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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凝水成冰

第十四章 凝水成冰

「我在想,如果用這泉水澆灌摩天草,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呢。」水華興奮地道,「不知會不會真的讓摩天草長到雲端裏面去,我們就可以順著摩天草上天啦。」
明知道駿鵬對自己得到玄林父女的青睞耿耿於懷,平時撞見自己只是礙於玄林而不便發作,季寧此刻卻不得不顧及到二人身份的懸殊,走過去跪下見禮:「犯人季寧,見過將軍。」
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水華苗條的身影從門縫中鑽了進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季寧身邊,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薄薄的形狀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著膽子朝那緊緊抿著的嘴唇俯下身去。
「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姑娘,他的父親為了實現自己的諾言,將她嫁給山林里一隻白熊做妻子。白熊雖然對她非常溫柔體貼,但姑娘仍然每日悲傷。有一天,姑娘獨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個巫婆,巫婆交給姑娘一隻蠟燭,說半夜點亮蠟燭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會死去。姑娘猶豫了很久,雖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卻抵擋不住王子的誘惑,終於在一天半夜點亮了蠟燭,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的不是那頭討厭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尋思找點工具來打掃房間,才走出房門季寧便看見小萌探頭探腦地朝著他笑。正要叫住她,小女孩卻已開口笑道:「在玄林伯伯派僕人來這裏之前,我每天都會來給水華姐姐做飯。我保證比你做得好,你可不許趕我走。」
是水華。季寧的唇邊露出了喜悅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間竟攀爬到了房頂上,連花|蕾都偷偷綻開了縫。
他輕快地笑著,聲音卻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看到水華緩緩張開了緊閉的眼瞼,一雙憂喜參半卻又含著無限期冀的眸子對上了他的視線。
季寧怔怔地看著水華大睜的眼睛又恢復了原先濃麗的黑棕色,卻再不復方才清亮的光澤,黯淡得如同乾涸的枯井,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你的名字里有個『水』字,『凝水成冰,化冰成水』,無非是騙人的把戲。就像你的父親一樣,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還能讓那個傻子心甘情願!」
「去那裡做什麼?」季寧不解地問。凝水村位於伊密城外一道山谷之中,村人相傳是七千年前殘留在雲荒大陸上的冰族人後裔,凝水村與世隔絕,被伊密城的居民視為禁地。
「那些冰族後裔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水華微微飲了一小口水,滋潤一下火燒般的喉嚨,便捨不得再喝,把水囊遞還給季寧。儘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陽光,但烙鍋一樣的沙地已經熱得她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哥哥,不要這樣說,我也是前些日子剛剛知道……我沒有騙你,沒有騙你啊……」水華驚慌地反駁著,想要撲上去抱住季寧神經質般顫動的身體。
自從玄林離開后,水華就明顯地變得脆弱起來,常常落淚,讓季寧心中不安。他趕緊輕輕拍了拍水華的手,安慰道:「你說的是,冰族人雖然害過我,卻也救過我的命。我確實該拋棄以偏概全的念頭,恢復讀憶師的能力,否則離開這裏以後,憑什麼本事養家糊口呢?我可不能讓你跟著我受委屈。」
「你想去哪裡?」
「外表真的那麼重要嗎?」水華喃喃地問道,輕輕打了個寒戰,「或許,我還是永遠看不見的好吧。」
「能碰到他們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了解,然後讓兩族能夠和平相處。」水華帶著期冀笑了,「這個,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後來呢?」小萌顫抖著聲音問道。
接下來的日子里,他並不知道水華哪一晚會來,什麼時辰來,卻並不點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時候白天勞役太累,晚上睏倦得無法保持清醒,卻在朦朧中感覺到水華柔軟的唇落在額頭上、臉頰上,幸福的暖流便會從水華吻落的地方嘩嘩地流遍全身,讓他的睡夢中也笑起來。羞澀的水華,只有在夜深人靜,自己熟睡之時,才敢露出她熱情大胆的一面吧?
「我已經跟駿鵬說好了,我走了就讓你搬到驛館里去,方便照顧水華。另外,我回去再派人過來伺候她,西荒人的風俗畢竟和我們差距太大。」玄林說到這裏,深深地看著季寧,目光彷彿要穿過他的雙眼看到他的靈魂里去,「以後水華就託付給你了,你上次去空寂之山,讓我相信了你對水華的心意。可是我要你現在發誓,日後不論水華變成何種模樣,都不會背棄她。」
「白熊也很可愛啊,為什麼不喜歡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他果然清醒地等來了水華的腳步,或許是走慣了這條路,她的腳步輕盈而快捷,不復平時摸索著的踟躕。季寧小心翼翼地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假裝熟睡,被子下握著夜光蓮的右手卻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每天不過匆匆的相聚,卻讓季寧整個人煥發出神采,連https://read.99csw•com讀憶術的靈力也在不斷恢復,白日里苦不堪言的勞役也變得雲淡風輕。駿鵬有時候會指使人故意刁難他,季寧都默不作聲地應付下來,淡然的神情讓那個妒忌的守將明白,這個囚徒對守將的權威並不是畏縮,只是輕視,因為獲得了最珍貴的東西而輕視身邊的一切苦難,讓始作俑者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淺薄無聊。
走到城內的驛館里,季寧挑了偏院的伙夫房放下自己的包裹。這驛館原本年久失修,玄林到來時只整修了正房廂房給他父女居住,因此這空置了十多年的伙夫房灰塵堆積,條件竟不比他往常住的看瓜小屋好多少。
「那可不一定……」小丫頭眼珠一轉,壞壞一笑,「有一次我偷看哥哥嫂嫂親嘴兒,差點被他們打死……哎呀,我又沒說你,不許過來!」說著就「咭咭」笑著往外跑,確定季寧沒有追上來,復又回頭扮了個鬼臉,「快去洗個臉吧,雖然水華姐姐看不到,可你總不能髒兮兮的配不上人家吧?」方才一路跑到廚房做飯去了。
「別怕,爹爹也不忍心你永遠生活在黑暗裡。」玄林抱著水華,目中也泛起淚花,看向季寧道,「你發的誓言,千萬不要忘記。」
「水華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長老跳下馬,接過季寧手中的韁繩,將馬匹調轉了方向。
「不死珠?」玄林接過來仔細看了許久,疑惑地猜測,「你從哪裡得來的?」
水中倒影的那張臉黧黑消瘦,帶著洗刷不去的滄桑和傷痕,下頦的鬍子茬又冒了出來,看上去竟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老些。想起水華青春嬌艷的面孔,高貴優雅的氣質,季寧猛地將頭埋進桶里,將自己的影子攪得粉碎。
「請您相信我對水華的真心。」季寧真摯地說著,等待著玄林慢慢將水華的手交到自己手裡,然後看著玄林轉身走向待發的馬車。當馬蹄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水華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連季寧都感受到她抽噎引起的顫抖。那一刻,季寧居然感覺水華的悲傷裏面,還攙雜著說不分明的恐懼。
「不要看,讓我回去!」水華依舊遮住臉,奮力地想要從季寧的阻攔中掙脫。
「不錯。當時景德帝涪新嚴命他審理轟動一時的延陵王惠徵謀反案,為了迎合景德帝的復讎之心,邱勤不惜廣加株連。為了短時間內獲得口供,他就採用了這種不死珠,讓那些犯人在嚴刑拷打下死去活來,永無解脫,很快便精神崩潰,認罪攀連。那些當初煉製不死珠的術士們定然無法想像,他們尋求長生不老的寶物,惟一的用處竟是拷逼囚犯……冰族人用它來懲罰路銘,想必也是從邱勤那裡學會的。」玄林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
飯後坐在駱駝毛編織的地毯上,喝著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纏著墨長老給大家講故事。老人家拗不過孫女兒的撒嬌,吸了一口煙,慢慢講出一個從棋盤海對面的陸地上流傳過來的故事:
季寧是被墨長老帶著孫女小萌發現的,那個時候他伏倒在沙柳林內的瓜田邊緣,渾身因傷口發炎而滾燙,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驚異於他身上原封未動的水袋,連忙合力把他拖到看瓜的小屋內,用涼水給他降溫。
「凝水村。」水華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地名來,她果然察覺得到季寧的震驚。
「其實這個東西,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珍貴。」玄林緩緩道,「這種珠子是求取長生不老的術士煉製出來的,結果卻發現它只能讓人不死,卻無法讓人不老。它惟一的作用,是讓人死後恢復到臨死前的狀態,代價卻是永遠喪失靈魂轉生的機會。試想真正養生惜命之人,年輕時固然捨不得像路銘那樣屢死以保青春,年老時就算死而復生,也依然是垂垂老朽之軀,並無太大樂趣,何必還要冒著死時被人挖心竊珠的風險,犧牲來生來世的永恆輪迴?因此這種煉出來的珠子並無人青睞,幾近失傳,直到天祈朝景德年間被邱勤發掘出來。」
原來,連小萌都看得出來自己不配。季寧苦笑著摸了摸臉上的塵土,走到院中的水井前,打上一桶水來。
「水華!」玄林匆匆追了進來,正要對水華說什麼,卻見季寧睜開了眼睛,便咽下了口邊的話語。
玄林卻終於到了非上任不可的時候。伊密城的守將駿鵬為他準備好了一應旅行的物品裝備,比他們來時的簡陋豐足了不少,倒真有赴任的派頭了。季寧幾次提起讓玄林勸說水華一起離開,玄林每次都只能無奈地搖頭。
「應該好些了。」水華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掩飾之意,連忙轉開話題,「哥哥,下午你帶我出去玩吧。」
「邱勤,就是那個有名的酷吏么?」水華插口問道。
「我可以恢複原樣……」
「嗯?」季寧這才看到院子邊緣的土壤里,不知何時冒出十幾枚豆瓣形的新芽來,分明就是自己種慣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https://read•99csw.com頭看了看木盆里淺淺的水,不解地問:「為什麼?」
「水華,我喜歡你,你還有什麼要瞞著我呢?」季寧輕輕拉下水華遮住面容的雙臂,看著她緊閉的雙眼,顫抖的睫毛,「你能看見了,我心裏不知有多歡喜……睜開眼睛看著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樣子嗎?」
然而水華只是捂住臉,不看他,驀地轉身朝門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氣。
見季寧並無更多的話,面上也不見恐懼討好之意,駿鵬大是無趣,哼了一聲,撥馬而去,揚了季寧一頭一臉的沙塵。
季寧笑了笑,衝上去攔住她,驀地想起方才水華毫無阻礙的行動,聲音頓時驚喜起來,「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墨長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頭砌成的屋子冬暖夏涼,石板鋪就的院子里支著葡萄架子,屋檐上也盤踞著四處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晝夜溫差極大,太陽落山才一會兒的工夫,原本曬得發燙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可留在這裏,我真怕她受委屈……」季寧知道以玄林愛惜羽毛的姿態,定然不會通融關節以求讓自己提早獲釋,他早已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只是顧惜著水華嬌弱,自己根本無力供養她。
腳下的土地漸漸荒瘠,連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見了蹤影,而前方橫亘的山樑更是荒蕪得沒有一絲綠色和水分。季寧解下水囊遞給水華,又正了正她頭上遮擋陽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怕你會曬出病來。」
「我哪有那麼金貴?」水華口中否認,臉上卻滿是笑意,聽見季寧邁步,趕緊道,「哥哥,那水用來澆瓜苗。」
請求墨長老在白天照看水華,季寧隨著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邊緣去種植紅柳。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驛館,依舊睡在伙夫房裡,蓋著水華送來的溫暖的被子,保持著淺眠不肯睡熟。半夜裡,他閉著眼睛傾聽水華摸索著從前院走來,輕手輕腳地推開他虛掩的門,在他的床邊靜靜站立,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那就我跟著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寧笑了起來,「走,先吃飯,然後我們去凝水村。」
「哥哥,一切都沒有變,對不對?」水華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面前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漸漸融化在一片濃烈的黑暗中,再看不見他睡夢中含笑的溫柔的表情,也再不見他剛才寒冰一般陰冷的怨恨。這樣大劑量的藥物傾倒在眼中,恐怕會永久地損害眼睛,再也不能夠靠解藥復明。可是,如果能當這一夜只是一個噩夢,醒來后一切都不曾改變,她已經不在乎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迷糊中他似乎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人影在房門前閃過。然而難得的溫暖讓他喪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閉上眼重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想起昨夜怪異的人影。坐起身,季寧看見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雙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針一線地補好了。
季寧所受的只是外傷,在眾人的精心照顧下,很快痊癒。這期間水華每日用他所取得的泉水洗漱雙目,效果卻不明顯。看著水華不經意時流露出的憂鬱神色,季寧壓下滿腹的憂慮和懷疑,沒有多問什麼。
然而季寧用力將她推開,他腳步踉蹌地靠住身後的牆壁,笑聲雖然慢慢停歇,口氣中的自嘲悲哀卻越來越明顯:「可笑我一直是你們父女兩個的棋子,乖乖地聽從你們的擺布。為了成全玄林的清名,我竟然可以含冤認罪,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到這個地方來,還要小心不要讓你看到我吃過的苦,生怕玷污了你純潔的雙眼!你知道在可以烤熟雞蛋的砂石地里往返背土七八個時辰的辛苦么?你知道白天挨了鞭子,晚上卻只能縮在寒風中生生熬過的疼痛么?你知道一個原本自由的人被戴上鐐銬,任人像牲畜一樣驅趕侮辱的悲憤么?呵……其實這些還算好了,總好過被自己一直信任和愛慕的人欺騙,欺騙得可以傻乎乎地到空寂之山去送命,還要為了他們的高潔出塵而自卑自責!『空桑良心』,呵呵,路銘你和我一樣,其實瞎了眼睛的是我們!」季寧說完,復又笑了起來,轉身扶著牆壁就往驛館的大門外走去。
季寧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腦海中那些不堪的記憶彷彿又要呼嘯著奔涌而出,那些逼上來的藍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華,你太善良了。」季寧愛憐地看著這個心愛的女孩,內心裡卻只是酸楚一笑:水華的話,固然是淺顯的真理,然而對於自己來說,要真正放棄對冰族的仇恨卻是太難太難。冰族人奪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園,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樣的痛苦,從未經歷過的水華又怎能體會?
「去……看看而已。」水華低下頭,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實不管https://read•99csw•com空桑人還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壞人,對吧?」
「哥哥,你別走,我可以讓一切都恢複原樣!」水華一邊流淚,一邊跑進自己的屋子,趕在季寧打開沉重的驛館大門前攔住了他。她的手中托著一個白色的瓷瓶,舉到季寧面前,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道:「我原本想過些時候再慢慢告訴你真相,可既然今天被你發現了,我們就從頭來過好不好?」說完她用力拔開瓶塞,將瓶中的藥水一傾,盡數倒進雙眼之中,黑色的藥水順著眼角流下,黑夜中如同鮮血一般觸目驚心。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華茫然地睜著眼睛,對著輕輕關上的房門自語道,「可我也想要個大團圓的結局。」
「等你長大了,肯定也是喜歡王子不喜歡白熊呢。」墨長老笑著摸了摸孫女的頭髮,繼續說下去,「姑娘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王子,忍不住俯下身親吻了對方,沒留意到一滴蠟燭油落下去,驚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蠟燭,他一切都明白了,於是他悲傷地告訴姑娘,他就是那頭白熊,他馬上就要死了。」
「哥哥,住到正房來吧,你那裡根本冷得和戶外沒有區別。」水華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關切地道。
那是一雙藍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蓮的照耀下,也藍得如同遼闊的長空,悠遠的海水,還有——冰族人的眼睛。
「嚇到你了?」季寧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來,舉著夜光蓮遞到水華面前,「送給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墨長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華大睜著無神的眼睛,固執地反對著。
「你是冰族人?」
「水華姑娘,我對你的理想表示欽佩。」墨長老苦笑著看向心懷遠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為季寧想想。你看不見,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兩隻腳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哥哥,我讀得到你的記憶。」水華伸手握住了季寧,彷彿看到了他內心的掙扎,「可你若不放下這些偏執的念頭,就永遠不能完全恢復讀憶師的能力,甚至……不能獲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許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夠磨去你心中沉澱的仇恨,讓我……也不再那麼擔心……」說到這裏,水華已是淚光瑩然。
兩個驚恐的聲音同時響起,又同時沉默。半晌,水華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親是冰族人。」見季寧不答話,水華怯怯地說下去,「她生下我以後就離開了,父親一直瞞著我,直到他這次離開前才告訴我真相……」
「墨長老。」季寧舒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等著老人的到來,希望他可以說服水華放棄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數千年前被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當地人的後代,被當地居民驅趕到最為貧瘠乾旱的山谷中,希望他們自生自滅。不料這些冰族後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來,結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為「凝水村」,為了自保與外界不相往來。原本大家也平安相處,不料幾十年前凝水村大旱嚴重,村民幾近餓死,方才有人逃出村來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卻被空桑人無情地拒絕。於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為寇,糾結西荒的亡命之徒,結成沙盜,尤喜劫掠伊密城,連伊密城守軍亦不能敵,其中最出名的沙盜頭子便是號稱「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當沙盜到來時,伊密城全城老幼便會收拾細軟,奔出城外四處躲藏,直到沙盜在城中劫掠完畢,饜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園。這些事情季寧並未向水華詳細解釋過,因為他清楚這種後果是空桑人自己種成,可是同樣的話他卻不願意從水華口中聽到。有時候,季寧甚至會害怕水華淺顯卻公正的說辭,這些話就像坦白的陽光一樣,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陰暗洞穴中的情緒,讓他的靈魂刺痛狂躁。
「大人果然博聞強識。」季寧點了點頭,隨即把自己遇到路銘的經過說了一遍,引得眾人唏噓不已。末了,季寧皺眉道:「我只是奇怪既然是如此神異的寶物,冰族人為何會捨得用在路銘身上。」
「爹爹,我……」水華不知怎麼的傷感起來,她撲到玄林懷裡哭道,「我好害怕……」
這一天,季寧背土到山脊上種紅柳時,在石縫裡發現了一朵半開的夜光蓮。他伸出手摘下這朵罕見的能在黑暗中發出綠色流光的蓓蕾,當作寶貝一般藏在了懷裡。
「原來那個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語,變成白熊,只有當一個姑娘真心愛上他的時候,才能破解咒語,恢複原樣。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時候,這個姑娘受了巫婆的誘惑,前功盡棄。王子說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願意死在心愛的姑娘面前。」
根據玄林的囑咐,伊密城的守將駿鵬命人交接了季寧看護瓜田的差事。抱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走出看瓜小屋時,季寧看見駿鵬跨坐在高大的戰馬上,立在遠處冷冷地看著自https://read•99csw.com己。
季寧走回自己住的伙夫房,雖然白天打掃過一次,但滿屋仍然是撲鼻的灰塵味道。他反手關上門就倒在簡陋的炕上,緊緊地蜷縮起身子,忍受著身體內部一陣陣躥上來的酸痛。伊密城白天雖然乾燥晴朗,夜裡卻冷得異常,讓他早年受損過的身體難以抵擋,舊傷不時發作,只是從不曾說出口而已。
「我們回去吧。」季寧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擔心她著涼,連忙起身告辭。他一路牽著馬匹奔回驛館,將水華抱到屋內床上,用棉被將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著牙穩住步子走出去。
「起來吧。難為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駿鵬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見季寧聞言站起來,又道,「驛館里的一切,都是水華小姐的,你要守好自己的本分。雖然玄林大人照顧於你,但營中講究公私分明,該守的規矩一樣不能少。明白了嗎?」
洗好臉,又略略把伙夫房收拾好,季寧才到正院去找水華。還未踏上房門前的台階,就見水華打開門,抬著一隻小小的木盆走出來。季寧連忙上去接過她手上的木盆,口中道:「以後有什麼事情都叫我來做。」
「是。」季寧垂著眼答應。憑藉情人的敏感,他隱約地感覺出駿鵬對水華的異樣眼神。這也難怪,水華的美麗在整個西荒都屬罕見,而駿鵬這些軍人戍守邊疆,家眷都留在東南方的老家,本地納的侍妾怎能與水華相比?
「對。」季寧隨口答了,水華又道:「所以沒有必要歧視哪個民族,也沒有必要仇恨哪個民族……」她說完這句話,聽季寧再度「嗯」了一聲,她彷彿受到鼓勵一般微笑起來,「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證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處……哥哥,你同意么?」
三個人乘了兩匹馬,一路小跑,趕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長老盛情邀請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飯,季寧水華推辭不過,只好一路跟去,進門便看見小萌笑嘻嘻地朝著他們眨眼睛。
水華驀地臉一紅,輕輕啐道:「誰說要跟著你了?」
飯後,季寧牽來驛館里惟一的一匹馬,扶水華坐了上去。然後他牽著馬,走出了伊密城。
季寧走過去,果然發現這些瓜苗生長得異常粗大。於是他試著將盆中的水澆到土中去,竟然隱約能夠聽到瓜苗吸收水分的滋滋聲,原本幼小的葉芽頂開豆瓣般的子葉,連肉眼都能分辨出它們在不斷地生長——這樣的場景,讓一向種慣了蜜瓜的季寧驚異非常。看來那空寂之山的泉水雖然對治療水華的眼盲沒有明顯作用,卻另有神奇之處。
這句話如同尖刺一樣,讓水華驀地搖晃了一下,卻再也沒有人伸出堅實的溫暖的手臂來扶她一把。她微微地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到驛館的大門「吱嘎」一聲打開,又「砰!」地合上。
水華幾乎是奔跑而來,為她引路的人甚至不明白一個瞎子如何能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那些坎坷的石灘和湍急的溪流。她一步跨進小屋跪在他的床前,握著他冰冷的手不住顫抖。「哥哥你不該去那裡,是我父親騙了你啊……」她泣不成聲地哽咽著,淚水打濕了他的手心。
獃獃地沿著牆根滑坐在地上,水華聽到季寧的笑聲漸漸消失在遠方,她心頭一片茫然。為了保護他們父女不受這個秘密的傷害,玄林曾經在神靈面前求到一個詛咒:凡是由於知道水華的身份而想用這個秘密要挾他們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要在講出這個秘密前死去。當年的侍女四月,正是死在這個詛咒之下。
晚上他偷偷地將夜光蓮藏在被子中,懷著忐忑的快樂等待水華的到來。除了一粒順手拿來的摩天草種子,他從未送過她任何東西。可今天夜裡,等她偷偷到來的時候,他要送給她一個驚喜。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季寧明知玄林不喜聽到此話,卻依然忍不住說出口來。
「起來吧。」似乎這個誓言也未讓玄林完全放心,但他也無法再要求什麼,便命人將水華傳喚而來,玄林兩手分執他二人之手,疊在一起,鄭重道,「你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若要嫁娶只須從權,不必再徵得我的同意。然而只有水華復明之後,你們兩廂情願,才可談及婚事,這個條件你們萬萬不可違背。」
「我怎麼會趕你走?」季寧也笑著回答。
等他從牢營里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糧回來,水華已經起身了。他走過去,看見她光潔的指頭上布滿了紅色的針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會補的,你晚上還是好好睡覺。」
「水華,我喜歡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驀地睜開了眼睛,嚇得水華倒退開去。下一刻,一朵閃著幽幽綠光的重瓣蓮花出現在季寧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見了水華慘白的臉。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堅韌向來可怕。」季寧一邊說話一邊回頭,果然看見塵沙自遠而近,有人騎馬從後面趕了過來。
「好。」https://read.99csw.com季寧理解玄林作為父親的擔憂,他當即單膝跪地,舉目向天,將右手結成盟誓姿勢置於胸前,「神靈在上,我季寧一生,定不負水華。無論她以後變成何種模樣,都不離不棄。若違此誓,讓我歷遍地獄之苦,不得往生!」他說到後來,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路銘的遭遇,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自己都怦然心驚。
「這是你從空寂之山帶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來洗眼睛的。」水華走下台階,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輕輕用手觸了觸一枚葉芽,「我發現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來澆花生長得特別快。你看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種下的,今天芽就發得這麼高了,你仔細看看,比你平時種的粗壯好多。」
「我儘力而為。」玄林朝季寧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你現在安心養傷,否則我這個寶貝女兒可不會饒了我。」
「啊……」水華失聲驚呼了一聲,翻身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立時感覺到腳下沙土的灼|熱。「墨長老,我知錯了,我不該不為哥哥著想。」水華想起季寧雖然開始反對,後來卻始終隱忍順遂的態度,她不由滿心悔愧,哽咽著道,「哥哥對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這麼多苦……我以後再不會……再不會……」
「凝水村民非常敵視空桑人,你去了恐怕會有危險。」見水華想要開口反駁,墨長老又道,「這些天『神眼魔刀』那幫土匪又開始出動劫掠,你們還是小心些不要四處亂走。」
熬過一陣,季寧撐起身子,扯開打成包袱卷的破舊被褥,覆蓋在身上,方才鬆了口氣躺回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偏偏冷風還是從伙夫房年久失修的門縫窗縫裡灌進來,讓他疲憊若死卻又無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為焦躁而生出燥熱來,方才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我這個女兒其實是個犟脾氣,她決定的事情我也勸不了。」玄林苦笑著道,「她既然已認準了你,就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處境也要和你在一起。不過也是,若真要等你五年後刑滿獲釋,她也早已變成老姑娘了,我又何必耽擱了你們?」
水華直直地看著他,他每退一步,那雙藍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終結成絕望的死寂。她所有的僥倖都裂成了碎片。
「不要怪你父親,是我自己要去的。」季寧見水華雙眼通紅,連忙笑著打岔,恰好摸到身上一顆圓溜溜的珠子,便掏出來遞給玄林,「大人可認得此物?」
水華咬著嘴唇低下了頭,幽幽地道:「父親為了隱瞞我的身份,從小就用藥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卻也破壞了我的視力……他臨走前把解藥交給了我,說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們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願意,我還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讓一切恢複原樣……我原本不想這麼早告訴你的,只是聽了墨長老講的那個故事,忍不住每天晚上偷偷地來看你的模樣……哥哥,你也同意的,每一個民族的人都有好人壞人,不能……不能一概而論……」
「那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季寧的聲音空空蕩蕩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水華並不相信季寧會遭受詛咒,但她卻驀地想起了白日里駿鵬派人送來的口信:今日夜裡,待在驛館切莫外出。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水華猛地拉開門,心急火燎地跑進萬籟俱寂的街道,向著季寧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啊……」這回不單小萌,連水華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驛館裏面能有什麼事,從今天開始,你照舊出工。」想起駿鵬冷厲的命令,季寧知道無論玄林留下怎樣的囑託,都無法改變他囚徒的命運。
「後來,這個姑娘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經歷了無數的磨難,終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長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笑著對水華道,「不要緊張,民間流傳的故事為了給大家一點希望,都會是個大團圓的結局。」
「我找兩塊木條把窗縫釘一釘就好了。」季寧小心地扯開了話題。今日早上見到守將駿鵬冷如刀鋒的眼神,讓他更是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言行。畢竟玄林肯將水華留在這裡是為了她眼睛復明,在他助她復明之前,他沒有資格從她那裡得到任何好處。他的自尊也不允許。
季寧卻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解釋,他的唇角慢慢上揚,多日來隱匿的自卑焦慮最終化作一陣大笑:「說什麼玄林是抗冰名臣,清流領袖,原來竟和冰族女人有染,還要染黑了女兒的眼睛來欺世盜名!而你呢,你平素那樣口口聲聲地要調解冰族和空桑的對立,消除我們的偏見和仇恨,讓我們都拜倒在你聖女般的光輝下,卻原來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你們父女兩個都是騙子,若是我今日沒有看到真相,還不知要被你們矇騙多久……」
季寧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帶著少女未脫的稚氣,不由笑著問道:「這些日子眼睛可好些了?」
「能陪著你一起,我哪裡會覺得苦?」季寧柔聲安慰著,扶著水華重新騎上馬,自己也跨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