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於甩下細虎，一個箭步衝過去，張開膀子就把黑狼攬在懷裡。動作幅度大得像撲點球的門將，于笑言老胳膊老腿兒捌不過來，一雙膝蓋猛地觸地，立馬被磨得血肉模糊。只聽見他顫著嗓子用哭腔叫道：張所長，張所長！看在三十多年戰友的分上，我求你了，放過黑狼吧！咱黑狼可不是一隻普通的狗呀．就憑它服役多年對所里的貢獻，憑它冒著生命危險救過警察的命，你能忍心送它去死呀？

老於這人，只要看見狗，定然寵辱皆忘，細虎這麼棒的一個狗小子，兩下就把他弄得五迷三道。等他看見黑狼被人拉著從門洞里一瘸一拐走出來，知道自己上了張所的當，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老於掙開他的手，仍然摟著黑狼，坐在地上耍賴，說：你要沒個說法，我就在這兒坐到過年。眼睛里卻充滿期待的目光，他已經猜到，事情有轉機．

老於不喝酒的時候，上天入地地挑刺，卻有兩個原則從不違反：一是兔子不吃窩邊草，二是柿子總揀軟的捏。指責奧巴馬他最拿手，貶損薩科奇全無障礙，批評張不鳴他就不見得那麼生猛了，要是遇上跟紀石涼有關的事情，他一準繞著走。那回為加薪名額跟老紀狹路相逢，一句咱惹不起躲得起，就算過去了。

紀石涼剛從部隊轉業來的時候，特別看不慣這一點。說要是在部隊上，當官的來了，準定得全體起立，讓你去倒杯茶，你都得跑步走。這兒可好，沒上沒下沒規矩！可時間一天天過去，老紀在張所面前，比誰都放肆，恨不得見面張所給他讓座，那才過癮。

張不鳴見read.99csw.com老於這副尊容，也笑不起來了，嘆口氣說：這些我又不是不知道，警犬隊的人在這兒等著，你把它藏起來人家怎麼交差？

張所仍將笑容鋪滿了他的胖臉，說出的話在老於耳朵里字字不中聽：老於，咱們同事三十多年，我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蟲了，誰不知道誰呀。黑狼已經掙開鏈子跑了吧？

這通數落，把張不鳴說得無言以對。在市公安局系統，張所的謹小慎微是出了名的，有關這方面的典型事迹，也是同事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于笑言藏好了黑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去見所長張不鳴，其實他心裏一點也不踏實。他覺得要救黑狼，張不鳴基本指望不上，這個人從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張不鳴換了種讓人感到距離的口氣：老於，你是老公安，該懂得按章程辦事的規矩。市局的同事在這兒等了這麼久，人家回去也得有個交代。還是趁早把黑狼牽出來，以後細虎歸你訓練，照樣有狗做伴……

于笑言喝得舌頭有點胖，腦子還不糊塗，說：我那叫生存智慧，小人物的生存智慧。我的底線，是真話不一定說盡，假話儘可能不說……可是你呢，為了當這個小官，保這個小官，哪天不說假話？八面溜光的，看見螞蟻都恨不得問聲好，你累不累呀？跟你比，我倒是情願跟狗搭伴，自由自在。

當下老於和細虎，見面就混成了自來熟，你拍我一下，我撈你一把，在那兒玩上了。張不鳴看看時間不早，趁老於跟新狗熱鬧，暗中差另一個看守到後邊read.99csw.com小樹林去找黑狼，又追著囑咐，先到伙房找點好吃的帶上。

老於笑笑，嫌他多事的樣子，徑直走到細虎跟前。那少不更事的狗，見生人靠近，果然嗚的一聲，直撲過來。

老於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黑狼的脖子不放，一邊說：別的我不管，黑狼不能走！一邊把在修麗跟前沒流盡的眼淚，淋漓盡致地淌下來。

張不鳴說：聽你這話頭，好像你多有膽量直言不諱似的，其實還不是只跟那些遠在天邊的假想敵鬥法？近的你敢惹誰？

馴犬員見狀忙叫道：小心，這傢伙凶得很呢！

張不鳴也明白，所里的同事沒有誰認為他是靠本事提拔的，撐死也就是脾氣好，聽招呼，領導喜歡。所以部下們並不太把他當領導對待，三五個人坐在那兒聊天，張不鳴來了，也沒人讓個位子，該說啥只管說，你站多久都沒感覺。

張所聽了他的哀兵之言，反而很是過意不去，想安慰安慰這位老哥，才備了這壺酒。不曾想，酒一下肚，倒把老於心裏存了幾十年的辛酸苦辣陳年舊事，都給勾了出來。老於長吁短嘆，感慨自己這輩子庸庸碌碌，白來世上走了一遭，立德沒道行，立功沒機會，立言沒水平，眼看著就要謝幕，想洗心革面都來不及了。本來張不鳴以為他終於要檢查一下自己了，結果說了歸齊，老調重彈。

老於聽言，一骨碌爬起來，表示所有條件通通接受。他搔著花白頭髮，破涕為笑，又俯下身，把黑狼細虎摟在一塊兒，說：今後你們哥倆，不，這麼說亂了輩分……你們叔侄兩個得和諧相處。特別是細虎https://read.99csw.com，得讓著你黑狼叔，它老了，有病在身……

馴犬員不想糊弄他，想了想，乾脆實情相告：說是安樂死，其實不安樂，哪有那麼高級的針能往它們身上打？反正藥水打進去，得折騰好一陣才能斷得了氣，也實在叫人慘不忍睹。在警犬隊，這差事我們都不願意干，除非領導點名命令，否則誰都能逃則逃，能躲則躲。

老於面無懼色，一條腿單腿跪地，伸出手就往狗的下巴底下摸去。說來也怪，細虎一見這姿勢，就好比綠林好漢見到接頭暗號，按行里的路數回應，乖乖揚起脖子，等著他去搔痒痒。

事已至此，張不鳴知道需要認真對待。他走到一邊拿出手機，哇哇說話，看樣子是跟警犬隊的領導交涉，情緒似乎有點失控。

那小夥子也是成天在狗群里打滾的人，眼見得老於呼天搶地，感同身受，話都有點說不出口，含糊其辭道：這麼老的狗還能幹嗎？人道毀滅唄。

于笑言對這話一點兒也不惱，反問張不鳴：你想想到底是為人麻煩，還是當狗麻煩？一做了人，就得處理什麼人際關係，做了像你這樣的芝麻小官，成天不是怕礙著上級的心，就是怕踩了下級的尾巴，在人縫裡鑽來鑽去，見人說話見鬼打卦，生把自己磨成一片紙人，有什麼意思？

張不鳴說，那你下輩子去當狗吧，這輩子只能在人里混，還是先把人際關係處理好。

所以甭管是誰，難得從他嘴裏賺得一句稱讚的話：幸好此人雖生性挑剔，倒還不具侵略性，只要你不碰他那一畝三分地，不跟他的狗為難，大面兒還算過得去。

于笑言有https://read.99csw.com句口頭禪：人不如狗。他心裏還真是這麼想的，有關人類的事情，從老於嘴裏基本爆不出什麼好料。往大里說，批評法英美西方列強稱霸世界；往小里說，指責鎮上的公共廁所臭氣熏天：往上邊去，對中國貧富分化加劇很有異議；往下邊來，發現街邊賣的耗子葯全是假貨……人能幹出什麼好事？

市局的車子還等在那兒。警犬隊的馴犬員靠在車門上吸煙，張所在一邊陪著說笑。瞅見那張永遠笑著的臉，老於恨得牙癢：黑狼都命懸一線了，你還有心在這兒說笑。再者說，你這麼軟塌塌地跟人家交涉這麼要緊的事情，能管用？

張不鳴聽了，胖胖的臉上悲戚漸顯。再看于笑言，正老淚縱橫地跟黑狼訴說衷腸，無非又是人和狗比那一套。老於一把鼻涕一把淚，黑狼跟著嗚嗚哀嚎，新來的細虎不明就裡，在旁邊又撲義跳汪汪大叫。大門口一時間鬧翻了天，把紀石涼等一干人都引得跑出來看。

看見於笑言，張所一雙眼睛將他上下打量，看看他身上的褶子鞋上的泥問：上山瞧黑狼去啦？

于笑言這才定神看到拴在車邊的細虎，目光一碰到狗身上，他暗淡的眼睛刷地一亮，一邊連連說：真是一條好狗，好狗！一邊情不自禁往細虎身邊走。

老於被擊中要害，口氣也就硬不起來了，說：它咋樣了，我怎麼知道。

過了一會兒，張不鳴收了線，走到于笑言跟前，挽住他的膀子說：起來起來，你看你像個什麼樣子。

老於又動情了，喜極而泣。

張不鳴說：我已經跟市局交涉好了，黑狼留下來不走了，它從今天起由你收養，一切費read.99csw.com用你老於私人負擔：細虎正式入編，也由你老於看管，是在編警犬的待遇，不得分流給黑狼；如果兩隻狗爭食爭寵發生矛盾，你要保護細虎，不得偏袒黑狼。

馴犬員見了，知道這是行家裡手，才把時刻準備衝過去救援的動作收了回來。

這回，老於藉著酒勁兒將窩邊草盡情啃了一個遍，軟硬柿子挨個捏了一個夠，最後的結論是，洪洞縣裡無好人，世人皆醉唯我醒，人類皆濁狗獨清。

老於忙說：沒……沒顧上，今天我老伴兒感冒發燒，早起就給她煮薑湯，還沒顧上去喂狗呢。

張不鳴追問：就是打一針，讓它安樂死嗎？

于笑言硬撐著自己的膽，正正大蓋帽，邁著正步走到了大門口。

攤上這麼一個軟麵糰似的所長，市局要把黑狼拉回去安樂，他能出面說話嗎？

張不鳴知道老於愛狗，可是一個大男人為了狗當眾大哭，這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轉身走到馴犬員跟前，問道：黑狼回去以後還能幹嗎？

張不鳴看見，黑狼的眼睛里，也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要不是親眼所見，他決不能相信。

于笑言跟張不鳴是同一年當上警察的老夥計，但關係不成不淡，沒什麼特殊的交情。在提級、漲工資這些事情上，張所也從來沒對他有過什麼政策或感情傾斜。有一年公安系統差額提工資，于笑言和紀石涼正好都夠線，但名額只有一個，評來議去，民主集中，最終歸了老紀。知道于笑言有情緒，張不鳴請他喝了一次小酒，繞了九九八十一個彎子，還是把這頓飯吃成了政治思想教育鴻門宴，藉著酒至半醺，他先把老於心窩子裡頭那點底兒掏了個乾淨。