的數量,少說也有十幾隻。雖然沒有真正見過鳥靈,但聯想起書籍中繪畫的鳥靈圖像,季寧只覺心臟都要跳出胸腔。他只能緊緊地咬住嘴唇,才能避免發出牙齒相擊的聲音。
「你要做什麼?烤肉可沒有新鮮的好吃。」雲生雖有些疑惑于醍醐的反常,季寧因受熱而越發散溢的肉香卻讓慾望泯滅了它的理智,吸引著它慢慢朝醍醐走近。
醍醐伸出尖利冰冷的爪子,抓住了季寧的手腕。季寧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驀地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暗示——別害怕。他疑惑地望向醍醐妖異的臉,看到那漆黑的眼睛朝他輕輕眨了幾下。
「想不到,醍醐的舍利子居然是這樣的。」恆露自語道,「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純黑的舍利子呢。」
「手臂上的肉最好吃,留一點給我!」
醍醐走得極快,沒幾步季寧便感到一陣撲面而來的灼|熱,渾身汗出如漿。他踉踉蹌蹌地站定,才發現小島的中心居然是一個巨大的深穴,無數紅色的岩漿鐵水一般從地底奔涌而出,在穴內激蕩涌動,如同一條條糾纏廝咬的紅色巨蛇,看得人心驚膽戰。
正怔忡間,醍醐已經將季寧扯來負在背上,跟隨在雲生身後向著空寂之山遙不可及的山巔飛去。如果是五年以前,季寧恐怕早已掙扎著要逃離這個食人惡魔的掌控,甚至不惜動用太史閣令憑上最後的力量。可是現在,在經歷過那些艱難的歲月後,他早已將生死看得淡泊,反倒有了隨行的勇氣。於是他安靜地坐在醍醐的背上,手中緊緊地握住那把鋒利的小刀,實在不行,他還可以用它割斷自己的脖子。
然而它所說的一番話已經見到了成效,醍醐已然不是方才那樣鎮定自若的模樣,一層層的妖氣如同彗星一般在它眼裡不斷流轉,它終於側過頭,死死地盯住了季寧,那樣貪婪的嗜血的眼神,和雲生的毫無二致。
「你們誰也走不了!」一串妖媚的笑驀地從不遠處發出,就像猝不及防竄出的毒蛇,讓季寧和醍醐都大吃一驚。
石憲接過那顆舍利子,仔細看了看,繼續道:「醍醐已經死了,那麼這個人就放他走吧。他不過是想要取這裏的水救人,吃了他對你也沒有多大裨益。」
「那當然,否則恆露姐姐怎麼會接受了冰族人的條件。」叫做雲生的鳥靈舔了舔嘴唇,「不過害我每次看到沙漠上那些冰族人時都幹流口水,卻又得忍著不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